茵荷园中,一位身着粉蓝云锦衣裙的女子静坐轮椅。衣袖上精致的蝶纹随微风轻颤,发间荷花纹银钗垂落的珍珠流苏微微晃动。
孟语尘正望着荷塘出神,一阵凉风袭来。身后婢女俯身轻问:“娘子,风大了,可要回屋?”
她眉头微蹙,斜睨了婢女一眼。婢女立即跪地请罪:“奴婢多嘴。”
“啰嗦。”孟语尘神色稍霁,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衣袖。
裴霜与霍元晦刚到园中,便撞见这一幕。两人对视一眼,孟家给的“惊喜”果然接连不断。
孟语尘也很快发现了这两个不速之客,她客气询问:“两位是?”她倒是不害怕两位是坏人,她知道闲杂人等也进不来她的院子。
待二人自报家门后,裴霜望着满池亭亭玉立的荷花赞叹:“庄主夫人所言不虚,三娘子这里的荷景当真雅致。”
孟语尘给了个眼神让婢女起来,温和浅笑:“我自幼爱荷,爹娘见我喜欢,就命人挖了这个池塘种下莲藕。夏日里,闲暇时赏上一赏,最是怡情养性。”说着又吩咐婢女:“小意,去泡壶茶来,用上好的茶叶和水。”
日头太晒,几人往凉亭里庇荫。孟语尘身边仅小意一个婢女,她一走开便无人推轮椅。裴霜主动上前:“我推三娘子过去吧。”
孟语尘没有拒绝:“劳烦了。”
裴霜一接手便察觉这轮椅与众不同:把手处棉布包裹下透着金属的凉意,转动时发出的声响也与寻常木制轮椅迥异。
孟霄云确实疼爱这个女儿,连轮椅都暗藏玄机。
“二位在山庄住得可还好?”她话问的是两个人,眼神却是看着霍元晦的。
孟语尘对母亲的用意心知肚明,自然明白聂叶芳安排霍元晦前来的深意。
霍元晦直言道:“实不相瞒,确实不甚安稳。纪堂主之事,实在太过突然。”
“纪叔叔的去世,确实令人始料未及。”孟语尘眉宇笼上悲伤,看得出来她和纪言松感情不错,“小时候我总缠着他讲当年他们在塞外的事情,他总说待我身子好些,要带我去领略塞外风光。如今……却是食言了。”
霍元晦温声劝慰:“三娘子节哀,生老病死,终究是人生必经之路。”
这时小意奉上新泡的茶。还未近前,裴霜便嗅到一股清幽荷香。揭开茶盖一看,不由赞叹:“以荷叶入茶,三娘子真是风雅。”
“二位请用。”孟语尘优雅抬手,“满池荷叶任其凋零实在可惜,便命人采摘晒干,用来沏茶,也算物尽其用。”
“荷叶清热解暑,正合时令,三娘子蕙质兰心。”霍元晦夸道。
他浅啜一口,又道:“连泡茶用的都是荷叶上的晨露,滋味更显清冽。”
孟语尘闻言眸光一亮:“这茶招待过不少客人,霍郎君却是第一个品出露水泡制的。”
“我常饮茶,尝出来不难。”霍元晦微微侧首。
裴霜也尝了一口,细细品味,却只觉得平平无奇,不禁腹诽,这厮的舌头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接下来孟语尘与霍元晦从茶打开话匣,从茶道聊到常看的书籍,相谈甚欢。
裴霜就像个局外人,听着他们交流着自己听不懂的东西,兀自灌了一肚子的茶。
明明是她提议来茵荷园的,此刻却完全插不上话,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裴霜彼时还不懂自己心思反常是为何,只觉得他们聒噪。
霍元晦看似专注交谈,实则余光始终留意着裴霜。见她眉头微蹙,嘴角下撇,便知她不开心了。
这反应反倒让他暗自欣喜,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
对面的孟语尘浅浅低头,藏起笑容。
霍元晦深知不能再聊下去,及时止住了话头:“叨扰多时,我们该告辞了。”
裴霜却不想走,她还记着葛越华的事情,既然葛越华是来与孟语尘相看的,那就说明孟语尘应该见过葛越华,兴许她这里能有线索。
正要开口询问,一旁的小意突然尖叫起来,指着地下的一处方位:“蜈蚣,有蜈蚣!”
只见那百足虫从正从栏杆处蜿蜒而上,裴霜刚要拔刀,却见轮椅中嗖地射出一枚飞镖,精准地将蜈蚣钉死在栏杆上,镖尾还在微微颤动。
“好厉害!”裴霜震惊地望向轮椅,眼中闪过赞叹之色。这轮椅果然暗藏玄机,不是寻常之物。
孟语尘微微一笑,转动轮椅扶手,机关齿轮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这轮椅是舅舅与外祖父特意前往千机门,求掌门亲手为我打造的。方才惊扰二位了。”孟语尘指尖轻抚过轮椅扶手上精致的纹路,语气平静地解释道。
婢女小意立即上前,动作娴熟地拔出钉在栏杆上的飞镖,取出手帕仔细擦拭干净镖身上的污渍,这才双手奉还给孟语尘。只见孟语尘在轮椅扶手某处轻轻一按,一个精巧的暗格应声而开,她将飞镖重新归位,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已重复过无数次。
裴霜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忍不住追问:“这轮椅想必还有其他机关吧?”
“恕我不便告知。”孟语尘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摩挲,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裴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本就是她一时兴起的多嘴一问。
这时小意忽然俯身在孟语尘耳边轻声道:“三娘子,关堂主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关露手捧一个精致的漆木盒子,正沿着小径缓步而来。
松烟竹露四弟子,纪言松司刑律,莫玉烟司内务,柏竹司外务,关露司传承。关露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已管理着收徒琐事,算是孟霄云最看重的弟子。
“语尘有贵客在,倒是我冒昧打扰了。”关露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却在霍元晦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裴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道了句有意思。
“关堂主找三娘子有事?”裴霜主动打破沉默,“是我们叨扰了才对。”
关露将手中的漆盒递上前:“不过是偶然得了个小玩意儿,想着语尘或许会喜欢。东西送到我就告辞,不打扰诸位雅兴。”
小意接过漆盒,笑吟吟地问道:“关堂主这次又给娘子寻了什么稀罕物件?”
听她这熟稔的语气,这样的馈赠显然已是常事。
孟语尘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开漆盒的铜扣,盒中静静躺着一个通体晶莹的琉璃沙漏。在当世,能烧制出这般纯净无瑕的琉璃已是难得,更遑论这沙漏中装的并非寻常沙粒。
“好生稀罕的琉璃沙漏,”裴霜忍不住凑近细看,“这沙粒竟会发光?”
关露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是用夜明珠研磨成细砂,夜间会发出微光。”
孟语尘漾开笑,笑意确不达眼底:“多谢关师兄,我很喜欢。”
关露喉结微动,很想再说几句,但有外人在还是不方便,不过能看见孟语尘笑他就知足了。纪师兄的死让她很伤心,他想让她尽早从悲伤中走出来。
“喜欢就好。”
“关堂主留步。”裴霜忽然出声:“不知我们委托追查之事,可有眉目?”
“已派人着手调查,只是事务繁杂,还需些时日。一有消息定当立即告知。”关露脚步一顿。
裴霜善解人意地点头:“贵庄近日多事之秋,先是葛少侠遇害,又是纪堂主猝逝,我们的事不急。说起葛少侠一案,可有查到左利手凶手的线索?”
“江湖上用左手使剑的高手本就稀少,排查至今仍无线索。”关露淡淡道。
裴霜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盏边缘:“昨夜我细想之下,对那个专攻下盘的凶手有了新看法。或许那人并非刻意攻击下盘,而是身高所限,只能攻击到腰部以下。也就是说……”她故意停顿。
关露目光一凝,紧紧盯着她。孟语尘则依旧从容品茶,仿佛对谈话内容毫不关心。
“第一个凶手可能是个孩童,这也解释了为何需要第二个凶手出现。毕竟孩童的身高气力,都不足以将葛越华的尸体剖开再吊上房梁。”
关露深呼一口气:“有理。我们会着重排查这个方向。”
他前脚刚走,聂叶兴后脚就来到了孟语尘的院子。见他们舅甥要叙话,裴霜二人识趣地告辞离开。
回房路上,裴霜忍不住八卦道:“关露明显对孟语尘有意思,聂夫人放着现成的女婿不招,怎么还舍近求远?”
“只怕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裴霜赞同颔首:“孟语尘确实对他表现淡淡的,她应该不喜欢关露。”她撇头,“她比较喜欢你这样博学多才的。”
“你没完了?”霍元晦不爽。
裴霜点到为止,随即正色道:“她也肯定没看上葛越华。”
葛越华住的屋子离孟语尘的茵荷园很远,甚至在整个庄中都算是偏僻的。显然是孟语尘不满意,莫玉烟故意安排的。
裴霜他们回房,先去帮小香换了药。她因着受伤的缘故,不用去干活:“忽然闲下来,还有些不习惯。”
“休息还不好?”裴霜递了个果子给她,要说冲霄山庄就是财大气粗,这时节果子都是冰镇过的,果盘底下都装着碎冰来保持果子的新鲜。
裴霜闲来无事,向霍元晦打听起孟霄云的事情来,特别是他与聂叶芳的关系。这位名震武林的大庄主,身边诸事自然令人好奇。
小香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敢开口:“庄主与夫人不睦,在庄里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千万别让夫人听见,否则少不了一顿鞭子。”聂叶芳惯用的武器,是一根牛皮软鞭,常年缠在腰上。
她说两个人就连住的地方也是分开的,孟霄云常住后山,非必要其实不在庄内出现。俩人即便有接触也是在吵架。
“可知为何争吵?”裴霜随口一问,没想到小香竟真知道些内情。作为负责各院花木修剪的婢女,她最是容易听到些私密话。
小香犹豫再三:“我说了,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传的。”
“放心,我们嘴严得很。”裴霜保证道。
小香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是为了山庄继承人的事。”
冲霄山庄至今未立少庄主,表面上看孟家三兄妹都有机会,但众人心中早已认定非孟予怀莫属。
“虽说三娘子才是庄主亲生,可她毕竟是女子,又身有残疾……”小香欲言又止。
“所以夫人才急着为三娘子招婿?”裴霜恍然。
细想也在情理之中,冲霄山庄说是孟霄云兄弟俩一起创建,但孟家二爷死得太早,冲霄山庄有如今的影响力和规模,都是孟霄云和聂叶芳的功劳。聂叶芳不想将成果拱手让给隔房兄弟的孩子,也是情有可原。
这也解释了聂叶芳为何会对关露不满,他是孟霄云的徒弟天然身份就矮了孟家两兄弟一头。
聂叶芳的如意算盘打得精明:既要觅得青年才俊,又要求对方入赘。这般条件着实苛刻,但若能以冲霄山庄的继承权为饵,倒也不乏趋之若鹜之人。
“但三娘子不愿意。”小香叹道。孟语尘何等聪慧,岂会分辨不出真心假意?她断不肯让自己的姻缘沦为权力博弈的筹码,故而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一概回绝。
“那葛越华为何能留下?”
“葛少侠是真心爱慕三娘子。”小香说道。
孟语尘故意将他安置在偏远院落,本意是让他知难而退。谁知葛越华非但不退,反而更加大胆示爱,每日一束鲜花送到茵荷园。
这般痴心终是打动了孟语尘,眼看良缘将成,却突遭横祸。
如今孟语尘婚事告吹,表面看来最大的受益者莫过于孟予怀。莫非是他暗中加害?而孟霄云或许是听了她的验尸结果后察觉端倪,这才下令停止追查?
孟予怀是右手执剑,但也未必说明他不会左手剑。裴霜打算找个机会试探一番。
只是还没等她找到机会,山庄又生变故。
聂叶兴死了,死因与纪言松如出一辙,皆因心痹猝死——
作者有话说:可以猜一下凶手是谁哦~
第62章
裴霜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聂叶兴的屋子里已经围了许多人。
孟予怀,孟栎白两兄弟,孟栎白身后还站着个玖瑶,怯生生的,不敢看尸体。
聂叶芳扑在聂叶兴身子上,哭得十分伤心,孟语尘看着舅舅的遗体,无声垂泪。孟霄云站在稍远处,面色阴沉得可怕。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旁坐着一位衣衫不整的婢女。
她鬓发散乱,衣裙褶皱不堪,显然经历过什么。莫玉烟正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
“不可能,不可能,我哥哥一向身强体健,怎么可能死于心痹!”聂叶芳说什么都不信。
然而霍元晦的诊断结果确实如此。虽然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短短两日内,接连两人因心痹猝死,这绝
非巧合二字可以解释。
但聂叶芳的话也不尽然,聂叶兴的身子早已被酒色掏空了,底子比纪言松还要虚。
“而且令兄当时处于极度兴奋状态,大大增加了猝死风险。”霍元晦谨慎地补充道。
确实,聂叶兴某处还屹立不倒,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死前在做什么。
聂叶芳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却仍强辩道:“你个黄毛小儿胡说八道,你个庸医!”
见霍元晦被指着鼻子辱骂,裴霜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护在身后:“令兄死前在做什么,有眼睛的都看得明白。既然您不信诊断结果,可敢让我剖尸再验?”
“你……”聂叶芳一时语塞,但剖尸之事事关重大,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够了!”孟霄云终于厉声喝止,“裴小友和霍小友是山庄的贵客,你失礼了。”
他向裴霜二人道歉,又让众人出去,只留聂叶芳和孟语尘在房间里。
裴退出房间后,裴霜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屋内的情形,显然不是心痹发作那么简单。
孟予怀也一脑袋问号:“我也不清楚呀,才刚到。”
孟栎白神色闪烁,欲言又止。倒是他身后的玖瑶愤然道:“聂叶兴他想欺负小瓶!我跑去告诉了栎白。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孟栎白本想为死者留些颜面,不料玖瑶心直口快,一语道破天机。
小瓶就是被安慰的那个婢女,玖瑶与小瓶是两个月前一起被买进冲霄山庄的,感情很好,她今日去找小瓶聊天,却被告知小瓶去给聂叶兴送果盘了。
她当即暗道不妙,因为聂叶兴的“威名”早在冲霄山庄传开,表面道貌岸然,实则色中饿鬼。每次来山庄,总要挑选貌美婢女侍寝,无人敢拦。因此婢女们被选中去伺候他时,无不战战兢兢。
玖瑶担心小瓶遭遇不测,急忙求助于孟栎白。当二人赶到时,果然听见屋内传来小瓶的呼救声。孟栎白上前拉开聂叶兴,谁知刚碰到他的身体,对方就突然瘫软倒地,口吐鲜血,当场气绝身亡。
“孟庄主、庄主夫人不管吗?莫姑姑也放任他这般?”裴霜难以置信地问道。
“庄主早已不理庄务,聂叶芳不但不管,还反咬一口说是婢女勾引。”玖瑶语气愤懑,“至于莫玉烟,怎会为了我们这些下人得罪伏兽谷的少谷主”
“这……这怎么从来没人与我说过?”孟予怀一脸震惊,显然对此毫不知情。
孟栎白也是今日才从玖瑶口中得知实情。
“因为那些要闹事的婢女,都被莫玉烟安抚下来了。要么给大笔银子封口,要么直接送去伏兽谷给聂叶兴当通房。”
“不可能!莫姑姑与聂家舅舅素来不和,怎会替他遮掩?”孟予怀断然否定道。
确实,莫玉烟与聂叶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多年来,莫玉烟执掌庄中内务,将聂叶芳这个名义上的庄主夫人完全架空。
聂叶芳屡次想夺回管家权,都因孟霄云的反对而作罢,聂叶兴也因此对莫玉烟怀恨在心。
玖瑶神色淡然,语气却格外坚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不甚了解,但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是不信,大可在山庄和伏兽谷彻查一番。”
孟栎白对玖瑶的话深信不疑。孟予怀虽初时存疑,但今日亲眼所见之事,已让他信了七八分。他沉声道:“我这就去查。”
聂叶兴的死讯传回伏兽谷,聂金磐当即快马加鞭赶来。独子猝死,喜事变丧事,连即将举办的六十大寿也无心操办了。
聂金磐一到,聂叶芳顿时有了倚仗,言辞间底气十足。而聂金磐更是蛮横无理,直接命人交出小瓶,一口咬定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此时小瓶正被安置在玖瑶房中。玖瑶挺身而出,义正言辞:“聂谷主还请明辨是非,分明是聂叶兴欺负了小瓶。”
“胡说!分明是这贱婢勾引我儿,害他丧命!”聂金磐怒发冲冠,根本不讲道理。
裴霜实在听不下去,出言相助:“聂谷主护子心切可以理解,但也要讲个是非曲直。明明是令郎行为不端在先。”
孟栎白也说:“事情还未查明之前,还请您冷静。”
丧子之痛让聂金磐完全失去理智:“哪来的丫头,滚一边去!今日我非要杀了这贱婢给我儿偿命不可!”
说罢,他竟一掌劈向瑟缩在角落的小瓶。小瓶吓得抱头蹲下,浑身发抖,凄声呼救:“救命!”
玖瑶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挡在小瓶身前,神色凛然。聂金磐见状不但不收手,反而更加暴怒:“找死!”
裴霜暗叫不好,幸而孟栎白及时出手,右手揽住玖瑶,左手执剑抵挡,他仍保持着礼节,剑未出鞘,仅用剑鞘击向聂金磐手腕。
“啊!”聂金磐吃痛收手,怒目圆睁,“小子,你非要与我作对?”
孟栎白长身玉立,不卑不亢:“是聂谷主不听劝告在先。在冲霄山庄的地界上,我自然要护着庄里的人。”
“二郎,还不让开?连大伯母的话都不听了吗?”聂叶芳端起长辈的架子厉声呵斥。
孟栎白身形纹丝未动,如青松般挺立。
聂金磐见区区小辈都敢如此轻视他们父女,顿时怒不可遏。他运起全身功力,一掌劈出,凌厉的掌风带着森然杀意扑面而来。
他数十年的深厚功力岂是等闲?孟栎白勉力抵挡,却仍被震得连连后退。怀中的玖瑶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
裴霜正要出手相助,忽见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闪现。那人一掌按在孟栎白肩头,浑厚内力源源不断输送而来。两股刚猛掌力相撞,来人竟稳稳占据上风。
正是孟霄云及时赶到。两大高手对掌产生的威压令人窒息,裴霜连忙握住霍元晦的手为他输送内力。霍元晦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
聂金磐见孟霄云出手,心知讨不到便宜,只得悻悻收力。孟霄云面沉如水:“聂前辈未免太过分了,竟对我侄儿下此重手。”
孟栎白捂着胸口,嘴角渗出一丝鲜血,显然已受内伤。
霍元晦把脉后取出一枚丹药:“伤势不重,服下此药调息两日即可痊愈。”
玖瑶紧握孟栎白的手,真心感谢:“多谢。”
裴霜会心一笑,玖瑶临危不惧,热血心肠,她现在有些懂得孟栎白为何喜欢她了。
聂金磐也未能全身而退,气血翻涌间呕出一口鲜血。聂叶芳慌忙上前搀扶:“爹!”
“无妨,小伤。”聂金磐指着孟霄云怒骂,“是这小子目无尊长在先!老夫不过要教训个丫鬟而已。”
裴霜怒极反笑:“聂前辈未免欺人太甚!丫鬟也是爹生娘养的,令郎的命是命,别人家女儿的命就不是命吗?孟二郎好言相劝,您却蛮不讲理出手伤人,究竟是谁无理取闹?!”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聂金磐捂着胸口,气得浑身发抖。他心知理亏,原想仗着武功先杀了小瓶泄愤,却不料众人阻拦。如今孟霄云亲至,计划已然落空。
孟霄云一来,显然他的想法是不能成功了。
老谋深算的聂金磐心念电转,决定暂且退让。他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撂下狠话:“吾儿之死,老夫不会轻易算了的!”
语罢,聂叶芳正欲搀扶聂金磐离去,却见老人刚迈出门槛,突然面容扭曲,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轰然倒地。
“爹!”聂叶芳脑中嗡的一声,慌忙扑上前去。
聂金磐死死捂住心口,双目圆睁,满是不可置信。渐渐地,他挣扎的双手失了力道,颓然垂落,就这样在女儿怀中咽了气。
满室死寂。良久,才被聂叶芳撕心裂肺的哀嚎打破:“爹啊——!”
霍元晦眉头紧锁,正要上前诊脉。聂叶芳却如护崽的母豹般死死抱住父亲尸身,双目赤红:“滚开,不许碰我爹!”
她颤抖的手指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声音嘶哑如泣血:“你们……你们都是凶手!伏兽谷不会放过你们,我要你们统统给我爹和哥哥陪葬!”
孟霄云强压着情绪,尽量平和地劝道:“你先冷静,此事必有蹊跷,我们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短短数日内接连三人离奇死亡,这绝非巧合,必是有人暗中作祟。
然而此刻的聂叶芳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眼中噙着泪水。随聂金磐前来的伏兽谷众人见谷主暴毙,顿时群情激愤。关露与柏竹匆忙率领弟子前来阻拦,双方瞬间爆发冲突。
刀光剑影间,兵器相击之声不绝于耳。眼看局势即将失控,孟霄云凌空一掌拍下,雄浑内力震得地面颤动,门前青石板尽数碎裂,碎石四溅。
“都住手!”孟霄云声如雷霆,骇人的气势让众人不由自主停下动作。
“夫人,再闹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你当真要让伏兽谷的兄弟陪你送死?”柏竹巧舌如簧,晓以利害,他最擅长处理这些事情。
聂叶芳紧锁眉头,沉默不语。她比谁都清楚孟霄云的实力,即便所有人联手也未必能占到便宜,更何况还有众多冲霄弟子在场。
只是若就此收场,她又实在不甘心……
“夫人难道不为三娘子想想吗?”柏竹又说,此句攻心。
“娘,您先冷静。舅舅和外祖父的死确实蹊跷,不如先查明真相再说?”孟语尘适时出现,推着轮椅缓缓靠近。
如今能让聂叶芳平复情绪的,恐怕也只有这个女儿了。
她的出现,正好给了聂叶芳台阶:“好,娘听你的。”她转向孟霄云,厉声道:“若不能给我一个交代,伏兽谷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定会查清此事。”孟霄云郑重承诺。
混战后的院落一片狼藉,聂叶芳暂时搬去了孟语尘的茵荷园。
柏竹与关露正带领弟子们收拾残局,莫玉烟则忙着为受伤的弟子包扎伤口。
孟霄云郑重其事地请求道:“裴小友,请你出手,剖验言松的尸体。”
裴霜丝毫不意外他的决定,欣然答应:“好,待我去取工具,在冰室会合。”
一刻钟后,狭小的冰室挤满了人。松烟竹露三弟子、孟霄云及孟家三兄妹悉数到场。
孟语尘解释道:“我是替娘来的,做个见证。”
裴霜戴好面巾与手套,取出柳叶刀提醒道:“诸位还是离得远些,接下来的场面并不好看。”
她这话说完,却谁也没往后退,大家都很关心结果。
裴霜不再废话,纪言松的尸体已经褪去衣物,仅用块白布遮盖了私密处。随着刀锋划过,纪言松的腹部被剖开,淡淡的腐臭味弥漫开来。
幸而他才死不久,又有冰室保存,腐烂得并不十分严重,气味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她切开胃囊,一股子酒气冒出来熏得人头疼。
胃中残留物与当日饮食相符,裴霜继续检查其他脏器,肺,肝,再到心,看到心的时候她眼神聚焦:“我想我找到他的死因了。”
众人敛声屏气,看着裴霜把那颗心割下来,捧在手里,等待着她的下文:“大家来看,这颗心,有被啃噬过的痕迹。”
心上有了缺口,不能正常跳动,心停止跳动,人也就死了,从脉象来看,只能检查得出心痹。
孟霄云阅历丰富:“像是被虫子啃的,是什么虫子能钻进人心里?”
霍元晦灵光乍现,立马道:“葭葭,快看看他脑中。”
裴霜颔首,立即剃去纪言松的头发,揭开颅骨,画面太过血腥,以至于让好几位都不敢直视。
裴霜却分外认真,检查道:“脑组织也有缺失,应该是同一只虫子所为。什么虫子这么厉害?”她不禁感慨。
霍元晦神色凝重:“是蛊虫,噬心蛊。”——
作者有话说:尸兄有点太多了,嘎嘎没人
第63章
霍元晦详细解释道:“此蛊虫培育之法是塞外乌疆族人的不传之密。噬心蛊极难培育,入体后会先蚕食脑髓,随后顺着血液流动再啃噬心脏而亡。整个过程不过片刻,死后极难察觉出异样,只会以为是突发心痹。”
若非死的人太多时间太接近,他们也不会怀疑。
“乌疆人?”裴霜诧异,“二十年前他们不是已经退出中原,退守塞外了吗?没有通关文牒,他们如何进得来?”
江湖中人对乌疆族三字向来讳莫如深。这个神秘的族群以蛊术闻名,曾在武林中掀起过腥风血雨。因其蛊术阴毒诡谲,为正道所不齿;又因族中多为女子,故被蔑称为乌疆妖女。
当年乌疆蛊术肆虐江湖,中蛊者轻则神志错乱,重则暴毙而亡。更可怕的是,这些蛊虫能悄无声息地寄生人体,令人防不胜防。武林各派为此损失惨重,谈蛊色变。
后来,正道人士终于联合起来,最终在朝廷的协助下,将乌疆族人尽数驱逐回塞外。朝廷更是在边关设下重重关卡,严禁乌疆人入境。
霍元晦神色凝重:“总会有漏网之鱼。况且噬心蛊这等秘术,普通乌疆人根本接触不到,唯有王室成员才知晓培育之法。”
“你的意思是,有乌疆王室成员潜入中原,就藏在这冲霄山庄?”裴霜下结论道。
他们注意到,当乌疆族这个词被提起时,孟霄云和莫玉烟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
孟霄云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难以抑制的激动:“莫非……莫非是她回来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她!”莫玉烟也失声叫道。
显然,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是谁?师父,师姐,你们在说什么?”柏竹困惑地追问。
孟霄云稳了稳心神:“我们在说一位故人,可她早在二十年前就返回乌疆,不可能会出现在中原,而且她与言松关系不错,怎么可能会害他?”
裴霜敏锐地询问:“您说的这位故人是何身份?”
孟霄云轻叹:“是一位……挚友,她叫乌依娜。”
乌依娜出身乌疆王室旁支,族人尊称她为郡主。二十年前,中原与塞外的禁令还未设。
那时孟霄云冲霄剑法初成,年少气盛四处挑战,不料遭人暗算,幸得乌依娜相救。
当时纪言松和莫玉烟已跟随在孟霄云身边,因此也认识乌依娜。而柏竹与关露尚未入门,对此一无所知。
乌依娜生性活泼,精通蛊术。
“但心地纯善,绝不会害人。”孟霄云斩钉截铁地说,“后来朝廷设下边关禁令,她舍不得她的族人与家乡,便回了乌疆,从此未再见过她。”
既然确认是噬心蛊作祟,接下来便是查验聂家父子的尸身。
在孟语尘的劝说下,聂叶芳终于松口。裴霜验尸后,果然在聂家父子心脏上也发现了蛊虫啃噬的痕迹。
当孟语尘将乌依娜的推测告知聂叶芳时,这位庄主夫人瞳孔骤缩,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娘,你怎么了?”孟语尘关切地问。
聂叶芳仿佛没听见女儿的呼唤,只是喃喃自语:“不可能……她怎么会……”
直到孟语尘连唤数声,聂叶芳才如梦初醒:“语尘,你叫我?”
“娘,你是不是也认识乌依娜?”孟语尘合理猜测,既然乌依娜是孟霄云的挚友,而那时聂叶芳已与父亲成婚,认识此人也在情理之中。
“不!我不认识什么乌依娜,什么乌疆族人,通通不认识!”聂叶芳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陡然拔高,连连否认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反常。
孟语尘连忙起身送客:“二位,家母需
要休息,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裴霜与霍元晦识相地告辞离开。
“一定还有内情,这个乌依娜的身份没这么简单。”裴霜笃定地说。
霍元晦提醒道:“你还记得吗,娘说过,酒师父与孟庄主认识,是因为帮他救了一个人。”
“记得呀,郦姨说,那人受蛊毒反噬,普天之下也唯有酒师父能救。”裴霜反应过来,“你是说酒师父救的人,就是乌依娜?”
“正是。”
“这又能说明什么,可救好友不是很正常吗?”
霍元晦有更深层次的看法:“救好友确实寻常,但孟庄主提及此事时,神情中暗藏难以言说的哀伤。而聂夫人明明知情却矢口否认,岂不更加可疑?”
据孟霄云所言,乌依娜对他有救命之恩,两人相识时正值青春年少。
“你是怀疑孟庄主与乌依娜曾互生情愫?”裴霜并非没想过这种可能,但细算时间,孟霄云与聂叶芳定亲还在乌依娜离开之前。
彼时的孟霄云武功独步天下,冲霄山庄实力不俗,若他自己不愿意,谁又能逼得了他娶亲?
不过这个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从孟聂二人的相处来看,确实像是聂叶芳强求来的姻缘。短暂接触中,裴霜能感受到聂叶芳对孟霄云用情至深,而孟霄云却对她视若无睹。
仔细推敲,孟霄云和聂叶芳这桩婚姻的确透着奇怪,但时隔多年,往事早已难觅踪迹。
“或许可以找人帮忙。”霍元晦轻笑。
“找谁?”
转眼间,霍元晦已带着裴霜来到清辉堂——柏竹的居所。
裴霜笑了:“让他查自己师父的往事,会愿意帮忙?”
“纪言松也是他的师兄,况且山庄外务皆由他打理,若此事处理不当,麻烦最大的还是他。”霍元晦胸有成竹。
果然,柏竹听完来意便爽快应下。正如霍元晦所言,他也想弄清乌依娜与师父师娘之间的恩怨。
“直接查乌依娜可能有困难,不妨从伏兽谷入手,查查当年那个时间段,伏兽谷可有什么变故。”
柏竹会意:“明白,有消息立刻告知二位。”
夜凉如水,树影婆娑。月光在云间时隐时现,为灵堂镀上一层惨白。
聂叶芳身着孝服,在简易灵堂前焚化纸钱。孟语尘本坚持要为舅舅和外祖父守灵,但她身体实在太弱,被聂叶芳劝休息。
灵堂寂静,唯有纸钱燃烧的噼啪声作响。
忽而,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悄然出现。聂叶芳头也不抬,依旧专注地烧着纸钱:“我就知道你会来。”
来人低语:“你不怕吗?她回来报仇了。”
“她……呵呵,你真以为是她回来了,当年的情形,她绝无生还可能。”聂叶芳冷笑。
“你们当年还对她做了什么?”来人追问。
聂叶芳沉默以对,只将手中纸钱一张张投入火盆。
见她不答,来人继续道:“如果是其他人当然不可能,可她不同,她有生死蛊。”
生死蛊,可活死人,肉白骨。
“就算她还活着又如何?她敢来,我就敢再杀她一次!”聂叶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道道血痕。
“她已经杀了你的父兄,早已不是当日的乌依娜,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来人直指她的面门。
聂叶芳抬眸,冷笑道:“说不定,下一个是你呢。”
“是我也好。”来人竟笑出声,“这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早过够了。当年与你们合作,是我最后悔的决定。”说完就拂袖而去。
聂叶芳面无表情,只是跪坐在蒲团上,静静看着香火燃尽,点完了就换上新的,直到东方既白。
晨光微熹,裴霜伸着懒腰走出房门,在院中活动筋骨时瞥见个熟悉身影:“小香,这么早就起来浇花啊?”
小香应声:“晨间浇水才好,不然等日头出来,水都蒸干啦。”她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有些闲不住,把院子里的花都浇了,顺便松了个土。
霍元晦端着早膳过来招呼二人用饭。裴霜咬着包子嘟囔:“昨晚总算睡了个安稳觉,今早也清净,可别再出什么乱子。”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阵喧哗。
霍元晦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裴霜垮下脸:“不是吧?”
这嘴真是开过光。
小香却兴致勃勃,拿着半张饼就往外跑。不多时回来禀报,原是水云剑派葛掌门到了。
儿子惨死,怎么能不找冲霄山庄讨个说法。
光顾着琢磨蛊虫的事情,险些忘了葛越华这桩案子。
“那日对抗聂金磐时,二郎左手使剑也很娴熟。”裴霜回忆起那日的情形。
“不,不可能是二郎!”小香激动地反驳道,“二郎心善,决计不会害人的。”
其实裴霜也觉得不像,孟栎白没有下手的动机,即便孟语尘婚事不成,继承人之位也轮不到他,前头还有个孟予怀挡着呢。
越想越烦,裴霜索性不再纠结。说到底这是冲霄山庄的家事,连孟霄云都不着急,她又何必操心?当务之急还是找出下蛊之人。
小香为她斟茶时,裴霜忽然注意到:“你的手镯怎么不戴了?”
“我……我收起来了。”小香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低头避开视线。
吞吞吐吐,有猫腻。
裴霜正欲追问,霍元晦却单刀直入:“你娘是乌疆族人吧?”他之前见到小香手镯上的花纹时就觉眼熟,直到提及乌疆族,才想起那是乌疆特有的月草纹饰。
他的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小香惊慌失措,手里的茶壶差点儿都没拿稳。
这个反应,不用说都已经知道结果。
“我……我……不是我呀,我不会蛊术。”
“没说是你,说说你娘的事情吧。”
小香这才娓娓道来。原来她母亲确实是乌疆族人,当年不顾禁令,通过黑市渠道来到中原。一个孤身女子在江湖中举步维艰,幸而遇到她父亲,这才安定下来。
乌疆族并非人人都会养蛊,普通的乌疆族人只会点微末蛊术,养蛊不过自保而已,所养的蛊虫也不会致人于死地。
“我娘不曾传授我蛊术。”小香一脸真诚,“你们要相信我呀。今儿听到凶手和乌疆族有关,我怕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于是就将镯子摘了。哪知还是被你们发现。”
霍元晦示意她伸出手腕,诊脉后确认:“她说的是实话,她的脉象很正常。饲养蛊虫之人多以自身血肉喂养,大多体内带有蛊毒。”
小香点头如捣蒜:“对,我娘说蛊术有反噬,她不想害我,所以不让我学。她也是因为蛊术,才早早去世。”
霍元晦:“知道噬心蛊吗?”
小香回忆道:“小时候听娘说过,噬心蛊是王室秘术,但即便在王室里,能炼成的人也不多。”
噬心蛊炼制过程极难,养活也难,使用的时候也有限制,蛊虫一旦脱离宿主的身体,必须在极其低的温度下才能存活,用完后需尽快回收,在空气中待一刻钟蛊虫便会死亡。
所以噬心蛊虽然能杀人于无形,用的人却不多,一不小心养出的蛊虫就会死,万一死了心血白费,性价比不高。
“这么说来,凶手预先将蛊虫保存在极低温度的东西中,然后送给死者。”
比如纪言松用来冰镇酒的冰盆,聂叶兴房中冰镇的果盘……可聂金磐死时并未接触什么东西,他从入庄到死亡,行动路线和明晰。
还有蛊虫回收这一条,此人需要能接触到三位死者的尸体。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猜测。
小香怯生生地问:“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是谁了?”
只有他,只有他能做到。
裴霜眼中闪过不忍:“走吧,去找孟庄主。”——
作者有话说:大家猜到是谁了吗?[让我康康]
第64章
大堂内,柏竹正施展浑身解数安抚水云剑派葛掌门,尽显其处理外务的圆滑手腕。
孟予怀也在不停帮腔,孟栎白冷着脸没什么表情,手紧握着袖口。
在柏竹的周旋下,葛掌门终于答应再给三天时间查明真凶。待柏竹引着葛掌门离开后,裴霜一行人才进入大堂。
“孟庄主,孟庄主。”裴霜连唤两声,孟霄云才如梦初醒。自得知乌疆族牵涉其中,他便时常神思恍惚。
“哦,你们来了,可是有所发现?”
裴霜简明扼要地说明噬心蛊的使用限制:“同时接触过三位
死者的,只有——”
她纤指一抬,指向端坐椅上的孟栎白。月白长衫纤尘不染,俊逸出尘。
“二郎。唯你一人。”
“荒谬!绝无可能!你弄错了!”孟予怀拍案而起。
孟霄云虽较冷静,却也否认:“二郎断不会如此,二位莫要说笑。”
裴霜正欲解释推断依据。孟栎白却突然开口:
“是我。”他缓步上前,在孟霄云与孟予怀面前跪下,“栎白罪孽深重,纪师兄等三人皆死于我手。葛越华亦命丧我剑下。”
“二郎你胡说什么!”孟予怀急欲拉他起身。
孟霄云沉声道:“二郎,你根本不通蛊术,如何下蛊。”
孟栎白挣脱孟予怀的手,挺直腰背:“葛越华死于我左手剑下。大伯明知我自幼习练左手剑,在裴女侠验尸后,您就已猜出真凶是我。故而叫停调查,是为包庇。”
“二郎……”孟霄云眼中尽是痛色。
“另一个凶手何在?”裴霜问。
“没有另一个凶手,杀葛越华我一人足以,他下盘的伤,不过是我故布疑阵。”孟栎白从袖中掏出一个蛊盅,婴儿巴掌大小,“噬心蛊在此。是我从一个乌疆族人手中买到的,他教了会我如何控制。”
霍元晦拿过蛊盅,却没有打开,蛊盅触手生寒,是塞外寒铁所制:“确是蛊虫,只是难辨种类。”毕竟他也没真的见过,如此特制的寒铁蛊盅,想来也只能豢养噬心蛊。
事实摆在眼前,孟家众人仍难以置信。
裴霜直指核心:“你为何要杀纪言松三人?”
孟栎白不慌不忙:“大伯母有意招婿让语尘的夫君做冲霄山庄的继承人,我不愿大权旁落于外人手中。葛越华首当其冲,聂家舅舅与聂谷主是大伯母的倚仗,我必须斩断她的臂膀,才能为大哥铺路。至于纪师兄的死,是个意外,我才拿到噬心蛊,使用并不熟练,让蛊虫跑了出去……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霍元晦目光如炬:“仅为了少庄主之位?”
孟栎白抬眸轻笑:“仅?霍兄怕是低估冲霄山庄在江湖上的份量。”
确实不能用仅这个字来形容,普通人家为了几两碎银都能斗得你死我活,为名利刀光剑影实属寻常,何况是执武林牛耳的冲霄山庄?
堂内一时寂静。孟予怀面色煞白,踉跄后退数步:“二郎……你……”
孟霄云闭目长叹,再睁眼时已恢复庄主威仪:“来人,将孟栎白押入地牢,待上报镜衣司,再行处置。”
四名弟子应声而入,却迟疑不前。孟栎白从容起身,整了整衣袍:“不必为难,我自会前去。”
临行前,他深深望了孟予怀一眼:“大哥,冲霄山庄……就交给你了,替我照顾好玖瑶。”
裴霜注视着孟栎白远去的背影:“他的供词太过顺畅,仿佛……”
“仿佛早有准备。”霍元晦接话,指尖摩挲着蛊盅,“这案子,恐怕还没完。”
葛掌门得知凶手是孟栎白后,怒不可遏地冲到孟霄云门前讨要说法,却被拒之门外。
柏竹态度也强硬起来:“二郎如何处置,自有镜衣司定夺。”
在人屋檐下,葛掌门只得强忍怒火,等待镜衣司来人。
月影沉沉,浓重的黑吞没了整个山庄。
地牢,闪着幽微的烛光。
孟栎白闭眼盘腿而坐,气质如华,仿佛并非阶下囚,还是受人敬仰的二郎君,与周遭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侧耳,听到了脚步声。
“二郎。”来人正要举剑斩断地牢锁链,孟栎白睁眼阻止,“不必白费力气,我不会跟你走的,柏竹。”
柏竹狠狠拂袖:“你何苦呢?何苦替他顶罪。”
孟栎白平静道:“我确有罪。就让一切罪孽止于我身。”
“不,不是你做的,为何要你来承担,我不许。”柏竹抬手,孟栎白忽然出手,以内力震飞他的剑。
“柏竹,我不想走,你强迫不了我。”孟栎白反而劝他。
柏竹从小与他关系最好,怎会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那我就把他绑来!”柏竹知道劝不了他,放下话转身捡起剑。
孟栎白叫住他,叹息道:“你们又是何苦呢?”
柏竹敏锐听出他中关键,忽而眼神锐利看向一个黑暗角落,提剑刺去:“谁?出来!”
黑暗中人慢慢现身,正是他猜想的那个人,关露。
柏竹嗤笑:“现在想着来救二郎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庄内会左手剑的人不止孟栎白一个,还有关露,两人常以左手对练,只是此事隐秘,知晓的人不多。
“我……是不得已。葛越华狼子野心,一边哄着三娘,一边又嫌弃她身有残疾,我不能让三娘进火坑,唯有如此。”关露低着头。
“你到现在还要护着她,当真以为能瞒一辈子?连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你以为能瞒得过那位裴女侠?”柏竹恨铁不成钢,“三娘做事太过狠辣,早在你决定帮她遮掩时,就该考虑好后果。”
“你救了三娘,可害了二郎!”柏竹恨不得杀了他,剑尖直指他面门,“随我去葛掌门处认罪。”
“我愿意认罪,可不能牵扯到三娘。”关露道。
柏竹怒极:“你……真是被她害死了。”
孟栎白出声道:“我已一力承担,何苦再把三娘和关露牵扯进来。噬心蛊确为我所下,我罪大恶极,不论如何我都是活不成的,三娘只是误入歧途,她本性善良,只要加以教导还可改邪归正,关露一时糊涂,都有悔改的地步。柏竹,牺牲我一人,能救两条人命,这买卖,很划算。”
柏竹根本不信他会杀人,深知孟栎白固执,转向关露:“你若想赎罪,就和我一起制住二郎,救他出去。”孟栎白武功强于他,他一个人搞不定。
关露沉重地点头,两人正欲合力强行带走孟栎白,忽听地牢外传来一声轻笑。
女子语气随意:“呵,这地牢里够热闹的。”
裴霜闲庭信步般走来,霍元晦紧随其后。
柏竹关露如临大敌,做出防御的姿态:“二位,今日我们必要救二郎出去,还请行个方便。”
“哦,走吧。”裴霜一撇头,顺便让出条路来。
“你们不是来阻拦的?”
“他又不是凶手,我为何要拦你?”
“你们知道?”
“知道,他认罪的时候就知道。”裴霜走过去,三两下解开了锁着牢门的锁链,“二郎未免有些天真,以为你认罪此事就能终了吗?连葛越华的案子也揽在身上,是把我们都当瞎子不成?”
孟栎白垂眸:“我知道瞒不过你们,但葛越华的事情总需有人担责。至于噬心蛊……我可以保证,噬心蛊绝不会再现。”
“因为你说服了玖瑶?”裴霜掀起眼皮,轻描淡写地道破天机。
孟栎白瞳孔骤缩,叹气道:“你还是知道了。”
柏竹关露具是一惊,显然这个凶手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一个人畜无害的小丫头居然会是连杀三人的凶手?
孟栎白道:“我不为她辩解,只求你们放过她,她是不得已。她心中有恨,所有的后果让我来承担。”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柏竹不解:“二郎,你疯了吗?你被个丫鬟迷昏了心智不成,还是她给你下了蛊?”
霍元晦上前探脉:“二郎脉象平和,没有中蛊。”
“为什么?”裴霜直视孟栎白。她很好奇孟栎白心甘情愿的理由。
只见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唇边漾起笑:“她是我妻。”
裴霜呼吸一滞。
这么简单却真挚的理由,大抵是假意见得多了,猛然遇上真心,反倒觉得不真实了。
为玖瑶顶罪,是因为爱她。
“你,你真是……你们一个两个,都折在情上,疯了,都疯了。”柏竹也快疯了。
裴霜:“你说玖瑶心中有恨,她是在为谁报仇,乌依娜吗?”
孟栎白沉默不语。
但沉默就是答案。
见问不出更多,她转而向柏竹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柏堂主,之前托您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二十年前伏兽谷确实
发生了一件大事,镇谷之宝白虎忽然死亡,似乎还被挖走了一颗心。”柏竹早探查到了消息,都怪孟栎白这事儿耽误了,“不过挖心之事乃是传言,并没有实据。”
“好,多谢。”裴霜淡笑。
裴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孟栎白:“你是怎么说服玖瑶的,连杀三人,她的恨意不浅,她会答应你吗?”
孟栎白摇头:“我并未说服她,她要报仇就只有使用噬心蛊,我偷走了她的蛊虫,又安排人将她送走,算算时辰,她应该已经到了下个城镇。”
霍元晦直言:“你被骗了,这蛊盅中根本不是噬心蛊。”噬心蛊喜冷怕热,霍元晦用火烤了蛊盅几个时辰,里面的蛊虫还是活蹦乱跳的。
“那她——不好!”孟栎白平静地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焦急。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弟子惊慌的呼喊:“走水啦,走水啦,茵荷园走水啦!”
关露脸色煞白:“语尘!”——
作者有话说:大家猜到凶手了吗[问号]
第65章
茵荷园内火光冲天,熊熊烈焰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数十名弟子提着水桶来回穿梭,却始终无法遏制那诡异的火势。
关露第一个冲进院子,当看到孟语尘安然无恙地端坐在空地中央时,他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三娘子没事就好。”
然而孟语尘对他的关切置若罔闻,只是紧紧攥着母亲聂叶芳的手。聂叶芳望着被烈焰吞噬的灵堂,泪水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血色:“爹!大哥!”
令人费解的是,这场大火仿佛有灵性般,只吞噬着停放聂家父子尸身的灵堂。
“这火怎会扑不灭?简直邪门了!”弟子们惊慌失措地叫嚷着。
霍元晦目光如炬,立即指挥众人:“快砍断周围的杂草,先控制火势蔓延!”
孟栎白站在烈火焚烧的房间前,火光在他脸庞明明灭灭。
霍元晦低声道:“这不是简单的火,这是赤焰蛊。”
裴霜的目光落在静立火前的孟栎白身上:“她回来了,而且仇恨未消。你阻止不了她的。”
孟栎白沉默如雕塑,唯有目光在聂叶芳母女身上来回逡巡。
她既然跑回来下蛊,必定藏身在此,他知道她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就在聂叶芳挣脱女儿的手冲向火场时,变故陡生。孟语尘的轮椅突然自行滑动,关露被人一脚踹开。
几乎是瞬息间,孟语尘喉间横了把匕首,而拿着匕首的人,正是玖瑶。
“语尘!”
“三娘!”
在一片惊呼声中,孟语尘的手指刚触及轮椅机关,就听见玖瑶阴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三娘子最好不要乱动,我可不想与葛越华一个下场。”
孟语尘一愣神,忽觉手脚全身麻痹,动弹不得,惊怒交加:“你对我做了什么?”
玖瑶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却让人毛骨悚然:“我要杀人,还用不着匕首。”
她将匕首在孟语尘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比划,吓得众人不敢上前。
“不过用来吓唬人,倒是挺管用的。”她天真的面容与森冷的语气形成了诡异的反差,令人不寒而栗。
“玖瑶,无论你有何仇怨,但二十年,三娘子还未出生,她总是无辜的。”裴霜沉声劝道,目光紧锁在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上。
聂叶芳见女儿受制于人,声音颤抖:“你要报仇冲着我来,不要动语尘,她什么都不知道。”
玖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急什么?还有人没到呢。”
她在等谁?
很快,孟霄云与莫玉烟匆匆赶到。看到眼前对峙的场景。他对玖瑶的身份大致有了猜测。
他看向玖瑶的神情复杂:“你是依娜的传人?是她让你来的?当年明明是她背弃盟约离我而去,为何如今要害我冲霄山庄之人?”
“她背弃盟约?”玖瑶突然凄厉大笑,笑声中满是悲愤,“你洞房花烛,她红颜枯骨,究竟是谁背弃了谁!”
她目光阴寒如刀,眼神扫过聂叶芳和莫玉烟:“你问问她们,问问你的好夫人好徒儿,她们对乌依娜做了什么?”
孟霄云猛地转头,只见聂叶芳握鞭的手不住颤抖,莫玉烟扑通跪下,凄声道:“师父,弟子有罪!”
“总算有个知罪的,只是,我要她说。”玖瑶指着聂叶芳。
聂叶芳嗫嚅道:“你……”
“跪下说!”玖瑶似乎失去耐心,匕首在孟语尘身上割出了血痕。
聂叶芳即使再不情愿,但为了女儿的安危,双膝重重砸在地上:“是我,是我伙同纪言松与莫玉烟,杀害了乌依娜。”
孟霄云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数步,随即暴怒上前揪住聂叶芳的衣领:“你杀了她!你怎么敢——”
多年后乌依娜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的情绪,聂叶芳理智全崩,歇斯底里地尖叫:“我怎么不敢,她一个乌疆妖女,凭什么配得上你!你鬼迷心窍,我就帮你清醒!我们才是最相配的,最相配的!”
孟霄云双目赤红:“你居然因为嫉妒就杀了她,你该死!”
他举掌欲劈,聂叶芳丝毫不惧,仰起脖颈:“这么多年还是捂不热你的那颗心,我杀得了她的人,却不能磨灭她在你心中的位置。”
“二十年了,孟霄云,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真情?”泪珠滚落在孟霄云手背上。
“爹!”孟语尘的呼唤让孟霄云恢复些许理智。
他放开聂叶芳:“不曾。成亲那日我就说过,除了真心,什么都能给你。庄主夫人的尊荣,武林地位,甚至……”他看了眼孟语尘,“你下药有了语尘,我都没追究。聂叶芳,你该知足了。”
转向莫玉烟时,他眼中满是痛心:“而你,玉烟,我没想到你与言松也参与此事,忘了她是怎么待你们的吗?”
莫玉烟伏地痛哭,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师父,我……我们不能让她毁了你,她确实良善,可她是乌疆妖女呀!正邪不两立!你还要与她私奔,置冲霄山庄于何地呀!”
孟霄云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年乌依娜蛊毒痊愈后,他满心欢喜地准备与乌依娜浪迹江湖。可就在那时,纪言松遇险的消息传来。他不得不将初愈的乌依娜托付给莫玉烟照料。等他归来时,只收到一封诀别信。
信是乌依娜亲笔所写,大意是她反悔了,她还是放不下乌疆族人,她要回到乌疆。
孟霄云大病一场,聂叶芳衣不解带的照顾,两人本就已经定亲,病愈后,顺理成章成婚。
莫玉烟颤抖着说:“我没想让她死,我让她为你的名声考虑。你若逃婚,伏兽谷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本已经劝服了她,只要她回到乌疆,与你再无牵扯即可。只是不知怎的,她忽然反悔了,我……我不想害她的。”
“因为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玖瑶说话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在寂静的院落中格外清晰。
众人震惊。孟霄云眼中
迸发出希冀的光芒,看向玖瑶与乌依娜相似的眉眼,目光柔和起来:“你,那你是……”
“不是!”玖瑶厉声否认,“那个孩子早在那个冰冷的雪夜化为了一滩血水,而这一切,都是她与她的父兄所为。”
莫玉烟说的都是实情,可她不知道,她将乌依娜留给聂家父子之后她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乌依娜貌美,聂家父子道貌岸然,生出了色心,聂叶芳明知却并未阻止,直到乌依娜下身血流如注,被扔下了悬崖。
玖瑶望着熊熊燃烧的灵堂,眼中闪烁着快意的光芒:“他们,不配有全尸,尸骨无存,才该是他们的下场!”
聂叶芳突然狂笑:“哈哈哈……你们现在知道真相又如何?乌依娜早就化作了白骨!”
孟霄云急切道:“不,不,她一定没死,不然你不会来报仇,对不对?”
“她是没有死,却生不如死。”
坠崖后的乌依娜五脏俱裂,经脉尽断。本该命绝当场,却因生死蛊而吊住一口气,蛊虫缓慢修复着她支离破碎的身体,却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她拖着这副碎残破的身躯,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乌疆,但她受伤实在太重,族中长老用药浴温泉温养着她,终身不能出乌疆。
“她在哪?”孟霄云声音颤抖。
玖瑶垂眸:“她死了。”
“不!你在骗我!”孟霄云方才得知心爱之人还活着,玖瑶的话就像掐灭了他最后的希望,顿觉肝胆具裂,神形具碎。
“我没骗你。我也不屑于骗你,师父身体太差,即使是生死蛊,也只能坚持二十年。”
最初几年,乌依娜尚能行动自如。正是在那时,她救下了被父母卖给炼蛊人的玖瑶,给了这个女孩新生。从此,乌依娜成了玖瑶生命中的唯一光明。
乌依娜遭受了那样的苦楚,当然没有忘记她的仇恨,但身体的桎梏,让她无法远行。
她本不欲让玖瑶涉险,这仇恨是她的与玖瑶无关,只是生死蛊的效用随着时间的增长,越来越弱,乌依娜时而昏睡,时而浑身剧痛,发作的越来越频繁。
而玖瑶在乌依娜日复一日的痛苦中,心中的恨意也越来越深。
仇人太过强大,需要报仇的只有通过蛊,所以在她得知噬心蛊杀人于无形,她果断地炼制了它。耗费了十年心血,终于被她炼制成功。
但此时,乌依娜也接近于油尽灯枯,玖瑶还没来得及踏入中原,她已撒手人寰。
人虽逝,仇未消。这滔天恨意,岂能随黄土掩埋?
于是玖瑶通过黑市来到了中原,并凭借小香的关系,混进了冲霄山庄。
只是她没想到,会遇见孟栎白,那个如谪仙般的郎君。
初入孟栎白的院落时,玖瑶只觉得这位二公子太过清冷疏离,便起了逗弄的心思。她时常想,若是能让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染上情欲之色,该是怎样一番动人景象?
后来,她确实得偿所愿。
生长在塞外的玖瑶行事大胆泼辣,而孟栎白循规蹈矩、生性纯善。他的生活就像一幅素净的水墨画,直到玖瑶闯入,为他添上了浓墨重彩。她是他生命中最鲜艳的一笔,让他整个人都鲜活明亮起来。
“玖瑶,无论结果如何,我与你共同承担。”孟栎白一步步向她走去,目光坚定。
玖瑶心头一颤,厉声喝止:“站住!再上前一步我立刻取她性命!”手中匕首又往孟语尘脖颈处压深一分,殷红的血珠顺着雪白的肌肤滚落。
关露慌了,急忙拦住孟栎白:“别冲动!语尘还在她手上!”
“真令人羡慕啊,有这样一位愿意为你善后的郎君。三娘子,你怎么就不懂珍惜呢?”玖瑶一语道破杀害葛越华的真凶。
裴霜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早判断出凶手有两人,孟语尘坐在轮椅上身高受限,所以葛越华的伤口集中在下半身。而那深又小的伤口,正是孟语尘轮椅中的暗器所造成。
孟语尘微微偏头:“你知道?”
“怎么不知道,那些信,还是我送给你的。”玖瑶娇俏一笑。
“是你——”
“是我,可动手的,是你自己。”
孟语尘握紧轮椅扶手,指节发白。在见到那些信前,她也曾天真地以为葛越华真心待她。
那日窗台上的信件里,葛越华与父亲的通信字字诛心。他对每日送花之事满腹牢骚,葛掌门却要他继续忍耐;更令她崩溃的是,葛越华在信中直言看见她的跛脚就“恶心想吐”。
孟语尘怒不可遏,跛脚是她的逆鳞,是她心中最痛的地方,一旦提起跛脚,她会变得暴戾不已,暴怒之下,她失了理智。
葛越华对她没什么防备,她轻易便可以得手。后面关露替她遮掩,她隐隐猜到,以为信件也是他送的。关露一直对她很好,这个对她一往情深的师兄,却始终只得到她的逃避与辜负。
“语尘,都是娘害了你!没能给你一个健全的身子。”聂叶芳痛苦地喘息着,突然面目狰狞地嘶吼,“葛越华那个畜生死有余辜!你该早些告诉娘,娘定要将他丢进——咳咳……”
她话音未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口中竟喷出缕缕黑烟。“啊——”聂聂叶芳倒地翻滚,发出凄厉惨叫,整个人竟从内而外燃烧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灼的恶臭。
裴霜护着霍元晦疾退数步。这骇人景象让众人毛骨悚然,孟语尘更是撕心裂肺地哭喊。
唯有玖瑶冷笑连连:“赤焰蛊的滋味如何?”
莫玉烟已然是吓傻了,她定了定神,突然夺过柏竹佩剑,在众人未及反应时自刎于堂前。
“玉烟!”孟霄云急忙捂住她喷血的伤口,可怎么做都是徒劳,伤口太深,回天乏术。
莫玉烟却露出解脱般的笑容,鲜血从嘴角溢出,她终于赎罪了。
玖瑶也笑,笑着笑着泪流满面,师父,你可以安息了。
关露趁她分神之际骤然出手,剑锋直取玖瑶咽喉。千钧一发之际,孟栎白闪身挡在玖瑶面前,肩头顿时血花四溅。
关露又惊又怒:“二郎,你拦我作甚,她一直在利用你!”关露已经抢到孟语尘的轮椅,确认她安全后终于放心。
孟栎白捂着伤口,目光坚定:“就像你愿为语尘赴汤蹈火,我对玖瑶亦是如此,我不能让你伤害她。”
玖瑶眼里闪过不忍,却还是硬着心肠道:“傻子,我接近你与你欢好不过是为了方便行事。”
“我知道。你拿回香囊时我就知道。”孟栎白苦笑。
与她朝夕相处这么久,孟栎白早察觉到了她笑颜下的愤恨,尤其是在面对聂叶芳时。
纪言松死时玖瑶并不在现场,不过她早已算好孟栎白一定会在,所以送他香囊借香囊神不知鬼不觉回收蛊虫。
之后聂叶兴死亡,也是她拉着他去到现场,还有聂金磐,玖瑶故意激怒他,惹他对自己出手,是知道孟栎白一定会护着她,从而让她能接触到聂金磐下蛊。
玖瑶心神俱震,其实他明里暗里劝过她许多次,说过许多他们可以一起承担的话,她都没有信,师父的前车之鉴让她不敢付出真心。
可有人把一颗滚烫的真心捧到她的面前,她退缩了,她不知道他说的一起承担,居然是已经做好了拿命替她的准备。
“孟栎白,对不起。”玖瑶内心挣扎许久,还是无法忘却师父痛苦的哀嚎,那哀嚎声不绝于耳,刺痛着她的大脑。
她推开孟栎白,朝孟霄云走去,把匕首扔在他脚下:“轮到你了,孟庄主。”
孟霄云浑身染血,眼神中却并无恨意,他还是不死心:“她真的去世了吗?”
“你可以下去问问她,不过她大概不愿意见你。”
玖瑶的话犹如一把锥子深深扎进他的心,刺得他鲜血淋漓,愧疚之情充满整个身体,他颤抖着手去拿那柄匕首。
却被裴霜一脚踢开,她沉声道:“他并未背叛你师父。”
“胡说!若非他背信弃义与聂叶芳定亲,我师父怎会遇害?”玖瑶高声道。
“他定亲,是为救你师父。”裴霜缓缓道,“你该知道,炼蛊之人身怀蛊毒,乌依娜当初蛊毒反噬,幸得遇上了五毒散人可以解蛊毒,可解蛊毒需要一味药引。”——
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开始收尾啦,还有一些上一辈子的纠葛
第66章
“什么药引?”
"白虎心。”裴霜沉声道,“白虎乃祥瑞之兽,踪迹难觅。普天之下,唯有伏兽谷豢养此物。聂叶芳以此为要挟,逼迫孟庄主定亲。”
这段被误会掩埋的真相,让在场众人无不唏嘘。这对有情人因世俗偏见、小人作梗,生生被拆散,最终阴阳两隔。
玖瑶泪如雨下,原来师父深爱的人,从未负她。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孟栎白飞身踢开两枚暗器,却仍有一枚划过他的大腿。
谁也没想到,孟语尘会突然发难。
霍元晦脸色骤变:“不好,有毒!”
玖瑶怒极:“我就该杀了你。”一时手软,不该只给她下浑身麻痹的蛊。
孟语尘轮椅机关再动,又是两枚毒
镖激射而出。裴霜拔刀挡下,厉声道:“三娘,适可而止!这是你母亲欠下的债!”
孟语尘歇斯底里地尖叫:“我不管,我娘,舅舅,外祖父是我至亲之人,我不管他们做过什么,她杀了他们,那我就要为他们报仇。关露,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答应你,只要你杀了玖瑶,我就嫁给你。”
亲眼目睹母亲被烈火焚身的惨状,已让她彻底疯狂。
关露握剑的手微微发抖,终究没有动作。
“你不是说爱我吗?你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为我做,都是骗我的,骗我的!”孟语尘转动轮椅,想要再次出手。
裴霜霎时出手,一手刀劈晕了孟语尘。这小娘子太毒了,招招致命,聂叶芳真是造孽,把女儿养成这个样子。
孟栎白面色惨白,玖瑶焦急询问:“他不会有事吧?”
“没事,毒素已经控制住了。”霍元晦擦了擦汗,“孟不是剧毒,解毒丹可解。”
孟栎白强撑笑容:“我没事。”
玖瑶轻抚他的发丝,泪眼婆娑:“说你傻你还真傻,我来报仇,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你就算救我,我也活不了多久。”
“什么意思?!”孟栎白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厥。
“不是说控制住了吗?”玖瑶惊慌失措。
霍元晦没好气地道:“你少刺激他几句,他也不会气血翻涌,把他抬进去。”
经过一番紧急施针,霍元晦累得满头大汗,总算稳住毒性蔓延。
病榻前,玖瑶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描摹着孟栎白苍白的轮廓,泪水无声滑落。
昏黄的烛火在房中轻轻摇曳,裴霜端着热气腾腾的肉丝粥走到床前,看着霍元晦疲惫的面容,心头莫名一软。
“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她故作随意地说道。
霍元晦试图举了下发酸的手臂:“没力气。”
“张嘴。”裴霜板着脸,动作粗鲁地舀了一勺粥就往他嘴里塞。粥水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滑过线条分明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能不能好好喂?”霍元晦伸出舌尖,慢条斯理地舔去唇边的粥渍,这个动作让裴霜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不能!”她凶巴巴地回道,却不由自主地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近到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
她擦得很认真,没有注意到两人所剩无几的距离,等反应过来时,抬眸,对上了他的眼。
霍元晦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两颗越跳越快的心。
她猛然退开,身体重心都有些不稳,幸好霍元晦伸手拉住了她:“怎么了?”
“没怎么。”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把粥往他手里一塞,“自己喝,我看你手劲挺足的。”
霍元晦接过瓷碗,唇边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是该让她受些刺激了,这丫头整日里懵懂不知,总不是办法。
裴霜觉出自己近来反常。分明还是那个霍元晦,眉目如旧,举止如常,可偏生瞧着就比往日顺眼许多。
难不成是她得了眼疾?
这般想着,她倏地伸出手腕:“你给我探探脉?”
霍元晦一怔,方才并未见她受伤,怎突然要看诊?
裴霜见他愣神,催促道:“快点。”
他乖乖听话,指腹触碰到她肌肤时,她又猛地缩回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他触碰之处,那处肌肤竟隐隐发烫,连带着心口又怦怦乱跳起来。
“又不看了?”他无奈轻笑,这丫头的心思当真如六月天气,说变就变。
裴霜暗自思量,看来不是眼疾之故。
是他有问题。
“你有问题。”她突然指着他鼻尖道。
霍元晦低头打量自身,不解道:“我哪里有问题?”
“不知道,肯定有问题。”不然她怎么会有异样。
霍元晦摇头失笑,看来这刺激给得过了头,眼下倒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恰在此时,玖瑶掀帘而入,径自倒了盏茶水解渴:“他什么时候能醒?”
榻上的孟栎白面色已然恢复红润,显是转危为安。
“明日一早。”霍元晦瞥了一眼她,“二郎的毒好解,你身上的就不好解了。”
玖瑶闻言展颜,浑不在意道:“我也没打算解。大仇已报,这红尘我并不贪恋。”
自她决意炼制噬心蛊那日起,便没想过长命百岁。这蛊虫噬人心脉,反噬之力亦是最烈。
霍元晦看了一眼内室:“那二郎待如何?”
“他啊……”玖瑶指尖轻抚茶盏边缘,静默片刻,“不过是露水姻缘,缘尽则散。”
她搁下茶盏,窗外夜色如墨。她说:“我该走了。”
裴霜:“既不在意,何必急着此刻动身?再有两个时辰便天亮了。”
“我本就不属于这里。”她说完,站起身来,“后会无期,两位珍重。”
裴霜与霍元晦同时抱拳行礼道别。
待那抹倩影消失在夜色中,裴霜轻声道:“你不拦一拦?”
霍元晦转着手中茶盏,反问道:“你不也未留?”
两个时辰后,天光破晓。朝阳的金辉驱散残夜,若非那焦黑的屋宇仍冒着缕缕青烟,倒真似大梦一场。
孟栎白醒来后异常平静,仿佛玖瑶的离去不过清风拂面。他如常进食调息,眉眼间不见半分波澜。
葛越华的案子没有闹起来,孟霄云最终还是选择包庇,把葛越华的死都往聂叶芳身上一推,反正聂叶芳已死,也无从查证。当孟语尘私藏的信件摆在葛掌门面前时,这位嚣张跋扈的掌门也只能哑口无言,悻悻离去。
这日,孟霄云将二人唤入内室。关露手捧托盘,待二人到齐,孟霄云缓缓掀开盖着的布。
里面赫然是金灿灿的黄金。
“百两黄金。”裴霜笑了,“孟庄主好大的手笔。”
“葛越华一案的真相,还请两位在镜衣使面前不要多言。
裴霜笑意骤冷:“孟庄主多虑了。”葛越华死不足惜,他们也没有必要与冲霄山庄作对,本就没打算说出实情。
裴霜刚想抬手拒绝,却听霍元晦拱手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见黄金被收下,孟霄云眉间郁色顿消。裴霜虽不解,却未出声,霍元晦做出这个决定,必定有缘由。
关露上前,将查到关于殷老伯一案的线索告知了他们,冲霄山庄的甲等弟子在那段时间都有不在场证明,唯一有嫌疑的,是死去的纪言松。
“那线索不就断了?”裴霜不满。
关露拿出一封信道:“这是收拾纪师兄遗物时所发现的,兴许能帮到两位。”
信上的内容很简短,大致意思是去牢里杀了殷老伯,救出明净,没有落款。
信封中除了一封信,还有一个飞镖,飞镖呈现风车形状,刃口寒芒凛冽,造型独特。
裴霜摩挲着飞镖:“看来这飞镖的主人才是我们要找的人。”
“这飞镖并不常见。而且制造精巧,应是千机门的手笔。”孟霄云指尖轻叩案几。
忽见柏竹匆匆闯入,一脸愁容:“师父,镜衣司的人来不了了,镜衣司彭掌使失踪,镜衣使正全力追寻他的踪迹。”
裴霜内心翻涌,面上却没表露出来。
霍元晦碰了碰她的手,示意不要节外生枝。
柏竹皱着眉,拿出一张字条:“还有一事,二郎走了。”
孟霄云展信,但
见孟栎白字迹潇洒:寻玖瑶去也,勿念。
“我就说他这两天这么安分,不想是存着这个心思。”柏竹抱怨道。
孟霄云却含笑颔首:“栎白用情至深,希望他与玖瑶能有个好结局。”不要再重蹈他与乌依娜的覆辙。
辞别山庄后,裴霜拽住霍元晦衣袖,:“你收钱做什么?朝廷俸禄不够你花,改行当贪官了?”
霍元晦眸中闪过狡黠:“这钱不是封口费。”
“那是什么?”
他卖了个关子:“你很快就知道了。”
这厮又开始装上了。不过她大概猜出来了与什么有关。
裴霜又问:“彭宣失踪,你怎么一点儿不着急?”
他声音蓦地低沉:“不一定是真消息,我与他有过约定,他若真的出事,会让白小昀给我送消息。”白小昀就是之前常来往的白小哥。
“会不会事态太紧急,他来不及送出消息?”
“你能盼他点好吗?”
“我只是说出所有可能性。”
两人一言不合又“吵”起来,渐行渐远。
“穿过这片林子就到官道了。”霍元晦望着前方幽深的密林。在冲霄山庄耽搁数日,眼看就要误了与方扬曹虎约定的时辰。
裴霜闻言,手中马鞭一甩:“抓紧赶路。”枣红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入林间。霍元晦摇头苦笑,只得催马跟上。
林间光影斑驳,裴霜突然耳尖微动。她猛地勒紧缰绳,厉声喝道:"绊马索!"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堪堪停在一道闪着寒光的铁索前。
霍元晦就没她这样的好运气,勒马的时机迟了一瞬,眼见就要撞上绊马索。
裴霜纵身跃起,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两人重重摔在松软的草丛里,翻滚数圈才停下。
“伤着没有?”裴霜顾不得身上沾满草屑,急忙查看他的状况。
霍元晦却先伸手拂去她鬓边的枯叶:“谁让你当肉垫的?”
“不垫着你,现在你还能说话?”裴霜没好气地瞪他,却在下一刻突然捂住他的嘴。掌心传来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混着他温热的呼吸。
“嘘——”她压低声音,“绊马索不会凭空出现。”林间隐约传来窸窣声,她缓缓抽出腰间的九罗刀,“待会找机会先走。”
霍元晦会意,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塞进她嘴里,又递过一包药粉。两人目光相接,默契尽在不言中。
“唰唰”数声,八道黑影从灌木丛中窜出。裴霜横刀在前,将霍元晦护在身后。
来人招招狠辣,冲着要他们性命而来,且每个都武功不低。
寒光乍现,她侧身避过迎面劈来的长刀,那刀刃深深嵌入树干,她趁机反手一刀,黑衣人喉间顿时血如泉涌。
黑衣人们见损失了一个兄弟,不敢再轻视这个小娘子,全力朝她进攻。
裴霜身姿灵活若蛟龙,即便他们七人联手,也没讨到便宜,不曾伤到她分毫,反被砍伤,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一个不会武功的霍元晦。
裴霜身形如游龙,刀光织成密网,竟让七人近身不得。黑衣人交换眼色,突然四人转向霍元晦攻去。
“小心!”裴霜一个旋身将他护在怀中,堪堪避过横扫而来的剑锋。霍元晦趁机扬手洒出药粉,可惜黑衣人面巾蒙脸,收效甚微。
“我在西南方撕开一个口子,你抓紧跑。”裴霜低喝道。
“好。”霍元晦答应的很痛快,他知道他留下只会拖累她。
裴霜刀锋直指西南方两名黑衣人。只见她刀势如虹,一人大腿中刀跪地,另一人兵刃脱手。霍元晦抓住空隙,头也不回地冲出包围。
黑衣人正要追赶,却被裴霜刀光所阻。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一名黑衣人突破防线,直追霍元晦而去。
裴霜暗叫不好,心急起来,出手不再留情,刀刀致命,顷刻间解决两个,往霍元晦消失的地方追去。
她正欲追击,忽见一道月白身影从天而降,剑招凌厉,那名追击的黑衣人应声倒地。
孟栎白收剑而立:“霍兄可无恙?”
霍元晦急道:“我没事,快去帮葭葭!”
孟栎白纵身加入战局。有了强援,剩余黑衣人很快溃不成军,有两个被他们制住。
裴霜:“留个活口!”
却见那两人突然抽搐,黑血从面巾下渗出。
霍元晦扯下他们面巾,只见二人面色青紫:“咬破了牙齿中的毒囊,是死士。”
他脸色骤变:“德清也许真的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点收尾,下一个案子马上开始
第67章
残阳如血,将密林染成一片赤色。霍元晦盯着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
这场追杀必然是因为那份名单,连他们这两个小角色都派了这么一大帮杀手来解决,想必彭宣那边受到了更严重的迫害。
裴霜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未必,我们先去通州,也许白小哥已经在通州等我们了。”
彭宣并不知道他们来了冲霄山庄,要送消息也只会去通州。
“好。”霍元晦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他的任期也不能耽误,否则朝廷问罪,后果很严重。
“你的手受伤了!”霍元晦这才注意到她血肉模糊的手背,心头猛地一揪。
裴霜抬手看了眼,轻描淡写道:“刚才滚下来的时候擦伤的,没伤到骨头,不要紧,随便包扎一下就行。”
霍元晦想起方才惊险一幕,他的脑袋被她紧紧地护着,直到停止滚动才放开,任凭尖锐的砂石划破肌肤。
他一言不发,转身往绊马索那里走去,从马上取回来药囊和水囊,扯过她的手。
“嘶——”清水冲刷伤口时,裴霜倒吸一口凉气。
“忍着点……”霍元晦声音轻柔得不像话,手上动作却干脆利落。他垂眸上药的模样格外专注,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药粉洒落的瞬间,裴霜感觉到他指尖几不可察的颤抖。
裴霜随他摆弄,刚才那会儿不觉得疼,这会儿有些漫上来疼痛感,不过对她来说这点疼不算什么。
她抬头,发现孟栎白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玖瑶:“诶,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玖瑶轻笑:“大概是你们包扎伤口太入神,连我这么大的脚步声也没听见。”
裴霜没理会她的调侃,反而盯着他们握住的手,抬抬下巴,语气里带着促狭:“怎么,没跑掉?”
玖瑶提起这事就生气,抽回手,撇嘴道:“他在我身上下了追踪散,没走多远就被他抓到了。”
难怪一点儿不着急,感情是早有准备。
“那你们怎会在这儿?”
玖瑶:“特意来找你们,他不信我身上的毒不能解。”
孟栎白突然深深一揖,腰弯得几乎对折:“当年五毒散人能解乌依娜身上的蛊毒,我猜你应该会有办法解玖瑶身上的蛊毒。还望霍兄出手相救。若能治好玖瑶,我这条命就是霍兄的。”
霍元晦专心致志给裴霜包扎,系好最后一个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孟栎白眼中骤然迸发出希望的光芒:“当真能解?”
“有是有,可她依旧活不成。除非你能找到第二颗白虎心。”
白虎踪迹难觅,二十年前伏兽谷那只白虎去世之后,就不曾听闻有白虎再现。
林间忽起一阵风,卷起满地落叶。孟栎白将玖瑶的手攥得更紧,指节都泛了白:“不论有多难找,我会找到白虎心。”
他转向玖瑶,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我们一起去寻,三年不够就五年,五年不够就十年……”
“你能找三年五年,可她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霍元晦泼冷水。
孟栎白神情痛苦,玖瑶倒是释然:“我早说过,不能强求。”
“那就一天也不浪费!”孟栎白紧紧抱住她,声音哽咽,“从今日起,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你怎么赖皮啊。”玖瑶不自觉留下眼泪,她知道自己没救才答应来找霍元晦,他说如果霍元晦确定了她没救,就放她离开。
“还有希望,就不能算没救,我不算食言。”孟栎白将脸埋在她发间,声音闷闷的。
玖瑶怔了怔,终是破涕为笑:“罢了,横竖是说不过你。”
这样的情真意切,裴霜有些湿了眼眶,轻踢了霍元晦一脚:“说实话!你肯定还有办法。”她太熟悉这人眼底那抹狡黠了,这厮肯定藏了一手,没说全部的实话。
霍元晦吃痛,却笑得纵容:“非要拆穿?”他揉了揉被踢的地方
,“总得试试他的真心。”
孟栎白猛地抬头,眼中希望之火重燃:“霍兄的意思是……”
“白虎心是根治所需。”霍元晦从药囊取出银针,“但若只是续命……”他故意拖长尾音,看着孟栎白瞬间绷直的脊背。
“是有办法的。”
玖瑶忽然笑出声来,眼角泪珠滚落。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如此渴望活着,为了这个固执抱着她的傻子。
“扶稳她。”霍元晦将银针递给裴霜。针尖在夕阳下划出流光,随着裴霜手腕翻飞,玖瑶后背很快布满银针。
待最后一针落下,裴霜额间已沁出细密汗珠。
玖瑶吐出许多黑血,面色却渐渐红润起来。她惊讶地发现,那些如附骨之疽的疼痛正在消退。
元晦用袖角轻拭裴霜额角,声音柔得不像话:“还有力气骑马吗?”他们今天必须赶到庭阳镇。
“有啊,当我是你这种弱书生?”她骄傲道。
霍元晦:“此番除毒,可保她十年无虞。”
有十年的时间让他们寻找白虎心,已是恩赐。孟栎白与玖瑶拜谢他们。
话虽如此,启程时她还是被霍元晦拽上了同一匹马。那人振振有词:“省得你半路睡着摔断脖子。”
爬上马,裴霜小声道:“所以百两黄金,是医药费?”
霍元晦淡笑不语。
暮色中,孟栎白执意相送。直到看见庭阳镇城门口方扬曹虎举着的火把,他才勒马回返。
霍元晦望着远去的身影,忽然觉得肩头一沉,某个嘴硬的丫头终究是睡着了。他小心翼翼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月光下,裴霜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弯浅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通州府。
曹虎抹了把额头的汗,望着城门上“通州府”三个鎏金大字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赶在期限前到了。”他环顾四周,不由惊叹,“这通州府比南江府还要热闹三分!”
作为漕运枢纽,通州府的运河码头上桅杆如林,漕船往来不绝。沿河而建的仓场衙门前,扛包的苦力排成长龙,将江南来的漕粮一袋袋运进粮仓。街道上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各色口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且靠近盛京,过往客商众多,怎会不繁华?
方扬抬头看了看日头:“时辰尚早,不如先找地方填饱肚子?”
“正合我意!”裴霜眼睛一亮。
三人不约而同望向最热闹的那座三层酒楼。朱漆大门前车马盈门,二楼窗口飘出的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霍元晦却轻咳一声:“正的地道美味,往往藏在寻常巷陌。需得有慧眼方能找寻到。”他一副美食行家的模样,面不改色忽悠道。
裴霜毫不留情揭穿:“是银子不够了吧?”
霍元晦挑眉:“那要怪谁?也不知是谁沿途见着什么新奇玩意都要买,马都快驮不动了。”
裴霜顿时语塞,假装咳嗽两声:“其实也没必要非要去大酒楼,小巷野味也很好,很好。”
方扬和曹虎忍笑低头,肩膀不住抖动。
众人拐进一条清幽的巷子。巷口立着座青砖黛瓦的书院,朗朗读书声随风传来。书院对面是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里头坐着不少身着儒衫的学子。
能开在书院对面的饭馆想必有几分本事,几人一合计,就打算在这儿吃了。
方扬不仅鼻子好使,也很会吃,早打听好了通州的特色菜,熟练地点着:爆炒腰花要大火快炒,风味茄子需用本地紫皮茄,奶汤蒲菜定要取运河新采的嫩蒲菜.
他们挑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从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书院的名字。
裴霜倚窗远眺,忽然指着书院匾额道:“北乡书院,这名字有些耳熟。”
霍元晦凝视着匾额上的北乡书院四个大字,目光渐渐变得深远。
他缓缓道出这座书院的来历:“北乡书院是三十年前道远先生捐资所建。建平二十五年发生过一桩震惊朝野的科举舞弊案。”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当年科场黑暗,写出锦绣文章的考生名落孙山,目不识丁之辈却金榜题名。直到一个名叫彭原的考生冒死敲击登闻鼓告状,这桩涉及替考、买官、换卷的惊天大案才得以昭雪。”
“道远先生奉旨查办此案时,发现了更多被迫害的考生。此案终究大白于天下,但有些考生被迫害太过,身有残缺,无法再入朝为官。”
“于是他就出资建造了一座书院,让这些落难考生得以发挥自己的才干,把自己的学识传下去。”
“此举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之举。”裴霜赞道,“只是为何不直接以道远为名?”
霍元晦:“道远先生,自号北乡老人。”
“原来如此!”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插入。众人转头,只见一位年轻学子激动地走上前来,连连拱手致歉。
“在下一时情难自禁,还望见谅。”他自来熟地走过来,好奇问道,“从前只知道这‘北乡’二字是道远先生所赐,却不知道这是他的号,兄台是从何处得知?”
霍元晦微微一笑:“先生画梅最是精妙,那枝丫走势细看便藏着北乡二字。”
穆峰急忙翻找书囊,道远先生有一副真迹就挂在书院堂前,他酷爱道远先生,临摹了百遍这画,只是终究有形无神。
他书包中时刻放着一副临摹的画,此时拿出来仔细一看,果然见错乱的枝丫中,隐藏着北乡二字。
“妙啊,真是妙!”穆峰因为这一发现高兴极了,他激动地斟满一杯酒道:“枉我临摹三载,还不如兄台心细,实在惭愧,多谢兄台告知玄妙。霍兄慧眼,在下敬你一杯。”
霍元晦婉拒:“在下不胜酒力。”这话不是推脱,因为身体的原因,他很少喝酒,至今不知酒量深浅。
“诶,一杯清酒而已。”穆峰只当他是客套。
裴霜突然起身夺过酒杯:“他确实不能喝,我代他便是。”说罢一饮而尽,将空杯倒扣示人。
穆峰笑这夸赞道:“嫂夫人好酒量!”
“噗——”裴霜还未咽下的酒全喷在了对面的方扬脸上。
方扬抹了把脸,无奈道:“这位兄台从何处看出她已为人妇?”
穆峰这才注意到裴霜未挽妇人髻,连忙告罪:“是某眼拙,姑娘莫怪。”
霍元晦忍俊不禁:“无妨。在下姓霍,这位是裴娘子,那两位是方兄、曹兄。”
“某名穆峰,是这北乡书院的甲班学生。”穆峰自豪道,见他们带着包袱,故而问起,“霍兄是从外地来报考北乡书院的吗?只是现在并非招考之期……”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书院门墙右侧的麒麟石雕连同砖石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中传来惊呼:
“哎呀,砸到人啦!”
“快!快送医馆,去医馆!”——
作者有话说:新案子马上开始
第68章
北乡书院突发事故的消息很快惊动了州府。不过半日,知府的副手薛州判便带着衙役匆匆赶到。
这也难怪官府如此重视,北乡书院地位崇高,不仅因它是霍道远所建,更因其科举中举率冠绝一方。书院分甲乙丙丁四等班,每班三十人。每逢大比之年,单是甲班就有十余人能跻身一甲。
如此显赫的成绩,放眼天下也属罕见。加之书院招生不问出身,唯才是举,更成为寒门学子争相报考的圣地。只是每年北乡书院只招收一百位学子,想要进书院,需得有真才实学才是。
即便当年朝中谋反案闹得沸沸扬扬时,北乡书院的声誉也丝毫未损。
得知伤者无性命之忧后,霍元晦便径直前往州府报到。
通州知府段展源是个面善的中年人,圆润的脸上总挂着笑意,两撇八字胡随着说话
时一翘一翘的。
霍元晦行叉手礼道:“下官霍时,拜见知府大人。”
段展源笑呵呵摆手道:“免礼免礼。今早我还念叨着,算着日子你也该到了。”
霍元晦呈上告身,段展源翻看过确认身份,当即就要设宴接风。
霍元晦婉言推辞:“多谢段大人美意,下官已在北乡书院对面的小馆用过午膳。”
“哦?可巧赶上那起事故了?可见着薛州判了?”段展源捋着胡须。
“正巧遇上。”
正说话间,薛迈风风火火地从外头回来,对霍元晦视若无睹,径直向知府汇报:“伤者乃书院学子,肩骨碎裂需静养三月,已妥善安置医药事宜。坍塌处已围起警示,碎石也都清理干净了。”
霍元晦不动声色地听着。虽说他的官职略高于这位州判,但对方毕竟是知府心腹,自己初来乍到,孰轻孰重还未可知。他注意到薛迈汇报时,眼角余光不时扫向自己,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通判一职本应由薛迈顺位接任,如今却空降一个外乡人压他半头,他心中不忿也是人之常情。
段展源热络地为二人引见:“这位就是新上任的通判霍时,日后同衙为官,还望二位精诚合作。”
作为上官,他自然是希望下边的官员能够和睦,办事更加有效率,这样他的政绩才能蒸蒸日上。
霍元晦含笑拱手,薛迈虽不情愿,也不好当众拂了面子,只得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客套。
但当霍元晦介绍裴霜三人时,薛迈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霍通判是嫌州府无人可用吗?竟还带着个女子,不知是女捕快,还是红袖添香?”
霍元晦面色骤冷,裴霜却不慌不忙,铮的一声佩刀出鞘:“薛州判质疑在下能力也无可厚非,不妨试试这刀快不快?”
寒光闪过,薛迈一个文官,哪见过这架势,寻常吵架都是斗嘴皮子,这样突然抽刀的还是第一回,登时冷汗涔涔,求助地看向段知府。
段展源连忙打圆场:“这位想必就是名震江南的裴捕快吧?薛州判不谙外务,有所冒犯还望海涵。有裴捕快相助,本府如虎添翼啊!”
薛迈借坡下驴,裴霜本就不欲深究,这场风波才勉强平息。但经此一事,薛迈不仅给裴霜贴上了粗鄙的标签,对霍元晦更是横竖看不顺眼。
安顿之时又起波折。方扬、曹虎倒还好说,裴霜的住处却成了难题。
薛迈皱眉道:“州府班房皆是男子,裴姑娘住着怕是不便。”
霍元晦据理力争,最终将裴霜安置在自己院落的偏房。薛迈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他们到通州的当夜就接到了彭宣的飞鸽传书,信中说彭宣失踪消息乃是迷雾阵,他实则非常安全,只是暂时不便露面。
霍元晦收到消息心里也就有了底。
要说州府内暗流涌动,天公也不甚作美。自他们到任后,通州连降暴雨,狂风肆虐。数日之间,茅舍掀顶,洼地成泽,百姓流离失所。
衙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偏生还有人作威作福。
“曹虎,再去运两车砖来!”李天常翘着二郎腿吆喝道。
方扬气得攥紧拳头就要上前理论,被裴霜一把拦住。
方扬愤愤道:“这厮整日坐着吃茶,脏活累活全推给我们!曹虎都搬了多少趟了?他坐那儿屁股都没动过窝!”
裴霜眸中寒光一闪:“他毕竟是捕头。初来乍到,暂且忍耐。”转头对满身泥水的曹虎温声道:“辛苦曹大哥了。”
曹虎抹了把汗:“辛苦还好,也是为百姓做事,就是看不惯那个李天常!”
“亏得老大没随我们一起来,不然也要受这窝囊气。”方扬说起张泉,还有些想他了,现在才知道张泉是个多良善的上司。
李天常的催促声又起,他啃着烧饼,啜着热茶:“磨蹭什么呢?还不快去!”
“这就去!”曹虎闷声应道回。
裴霜忽然狡黠一笑:“你且稍待,看完好戏再去。”
她指尖轻弹,一粒石子破空而出,正击中李天常手中的茶盏。“啪”的一声,茶汤泼了他满身。李天常跳脚大骂,这要找寻罪魁祸首,不料又脚下一绊,跌进正搅拌着的沙石之中。
众人见状都笑起来,李天常出了大丑,顶着满头泥沙放下狠话:“别让我逮到是谁!”遂急匆匆地家去了。
这边裴霜刚惩治了恶人,霍元晦那头却摊上了一桩棘手差事。
这事说来还与北乡书院脱不了干系,连日风雨不仅摧垮了丁班书舍,更将书院年久失修的问题暴露无遗。
程掌院无奈,只得将丁班学子分散安置在其他班级。可丁班学生学识本就是最差一等。
如今混班授课,进度顿成难题:甲班学子嫌讲得太慢,丁班学子又抱怨听不懂。一时间书院里怨声载道,重修之事迫在眉睫。
“要修就得全修,单补个丁班书舍算怎么回事?”程掌院愁眉不展地捧着账册,“可这修缮费用……”
修屋不是难事,难得是要有钱呀。
段展源看着府库账册上那点可怜的结余,胖手一摊:“就这么些银子,诸位看着办吧。”
那点银钱,怕是连修补上次坍塌的麒麟像都不够。
薛迈本就存了心思为难霍元晦,抢先把事情往他身上一推:“霍通判在青梧时最善料理此类事务,此事非他莫属。”
段展源笑眯眯地望向霍元晦,他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下官领命。”
裴霜回衙听说此事,寻到霍元晦住处时,却见他正执笔作画。
“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你倒有闲情逸致?”她挑眉问道。
这厮一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让人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霍元晦笔尖轻点朱砂,勾勒完最后一瓣梅,含笑招手:“过来看看。”
裴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到桌案前一瞧:“这不是道远先生那幅《寒梅淋雪》吗?你临摹的倒比穆峰更加传神。”
再细看案头,竟堆着数十幅画作,山水花鸟皆有,尤以寒梅为最。
“你画这么多做什么,打算开个书画摊子?”她随手翻检着画作打趣道。
霍元晦答得坦然:“正是。”
“你这些画能值几个钱?不会预备用这些来筹措建造书院的资金吧?”裴霜嗤笑。
见霍元晦含笑点头,她忍不住伸手探他额头:“你当自己是道远先生再世?一画可抵千金。”
“若是道远先生在世,一张足以,我不行,所以要多画些。”
裴霜还是不信,他忽然话锋一转:“不若打个赌?就赌这些画能不能筹够修缮款项。”
裴霜来了兴致:“好,你若输了就给我洗衣做饭三日。”
“那你若输了呢?”
“我?”她自信满满地抱臂,“你提个要求,我照做就是。”
霍元晦眼中
闪过一丝狡黠,慢条斯理地展开新宣纸:“那便说定了。”笔锋过处,又是一株寒梅在纸上悄然绽放。
裴霜等了三天,终于等到霍元晦拎着沉甸甸的银袋来找她。看着那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狐疑地眯起眼睛,疑他作弊。
“这真是卖画赚的?莫不是你的私房钱?”
霍元晦无奈一笑:“我的私房?上回诊金不都被你搜刮了大半去?”
“我施的针,本就是我该得的。”裴霜理直气壮地反驳。
见她不信,霍元晦轻摇折扇:“不信?去街上书画铺子打听打听‘南州先生’便知。”
裴霜半信半疑地上街,刚踏进一家书画铺,就被墙上那幅熟悉的《寒梅图》惊住了。落款“南州”二字赫然在目。
不等她开口,掌柜就殷勤地迎上来:“这位娘子好眼力,这可是南州先生最新力作……”
正说着,三位锦衣公子争相竞价,你一言我一语的,最终以三十两成交。
裴霜看得目瞪口呆,觉得他们都疯了,霍元晦这厮随手一画就能卖三十两,也太夸张了。
她细问之下,才知这三日南州先生这个名字在各大书画铺子间已经传遍了。
“不过是临摹道远先生的画,怎就值这个价?”她忍不住问道。
掌柜露出“外行”的表情,给她解释:“娘子有所不知,摹本也有高低之分,道远先生真迹万金难求。寻常摹本能得三分神韵已属难得,南州先生却能摹出八分精髓,自然价高。”
裴霜这才恍然。日日看霍元晦作画,虽觉得他临摹得比穆峰更好,也不认为他的画作有多么高深,此时听掌柜一讲,方知她眼里分文不值的东西,是旁人眼里的珍宝。
裴霜暗叹又被这厮阴到了,这就不好办了呀。
她可不想给他洗衣做饭。
不对!她当时自信,没说那个承诺是什么?万一他想点损招为难她怎么办?不行不行,必须得赖掉!
这么一路思索着回到县衙后院,恰遇上段展源与薛迈,两人在亭中赏画。
“这笔法气韵,与道远先生如出一辙。若非这纸墨太新,简直能以假乱真。”段知府正啧啧称奇。
薛迈捧着画卷,脸上堆满痴迷的笑容:“是呀,我乍看之下差点看错。”薛迈痴迷道远先生,对他的书画都颇有研究,偶然得了一个字帖残卷也收在盒中,与祖宗排位摆在了一起。
“薛老弟,这幅画你花了二十两银子,我出三十两银子与你买下如何?”
他们两人私下关系其实不错,常以兄弟相称。薛迈顿时变了脸色,像护崽的母鸡般将画卷紧紧抱在怀里:“我将大人当做兄弟才一同赏画,大人居然想夺人所爱。不卖不卖。”他可是在书画铺子前蹲守两天才抢到这一幅。
段展源见他急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借我赏玩几日总行吧?”
薛迈虽不情愿,也只得勉强应下,那表情活像被剜了块肉似的。
躲在廊柱后的裴霜险些笑出声来。若是让薛迈知道这画出自他最看不顺眼的霍元晦之手,不知会是何等心情。
正想着,霍元晦已捧着银两走来:“大人,修缮书院的款项已备齐,可以开始修缮了。”
段展源小眼睛一亮:“哦?从何处筹得?”
霍元晦本想说出实情,但见刚才这场景,他怕薛迈气得倒仰,便含糊道:“城中富商所捐赠。”
老狐狸段展源哪会相信?通州那些富商个个吝啬,催税都要三请四请。他才来了几天,基本没出过衙门,也不可能是贪污而来,想来是自掏腰包。
段展源看着沉甸甸的银袋一下觉得霍元晦非常顺眼,毕竟谁不喜欢能解决麻烦事的下属呢?
他挥挥手,让霍元晦继续去办事。
修缮工程很快展开,书院里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当口,丁班一间寝房里竟发现了个上吊自缢的学生——
作者有话说:第一个尸兄出现
第69章
寝房中,正梁上悬着一个人,素白的儒生袍在晨风中轻微晃动,脚下的矮凳倒在一旁,死者面色青紫,舌头微微突出,双手自然下垂。
“都退出去,不要破坏现场!”裴霜厉声呵斥着屋内骚动的人群。
李天常吊儿郎当:“有必要吗?不就是个自缢的案子。”
裴霜冷眼扫过屋内:“案情未明之前,还说不好是谋杀还是自杀。”
李天常嗤笑一声:“哪儿那么麻烦,谋杀,谁会在书院中谋杀?”说着就要指挥着人把尸体放下来。
房间内又是一阵糟乱,裴霜与方扬曹虎皆是眉头紧皱。
“那儿不能踩,不是这样放……”
“哎你不要碰那儿——”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李捕头若有其他公干,这儿就交给我吧?”
李天常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忽见程掌院匆匆赶来。程掌院与段知府关系不错,不能在他面前丢丑。
况且裴霜与霍元晦的关系明显不一般,他做到捕头这个位置也不是没有半点脑子的。
正好他也不想掺和什么案子,他眼珠一转,顺势道:“好!既然裴捕快这般能耐,这案子就交给你了!”说罢喊走了他的亲信,霎时间只剩下方扬曹虎二人。
方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走了挺好,添乱。”
“死的是什么人,什么时辰发现的?”裴霜沉声问道。
程掌院声音低沉:“死的是丁班学生华浩荣,卯时初刻,被他的书童发现的。”
“书童可在?”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中踉跄走出。阿福脸色惨白,声音发颤:“我早间来叫郎君起床,不想却……”书童年纪尚小,一时见自家郎君死状,既伤心又忧虑,哭哭啼啼起来。
那边尸体已经被方扬曹虎放下来,裴霜带上手套开始初步查验。
华浩荣颈部有明显的缢勾,因为人上吊后会不自觉的挣扎,留下好几道印记,呈“八”字不交状,他符合自缢特征。
裴霜检查了他的双手和指甲,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曹虎低声道:“看来还真是自缢。”
“未必。”裴霜目光如炬,从别处发现了端倪,“他死亡的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也就是子时左右,那个时辰,大多数人已经歇下,他为何会穿戴整齐呢?”
方扬猜测:“许是熬夜苦读?”
她指向桌案上的蜡烛:“蜡烛没有燃烧许久的痕迹,而且他书案上的书光洁如新,一看便知没怎么翻阅过。”
裴霜环顾寝房,目光扫过案几上精致的徽墨端砚,连小书童阿福身上的衣料都是上好的杭绸,可见华家确实家底殷实。
她蹲下身,与仍在抽泣的阿福平视:“说说你家郎君的事。”
阿福抹着眼泪道:“郎君是渝州华家的独子,在丁班课业一直垫底。老爷本不指望他考取功名,只盼着能在书院熏陶些文气……”
其实他这样的成绩本该是进不了北乡书院的,但即便有官府的支持,书院的花销也是不小,时间一长,便有些捉襟见肘。后程掌院想了个办法,除每年一百名学子招收的名额外,另添二十个惠捐名额,说白了就是花钱就能上。
这对于一些只想搏个才名的富户是个非常好的选择,反正大家都是北乡书院出来的,若非同届同学,谁知道你是甲班还是丁班的。
这些“惠捐生”虽学业不精,但家中富庶,动辄捐银千两。正是靠着这些银钱,书院才能维持体面的教学。
所以这帮人即使成绩不怎么样,只要不闹事,书院老师对于他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与你家郎君同住的,可是那位爱抽旱烟的?他昨夜没回来?”裴霜指向另一张整洁的床榻,床头整齐排列着七八个做工考究的烟袋。
阿福点头:“是纪郎君,纪郎君时常不回来睡的。”
“谁?居然敢在外留宿?庄夫子,你可知道情况?”程掌院闻言色变,转向一旁的庄夫子。
被程掌院点名的庄实一身靛蓝襦衫,一瘸一拐地上前。他左腿似乎有疾,行走时深浅不一:“是纪高彬。他是惠捐学生。他说寝舍床榻不适,一直在外住宿。因从未耽误晨课,我便未上报。”
程掌院一听惠捐学生就头疼,当初这操作确实让北乡书院解决了燃眉之急,可随之而来的麻烦也多了许多。
北乡书院有不许再外留宿的规矩,寝房可是随他们安排,怎么会睡不惯,怕是在外流连的不
是床榻,而是别的东西,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纪高彬现在何处?”
“说来奇怪,今日还没看见他人。”庄实摇头。
“莫非也出事了?”裴霜警觉道。
庄实迟疑地问道:“这……不会吧……”转头看向阿福,“你家郎君平日交好的,是不是还有个丙班的同窗?叫什么来着?”
阿福恭敬回答:“回夫子,是耿暨耿郎君。”
耿暨常与华浩荣、纪高彬厮混一处。虽家世不及二人显赫,但读书稍强些,却也只在丙班垫底。今早发现华浩荣尸体时,他还面露哀戚之色。
程掌院沉声道:“传他过来。”
不多时,一个身着锦靴的男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见到程掌院时,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程掌院问:“你与纪高彬素来交好,可知他去哪儿了?”
耿暨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学生……学生不清楚。”
裴霜一声厉喝,腰间佩刀铿然作响:“说实话!”
耿暨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说了:“他去寻问花阁的妙儿姑娘了……包了她整月,在外头赁了院子……”
程掌院与庄实闻言,脸色顿时铁青。程掌院拍案怒道:“荒唐!还不快去把人给我带回来!”
庄实应了声是,领命而去。
裴霜暗自思忖,纪高彬寻花问柳,与本案关联似乎不大,便将注意力转回华浩荣身上。
她温声询问阿福:“你家郎君可有什么仇人,或是不大对付的人?”
阿福想了下,其实华浩荣这脾气得罪的人不少,但都被他用银子摆平。
“要说不大对付还真有一个,甲班的翁奕。”
“对,翁奕这小子憋着坏呢,说不定就是他害了华兄!”耿暨帮腔道。
“翁奕脾气甚好,怎么会与华浩荣结仇,莫要胡言!”程掌院是知道这个翁奕的,他成绩优异在甲班也是并列前茅,是很有希望能考取功名的一个孩子。
见着好学生与“坏学生”有牵扯,程掌院沉着脸撇清关系。
“郎君他们寻他抄写……抄写功课,”阿福觑了程掌院一眼,“他不愿,郎君就折了他的笔……”
“你们……你们……当真过分!”程掌院气得脸色胀红,他记得翁奕家中贫寒,那支笔怕是省吃俭用才买的,华浩荣折断的许是他唯一的笔。
耿暨头低得更往下,不由得怪罪起阿福来,真是不聪明,怎么什么都说呀!他虽不是动手的人,可也算知情不报。
阿福连声告罪:“小的错了,小的错了。程掌院恕罪。”
程掌院开始厉声训斥起耿暨来,就连不在场的庄实这个夫子也连带着吃了两句数落。
裴霜让曹虎去把翁奕叫来,不多时,一个清瘦少年缓步而来。雪白襕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一丝不苟,他脸色发白,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一见到他裴霜就排除了他的嫌疑,原因无他,原来翁奕正是那日被麒麟砸到肩膀的倒霉学子,他的左肩胛骨骨裂,左臂吊在颈间。
华浩荣是个成年男子,翁奕不可能用一只手就完成将他吊上房梁这件事。
程掌院得知华浩荣欺负他之事,见他这般模样,更是心疼,又赠了他一只狼毫笔。
翁奕连连推辞:“学生不敢。”
程掌院硬塞到他手中,又温言安慰许久:“权当是华浩荣赔你的。”
翁奕这才收下。
又让耿暨给他道歉,耿暨虽不大情愿,但在程掌院面前,还是做了做样子。
“翁兄,那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你。”耿暨微微欠身。
翁奕淡淡回应:“没关系。”
翁奕虽接受了耿暨的道歉,程掌院却仍认为欺凌同窗是品行有亏的表现。为使其深刻反省,掌院罚他抄写《论语》“君子篇”二十遍,明日前交给他,希望他能借此机会真正领悟君子之道。
裴霜例行公事询问了几句。翁奕称案发当夜在寝舍安睡,同窗可作证。见他左臂伤势严重,裴霜也未多问,便放他回去了。
裴霜让阿福仔细回想华浩荣近日可有异常之处。
阿福一拍脑门,道:“说起来,我家郎君自从收到家信后,就总是闷闷不乐,还时常独自去饮酒。这算不算异常?”
“自然算。”裴霜眸光一凝,“那家信现在何处?”
“郎君并未告诉我具体收在哪儿,不过他的床榻上有个暗格,或许就藏在那里。”
裴霜闻言,立刻重新搜查华浩荣的床榻。果然,在枕侧发现一处精巧的暗格,做工隐蔽,先前粗略搜查时竟未察觉。
暗格上设有拉环,轻轻一拉便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封信件、一枚玉佩,以及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
阿福解释道,那玉佩是去钱庄取钱的信物。
裴霜将信件一一拆阅,发现大多是华母寄来的,只有零星几封落款为“父亲”。前期的信件内容多是家长里短,并无特别之处,唯独近期的几封,字里行间透着焦灼。
华母在信中言辞急切,催促华浩荣务必刻苦读书,争取升入甲班。
原来,华母实为继室,华父的原配早逝,留下一个比华浩荣年长五岁的儿子。这位异母兄长天资聪颖,能力出众,这些年已在华父身边崭露头角。
相比之下,华浩荣在北乡书院的成绩却每况愈下,更令华父不满的是,他如今读书的名额,本就是从兄长手中争来的。
近日,华父更是有意将家中部分产业交由长子打理。华母心急如焚,百般劝阻,华父却态度坚决,提出条件,如果要他放弃这个想法,除非华浩荣能考上甲班。
北乡书院每三个月就会有一次升班考,考得好的人能升入更高等级的班级,反之则降等级。
华母的信便是为了督促儿子用功,可依华浩荣目前的学业水平,距离下次分班考仅剩十日,想要跻身甲班,简直难如登天。
裴霜仔细推敲信中内容,华浩荣确实因升入甲班无望而承受巨大压力,一时想不开自缢也说得通。
可这案子真就如此简单?为何他死时还穿着外袍?
难道匆忙之下连衣服都来不及脱?
正沉思间,庄实带着纪高彬匆匆赶来。那纨绔子弟衣衫不整,满身酒气,半眯着眼,显然刚从温柔乡中被揪出来。两名护院架着他,他还不满地嚷嚷:“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程掌院眉头紧锁:“把他关进禁闭室,酒不醒不准放出来。”
转头又向裴霜几人致歉:“书院闹出这等事,实在劳烦诸位了。华浩荣因为压力过大自缢,待我与诸位夫子商议后,再通知其家人。”
眼下确实没有确凿证据指向他杀,裴霜也只能暂且按自杀处理。
“既如此,我们先行告退。”
他们刚踏出门槛,忽听一声惊呼:“咦?裴娘子,方兄,曹兄,你们居然是捕快!”——
作者有话说:第一个尸兄……
第70章
“咦,裴娘子,方兄,曹兄,你们居然是捕快!”转头见穆峰瞪圆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裴霜莞尔:“穆兄别来无恙。”
穆峰还在为他们的身份而震惊,好奇道:“你们深藏不露啊,那霍兄也是捕快吗?”
裴霜轻描淡写:“他不是,他是通判。”
“什么!我居然与通判大人称兄道弟,实是我之幸,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们去酒楼吃上一顿。”穆峰差点跳起来。
裴霜上次就发现他人傻钱多,脾气倒是挺可爱,就是热情过了头:“恐怕这些日子都不大得空,查案呢。”
穆峰才想起来他们怕是为了华浩荣自缢的事情来的:“哎,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自缢了呢?”
裴霜对自缢这个结果还是有些疑虑,有意探听华浩荣的为人,她知道不同立场的人看待同一个人的眼光往往大相径庭。
穆峰挠挠脑袋:“我与华浩荣并不相熟。他在丁班,我在甲班,平日里少有交集。只听说他与纪高彬、耿暨出手阔绰,时常呼朋唤友饮酒作乐,还要叫上
几个粉头助兴。这等做派,实在有违学子的本分。我们读书人,本该以诗书会友才是。”
“那他怎么会找上翁奕?”裴霜追问道。
“翁奕在丁班待过三个月,应该是那个时候相熟的。”
穆峰叹了口气:“要说他也是倒霉,那回分班考,正巧遇上翁奕生病,病得连笔都拿不住。”成绩自然一落千丈,直接跌到了丁班。
不过对翁奕这样的才子来说,这点挫折不算什么,上次考试便又重新考回了甲班。
穆峰接着说起华浩荣这些富家子弟的做派。他们仗着家财万贯,自幼娇生惯养,花钱雇同窗代写功课已是家常便饭。
不同班级的课业要求不同,翁奕在丁班时就常替他们代笔。但这次回到甲班后,因要补回落下的功课,便婉拒了代写的请求,这才惹恼了华浩荣,将他的毛笔折断泄愤。
“华浩荣确实混账,”穆峰愤愤道,“但谁都奈何他不得。听说他有个在盛京做大官的舅舅,连庄先生都劝翁奕多忍耐。要我说,何必忍气吞声?就该狠狠教训他一顿!”
“你怎会对这些事如此清楚?”裴霜好奇地问。
“翁奕是我的同屋。不过他性子孤僻,很少与人往来,总是一个人埋头读书。前几日他来向我借笔,我才知道他被华浩荣欺负的事。”
这倒真是巧了。穆峰也是性情中人,不过他这个性子好在还是在书院中,不然出去了怕是要吃亏。
“华浩荣这等人,死了也不可惜。”穆峰评价道。
确实不可惜,但就是这样的性子,绝对不可能自杀。
——
裴霜一行人刚回到州府,迎面就撞见薛迈怒气冲冲地从霍元晦办公的厅堂里大步走出。
这位州判大人一见裴霜,当即冷哼一声,甩下一句“粗鄙!”便拂袖而去。
裴霜:?
她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转头望向霍元晦:“我这是又哪里得罪薛州判了?”
“李捕头去告状了。”霍元晦头也不抬地回道。
裴霜简直哭笑不得:“不是吧,这点儿小事也要告状?明明是他自己胡乱破坏现场在先。”
“薛州判可不这么想,他以为是我派你去夺权的。”霍元晦终于抬起头,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
裴霜闻言更是无语:“查案这种苦差事有什么好争的?”若非她真心喜欢查案,这大热天的,在县衙里坐着喝茶不比在外奔波舒服?
“正是这个理,”霍元晦指了指门口,“所以薛州判只能气冲冲地走了。”
裴霜不禁莞尔,眼前仿佛浮现出薛迈气势汹汹来兴师问罪,却被霍元晦有理有据地怼回去,最后只能憋着一肚子闷气离开的画面。
“说正事吧,书院那边情况如何?确定是自杀?”霍元晦正色道。
裴霜将调查经过详细汇报。霍元晦听完后,得出的结论与她一致。
“这北乡书院还真是麻烦不断。”霍元晦揉了揉太阳穴,语气中透着几分懊恼。
裴霜敏锐地察觉到异样:“还有其他事吗?”
“还不是因为那几棵石榴树。”
“石榴树?”裴霜略一思索,想起确实在书院见过,“是靠近围墙的那几棵?”
霍元晦点点头,解释道这些石榴树来历不凡。当年先帝病重时,书院学子为祈福所种。说来也奇,先帝竟因此多活了三年,书院上下都视这些树为灵树。
如今院墙年久失修,砖块时有脱落,修缮本是好事,可石榴树离墙太近,施工难免伤及。书院学子们见毁伤了树,忙叫停施工。双方僵持不下,最后闹到了他这里。
裴霜听完不由失笑:“看来你这通判当得也不轻松啊。”
不动石榴树除非扩建,可围墙外头就是马路,已经没有扩建的余地,霍元晦最终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先将石榴树移栽他处,待院墙修缮完毕后再移回原处。
这本是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却仍遭到部分人的强烈反对。
反对者振振有词,称这些石榴树乃灵树,所栽之地更是风水宝地,岂能轻易移动。更有书院中精通风水的夫子断言:“若擅动灵树,恐为书院招来灾祸。”
传言愈演愈烈,但僵持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无奈之下,霍元晦只得请来程掌院与段展源共同商议。经过一番劝说,程掌院终于松口,同意将石榴树暂时移栽至后院竹林。
谁知就在后院竹林挖好移栽坑穴的当天,书院竟又生变故。
纪高彬被人发现惨死在后院竹林,身体被锋利的竹竿贯穿。
案发现场,竹叶纷落。竹林外围拉起警戒线,好奇的学子们伸长脖子向内张望。
裴霜正在仔细勘察现场:纪高彬面朝下俯卧,腹部被砍断的竹竿尖端刺穿,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地。
纪高彬的鞋上沾满泥土,脚边一个被竹叶半掩的坑洞格外显眼。从现场痕迹来看,很可能是他夜间行走时不慎踩入坑洞,失足跌倒后被锋利的竹尖刺穿腹部。
“死亡时间约在子时前后。”裴霜验看尸体后得出结论。
方扬摸着下巴分析:“表面看像是意外。夜间视线不清,失足也属正常。只是他深夜来竹林做什么?”
曹虎嗅了嗅:“他身上酒气未散,怕是喝糊涂了?”
裴霜:“昨日白天我们才见他被关禁闭,这都过了一夜,不至于还没醒酒。”她注意到纪高彬身上穿的仍是昨日那套衣衫。
竹林地面布满杂乱的脚印,因学子们围观踩踏,痕迹已难以辨认。但裴霜仍循着蛛丝马迹,最终追踪到一间房舍前。
脚印在这间房的后窗处中断。裴霜绕到正门,两名护院正把守在此。她问:“这里是禁闭室?”
“是的。”
“让开,我进去看看。”禁闭室前门通常都用铁锁紧锁。
室内比想象中简陋:一张硬板床,一个木凳。床榻光秃秃的,连被褥都没有。裴霜试躺了一下,坚硬的床板硌得生疼,对这些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来说,确实难以忍受。
禁闭室仅有一扇窗户,其余墙面密密麻麻写满《弟子规》。裴霜站上床榻,估量着以纪高彬的身高,虽然翻窗有些吃力,但并非完全不可能。
墙面上残留着蹬踏的脚印痕迹,窗台的灰尘也有明显擦蹭。窗外正下方的地面上,裴霜再次发现了纪高彬的脚印。种种迹象表明,纪高彬确实是从后窗翻越逃出的。
裴霜在脑海中还原着当晚的情形:纪高彬趁夜色翻窗逃跑,却在竹林中因视线不清失足跌倒,不幸被尖锐的竹竿刺穿身体。
“为什么要把修砍的竹子留这么尖锐的断口?”裴霜质问。
程掌院叹息解释:“竹林平日少有人至,都是外包给工人打理。多年来一直如此修剪,从未出过事。这次……唉,都怪我,不该将他关在禁闭室。”
原来昨日纪高彬酒醒后,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认错态度敷衍。程掌院一怒之下,决定再关他一夜,若仍不知悔改,就要将其逐出书院。
实际上,北乡书院的禁闭室鲜少使用,即便处罚顽劣学子,通常几个时辰就会放出。像纪高彬这样连续关押两日的,实属首例。
程掌院愁眉不展。短短两日内,书院接连失去华浩荣、纪高彬两名惠捐学子,余下的十八名惠捐学生个个胆战心惊,他费尽口舌才勉强安抚住众人。
书院内谣言四起,都说是移栽灵树招来的祸事。细究起来,两名学子的死亡,确实都发生在决定移栽石榴树之后。
其实工人与书院因围墙修缮产生的争执,早在华浩荣案发前就已存在,只是当时尚未闹到霍元晦面前。
如今书院学子纷纷上书请求暂停移栽,程掌院进退维谷,只得再次求见霍元晦与段知府商议。
“修缮围墙一事,恐怕要暂缓了。”程掌院恳切道。
霍元晦沉吟道:“暂缓倒是无防,其他工程可以先行。但若不移栽石榴树,围墙终究无法修缮,书院学子的安全如何保障?”
书院藏书丰富,又有众多富贵学子,修缮期间有官兵把守尚可无忧,一旦撤走守卫,难免会引来宵小之徒觊觎。
若只是暂缓而不解决根本问题,终究无济于事。
段展源捋着胡须道:“元晦所言极是。围墙不能不修。只是这两起命案怎么看都是意外,当真与石榴树有关?”
“依下官看,纯属巧合。”霍元晦不卑不亢地回答。
段展源也觉得巧合的可能性更大,为了个重修书院的事情,生出这么多事端来,他实在不胜其烦,索性将难题全权交给霍元晦处理。
程掌院无可奈何:“通判大人您看这……”
“可以暂缓移栽。”霍元晦体谅他的难处。
程掌院连连称谢。待他离去后,裴霜从屏风后转出:“你真信那冲撞灵树的说法?”
霍元晦:“当然不信。”霍元晦斩钉截铁。
“我就知道你不信,”裴霜寻了张椅子坐下,“我先前可能想岔了。这凶手或许根本不在意死者是谁。”
霍元晦立即会意:“你是说,凶手故意制造命案,为的是煽动舆论阻止书院重修?”
裴霜点头。她一直从死者人际关系入手调查却毫无收获。如今听闻灵树传言,顿时豁然开朗。
“可阻止书院重修有何好处?”霍元晦不解。北乡书院乃教书育人之所,谁会与之结怨?
他问:“还是说因为那几棵石榴树?”
那几棵看似普通的石榴树,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作者有话说:第二个尸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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