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北乡书院内,一名身着白色襕衫的学子带着书童,在那排石榴树下驻足良久。


    围墙修缮工程已经暂停,只留下半截未完工的砖墙。


    时值七月,尚未到石榴成熟的季节。树上稀稀落落地挂着几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子,大多青涩未熟,只在果蒂处泛着淡淡的红晕。


    “看出什么玄机了吗?”霍元晦低声问道。


    学子打扮的正是霍元晦,而他身边的书童自然是乔装后的裴霜。


    裴霜摇摇头,指向从院门数来的第四棵石榴树:“这棵,还有旁边两棵,明显比其他树粗壮。尤其是这棵,不仅树干更粗,结的果子也更大更红。”


    由于两起案件都已定性为意外,二人不便以官府身份继续调查,只得换上这身装扮。霍元晦本就一身书卷气,混在学子中毫无违和感。


    “霍兄?”身后传来穆峰迟疑的呼唤。


    霍元晦转身拱手:“穆兄。”


    “果真是你!还有裴娘——”


    “嘘!”裴霜及时拦住这傻子,大嗓门可别把他们给暴露了。


    幸好穆峰不是傻到底的傻子,见他们这般打扮,立刻会意地压低声音:“两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热情自荐。


    裴霜婉拒:“暂时没有。”


    穆峰见到霍元晦格外兴奋,自顾自说道:“霍兄,我前日得了幅道远先生的摹本,那梅花画得极有神韵,可否赏脸一观?”


    裴霜挑眉:“不会是南州先生的摹本吧?”


    “正是,”穆峰骄傲地说,“我可是花了一百两银子才抢到了那幅《寒梅淋雪》。”说着就拉着霍元晦要去看画,霍元晦实在推辞不过。


    裴霜跟在后面忍俊不禁,感情这书院修缮最大赞助商是穆峰呀。


    到了寝房,穆峰神秘兮兮地关紧房门。正在伏案抄书的翁奕抬头:“穆兄这是作甚?”


    “我们要赏画,须得谨慎些。”


    “赏画何须如此戒备?”


    “你有所不知,这画抢手得很,若被人瞧见偷了去可如何是好?”


    “那我先回避。”翁奕放下笔就打算出门避嫌。


    穆峰:“不必不必,我信得过你。一起来赏画吧。”


    只见穆峰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打开后又取出一个长匣子,再掀开匣盖才露出装画的长盒。盒上“寒梅淋雪”四字笔走龙蛇,一看便知是霍元晦的字。


    裴霜凑近霍元晦耳边低语:“怎么连画盒都配得这般讲究?”


    “书画铺掌柜的主意,说是包装精美能卖更高价钱。”霍元晦无奈道。


    这掌柜倒也没骗人,一幅画卖到百两银子,确实价格不菲。


    穆峰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在书案上展开,口中不住赞叹。翁奕也是初次得见此画,眼中满是惊艳。


    “南州先生临摹得当真精妙。”他平日靠为书画铺抄书贴补家用,对南州先生早有耳闻,“旁人仿画只得其形,南州先生笔下却尽显道远先生梅中傲骨。诸位请看此处,雪压枝头,却仍傲然绽放。”


    霍元晦投去赞赏的目光:“翁兄好眼力。”


    “即便不说是临摹道远先生,此画也称得上上乘之作。”翁奕感慨,“可惜在下囊中羞涩,否则定要买一幅悬于家中。”


    穆峰接话:“那你可要失望了。书画铺掌柜说,南州先生先前卖画是为生计所迫,往后不会再卖了。”


    翁奕叹了声可惜,却也更加敬佩:“富贵不移,南州先生当真气节高洁。”


    裴霜听着二人这番吹捧,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否知晓南州先生就是眼前的霍元晦,故意在此阿谀奉承。


    这夸赞之词,着实有些夸张了。


    赏画间,穆峰换了位置,霍元晦不得不后退一步,不慎撞到身旁的翁奕。


    翁奕吃痛,捂着左肩轻呼:“嘶——”


    “对不住。”霍元晦连忙致歉,伸手欲查看,“伤处可要紧?”


    “无碍。”翁奕退后一步,躲过他的触碰。


    霍元晦坚持道:“当真无碍?我略通医术,不妨解开衣衫让我看看。”方才那一下撞得不轻,若正对伤口,恐有撕裂之虞。


    翁奕再次婉拒:“真的不必,并无大碍。”


    见他如此坚持,霍元晦也不便勉强,只嘱咐道:“若有不适,可告知穆兄让他来寻我。”


    翁奕轻轻点头,目光却始终避开二人。


    穆峰拉着霍元晦滔滔不绝地品评画作,裴霜在一旁听得暗自咋舌,这人哪来这么多溢美之词。


    她对赏画兴致缺缺,索性踱到窗边远眺。这间寝房紧邻围墙,从窗口望去,恰好能将院墙边的石榴树尽收眼底,尤其是正对着那棵最大的石榴树。


    这一望,还真让她看出了些蹊跷。第四棵石榴树周围的泥土颜色,似乎与别处略有不同。


    为验证这个发现,她快步走出房门,绕着第四棵石榴树仔细查看。她用脚尖碾了碾地上的黄土,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里的土壤确实与众不同。


    由于围墙正在施工,石榴树下都覆着一层灰白的尘土,唯独这处的灰土较薄。这个细节若非远观,反而容易被忽略。


    霍元晦摆脱了穆峰追出来问道:“发现什么了?”


    裴霜用脚尖点了点地面:“这里的土被人翻动过。”


    “你怀疑下面埋了东西?”


    “很有可能。”裴霜笃定道,“有人在这里藏了东西,所以才千方百计阻止移栽。”


    霍元晦叹道:“要挖开查验,书院的人怕是不会答应。若是挖不出什么,你可知道后果?”


    裴霜才不管这些:“总不能放着线索不管。程掌院那边,你去想办法。”


    她这意思是一定要挖,霍元晦无奈一笑,就知道拦不住她。


    裴霜本想找几个工人帮忙,可工匠们一听要挖石榴树下的土,纷纷推辞。无奈之下,她只好借了把铁锹,特意选在学子们上课的时辰动手。


    谁知刚挖出个小坑,就被一个眼尖的学子发现了。那人当即冲出课堂大喊:“住手!你在对灵树做什么?!”


    裴霜头也不抬,只给霍元晦递了个眼色:拦住他。手上的铁锹却一刻不停地继续挖掘。


    霍元晦:我尽力!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动我北乡书院的灵树!”为首的耿暨厉声喝道。


    霍元晦正色道:“诸位稍安勿躁,官府办案……”


    “官府早已答应不


    移栽树,你们这又是在做什么?!鬼鬼祟祟毁我书院风水,还不速速住手!”耿暨不依不饶。


    “住手,出去!”


    然而事态发展远超预期,随着那名学子的呼喊,更多学子蜂拥而出,霍元晦单枪匹马根本拦阻不住。


    裴霜充耳不闻,手中铁锹翻飞,泥土四溅。一时间,飞扬的尘土与学子们的叫嚷声交织成一片混乱。


    “本官乃通州通判,”霍元晦不得已亮明身份,“此树下或有线索,关乎近日两桩命案。”


    通判身份让骚动稍缓,但耿暨仍不服气:“树下能有什么?若因此再惹祸端,谁来担责?”


    穆峰认出挖土的人是裴霜和霍元晦,有心相帮:“说不定真能挖到什么呢。”


    庄夫子却皱眉道:“通判大人既已应允暂缓移栽,如今出尔反尔,恐有不妥。”


    裴霜仍尽力挖着。


    “诸位真要妨碍公务吗?”霍元晦拿出为官的气势,心里却想着,可要快点挖到东西,他唬不住多久。


    就在群情激愤、学子们即将冲破阻拦之际,裴霜抹了把额间汗水,突然高声道:“找到了!”


    霍元晦回身相望,两人目光相接。她得意地挑了挑眉,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在约一尺深的土层中,赫然现出一个黑黝黝的盒子。裴霜用铁锹轻叩盒面,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应该是个铜盒。”


    她利落地挖开四周泥土,蹲身将铜盒取出。盒子约莫书本大小,表面覆着一层铜绿,挂着一把小巧的铜锁。


    穆峰惊呼:“还真有东西啊!”


    大家议论开:“真有个盒子,怎么回事?”


    “谁往灵树下埋的呀?”


    “埋盒子做什么?里面放了什么呀?”大家都好奇。


    裴霜清理干净盒子表面,盒子表面有点点绿色的铜锈,从锈迹的情况来看,这个盒子埋在地下应该有一两个月了。


    她指尖发力,咔嗒一声脆响,铜锁应声而断。盒内整齐摆放着一方束发巾、一绺红绳系着的青丝,以及一块木牌。


    木牌背面刻着奇怪的符咒,反过来正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华浩荣。


    裴霜:“这是什么仪式吗?”


    “埋名术。”霍元晦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眉头紧锁,“一种古老的术法。将姓名木牌、束发巾与头发埋于树下,据说可助仕途顺遂。因这三物皆属木,若八字合木,效果更佳。”


    裴霜嗤之以鼻:“这种无稽之谈也有人信?”


    她继续往旁边挖,直觉告诉她,或许不止一个。


    果然,她陆续又挖到了两个。


    烈日高悬,裴霜汗如雨下,却一点儿不觉得累,只有对案子线索的兴奋。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惊动了程掌院的,他驱散了看热闹的学子,看着那三个铜盒也皱起眉。


    另外两个盒中,赫然写着“纪高彬”与“耿暨”的名字。


    裴霜当即把耿暨叫来问话,她把铜盒里的东西摊开在他面前:“你带头阻挠移栽,就是因为在树下埋了这东西吧?”


    耿暨浑身发抖,虽未作答,但那惊恐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裴霜指尖轻叩铜盒,冷声道:“你的这个铜盒锈迹最重,显然埋得最早。华浩荣和纪高彬的,是你帮他们埋的吧?说!”


    耿暨浑身发抖,面如土色。他深知本朝严禁巫蛊之术,自己已然犯下大忌:“是……是我告诉他们这个法子,但不是我要说的,是他们逼我的,真的是他们逼我的……我是不得已。”


    他结结巴巴地交代,自己是在一本古籍上偶然看到这种“埋名术”。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想着能考进甲班就好。


    去年入学后,他就偷偷将东西埋在了石榴树下。


    “没想到……竟真有些效用……”耿暨声音越来越小,“我从丁班一路考到了丙班……”


    华浩荣和纪高彬觉得奇怪,他们明明都不怎么学习,耿暨为什么会每次都进步,便威逼他说出秘密。耿暨不敢违抗,只得和盘托出。


    华、纪二人也没有揭发他,反而还让他帮忙再埋两个,毕竟谁不希望自己成绩好呢,尤其华浩荣还有考入甲班的压力。


    裴霜目光如电,厉声追问:“此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耿暨慌忙摆手,额上冷汗涔涔:“绝无他人知晓!此事隐秘,就连贴身书童都不曾告诉。”


    裴霜唇角微扬,眼中寒光乍现:“哦?可埋铜盒的人,如今已死了两个……”她俯身逼近,一字一顿道:“你说,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扑通一声,耿暨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面如死灰:“捕快大人救命!我、我不想死啊!”他浑身抖若筛糠,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作者有话说:耿暨会嘎吗?[墨镜]


    第72章


    “一点都不禁吓,胆子也太小了。”裴霜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不以为然地评价道。


    霍元晦摇头轻笑:“他不过是个书生,生死关头,又有几人能镇定自若?”


    二人已将耿暨审问得明明白白,除了供出些与华、纪二人欺凌同窗的劣迹外,再无其他有用线索。


    气得程掌院又加重处罚,只是不敢再关禁闭,改为在房中禁足,继续抄写《论语》。


    送二人离开时,程掌院愁眉不展:“真是劳烦大人了。”这一连串的变故,让他不禁怀疑书院是否冲撞了太岁,盘算着要请位高人来驱邪避煞。


    书院门口,工人们正忙着回填裴霜挖开的土坑,这棵石榴树埋在地下的根系十分粗壮,裴霜突然叫停了填土的工人。


    “程掌院,敢问这一排石榴树都是同一年栽种的吧?”


    程掌院点头:“正是,八年前一同种下的。”


    “品种可有差异?”


    “都是同一批采购的,自然是一个品种。”


    裴霜眉头紧锁:“不对。同样的品种,同样的生长环境,不该有如此悬殊的差异,这其中必有蹊跷。”


    程掌院满脸困惑:“还有问题?不是已经挖出铜盒了吗?”


    “是挖出了铜盒,但理由不够充分。”若说有人为阻止移栽不惜杀人,耿暨埋铜盒的罪过与之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没必要铤而走险。


    霍元晦会意:“你是说树下还藏着其他东西?”


    她摩挲着下巴,想起酒师父曾说过的一句戏言,倏地抬头。


    “不错,恐怕得把这棵石榴树连根挖起。”裴霜指向眼前的树木,枝头的石榴比前几日更加鲜红了。


    霍元晦斩钉截铁:“那就,挖吧。”


    程掌院还想劝阻:“霍通判,这……”


    霍元晦大手一挥,不容置疑:“有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


    裴霜粲然一笑,兴冲冲地准备大干一场。这活儿一个人可干不来,她当即回衙门召来方扬、曹虎相助。几个热心的工人见状,也主动加入挖树的行列。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又向下挖了一尺有余。当石榴树的根系完全暴露时,一个工人吓得扔掉了铁锹。


    盘根错节的树根间,赫然缠绕着一具森森白骨,根须与骸骨早已纠缠难分。


    裴霜拄着铁锹,目光幽深。这才是幕后之人真正想要掩盖的秘密。


    挖出骸骨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不仅在北乡书院掀起轩然大波,更震动了整个通州城。


    这已非意外二字可以搪塞,明晃晃就是谋杀。


    事态重大,连段展源都坐不住了,与薛迈一同亲临北乡书院。


    众人赶到时,裴霜正指挥衙役小心翼翼地起出骸骨。


    “裴捕快,”段展源难掩惊诧,“你是如何断定树下埋有尸骨的?”


    裴霜指向那排石榴树:“大人请看,这一排树木中,这棵与相邻两棵明显比其他茂盛,尤以第四棵为甚。既然地表环境无异,差异必在地下。”她顿了顿,“而尸体,恰是树木最好的养料。”


    “尸体……能作肥料?”段展源面露惊疑,此观点闻所未闻。


    裴霜不便详述,只简单解释道:“其实细心观察便会发现,乱葬岗周边的树木往往格外葱郁,就如家中茅厕旁的草木也总比别处茂盛。”


    段展源勉强听懂了,薛迈似懂非懂点头,但望向裴霜的眼神已不似初见时那般轻蔑。


    尸骨被妥善运回衙门殓房。裴霜穿戴齐整开始验尸,由于尸体已完全白骨化,除却泥土的腥气,倒没有其他难闻气味。


    段展源与薛迈也前来旁观,霍元晦则在一旁执笔记录。


    “死者男性,应当已去世五年以上,更精确的时间难以判断。”裴霜解释道。毕


    竟只剩骨骼,能获取的信息实在有限。


    “头骨发育完全,骨缝闭合,眼眶骨无明显凹陷,死亡时年龄约在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她自上而下仔细检查,“部分牙齿脱落,但无法确定是生前还是死后所致。”


    当检查到胸部时,她指着第三与第四根肋骨间的划痕道:“致命伤在此,有明显利器刺入的痕迹。”


    裴霜轻抚肋骨上的伤痕,发现两侧均有损伤。她伸出两指比划着凶器刺入的角度:“伤口较宽,两侧皆有,凶器可能是剪刀。从角度判断,凶手身高应略高于死者。”


    “右手小指指骨缺失。”


    霍元晦提出疑问:“可是起尸时不慎遗失?”


    她摇头,指着断指出的截面道:“截面有增生迹象,且颜色较深,应是生前旧伤。中指骨节微有变形,显示死者常年执笔。”


    段展源惊叹不已:“仅凭骸骨竟能看出这么多?”他办案多年,深知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也未必有此能耐。


    薛迈却冷哼道:“也不知是否准确,可别是信口胡说!”


    裴霜一边摘面巾手套,一边往薛迈身边走,她才验过尸,身上有脏污,薛迈不由得连连后退。


    裴霜见达到了惊吓的目的,转身去洗手,铜盆里泡了霍元晦早就准备好的生姜喝白术。


    “准不准的,您尽管查一查北乡书院八年间,有没有失踪过一位,身高七尺,右手小指缺失,体型微胖,年龄三十五到四十的一位夫子。”她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嘴角噙着得意的笑。


    这般嚣张的态度让薛迈愈发气恼。他刚要发作,段展源适时开口:“薛州判还不去查?”


    “是,下官这就去。”薛迈强压怒火,悻悻离去。


    “裴捕快,你莫要与薛州判一般见识,他这人就是性子耿直了些,实则最是好相处。”段展源深谙御下之道,言语间已将两边安抚得妥帖。


    裴霜低垂眼帘,唇角微扬:“我怎么敢与薛州判置气,您多虑了。”


    见裴霜这般应答,段展源捋着胡须满意离去:“这案子就交给你们了,好好查。”案情既已明朗,这位知府大人照例当起了甩手掌柜。


    薛迈携着卷宗回来时,铁青的脸色已缓和几分。他将一册泛黄的案卷往案上一搁,问道:“你如何断定死者就是书院夫子?”


    裴霜眉梢轻挑,摊开素手:“确定身份了?是谁?”


    薛迈虽不情愿,却不得不将案卷递过。到底是靠人家验尸得的线索,这点气度他还有。


    案卷中记载的是一桩失踪案,失踪人名叫屠学海,八年前失踪的,时年三十八岁,是北乡书院的一名教策论的夫子,当时报案的是这位夫子的儿子屠明,明确记载过他右手小指骨缺失。


    “应该就是他了。”裴霜唇角微弯,转头对霍元晦道,“走吧,去问问程掌院。”


    薛迈横跨一步拦住去路:“且慢,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裴霜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屡次对她态度不好,还当她会以德报怨吗?


    她双手抱臂,阴阳怪气道:“哟,薛州判这般厉害,还需要我来解惑呀?”


    薛迈知晓是自己之前对她有所轻视,她心里不快也是应该的,于是他拱手道:“之前多有得罪,还望裴捕快告知缘由。”


    裴霜眉梢一挑,与霍元晦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惊讶。


    没成想这位固执的州判竟能放下身段,能屈能伸,不算太固执。


    心中郁气顿消,裴霜朗声解释:“道理简单。尸骨既在书院发现,埋藏之深显见是当年植树时所为。死者年长,手部又有明显残缺,只可能是夫子。至于体型可以从骨架大小看出来,这个并不是很准,我只是基于经验判断。”


    薛迈听着这番剖析,眼中渐渐浮现赞赏之色。这小娘子推断严谨,条理分明,确非浪得虚名。看来坊间盛传的女神捕之说,倒有几分真才实学。


    裴霜不知薛迈心中已经掀起轩然大波,一心只放在案子上。


    程掌院得知骸骨的身份居然是屠学海之时,惊讶地叫了出声。


    当即跑去看了尸骨,待见到那缺失的小指时,程掌院不禁老泪纵横,昔日的好友已经不在,只留下这森森白骨。


    “是他,当真是他……”程掌院伏在尸骨上恸哭,苍老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白骨,“学海啊,我们都当你远走他乡,谁曾想你早已魂归天外。”


    霍元晦轻声安慰,待老人情绪稍定,方温声问道:“您方才说屠夫子远走他乡,此话怎讲?”


    程掌院拭去泪水,缓缓道来。原来当年他与屠学海、庄实皆是科举舞弊案的受害者。庄实腿上的伤,屠学海缺失的小指,都是那场浩劫留下的印记。


    幸而霍道远创办北乡书院,他们这些身体残缺之人才得了容身之所,能在书院教书育人,他们的日子也就从此迎来新生。


    “学海是我们中最出色的夫子。”老人眼中泛起追忆之色,“经他点拨的学子,多有建树。”可正因他全心扑在教学上,却疏忽了家中独子屠明的管教。


    屠夫人早逝,留下个不成器的儿子。那屠明不仅未能继承父亲才学,连北乡书院的门槛都迈不进,反倒染上赌瘾。


    起初瞒得严实,屠学海又常住书院,竟未察觉异样。待到赌坊的人找上门来,家中积蓄早已输得精光。


    屠学海到处借钱勉强还清了债务,屠明被他打得半死,关在家中安分了几个月,后来在学院中找了个差事给他做。


    本以为屠明会就此改过自新,只是染上赌瘾的,哪有那么容易戒,屠明再次去赌,又输了一百两。


    只是这次屠学海却再拿不出钱了,任屠明哭闹也无用,就在赌坊逼债说不给钱就砍屠明手指前夕,屠学海失踪了。


    “那逆子竟去衙门报案,说父亲躲债。”程掌院冷笑,“衙役们心知肚明,草草定了个失踪了事。”后来屠明真被砍了手指,屠学海也未曾现身。


    众人只道是屠夫子对儿子彻底死心,这才悄然离去。谁又能想到,他早已遭人毒手,长眠在这书院地下。


    “屠明当年在书院做什么差事?”


    程掌院:“也就烧水砍柴,搬搬抬抬,做些杂事。”


    “那会儿正值种树期间?”


    程掌院回忆了下,点头:“是。”


    那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屠明了。


    只是这屠明输光了全部的家产,又被砍了手指,祖宅已经变卖,如今八年过去了,人不知还在不在通州,找起来还需些时日。


    就在衙役紧锣密鼓地找屠明时,又传来噩耗,耿暨死了,这次是溺水,就在书院后的池塘里——


    作者有话说:这下有两位尸兄了


    第73章


    是被一个晨间洗衣的妇人发现的。那妇人抱着木盆去洗衣,哪知才将衣服浸入水中,就看见池塘上飘着个白影,天还是蒙蒙亮,她还以为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吓得衣服就不要了,一路嚷着跑回了家中。


    书院里有被她吵醒的学子出来一看,认出水中飘着的人穿着的是书院的襕衫,这才七手八脚地把人捞上来,捞上来后才辨认出是耿暨。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灵树之说本是为阻止移栽而编造的传言,如今树下骸骨已现,为何还有人丧命?


    难道不是因为灵树,而是因为树下铜盒邪术的反


    噬?


    这个猜测在书院内不胫而走,学子们暗自庆幸自己不曾知晓此法,逃过一劫。


    听闻耿暨死讯,裴霜不禁陷入自我怀疑:“难道我们想错了?这根本就是两件事,树下骸骨与近期事件本无关联?”


    若屠学海一案凶手是其子屠明,就不存在什么阻止移栽的幕后黑手,最近的案子只是单纯针对这几人。


    可为何偏偏是这几人呢?


    “别钻牛角尖,”霍元晦轻声安慰,“看过尸体再说。”


    耿暨的尸体自捞上来之后就没有移动,湿哒哒地放在池塘边,泡了一夜尸体被泡得有些发白。


    池塘其实并不是很深,旁边不远处也有农舍,平时多是妇人浣洗衣物的地方,与水相接的地方随意放了几块碎石板,并没有正经的台阶。


    裴霜检查后,发现他后脑有肿块,应该是落水后后脑磕在了水下的石头中,导致昏迷,所以才无法呼救。


    尸体腹部,肺部,鼻腔处均有积水,确实是溺水身亡。


    “看来又是意外?”方扬话音刚落,就对上裴霜看傻子般的眼神,连忙改口:“当然不可能是意外。”


    接连三起意外,任谁也不会相信这等巧合。


    裴霜在池边洗净双手,环顾四周。脚下碎石板虽不规则,却也足够稳固,不至于轻易失足。


    正沉思间,庄实一瘸一拐地走来,他轻声唤她:“裴捕快,程掌院有请,耿暨的遗书找到了,不必查了,他是自杀。”


    “遗书在哪?”


    “在掌院手中。而且……”庄实欲言又止,“遗书中还交代了些别的事。”


    “何事?”


    庄实夫子顿了顿,没有明说:“您去了就知道。”


    几人随他前往拜见程掌院。老人手持数页纸张,神情悲戚,连连叹息。“看看吧,这是耿暨的遗书。”程掌院将纸张递来。


    裴霜接过,指尖传来异样的触感,这纸张似乎过于单薄。然而上面的字迹却异常清晰。


    只是这遗书的内容却令他们大吃一惊,耿暨在遗书中承认华、纪二人都是他所害,皆因无法忍受他们对他的欺辱。


    原来他们三人虽常在一起厮混,但因为耿暨家世比他们二人略差,时常遭受另外两人的奚落与轻蔑。日积月累的羞辱在他心中酿成毒酒,终于促使他精心策划了这场复仇。


    华浩荣死的那晚,他特意买通了妙儿,让纪高彬醉酒晚归,确保自己行动时无人打扰。


    他谎称铜盒之事未了,诱使华浩荣在房中苦等。待夜深人静,耿暨敲开他的寝房门,装作闲聊在茶水中下了迷药,华浩荣轻易就被他迷晕。


    然后就将华浩荣吊上房梁,又洗干净了带迷药的茶杯,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对付纪高彬时,他更是机关算尽。纪高彬被罚关禁闭,本仗着家中势力认为程掌院不会拿他怎么办,岂料程掌院这次是真动了肝火。耿暨便趁此时哄骗他,说他有办法让程掌院消气。


    那纪高彬素来狂妄,不疑有诈,竟真从窗口爬出,走到了耿暨早为他设好的陷阱之中。


    天夜色如墨,耿暨故意不带灯笼。但他清楚的知道哪里有削尖的竹刺,趁纪高彬不备从背后推了他一把,纪高彬当场被竹刺捅了个对穿,一命呜呼。


    他做的实在谨慎,以至于找不到谋杀的证据。


    至于灵树之说,原是他顺水推舟之计。耿暨担心铜盒之事被发现,苦于没有机会挖出,正好借命案散布移栽招祸的谣言,一举两得。


    他本打算伺机取回铜盒,不料却被裴霜抢先发现,铜盒之事暴露,更有骸骨在石榴树下,恐惧日夜啃噬着他的心智。


    华、纪二人的冤魂更频频入梦纠缠。最终,在良知的煎熬下,他选择以死谢罪。于是决定自杀。


    耿暨在遗书中字字泣血,恳切忏悔,愿以一己之死终结此事,后果也由他一力承担,不要牵连他的家人。


    “这遗书写得倒是情真意切。”霍元晦指尖轻抚纸页评价道。


    裴霜揉捏着纸张一角,问:“遗书在何处发现的?”


    “就在房中桌案上。”程掌院引他们看向书案,叹息道,“自将他禁足后,我便让他同屋的学子搬出,只留他一人。哎,想来是他孤身一人,顿觉生活无望,又受良心谴责,这才寻了短见。”


    这间房就是耿暨的寝房,裴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裴霜目光扫过这间寝房。书案上《论语》端放正中,未抄完的宣纸压着砚台边缘。


    干涸的墨迹凝在砚心,狼毫笔静静搁在青玉笔架上,笔洗中的浊水映着窗户投下的菱花光影。


    裴霜对比了遗书与抄写上的字迹,确实一样,遗书上的字就是耿暨的。


    她随即让人去寻妙儿对质,妙儿已经回了问花阁,妙儿听闻耿暨死讯时还怔忡许久。她很识时务,想着耿暨已死也就没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就全都交代了。


    妙儿是人证,遗书是物证,铁证如山,这桩悬案竟就这般突兀地了结。


    裴霜执笔悬在案卷上方,笔尖的墨汁将落未落。她左手支着下巴,青丝从指缝间漏下几缕,右手握着的笔杆时不时轻点脸颊。眉头越蹙越紧,她突然烦躁地抓了抓发髻,将纸笔往案上一扔。


    霍元晦踏进书房时,正瞧见这一幕。平日里英姿飒爽的女捕快此刻鼓着腮帮,朱唇微撅,与案卷较劲的模样透着几分稚气。


    他不由驻足门边,目光在她蹙起的眉心和微微泛红的耳尖流连,竟舍不得打破这难得的画面。


    只是他这念想没成,书案上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了。


    “杵在门口做什么?”裴霜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倒不是针对他,只是因为书案上的东西。


    霍元晦唇角微扬,信步上前替她整理散乱的纸笔:“若实在写不出,迟些交也无妨。”他指尖拂过她搁在案上的毛笔,笔杆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段知府一直催着快点结案,裴霜却已经拖了几日。


    她懒洋洋地掀起眼帘,整个人几乎趴在案上:“谁说写不出了?”尾音拖得绵长,“你难道不知我在想什么?”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他们本该心有灵犀。不过她此时还未察觉,这是多么亲昵的语气。


    霍元晦凝视着她开合的唇瓣,眼底泛起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色:“自然知道。”他声音低沉,“你在想此案尚未了结。”


    她缓缓坐起身,手照例撑着下巴,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就知道你知道。”


    她只顾着为这份默契欣喜,全然不觉自己眼波流转间有多动人。


    霍元晦喉结微动,压下心中燥意:“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可是有新线索?”她眸子骤然亮起。


    “不是耿暨他们的案子,”霍元晦轻摇头,见她眸光一黯,他话锋一转,“屠明找到了。”


    裴霜眼里重燃喜悦,立马跳起来,藏青色差役服在案边旋开弧线:“走!”


    找到屠明实属机缘巧合。自赌输家产后,这个败家子也曾动过离乡的念头。可转念一想,离了这生于斯长于斯的通州城,他还能去哪儿?终究是没舍得走。


    断指之后,赌坊见他再榨不出油水,便将他拒之门外。倒是因祸得福,彻底绝了赌瘾。


    这些年来,他混迹于乞丐堆里,靠着残羹冷炙度日。前几日天灾,州府在城门口设粥棚施济,屠明自然不会错过这口热粥。


    他手有残疾,且城中认得他的人不少,很快被衙役发现身份,带回了州府。


    裴霜还没进门,就看见李天常趾高气扬地走出来,得意得朝她努努嘴:“裴捕快辛苦多日没寻着的人,倒叫李某捡了个现成,实在过意不去。”


    话虽客气,眉梢眼角却写满了挑衅。


    裴霜掏了掏耳朵,权当是只烦人的苍蝇嗡嗡叫。


    正要绕过他,霍元晦已先一步开口:“李捕头若无事便请回避,本官要问案。”


    李天常顿时蔫了气势,他能倚老卖老口头“欺负”下裴霜,却不敢和霍元晦这个实权通判面前造次。


    望着李天常灰溜溜退下的背影,裴霜暗自腹诽:还是当官威风。若女子也能入仕,她定要当个比霍元晦更大的官。


    不过这念头也就在心里过过瘾罢了。


    洗净更衣后的屠明正狼吞虎咽地扒着饭菜。八年的风餐露宿,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松垮的旧衣挂在嶙峋的骨架上,颧骨高高突起,活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叟。


    右手仅剩的三根手指使不利筷子,索性弃了筷子直接


    抓食,可见这些年没少吃苦头。


    “饿死鬼投胎么?慢些吃!”方扬忍不住呵斥。


    话虽如此,众人眼中并无怜悯,赌徒原不值得同情。


    屠明闻言一哆嗦,真的放慢了速度,倒不是惧怕方扬,而是对他那身差服本能地畏惧。


    待瞥见霍元晦的青袍官服下摆,更是吓得扔了吃食,扑通跪地:“小人拜见大人!”


    “待会儿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隐瞒……”


    “不敢隐瞒!绝不敢隐瞒!”屠明连连叩首,额头撞得青砖咚咚响。


    裴霜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屠明:“想来你已经知道了令尊的死讯。”


    屠明抬起那张布满风霜的脸,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滚落:“我……我以为爹他是厌弃了我才离家出走,没想到竟是被人害了……求大人为我爹做主啊!”


    裴霜冷眼看着他的眼泪,心中毫无波澜。生前不知尽孝,死后哭得再伤心,谁知道是不是装模作样?


    “闭嘴,别嚎!”她厉声喝道。


    屠明立刻噤若寒蝉,瑟缩着低下头。


    这般胆小?裴霜眯起眼睛,忽然计上心头。她猛地一拍桌案,声音陡然提高:“屠明!你以为装模作样喊冤,就能掩盖你弑父的罪行吗?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明鉴啊!”屠明惊恐地抬起头,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害自己的亲生父亲啊!”


    裴霜冷笑一声,步步紧逼:“八年前的那个晚上,你向父亲索要赌资不成,恼羞成怒用菜刀砍死了他。”


    “正巧书院在种石榴树,你就趁着夜色将尸体埋在了树下。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早被邻人看在眼里!”


    她每说一句,屠明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你怎么也想不到吧,八年后令尊的尸骨会重现天日,不知午夜梦回,他可有找你索命呐。”


    裴霜一口气说完,屠明被吓了个肝胆俱裂,在乞丐堆里摸爬滚打这些年,他太清楚官府的手段了,破不了的案子,随便找个替死鬼是常有的事。


    屠明生怕刚才吃的饭成了断头饭,拼命磕头,额上很快见了血:“不,不!冤枉啊大人!”


    “我……我就是再混蛋,也不可能杀害亲生父亲啊!那个所谓的邻人在哪?我要和他对质!大人明察,小人真的没有弑父啊!”


    霍元晦冷眼旁观,朝裴霜微微摇头,此人绝非凶手。


    裴霜心下了然。方才她故意说错凶器,若屠明真是凶手,定会察觉其中破绽。


    可看他那惊慌失措的模样,显然连这点心机都没有。


    裴霜佯装严肃:“你可有证据自证清白?”


    屠明急得直搓残缺的右手:“大人明鉴!当时我全指望父亲借钱还债,怎会害他?他若死了,我的赌债……”说着露出断指处,“您看,这就是我欠债不还的下场,差点要了我的命啊!”


    “倒也有理。”裴霜故作认同地点头。


    霍元晦垂眸掩去笑意,这丫头又在耍花招。


    她继续问:“那你可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令尊时,他可说过要去何处?”


    屠明突然激动起来:“爹说要去找庄夫子借钱!对,就是庄实!他去了就再没回来,定是那庄实害了我爹!”——


    作者有话说:可以开始猜凶手了


    第74章


    庄实独居书院多年,裴霜二人去找他的时候正巧他不在。


    程掌院捋须道:“庄夫子去城西看书了,需要落日时分才能回来,两位可是有急事?老夫可差人去寻。”


    裴霜奇怪:“看书?”


    程掌院笑着解释:“城西吴员外家藏有许多孤本,孤本难得吴员外始终不肯割爱,却允庄实每月逢十去看三日,每月这几日我都是不给他排课的。”


    “庄夫子真是爱书之人。”


    “是呀,他这么多年一直爱书如命,当年甚至节衣缩食只为买一册《岁华录》。”


    霍元晦:“可是蜀中费公所著那本?”


    “正是,庄实少时曾读过此书,对书中蜀中风土人情颇为向往,立志此生定要去一次,只是后来他的腿……腿伤后不便远行。”程掌院叹了口气,“他说不能亲身去往,读一读书也可慰藉。于是《岁华录》出现的时候怎么样也要买下来。”


    “何时买的书?”


    “有个小二十年了吧。记不大清了,早些年找他借,他还肯拿出来,后来却是一眼也不肯给我们看了,把那书看得和眼珠子似的。”程掌院当个趣事给他们讲。


    霍元晦轻笑:“庄夫子买书时费公还在世,自十年前费公去世后,他的书价值翻了十倍都不止,不舍得也是正常。”


    程掌院:“欸,庄实是真正爱书之人,这些年无妻无子,积蓄尽数用来买书了,不论是十两银还是百两银,只要他真喜欢,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霍元晦:“是某狭隘了。”


    裴霜忽问:“庄夫子如此真是难得,这些年他就一直没动过成家的念头?”


    程掌院沉吟道:“那也不是一个没有,我记得大约七八年前,有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不知为何,后来还是没成,那女子嫁给了旁人。从此后他便再不贪恋情爱,立誓此生不娶。”


    说罢,程掌院觉察出了不对:“二位为何突然对庄实的事这般上心?”


    裴霜与霍元晦交换了个眼神,她直言道:“实不相瞒,屠明已经找到。据他供述,屠学海生前最后去见的人正是庄夫子。”


    “你们怀疑是庄实杀了学海?”程掌院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绝无可能!学海对庄实有救命之恩啊!他怎么可能害他的救命恩人呢!!”


    “救命之恩?”裴霜瞳孔微缩,这个转折确实出乎意料。


    程掌院平复了下情绪,缓缓道出一段往事。三十年前北乡书院未建之时,他们这些科举舞弊案的受害者遭受了非人折磨。


    庄实更是被打断腿,官官相护,申冤无门,他万念俱灰之下,竟然生出了轻生的念头,投水自尽,是屠学海不顾危险将他救起。


    “庄实高烧三日不退,学海日夜守候,典当家财为他求医问药。”程掌院声音哽咽,“待他病愈,学海又日日开解,这才让他重拾生机。后来霍道远大人为我们平反,二人便一同入了书院。”


    他们关系最是要好。屠明第一次的赌债,庄实更是倾尽家产借给了屠学海。


    “他在得知学海死讯之时,还痛哭了一番。这样重情重义之人,怎么可能杀害恩人呢?”程掌院声声质问。


    裴霜若有所思。原本简单的同僚关系,突然变成了生死之交,案情顿时复杂起来。


    不多时,庄实匆匆赶回,进门时还带着几分不悦:“掌院,我正看到兴起,您……”


    口中的话在看到裴霜与霍元晦时止住了,他躬身行礼:“见过通判大人。”


    裴霜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了屠明已找到之事,问他:“他说屠学海死前最后去见的人是你。”


    “确有此事。”庄实痛快承认,“那日学海来找我借钱,可早在第一次我就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了他,还哪有钱可借呀。屠兄借不到也就离开了,我哪知他已被人谋害。”


    庄实面露痛色,忽而又激动起来:“定是屠明那孽障诬陷!之前学海不肯拿钱给他,他便对他拳打脚踢,学海身上时有伤口,这般丧尽天良之人,弑父有何稀奇?大人明鉴啊!”


    程掌院证明庄实所言都是真的,屠明对屠学海动手邻里皆知。


    裴霜回去又问了屠明,屠明也承认他对屠学海动过手,但依旧否认杀人的事情。


    屠学海一案时隔太久,不论是骸骨上的线索还是人际线索,都很难查证。方扬曹虎到处跑了几天,收效甚微。


    竹编摇椅在檐下轻轻晃动,细碎的阳光透过葡萄架,在裴霜身上洒下斑驳的金影。她


    闭目小憩,一把蒲扇随意搭在腰间,随着摇椅的节奏微微起伏。青丝从椅边垂落,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霍元晦立在廊柱旁,望着这幅闲适的画面。这摇椅是路过集市时她一眼相中的,说什么“手艺人活计不易”,转眼就掏了他的钱袋买下。想到这里,他唇角不自觉扬起。


    这些日子她已经够累了,难得偷得半日闲,他就这么看着她。


    睡梦中的裴霜敛去了平日里的锋芒,巴掌大的小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长睫投下一片阴影,朱唇微抿,任谁看了都想不到这娇小的身躯里藏着怎样的雷霆手段。


    “鬼鬼祟祟做贼来了?”她轻启红唇,并未睁眼,手中蒲扇轻摇。


    霍元晦走近几步:“醒了?”声音比平时更轻三分。


    裴霜睁开眼,眸中映着天光:“你脚步声重得像打夯。”说着伸了个懒腰,藤椅发出细碎的吱呀声。


    “比不得你们习武之人。”霍元晦抬脚示意,“走路都跟猫儿似的没声响。”


    提到猫儿,裴霜眼神黯了黯。她还真有点儿想木耳了,她在这通州也没个认识的人。


    不像在青梧时,要是心里烦闷,或是被案情难住,她还能去找那帮小子解解闷。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扇柄,忽然觉得这午后的阳光越来越燥热。


    眼前倏地递来一方浅蓝丝帕,帕上躺着十几颗翡翠般的莲子,圆润饱满,还沾着晨露的湿气。


    裴霜眼睛一亮,惊讶道:“哪儿来的莲子?”手上一点儿也不客气,一把拢起丝帕,就往嘴里扔了一个,贝齿轻嗑,莲子在她唇齿间打了个转,吐出来时只剩层薄薄的青皮。


    “路上遇见个卖莲蓬的。”霍元晦说得轻描淡写,指尖却染着青涩的莲香。


    裴霜眯着眼嚼第二颗:“定是你先吃够了才想起我。”她吃得高兴,莲子的清甜在舌尖绽开,连夏日的燥热都消减几分。


    其实他蹲在街角剥了小半个时辰莲蓬。那小贩的莲蓬看着饱满,剥开来却多是干瘪的。他一颗颗挑拣,才攒出这一小捧。


    霍元晦但笑不语,顺手拿起她搁在椅边的蒲扇。粗陋的蒲扇在他修长的指间,竟显出几分风雅。斜阳穿过扇骨,在他如玉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


    “晚上穆峰摆宴,去不去?”


    “去!”裴霜盘腿坐在藤椅上,“他怎么想着摆宴?”


    “我赠了他幅南州先生的《青竹寒鸦图》。”霍元晦摇扇的动作顿了顿,“他非要谢我,还特意嘱咐要请你同去,还有方扬曹虎他们。”


    裴霜噗嗤笑出声,莲子在齿间脆响:“这呆子,被你坑了还倒贴酒钱。”


    “怎么会是坑,”他挑眉,“那可是价值百两的真迹,和该是他谢我才对。”扇面送来凉风习习,她鬓边散发随风飘荡。


    裴霜忽觉心尖一颤。定是最近太累,她想,不然怎会对着这厮晃神?忙低头数起莲子,盘算着晚宴该点哪道名菜才好。


    暮色渐染,福满楼的灯笼次第亮起。裴霜一行人踏进雅间时,穆峰早已备好茶点相候。


    “二位太客气了。”穆峰见方扬曹虎提着酒坛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方扬将青瓷酒坛往桌上一搁:“总不好空手来赴宴,这可是我们青梧的好酒,给穆兄尝尝鲜!”


    裴霜挑眉:“这是点我呢?”她今日确实两手空空而来。


    曹虎忙找补:“哪敢,这就是云来客栈的醉茗露啊,算我们一起送的。”


    “有理。”裴霜抚掌而笑,“我娘亲手酿的,可比外头买的金贵。”


    霍元晦执盏轻嗤:“卖出去的酒还能充人情?今儿可算开眼了。”他袖口绣的银竹纹在灯下微闪,衬得那抹笑意愈发促狭。


    裴霜反手拍在他臂上:“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这厮又拆她的台,午后那点恍惚果然是想多了,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嫌。


    霍元晦揉着胳膊暗自苦笑。二十年养成的习惯,见到她就想逗弄,改是改不掉了。好在裴霜向来豁达,转眼就能把这事抛诸脑后。


    穆峰浑不在意地摆手:“无妨,霍兄赠画,本就是我占了便宜,怎好再收你们的礼,合该空手来的。”


    裴霜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随意,裴娘子要吃得高兴才好。”穆峰手一挥喊来小二,极其豪爽。


    裴霜说不客气那是真不客气,一下子点了五六道菜。


    霍元晦挑眉:“这是饿了三日来的?”


    “自然要做足准备。”她指尖在菜单上轻点,又添了道蟹粉狮子头。


    穆峰见状再加两道时鲜,又要了本地有名的蓝尾酒。霍元晦直呼够了他才停止。


    小二才要走,裴霜又唤住他:“再来一壶酸梅饮。”


    酒水先上,菜还要等一会儿。


    “瞧我这记性。”穆峰拍额,“忘了霍兄不饮酒。还是裴娘子心细。”


    霍元晦垂眸抿了口酸梅饮,冰凉的酸甜沁入心脾。她总能在这些细微处记得他的喜好,这份独属于他的体贴,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蓝尾酒呈上时泛着琥珀光。裴霜先浅尝一口,嫣红的唇瓣沾了酒色,眼波流转间忽然仰颈饮尽,像只偷到腥的猫儿般眯起眼。


    霍元晦急忙灌下半盏酸梅饮,才压下喉间莫名的燥热。


    “翁兄怎的没来?”他转开话头。


    那日因共赏道远先生的画作,二人发现彼此志趣相投,都对先生的画艺推崇备至,自此关系便亲近了许多。


    “原是想喊他的,可他……”穆峰压低声音,悄悄道,“我素来以为翁兄与我一般洁身自好,哪曾他居然去了问花阁。”


    裴霜眼眸微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穆峰:“你怎得知道他去了?莫非你也……”


    “我、我只是路过!”穆峰急得耳根通红,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襟,“我从不踏足那些烟花之地,真的!”


    “啧——”裴霜轻晃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挂出细密的金珠,“连翁奕这样看似老实的人都会流连风月场,男人啊……”


    她意有所指地瞥向身侧,霍元晦清俊的侧颜在灯下如玉雕般完美。这世上的男子,果然都是金玉其外的皮囊。


    霍元晦浑然不知自己已被打上祸水的标签,正细心为她布菜:“尝尝这道奶汤蒲菜,是通州一绝。”


    裴霜却对酒更感兴趣。三巡过后,穆峰已喝得兴起,拉着霍元晦吟诗作对。


    霍元晦文采斐然,又有方扬曹虎帮着挡酒,不多时穆峰便舌头打结,最终醉倒在桌上。


    再看裴霜,她看着依旧如初,只有两颊泛起微微的粉。若不是脚边那两个空酒坛,任谁也看不出她已饮下这么多烈酒。


    她又斟满一杯,晶莹的酒液刚要入口,皓腕忽被人握住:“做什么?”


    她眼波流转,即便醉意朦胧,也不妨碍她理直气壮地瞪人。长得再好看,也不能拦着她喝酒。


    “少喝点。”霍元晦温声劝道。


    “娘亲和郦姨都不在……”她忽然拖长尾音,嗓音软得能滴出水来,“就再喝一点点嘛~”


    能管住她的也只有郦凝枝和裴蕊娘,其实还有酒师父,但在喝酒一事上酒师父是不会管的,反而会带着她偷喝。她十岁时就被酒师父带出去,两个一起喝得晕乎乎才回来。然后两个人都被他娘和裴姨骂了好久。


    这声撒娇惊得方扬一口酒呛在喉间,与曹虎面面相


    觑。


    “我耳朵出毛病了?”方扬捅捅同伴,“刚才那是裴霜?”


    曹虎掏了掏耳朵,瞪大眼睛:“我好像也听到了……”


    “不多,不多,就一点儿~”裴霜比着小拇指,指尖在霍元晦眼前晃啊晃。


    唯有霍元晦知道,她这是酒劲上头的征兆。蓝尾酒的后劲正如其名,初时温润,后劲却如猛兽出笼。


    方扬曹虎深感不妙,有些此地不宜久留的感觉。


    他们当机立断,拖走了已经趴在桌子上的穆峰,开玩笑,要是让裴霜知道他们看见了她的醉态,他们焉有命在?


    这边厢,霍元晦正与醉猫周旋。他哪敌得过裴霜的力气,眼见拦不住,忽然轻咳一声:“给你换杯更好的。”


    “嗯?”


    “你喝吧。”


    裴霜高兴了,嘴角漾起笑,仰头喝下一杯,只是入口后没有她想象的辛辣,反而又酸又甜。


    她皱眉奇怪:“我的酒呢?”她摇晃着空酒壶,狐疑地眯起眼。


    霍元晦暗自松了口气,幸好连酒壶都偷梁换柱了。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攀上他的肩膀。裴霜凑得极近,呼吸间带着蓝尾酒的甜香:“是不是你偷喝了我的酒?”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唇角,那里还沾着未干的酸梅汁。


    霍元晦喉结滚动,被她逼得后仰。裴霜却不依不饶,鼻尖几乎贴上他的:“你嘴角……”她伸出指尖,轻轻擦过他的唇瓣,“偷酒喝还不擦干净……”——


    作者有话说:浅浅推一下感情线


    第75章


    翌日骄阳似火,连晨风都裹挟着灼人的热浪。


    清晨就窥见了暑热,裴霜揉着太阳穴起身,昨夜那蓝尾酒的后劲果然不容小觑。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穆峰醉倒的画面,之后如何回的住处却是一片模糊。


    她晃晃脑袋,有些不记得了。


    不过确实是好酒。宿醉只是有些困倦,脑袋却不疼。


    就是身上还有些酒味,不太好闻,她果断去厨房要了热水洗了个澡,才换好衣服,屋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何事?”她单手系着腰带去开门,衣领还未来得及拢好。


    霍元晦站在门外,目光不自然地移向别处,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发现了些线索,找你聊聊。”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张,声音比平日低沉几分。


    裴霜顺着他的视线低头,顿时了然,领口松松垮垮,一大片白嫩暴露在外面,几乎能看见最里面的心衣,匆忙拢好松散的衣襟:“什么线索?”


    院中石桌上,霍元晦将两份文书并排铺开。


    他指着遗书上的字和耿暨抄写的《论语》:“这份遗书字迹虽与耿暨的很像,但写字发力的方式却完全不同,属于只有形没有神。所以,这份遗书不是耿暨写的,而是真正的凶手冒充。”


    “这……看上去一模一样啊?”裴霜盯着看了许久,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就算是同一个人写同一个字,有些略微不同也很正常。”


    “不,写出来的字有可能会不同,但同一个人写的笔画的发力点一定是一样的,而这两份是不同的,”霍元晦指着其中一个“华”字道,“抄写上,这个华的一竖发力是先重后轻再重,而这份遗书则是先重后轻带回锋。其他字也有很多这种情况。”


    裴霜凑近细看,发梢还带着皂角的清香。她试着在空中比划,却仍不得要领。


    霍元晦索性拿来纸笔,站在裴霜身后执起她的手,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微凉的肌肤,带着她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华”字。


    “感受到了吗?”他的呼吸拂过她耳畔,“第一种是腕力下沉,第二种要靠指节回勾。”


    “而且我发现,这遗书的纸极薄,放在其他纸上,能透出下面的字来。”霍元晦将两份物证叠在一起。


    裴霜恍然:“原来是这样!凶手定是拿到过耿暨所写的东西,在其中找到了一样的字,遗书中的字,都是描画上去的。”


    裴霜转身时唇角扬起明媚的笑:“这次真要多谢霍通判明察秋毫。”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扫过他的手腕。


    霍元晦仍保持着半环抱的姿势,呼吸间尽是女子发间清冽的皂角香。他呼吸一滞,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


    裴霜浑然不觉,沉浸在发现新线索的喜悦中,她仔细收好物证,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做,却发现他还站在那里。


    “愣着做什么?”她忽然问起,“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自然是我把你背回来的。


    不过这话不能说。霍元晦唇边笑意清浅:“某只醉猫啊,酒量不怎么样,惯会逞强,说是自己能走着直线回房,实际上没人扶着,差点一头栽进运河里去。”


    “胡说!是那蓝尾酒太烈——不,是我没喝过,所以多喝了几杯,肯定是我自己走回房的,你莫要污蔑我!”裴霜理不直气也壮。


    她还真没怎么醉过,醉茗露她能喝上好几坛,昨日确实是她大意了,初时尝只觉酒味醇厚,却不想后劲那么足。


    她眼神飘忽问道:“我昨夜,除了回房,没做什么吧?”


    “你么……”霍元晦凤眸微眯,故意沉吟。


    裴霜急了,轻踹他一脚:“快说。”


    “不曾做什么,就是抢我的酸梅饮子喝。”霍元晦眸光幽深。


    却不是要喝杯中的,而是他唇上的。


    记忆里那双带着酒香的唇忽然贴近,在即将触碰的刹那,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忽然砸在他肩上,就这么睡着了。


    他只得将人背回房中,听着自己如雷的心跳在夜色中久久难平。


    然回房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拿出之前的物证钻研,岂料阴差阳错还真发现了关键线索。


    伪造遗书之人必定就是三起案子的凶手,因为若非当事人,是绝无可能写出那么详细的作案过程。


    能拿到耿暨写的东西,必然是他相熟之人,而且要与华、纪二人有仇。


    这样排除下来,似乎又只剩下了那一个人——翁奕。


    “可翁奕的伤……”裴霜不解,“难道他是假装受伤?他十分不想然旁人触碰到他,是怕发现他受伤没那么严重?”


    霍元晦:“要验证这个不难,可以去他看病的医馆问问。”


    翁奕看伤的医馆就在书院不远处,裴霜他们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只是却与他们想的不一样。


    医馆大夫唏嘘道:“他也真是倒霉,那麒麟偏偏那时候砸下来,他的肩膀啊,就算治好了,以后刮风下雨天也得疼,落下病根了。”


    “那孩子,伤得不轻呀……”


    且翁奕被抬进来的时候血流如注,医馆里许多人都看见了,所以大夫的话可信度还是非常高的。


    那他们的怀疑就不成立了,还是原来那个问题,他不可能吊起华浩荣。


    裴霜沉思道:“其实不止这一点可以排除他,如果是翁奕找华浩荣,他未必会开门。”


    还有纪高彬,根据那份伪造的遗书上写,是耿暨哄骗他主动爬出,纪高彬对耿暨还能勉强信任,翁奕则是根本不可能,翁奕与纪高彬交恶,纪高彬就算再没脑子也应该不会相信他。


    耿暨也是同理,若是翁奕约他去池塘边,他恐怕也不会答应。


    必定是这几人都非常信任之人,那会是谁呢?


    “要同时被他们几人信任,哪个学子都不太可能啊。”裴霜想着他们混不吝的性子,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是我狭隘了,为何一定要在学子上打转,或许是夫子呢?”


    这个想法犹如一根针,穿起那些凌乱的线头。之前觉得困惑的地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何华浩荣会穿戴整齐等待,为何纪高彬会毫不怀疑爬窗,为何耿暨又会夜半赴约,一切都因为对方是个夫子。


    有了这个结论之后,他们再去了北乡书院,这次问的是看门的护院。


    纪高彬关禁闭室确实有人去看过他,耿暨在自己房中禁足,也有人去看过他,而这两次都


    是同一个人,庄实。


    霍元晦疑虑更深:“怎么是他?”


    裴霜也被这个人的身份惊讶到,屠学海的案子他是嫌疑人,这三桩案子他又牵扯其中,难道这中间有什么关联?


    她即刻找程掌院要来的庄实的笔迹,与遗书的字迹对比。


    经过霍元晦的确认,庄实的字迹确实与遗书的写字发力方式是一样的。


    裴霜又查了庄实那几日的行踪,意外发现嗜书如命的他,在十日前居然没有去看书,而那日正是华浩荣死的第二天,纪高彬死亡当日。


    这一连串的证据,基本可以断定庄实与这三件案子有关。


    裴霜指尖在桌上轻点:“可以抓人了。”


    庄实很快被带到州府衙门,他还以为是因为屠学海的案子,还有些生气,挺直腰板道:“霍通判,裴捕快,官府这般胡乱抓人,可是有了新证据能证明我就是杀害学海的真凶?”


    裴霜缓步上前,指尖轻点案上文书:“今日请庄夫子来,是为另一桩案子。”


    庄实疑惑:“什么?”


    她忽然展开两份文书,薄如蝉翼的宣纸在晨光中几乎透明:“庄夫子,你用极薄的宣纸描摹耿暨的字迹,只是模仿字迹的功力还不到家呀。”


    庄实显然没有想到他们居然看出了遗书是假的,面色突变,心虚的模样连小儿都看得出来。


    他的心理素质实在一般,裴霜还以为至少要审问几轮,没想到才端上来开胃菜他就慌成这样。


    庄实强自镇定,声音却已发颤:“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伪造……”


    裴霜眉梢微挑:“哦~那你是承认遗书是假的咯?”


    “我……我没有。”庄实一时不察掉进了对方的言语陷阱,他还想挣扎,“是你说这遗书是伪造的,我不过顺着你所说。”


    “城南纸铺的掌柜可都招了,”裴霜甩出一份供词,纸页哗啦作响,“这种宣纸太薄,很少有人买,三月来只卖出过一刀,城里能买到的就只有这家铺子,而买主——只有你。”


    她步步逼近,靴底踏在青砖上的声响像是催命的更鼓:“还有,你初十那日去了哪,为何没有去吴家看书?纪高彬被关禁闭之后你为何要去找他?耿暨禁足后你出现在他的房间是为什么,说!”


    庄实一步一步被逼到墙角,脸上的肌肉都颤抖起来,双目赤红,终是吼了出来:“够了!我是被逼的!都是耿暨逼我的!我不想杀人的,我不想……”


    他一边喊一边留下泪来,痛苦地抱住了脑袋蹲在墙角。


    “我不想杀人的。”庄实瘫坐在地,双目失神地喃喃。


    裴霜扶他起来,温言道:“我知你并非十恶不赦之人,有什么隐情,说说吧。”


    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小娘子,语气忽然温和,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仿佛一道咒语,让庄实卸下心防。


    他佝偻着背,整个人瞬间苍老了许多:“华浩荣和纪高彬,都是耿暨威胁我杀的。杀人的理由,就是遗书里那的那样,用什么法子也是他写信告诉我的。”


    “信在哪?”


    “在我书案的夹层中。”


    裴霜目光如电:“你说耿暨威胁你,他知道了你什么秘密,你才会受他威胁?甘愿为他杀人,这个秘密恐怕也不是小事吧。”


    “我……我就知道瞒不住,杀人偿命,一步错步步错。”庄实痛苦地闭了闭眼,又说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屠学海是我杀的。”


    “耿暨看见了我夜半移尸。”——


    作者有话说:解开谜底啦


    第76章


    书院要重新修之后,庄实便想到石榴树势必会被移栽,那时树下的秘密就瞒不住了。


    于是他想先行一步挖走树下的骸骨,只是埋尸之时那树才是幼苗,如今已经长成碗口粗细的大树,盘根错节的根系如同蛛网般将森森白骨紧紧缠绕,完全无法分开。强行移树必会惊动旁人,所以他只能将此事暂时搁置。


    至于树下的铜盒他一点儿也不在意是什么,原样埋了回去。


    “我没想到会被人看到。”庄实后悔不迭,他特意挑了夜半的时间,然而百密一疏,“三天后,有人往我寝房中塞了一封匿名信。”


    庄实的声音嘶哑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撕扯着他的灵魂:“那封信上的内容让我浑身发冷,对方不仅亲眼目睹了一切,还威胁要我杀了华浩荣,否则就将石榴树下的秘密公之于众。”


    庄实从此刻开始堕入深渊,或者说,他本就在深渊,只是更往下沉了沉。


    “那天夜里,我去找华浩荣时,他毫无防备地让我进了屋。”庄实的眼神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罪恶的夜晚。“我按信上的指示,在他茶里下了药……那药粉就附在信里,只有小小一包……”


    他机械地描述着如何伪造自缢现场,声音越来越低:“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就在你们判定华浩荣是自杀的当天下午……”


    庄实突然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抓住桌沿:“那该死的信又出现了!这次是要我杀纪高彬!”他的声音里充满绝望的愤怒,“我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像个提线木偶……”


    “我没办法,我只能按照他的指示去做。”


    裴霜:“那你后来是如何确定,匿名信就是耿暨所写呢?”


    “笔迹。”庄实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衣角,“第一次见到匿名信之时,我便觉得有些眼熟,怀疑是丁班的某个学子。可是我对比了所有丁班学生的笔迹,并未在其中找到相似之人。”


    “因为耿暨已经进入了丙班,所以你一开始并不知道?那后来呢?”


    庄实眼中泛起血色:“程掌院罚他抄写的《论语》,我看见了,那一撇一捺的走势,与匿名信如出一辙。”


    裴霜眸光锐利:“那你杀耿暨,是因为不想再受威胁?”


    “是。这种头上悬着一把刀的感觉太难受了,”庄实突然剧烈颤抖,仿佛又回到那些噩梦般的日子,“杀了华浩荣还不够,又来一个纪高彬,那下次呢,他让我杀谁我又得去杀吗?我不想,不想再被人摆布了,我必须彻底解决这件事。”


    中途屠学海的尸骨被发现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不过很快出现一个屠明引开了官府的视线,他只要解决耿暨,就能彻底掩埋这件事情。


    他声音渐低,带着诡异的平静:“我假装不知道已经认出了他就是写信之人,那夜约他在池塘边,他毫无防备。石头砸下去时,血溅在我脸上……然后,把他推下了池塘。”砸人的石头被他顺手扔进下了水,看见耿暨完全被水吞没,许久都没有浮起来后,他才安心离开现场。


    裴霜倾身向前:“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屠学海,就因为他向你借钱?”


    方扬也说:“对呀,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


    “救命恩人又如何!救命恩人就可以一次次向我索取,趴在我身上像个蚂蟥一样的吸干血吗?”庄实忽然激动起来,“谁要他救了,我还不如当初死了!就因为他当初救了我,所以他家出事时我要倾囊相助,所以我不能拒绝!”


    “每个人都在提醒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可这份恩我要还到什么时候才算清!”庄实老泪纵横,“因为这份恩,我拿不出十两银子的彩礼,只能看着我心爱的女子嫁给了旁人。我难道只为了这恩情而活吗?”


    “屠明是个混账,屠学海的纵容与溺爱也是帮凶!我退让得还不够多吗?他们连我最后一点念想都要夺走!”


    那个噩梦般的午后又浮现在眼前,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他竟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屠学海佝偻着腰,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庄兄,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


    庄实为难道:“学海,你看我这家中,已经是借无可借,实在是帮不了你呀。”


    屠学海眼睛突然亮得骇人:“你不是还有一本费公所著的《岁华录》吗?那书价值百两,可解我之困。”


    庄实不愿:“可那书……”


    “哎呀庄兄,你不借我,我儿就会被赌坊之人看去手指,他没了手还如何自处,难道书这等死物,还不上我儿的性命重要吗?”屠学海声泪俱下。


    庄实念着救命之恩,将书找了出来,刚要递给屠学海之时,他又有些犹豫了:“学海,不然还是想想别的办法,此书我实在是不舍。”


    “还想什么办法,把


    书卖了就是最好的办法。”屠学海见他退缩,居然直接动手抢夺。


    两人在逼仄的屋里扭打,案几翻倒,砚台砸在地上溅起墨花。混乱中他摸到一把裁纸剪刀……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岁华录》的书皮。


    他抱着染血的书册瘫坐在地,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嚎啕大哭。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学子们的嬉笑声,他这才惊觉夕阳已经西沉。


    “得埋了他……”庄实喃喃自语,目光落在院中新运来的石榴树苗上。夜半时分,他拖着残腿,一铲一铲将泥土盖在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孔上。


    烛火噼啪,庄实嘶哑着声音问:“你们说,这究竟是恩,还是仇?”


    他凄厉的模样让裴霜心头一震。


    裴霜心头微震。屠学海确是庄实的救命恩人,可经年累月的索取,早已将这份恩情消磨殆尽。


    当庄实心生怨恨,恩情于他成了负担,这恩也就不是恩了,成了仇。


    仇怨起则祸患生,罪恶的种子一旦埋下,今日的结局早已注定。


    只是对着庄实,难免唏嘘。


    庄实对杀害四人的事实供认不讳,被关入死牢。


    程掌院得知消息后险些晕过去,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昔日的好友会到这个地步,在了解事情原委后,他又无法苛责于他。


    多年交好,程掌院能做的也只能是安排好庄实的身后事。


    困扰多日的学子身亡案终于告破,州府上下一片喜悦。


    段展源摸着小胡子笑眯眯地夸他们,薛迈也肯正眼瞧人了,唯有李天常依旧鼻孔朝天,倨傲得很,不过裴霜等人早已学会视若无睹,也就无所谓了。


    北乡书院内,学子们三五成群地议论着这桩骇人听闻的命案。


    “谁能想到庄夫子平日不声不响,竟是个杀人魔头?”一个瘦高学子压低声音道。


    旁边圆脸少年撇嘴:“要我说,耿暨才最可怕。不过几句口舌之争,竟能教唆杀人。”


    “呵,庄夫子才叫狠绝。”另一个插嘴道,“连救命恩人都下得去手。幸好我从未得罪过他。”


    角落里,几个学子越说越激动:“说到底,都是惠捐制度惹的祸!书院本该以才取士,如今却让这等品行不端之人混进来。”


    “可不是?华浩荣、纪高彬活着时就跋扈得很,连翁兄都受过他们欺辱。”有人转向翁奕,“翁兄,你说是不是?”


    翁奕头也不抬,指尖翻过一页书册,恍若未闻。


    穆峰见状连忙打圆场:“诸位,逝者已矣,何必再议……”


    话音未落,几个路过的惠捐学子已勃然变色:“放屁!我们这名额也是真金白银捐来的,凭什么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道歉!”


    不知是谁先扔出了砚台,霎时间笔墨纸砚满天飞。穆峰拽着翁奕疾步后退,还是被溅了一身墨汁。战况很快升级,双方扭打成一团。惠捐学子虽人数劣势,出手却格外狠辣,竟与对方打得难分高下。


    有人怕出事赶紧去寻程掌院救命。


    穆峰拉着翁奕躲到回廊拐角,忽然瞥见他肩头衣衫破损处露出的狰狞伤痕:“你没事吧?你肩膀上……”


    “是旧伤。”翁奕面不改色理好了衣服,指着他袖口上的一大块墨迹道,“你的衣服脏了,我会赔给你。只是你要容我一些时间,”


    他的衣料一看就不便宜。


    穆峰随意掸了掸衣袖:“没事,洗洗就干净了,再说了,又不是你弄的。”


    “可是因为护着我而弄脏的。”


    “你肩膀的伤那么严重,要是再被伤到,你胳膊还要不要啦?”


    “你……为什么要帮我?”翁奕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穆峰先是一愣,继而失笑:“同窗之谊,何须缘由?”


    翁奕属实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他愣了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喉结微动。


    或许,或许他会帮忙呢?


    翁奕纠结几息,试探开口道:“穆兄可否借我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穆峰眉头微蹙。


    “是我冒昧,不必了。”翁奕立刻垂下眼帘。到底还是他想多了。


    他转身欲走,穆峰拦住他道:“诶,我又没说不借。”他扔给他个钱袋子,沉甸甸的,里面约莫有二十两银子。


    翁奕讶然:“你……”


    “只是上月买画花销大了些,眼下只剩这些。不过借你也无妨,大不了……”他狡黠一笑,“偷偷挪用些下月的份例。”


    “你不问问我要钱做什么?”


    “你要钱还能做什么?”穆峰凑近半步,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定是又瞧上什么孤本了?若是有关道远先生的东西,可要借我开开眼。”


    翁奕攥紧钱袋,指节发白,沉声道:“我会尽快还你。”


    语毕只给穆峰留下一个背影,穆峰挠挠头,望着那抹渐远的青衫,小声嘀咕:“这年头……借钱的倒比债主还威风?”


    夜幕四合,问花阁却人声鼎沸。


    翁奕捏了捏鼓鼓囊囊的钱袋,露出一个笑来,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他熟门熟路来到一间屋子:“妙儿,我攒够了,攒够给你赎身的银子了,你……”


    帷幔拉开,眼前女子却不是他朝思暮想之人。


    裴霜盘腿坐在床榻上,偏头一笑,伸手打了个招呼:“翁郎君,看清楚了,我可不是妙儿娘子。”


    翁奕脸色骤变:“妙儿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霍元晦掀开珠帘从侧门出来:“她没事。我们只是请她去州府衙门坐一坐,那儿可比这问花阁安全多了。”


    “你们,你们都知道了……”翁奕跌坐在圆凳上,他们能出现在这儿,就说明那招祸水东引已经被识破。


    裴霜正色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妙儿娘子已经都交代了,现在,翁郎君,轮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猜到了吗?


    第77章


    “你才是写匿名信之人。”


    翁奕忽地笑了,那笑中含有释然,轻松,无奈,他本是良善之人,这个秘密令他如坠千斤,如今被揭露与人前,他反倒身体一轻。


    “是我。”翁奕的语气毫无波澜,“是我看见了庄夫子夜半移尸,威胁他杀了华浩荣与纪高彬,至于耿暨被杀,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也是我让妙儿撒谎,将嫌疑引到耿暨身上,”翁奕抬眸,“只是我很好奇,官府明明已经传出结案的消息,你们是怎么发现信是我写的?”


    “因为动机。”裴霜从床上下来,“耿暨的杀人动机,实在是有些牵强。还有,信上的作案过程,你写的太详细了,耿暨做事大大咧咧,考虑不了那么周全。”


    “就因为这些?”


    裴霜垂眸:“起初我们不曾想到你,直到那日怀疑你诈伤,医馆大夫说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他那日给你治肩伤,发现衣衫掩盖之下你身上居然到处都是伤疤,有烫伤,有刀伤。”


    她走过去,眼底有不忍:“烫伤是因为纪高彬拿烟杆子所为,其他伤口……”


    “别说了!”翁奕身体缓缓蜷缩,只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口都疼了起来,那疼深入骨髓,夜夜熬着他。


    “他们,他们都该死!”翁奕热泪滚滚,再不愿回忆那噩梦般的几个月。


    如果知道那次的升班考会让他万劫不复,他宁可那天的高烧夺走他的性命,那样就不会经历后面这些痛苦。


    那次分班考考砸他本没有放在心上,左不过再等三个月他就能回到甲班,只要肯学习,在哪里不都一样吗?如果他没有遇上华浩荣与纪高彬,这一切都会按照他的设想来。


    初入丁班的翁奕鹤立鸡群,得到夫子们屡屡的夸赞,华、纪二人作为反面教材,经常被夫子提起作为对比。次数多了之后,华、纪二人便新生怨恨,开始暗地里欺负翁奕。


    书页沾水,功课染墨都是家常便饭,丁班其实有不少人知道这件事,但都装作没看见。


    翁奕也试图寻找庄夫子的帮助,只是他却以为他们小打小闹,让他忍忍。


    而华、纪二人得知他去找了庄夫子告状之后,更是变本加厉,烧红的烟杆,滚烫的热水,沉甸甸的砚台,一件件东西都成了伤害他的刑具。


    耿暨虽没有动手只是望风,但在翁奕眼中他就是那递刀的帮凶。


    霍元晦:“你为何不报官呢?”这鲜血淋漓的真相,实在不忍卒读。


    “报官有用吗!!”他声音凄厉,“连书院的夫子都不帮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难道会因为我一个穷学生去得罪有权有钱的他们吗?!”


    翁奕那次求助耗尽了他全部勇气,他犹记得纪高彬的烟杆烙在皮肉上发出“滋滋”声响,伴随着肆意的嘲笑:“你以为找庄夫子就有用了?告诉你吧,就算你告到知府大人那里去,也照样没人理你!事情要是闹起来,被赶出书院的,只会是你这个穷酸!”


    翁奕被吓到了,他不能被赶出书院,离家时父亲佝偻着背将最后的铜板塞进他手中的画面历历在目,他不能被赶出书院!


    再忍三个月……


    他咬着嘴唇喃喃自语,鲜血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只要考回甲班……


    可当他终于重回甲班时,等待他的却是更深的噩梦。他的沉默成了滋养恶意的温床,那三人的暴行变本加厉。


    “他们……他们跟踪我,知道了妙儿的存在。”翁奕咬牙,“妙儿本是我的未婚妻,因她父亲嗜赌无奈沦落青楼。我一直在攒钱为她赎身。”


    得知翁奕需要一大笔钱后,他们又有了新的乐子,逼翁奕给他们写功课,写完之后像施舍般扔出一些碎银子,让他爬着去捡。


    “我不愿,他们就拿妙儿威胁!我只能……只能像只狗一样,趴在地上摇尾乞怜。”


    翁奕的傲骨被寸寸折断。


    华浩荣他们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成绩优异又如何,还不是要匍匐在他们脚下。


    可最令他肝肠寸断的,是那个雨夜隔着薄薄的屏风,听见妙儿绝望的呜咽。


    “他们如何对我都不要紧,可他们……他们不该伤害妙儿。”翁奕双手攥紧拳头。


    他被麒麟像砸到反而是因祸得福,有了官府的照应,他们一时间不敢再对他下手,他心中的恨也越来越深,只是悄无声息除掉他们谈何容易,直到那日夜半他因伤口疼痛难忍辗转难眠,窥见了石榴树下鬼祟的身影。


    一个巧妙的借刀杀人计在他脑海中形成,在他没有出现前,耿暨是另外两人的欺辱对象,只是没有对他那么过分。翁奕一直知道耿暨对另外两人颇有微词。


    模仿字迹对常年代笔的他而言易如反掌,庄实收到信时,他躲在暗中观察,看见庄实颤抖着接过那封“匿名信”时,他忽得有些痛快,也该让他尝尝日日胆战心惊的滋味。


    后来,华、纪二人先后死亡。


    他又在不经意间让庄实看见耿暨的字,庄实果真上当,耿暨死亡的消息传来,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翁奕双目赤红的抬头,凄声问:“大人,难道他们不该死吗?”他一把扯开自己的腰带,衣衫滑落,满身伤痕暴露出来,道道伤疤触目惊心。


    狰狞的伤疤在烛火下如同蜈蚣般爬满全身。烫伤的焦痕、鞭打的旧伤……


    他恨华浩荣三人,也同样恨庄实。


    霍元晦捡起他的衣袍,披在他身上:“妙儿娘子等着你为她赎身。”


    “什么?”他没懂,泪眼朦胧。


    霍元晦从怀中掏出药膏:“我这里有些祛疤的药膏,虽不能保证完全去除,淡化个七八分应该没有问题。”


    “你们……不抓我?”翁奕反应过来了。


    裴霜把钱袋子放在他手中:“翁兄记性实在不好,北乡书院的案子已结,真凶乃书院夫子庄实。”


    问花阁歌舞正酣,有客人搂着娇娘恭贺鸨母妈妈新得了个花魁。


    无旁人再知那夜花娘妙儿的房中发生了什么。


    后来,问花阁的莺歌燕舞不曾为少了个妙儿而停歇,北乡书院的琅琅书声也未因少了翁奕而沉寂。这偌大的城池,从不会为两个小人物的离去泛起涟漪。


    只有程掌院时常对着甲班空出的座位叹息:“哎,多好的苗子啊……”老掌院摩挲着翁奕留下的功课,纸上清隽的字迹还透着松墨香,“老夫再三挽留,他却去意已决。”


    翁奕退学是他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他身上的伤口能够愈合,但心里的伤却不知何时能够抚平,他无法再潜心读书,只想和妙儿去个不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霍元晦没有说出实情,只隐晦的说了华、纪等人对翁奕的欺辱:“究其根本,是学子德行有亏。”


    程掌院垂着脑袋,静默不语。


    霍元晦将要离开时忽然问:“您看着身体康健,为何入北乡书院?”


    程掌院宽厚一笑:“确实,我身体并无残缺,当年也有机会恢复功名,只是我不愿入官场。”


    “为何?”


    程掌院没有立刻回答,他垂眸,似乎陷入沉思,良久后才道:“有人愿意做官,也自然有人不愿,宦海浮沉,非人力可掌控。”


    “因为您不愿惹尘埃,一入官场,荣辱皆系与天恩,官场倾轧,即便不愿与之为伍,可时间长了,黑白岂能分明。”霍元晦眼眸幽深,思绪万千,“索性不入官场,偏安一隅。”


    程掌院看着他,似透过他看见了那人风骨,忽地笑了:“我经历彻骨之痛才懂得的道理,你这年青人这般年纪已经参悟,不错,不错,望你能秉持自身,清白做官,为百姓谋福祉。”


    霍元晦郑重点头:“元晦,定不负您所托。”


    之后程掌院反思己过,在书院修缮时特意让人在堂前立了块“德才碑”。每月朔望,每位学子都要在此接受德行考校,尤其是惠捐学子。


    老掌院捋着胡子对工匠叮嘱:“这基座要打得牢些——”就像他如今对学子品行的要求,宁缺毋滥。


    书院案结束后,裴霜难得闲了十来天,每日躺在她的藤编摇椅上,偶尔遇上李天常,还能怼上几句解闷,小日子滋润得连脸颊都圆润了几分。


    霍元晦却忙得脚不沾地,除了破案,他还得帮着知府处理别的事情,比如征收商税、核查仓库、督查府学,见天见不着人。


    其实也有她刻意躲着的缘故,谁让那日的赌局她输了呢?她是肯定要赖掉那个承诺的。以霍元晦那过目不忘的记性,也不知还记不记得这茬。


    横竖他忙些才好,最好忙到忘记这回事。


    “你又在躲清闲!”方扬满头大汗进来,念叨着通州刁钻的小贩实在太多,讲理也不听,没有他们青梧民风淳朴。


    “那没办法,李捕头不让我去呀。”裴霜裴霜悠哉地晃着摇椅,双手一摊,李天常以女子难堪大用,故意不让她参与这些事务,那人本想排挤她,没成想反倒成全了她这段逍遥日子。


    曹虎也烦:“我跟着大人去收商税要没讨到好,那帮子商人,话说得是一个比一个漂亮,钱呢,是一分不肯拿出来的。段知府好像有些微词,叫换薛州判去。”


    “薛迈是熟面孔,办事自然便宜些。”话虽这么说,但霍元晦和她不同,她并无官职,所以干多干少无所谓,他就不一样,若不得长官器重,对他的官途不好。


    不过转念一想,他刚升任通


    判,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见两人愁眉不展,裴霜拍拍石凳:“来来来,外头有什么新鲜事吗?说来听听。”


    曹虎眼睛一亮:“要说事情还真有一件,不过算不上趣事,也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


    “什么事,快说!”方扬被他勾起了心思,催促着。


    “通州府有个孔家,代代是做炮仗的,传到如今这一代,当家的名叫孔宾,可惜呀,这孔宾从出生起身体就不好,前几日烧炭寻了短见。”


    “这算什么新鲜……”方扬刚要撇嘴,却被裴霜打断。


    “死得蹊跷?”


    “对,还是裴丫头敏锐!”曹虎凑近几分,“那孔宾自尽时,身边还躺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也断了气。”


    “美娇娘?是小妾还是外室?”裴霜手中蒲扇一顿,“两条人命怎么没报到我们这儿?”


    曹虎眉飞色舞:“这孔宾与夫人成婚数载,并未纳妾。听闻他夫人得知他死讯时差点哭断肠,匆匆赶到,却在孔宾身旁发现这陌生女子,又惊又怒。偏生找着封亲笔遗书,于是碍着颜面瞒下了这事。”


    “啧啧,有点儿意思。”方扬挑眉,“这自个儿寻死也就算了,怎么还带着小娘子,这是活着成不了鸳鸯,死了想到地下去做对鬼夫妻不成?”


    曹虎晃着脑袋接话:“横竖有遗书为证,又无人报案,咱们就当个趣闻听听罢了。”


    “什么鬼夫妻?”清朗的嗓音忽然从廊下传来。霍元晦不知何时已立在阶前,官袍下摆还有些褶皱。


    曹虎连忙起身:“大人您歇歇脚,商税的事不是交给薛州判了么?”


    “哪能真闲着。”事情太多,段知府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考校他的能力,什么事都让他干一点,现下倚着廊柱休息,就算是忙里偷闲了。


    他看着轻摇蒲扇的某人,忽然朝她勾勾手指道:“你随我来。”


    “我?”蒲扇后露出双警惕的杏眼,“什么事?”


    他勾唇,笑得风流:“你确定要当着他们俩的面聊这件事吗?”


    “……”裴霜犹豫一瞬,立马站起来,反客为主推搡着他进了里间:“当然要私下聊。”


    方扬和曹虎面面相觑。


    曹虎凑过去:“你有没有觉得,大人和裴霜……不对劲。”


    “你才看出来啊。”方扬摸着下巴,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好像是酒楼那晚,还是来通州之前?又或许更早。


    “他们会不会……”方扬两根大拇指对了对。


    “胡扯!”曹虎差点咬到舌头,“裴丫头可是能徒手撂倒三个大汉的主!而且他们可是冤家,全县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我们遇上的奇事还少吗?不差这一桩。”


    “不行,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太骇人,不可能。”


    外面两人争论不休,屋内两人也正在对峙。


    第78章


    裴霜一进屋就盯着房梁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叫我什么事?"她脚尖点着青砖地,“忙着呢。”


    “你忙?忙着去后厨偷点心?”霍元晦玩味地笑,“知府大人今早还抱怨,想吃块点心都要等上半天。”


    “有事说事,扯这些做什么,没事我就走了。”裴霜作势要拉门,檀木门扇才开一线。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按在了门上。官袍袖口擦过她脸颊,带着清冽的墨香。


    “葭葭这般健忘?”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尖,“那日赌约……”


    裴霜耳根瞬间烧了起来,慌忙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上门,忽然有些无法呼吸。亏心事不能做,一做就紧张呀!


    她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推,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些,恢复呼吸,她呼出一口气,看来是躲不开这个承诺了,她破罐子破摔道:“你至于吗?我裴霜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她梗着脖子,“说吧,要我做甚?”


    裴霜抱臂等待判决,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大不了给他浆洗三日衣裳,就看她用皂角粉泡烂的衣裳他敢不敢穿;或是下厨做顿饭,就看她烧糊的锅巴他敢不敢咽。


    杏眼滴溜溜转着,朱唇抿成一线,脚尖不耐烦地轻点地面。这副气鼓鼓的模样落在霍元晦眼里,反倒让他喉头发紧。


    他忽然伸手,指尖捏住她脸颊软肉。触感比想象的还要细腻,像刚蒸好的糯米糕。


    裴霜捂着被捏的地方,微微瞪大眼睛,他没用力,只留下指腹的温热,她心头更是警铃大作:“怎么还动手呢?”


    霍元晦险些笑出声来:“没上刀山下油锅那么严重,我想要个生辰礼。”


    生辰礼?他生辰是七月底,确实没剩几日了。


    “就这么简单,我不是每年都送你生辰礼吗?”裴霜狐疑地挑眉。


    去年送了青瓷笔洗,前年送的是一株橡树苗,再前一年是鎏金摆件,每年都有,可他总觉得缺些什么。


    “要件用心的。”他忽然逼近,指尖轻点在她心口。衣料下传来急促的心跳声,震得他指尖发麻。


    不等她反应,霍元晦已转身推门而去,只余一缕墨香萦绕在室。裴霜呆立原地,捂着心口发愣。那处仿佛被烫了个洞,呼呼往里灌着热风。


    用心?这算什么要求?


    她送的每样东西都很用心啊,她喃喃自语。往年那些礼物哪个不是精挑细选?青瓷笔洗是特意寻的越窑秘色,橡树苗更是亲自去南山挖的,鎏金摆件花了她好多零用银子,还是按着金木水火土送的。


    这厮又给她出难题!这要求听着简单,实则刁钻,用不用心,不全凭他一张嘴?


    “哼!”裴霜突然踹了脚门框,“看我不送你个哑口无言的!”


    只是才自信没几刻钟,她又苦恼起来,蹲在地上画圈——到底送什么才能让那个挑剔鬼说不出话呢?


    州府衙门外,鼓声如雷。


    鸣冤鼓沉闷的声响惊飞了衙前槐树上的雀鸟。孔萱一身缟素,鬓边白花在风中颤动。她苍白的指节死死攥着鼓槌,每一下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鼓声愈发急促,衙役们慌忙推开朱漆大门。孔萱整了整孝服,昂首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霍元晦高坐明堂,惊堂木一拍:“堂下何人?”


    方扬曹虎手持水火棍侍立两旁,裴霜顶了文书的位置记录案情。


    孔萱跪得笔直:“民女孔萱,乃炮仗作孔家之女。”


    “你状告何人?”


    孔萱语气铿锵:“民女孔萱,为兄长伸冤,状告毕采岚,谋杀亲夫孔宾!”


    裴霜拿笔的手一顿,孔宾?不正是他们提到的那个带着外室烧炭自杀的吗?


    州府外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听见这名字,大家都议论起来,孔宾是炮仗作的老板,这年头谁家中没个喜事,即便不办喜事,过年也是要买几挂鞭炮热闹热闹的,这制炮仗的手艺,通州城,也就孔家一家,是以孔家炮仗作的名头还是挺大的。


    霍元晦问:“你有何证据能证明毕采岚谋害亲夫?”


    孔萱顿了下,才答道:“民女并无实证。”她又道,“我兄长孔宾五日前去世,毕采岚就匆匆将他下葬,恳请大人开棺验尸,兄长之死必有蹊跷!”


    孔萱重重地嗑了一个头。


    霍元晦沉吟道:“你兄长之死本官有所耳闻,他死时留有遗书,难道那遗书并未孔宾亲笔?”


    “萱娘!你疯魔了不成?!”一道清厉的女声突然打破公堂肃穆。只见一位素衣妇人急匆匆闯进来。


    方扬曹虎立即横起水火棍阻拦:“公堂之上,不得善闯。”


    毕采岚扑通跪地,额头抵着青砖:“大人,民妇毕采岚,家中小妹不懂事,这状我们不告了,不告。”


    霍元晦抬手:“让她进来。”


    方扬曹虎退开,毕采岚提着素白马面裙迈过门槛,发间两支素银簪映着晨光,衬得她愈发清丽脱俗。她盈盈下拜:“通判大人,家中小妹丧兄心痛,神志不清才来胡闹,打搅了诸位官爷,实在抱歉。夫君的死并无隐情,有他亲笔遗书为证。”


    她说着就去拉孔萱,


    孔萱甩开她的手:“你别碰我!既然并无隐情,那你何必如此着急下葬,开棺验尸不是更好吗?”


    “胡闹!你兄长已然下葬,开棺乃是大不敬,枉他生前对你疼爱,你居然不顾一点兄妹之谊,还要验尸?你兄长在天之灵,岂能安息?”


    “哼,我兄长去世,你不曾悲伤,反而急着查看炮仗作的账,现在倒是摆出一副慈爱长嫂模样,晚了!”


    “萱娘,你放肆!”毕采岚指尖发颤,“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我这个嫂嫂,可人命关天,你岂能胡说?!”


    两个人在堂下争得不可开交,霍元晦又重重拍了下惊堂木:“肃静!别争了。”


    霍元晦冷声道:“孔宾亲笔遗书现在何处?”


    “民妇带来了。还有我家夫君平常所写的字帖一道附上。”毕采岚从怀里掏出书信,双手呈上。


    裴霜上前拿走证物递给霍元晦,霍元晦仔细对比了下字帖与遗书上的字迹。


    裴霜小声:“是真的吗?”


    霍元晦点头:“从笔迹和笔画力道来说,确实是出自一人之手。”这份遗书上的字虚弱无力,明显是手腕无力之人写的,正常人很难仿成这样,结合孔宾病弱的传闻,应该是真的。


    裴霜端详了下,同意他的看法,纸张上还带有清香,这孔宾倒是风雅,写遗书用的还是花笺。


    遗书字字恳切,大意是病痛难忍,实在无法坚持,


    霍元晦抬眸,继续问:“孔萱,你应当认得出你兄长的字,有遗书为证,你还要坚持开棺验尸吗?”


    “是!我兄长决计不可能自寻短见!”孔萱挺直脊背,眼中燃着执拗的火光。


    毕采岚绞着帕子,声音发颤:“萱娘,你远嫁三年,怎知你兄长如今性情?这般闹腾,是要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吗?”


    “不必假惺惺!”孔萱冷笑,“我自有判断。”


    “萱娘,你一个外嫁女,已无权管孔家的事情,我不同意!”毕采岚见好言相劝行不通,态度只能强硬起来。


    外头也有声音传来:“是呀,出嫁女还管家里的事情,胡闹!”


    有个大爷道:“倒反天罡,孔家双亲早逝,长嫂如母,这女子没规矩。”


    “孔宾死在外室的床上,毕夫人就算有泪也哭不出来吧……”


    孔萱充耳不闻,直视霍元晦:“通判大人,大晟律法可有言明出嫁女不得查亲人死因?”


    “并无此规定。”霍元晦声音清冷。


    孔萱就知道毕采岚会用这个借口,她来告状之前也不是全然没做准备。


    孔萱冷笑:“那就请大人开棺验尸吧。”


    裴霜眼睛一亮。这般主动要求验尸的苦主,她还是头回遇见。


    事情闹得这么大,毕采岚完全无法阻止,孔宾的棺材很快起出,尸体被安置在了州府殓房。


    这次有家属的允许,她可以随意剖验,掀开白布,露出张清癯的面容,虽已泛青灰,仍能看出生前是个俊秀郎君。


    一个时辰后,裴霜验尸完毕出来,孔萱和毕采岚一干人等在等待着结果。


    霍元晦:“结果如何?”


    她一边摘手套一边说:“眼睑下有红点,鼻腔、肺部有烟灰吸入,尸斑呈现樱桃红色,符合吸入炭气中毒。且他身体各器官有衰竭之相,是久病的特征。左手手腕上有一道伤,伤口有些深,但已经结痂,估计这伤有一个月了。”


    毕采岚立刻尖声道:“现在你满意了吧!”


    孔萱不服:“怎么会?你确定仔细验过了吗?我兄长最是精细,平日连茶盏磕碰都要心疼半晌,怎会留疤?请再细查!”


    裴霜神色平静道:“这我没必要撒谎,伤口就在手腕上,明显得很。你若不信,大可亲自去查验。”


    殓房内光线昏暗,孔萱却毫无惧色。推门而入的瞬间,浓重的尸臭味扑面而来。她强忍不适仔细查看,不多时便退了出来,目光如炬地逼视毕采岚:“我大哥手腕上的伤痕,你作何解释?”


    毕采岚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攥着帕子的手指微微发颤:“你离家日久,哪里知道你大哥这些年的苦楚。那伤是他自己割的。”她声音渐低,“上月他就寻过短见,若不是我及时发现……你此刻怕是要提前一月回来奔丧了。”


    “不可能,大哥怎么会……”孔萱脸色煞白,纤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他常年病痛缠身,日日与汤药为伴。我看着他将一碗碗苦药硬灌下去,心里跟刀绞似的。”毕采岚捏着帕子轻捶心口,“他总说疼得受不住了,我就跪着求他,看在我和两个孩子份上再撑一撑,再坚持一下,多陪我们几年。”


    “哪知我一片真心喂了狗!他自个儿死就算了,还带着那个小贱人一起走,让我沦为全城笑柄!”毕采岚说着就诉说起了自己的委屈。


    孔萱厉声喝止:“住口!不许你污蔑大哥!”


    “污蔑?”毕采岚冷笑连连,“两具尸体并排躺着,在场十几双眼睛都看得真真切切!”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霍元晦及时制止:“好了!这里是衙门,不是菜市口。”


    裴霜适时插话:“那一同死去的女子是谁,尸首现在何处?”


    毕采岚别过脸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认识。尸首早让我扔乱葬岗了!”


    第79章


    夜色渐深,繁星点点。裴霜推开殓房的木门,抬手揉了揉酸胀的肩颈,长舒一口气。


    院中石桌前,霍元晦正襟危坐。月光洒在棋盘上,黑白棋子错落有致。他左手执白,右手执黑,正自弈得入神。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问道:“验完了?”


    裴霜顺手将一块白布扔在桌上。


    “这是什么?”霍元晦低头看,只看到点点斑白,掺杂着一丝粉色。


    “从她头发上,脸上刮下来的东西,似乎是颜料。”


    霍元晦轻轻拈起一小粒,在指尖抿开:“是油彩。”


    裴霜用备好的白术生姜水净了手,在他对面落座:“她的死因和孔宾一样,不过……她已经有孕在身。”


    “怀孕了?孔宾不知道吧。”若是知道,怎么忍心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同赴死。


    “应该不知道,还不足两月。”两个月大的胚胎才如蜜枣大,若非她剖尸也很难发现。


    她的目光扫过棋盘,果断把黑子拉了过来,见霍元晦刚落下白子,她唇角微扬,素手执起一枚黑子,飞速下了一步。


    霍元晦盯着棋盘,沉思许久,裴霜等得不耐,棋子轻叩棋盘:“想好了没有啊?”


    霍元晦还是没有反应,她百无聊赖,瞥见旁边有个食盒。


    掀开盖子,最上层摆着米色的枣泥糕,红字印纹煞是好看。她拈起一块咬下,酥脆的糕皮噼里啪啦地掉落,她忙不迭用另一只手接着,碎渣还是洒满了盘子、棋盘,甚至衣襟。


    霍元晦终于想好了落子地,棋子嗑哒一下落下,他抬眸,正瞧见她小心翼翼地拂去棋盘上的碎屑,还不忘捡起大块的往嘴里送,唇角沾着几点糕屑。


    他轻笑一声,倾身向前,拇指轻轻擦过她唇角:“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口腔中的枣泥还在散发着甜香,她咀嚼的动作却是停了,夏日的夜晚并不安静,喧嚣的蝉鸣都在她耳中消失不见,眼前人眉眼带笑,温柔如水,动作很轻,却让她心如擂鼓。


    她呼吸渐停,身体后仰了下,手上的枣泥糕不小心掉在盘子里。


    “怎么了?”霍元晦已经收回手,并未觉得自己的举动哪里不对,“不合胃口?”不应该啊,他都是照着她的口味买的。


    他微微偏头,眼神透出疑惑。


    裴霜胡乱抹了把嘴,迅速低头:“没有,挺好吃的。”


    她暗忖,最近这是怎么了,总觉得这厮顺眼?


    “该你下了。”


    裴霜已经没了下棋的心思:“今天累了,不下了。”她随手把棋盘拨乱,恰似她此刻的心绪。


    她


    向来随心,霍元晦也不恼,转了话题问:“孔家的案子你有何看法,你信孔萱只是因为看不惯长嫂,所以闹了这一出吗?”


    聊起案子,裴霜压下方才的异样:“不清楚。”此案看似寻常,却又透着蹊跷,眼下线索太少,如同雾里看花。


    她又咬了一口枣泥糕:“那女子身份有眉目了吗?”


    毕采岚说尸体扔在了乱葬岗,他们赶到的时候,尸体已经不大好看了,身子被野狼啃噬了,幸运的是脸还能辨认,霍元晦已绘成画像。


    “已经让方扬曹虎把画像张贴出去了,现在还没什么消息。”霍元晦答道。夜风拂过,吹动他额前几缕散发。裴霜望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口中的糕点越发甜了几分。


    翌日,女子的身份还是没什么进展。


    霍元晦:“已经查过近一年来通州的孤身女子,无一人的身份与她对得上的。”


    通州城内无人相识,说明此女是外来人士。


    “再往前查查呢?”


    “样本数量太大,不一定有参考意义。”


    “她脸上有油彩,极大可能是个戏子,或许可以查一查戏班子。”


    霍元晦照样摇头:“也查过,最近在通州的戏班,没有失踪的人。”


    这倒是奇怪了,若说那女子是孔宾的外室,他不将人接回家中,想必是这女子身份低微。可如今竟查不到半点线索,实在反常。


    既然户籍上无从查起,只能从案发地着手了。


    据查,孔宾与那女子幽会之处在曲水巷。此处原是毕采岚的陪嫁房产,命案就发生在其中一间屋子里。


    曲水巷虽以民宅为主,却也算不上偏僻。穿过一条幽深的弄堂,凉风穿巷而过。几个街坊正聚在巷口闲话家常。


    一位裹着头巾的大婶搓着手臂道:“这风怎么阴森森的,怪瘆人的。”


    旁边摇着蒲扇的妇人连忙拍着胸口:“你可别吓我,里头那家刚死了人呐!”


    “害,怕什么,”穿灰布衫的老汉不以为然,“又不是冤死的。”


    “说得是呢,这男人呐,就没有不偷腥的。”那蒲扇妇人压低声音,"我家离得最近,那两人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听见动静……”说着意味深长地咂咂嘴。


    这些已婚妇人说起荤话来毫不避讳:“不是说孔家那位是个病秧子吗?那方面……”话未说完,众人已会意地笑起来。


    蒲扇大娘用蒲扇掩嘴:“我听着呀,没问题。多的是那中看不中用,许是人家看着瘦弱呢,之前听动静,我还真想不到是孔家的那位。”


    “诶大娘,你们之前不知道隔壁住着谁呀?”裴霜忽然插话问。


    她一身差役服,百姓或多或少有些畏惧,不过她看着面善,非常自然地就混入了那堆聊八卦的人群中。


    蒲扇妇人见她态度随和,便道:“哪能知道啊,那屋子空了半年多,后来每回见着来人,都裹着黑斗篷,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我也是听见了夜半……”


    说到这儿她轻咳了一下,毕竟裴霜是个小娘子,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动静,才确定是一男一女。”


    “直到那日出了命案,毕夫人找上门,我们才晓得是孔老板和他外室。”蒲扇大娘叹了一声气,“差爷,我们真是倒霉啊,他们要寻死去哪里不好,偏生在这儿。自从死了人啊,我家的几间屋子都赁不出去了。”


    裴霜敏锐地追问:“您说他们每次都是夜里来?那屋子平时没人住?”


    大娘不敢断言,只是说:“白日里从来没见他们开过火,入了夜就有马车声,天不亮就走。我早起时见过几次,有两辆不同的马车轮着来接。”


    “多谢大娘。”


    裴霜与霍元晦沿着幽深的巷子继续前行,青石板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巷子尽头那间院落紧闭着门,院门落着锁。


    裴霜侧目打量一旁的土墙,约莫一人高。她朝霍元晦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地点头。裴霜一把拦住他的腰,脚下轻点借力,一跃而过就到了院内。


    落地后裴霜立即松手,快步走向厨房。灶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蛛网密布。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果然如那大娘所说,这里平日无人居住。”


    霍元晦径直走进命案发生的房间。墙角的炭盆里还残留着未清理的灰烬,他找了根树枝扒拉了下炭灰:“上好的红罗炭。”


    裴霜又去检查了门窗,和其他家具等地方:“门窗完好,其他地方也没有异常。”她的目光落在衣柜上,“奇怪,这些衣服……”


    她伸手拿了件襦裙出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只略小一点点。她身形本就比一般女子高,但那具女尸身量要比她小大半个头,这衣服穿在她身上是绝对不合身的。


    “像是毕采岚的尺寸。”裴霜记得毕采岚与她身高差不多。


    “这地方本就是她的陪嫁,有她的衣服也不奇怪吧?”


    裴霜却拎起裙摆细看:“不,这衣裙的样式是最时兴的,和那大娘说的时间对不上。”


    她平日多着差役服,对女装并不热衷,但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


    霍元晦挑眉轻笑:“你还在意衣裙时兴?”


    裴霜白他一眼:“怎么说我也是女子,注意这些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一点儿问题。”霍元晦举手作投降状。


    裴霜把衣服放回原处,暗自思忖,莫非那女子有穿不合身衣物的癖好?这案子越发扑朔迷离了。


    从曲水巷离开,两人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才回到州府衙门。


    方扬一脸喜气地跑过来:“找到了找到了,有人来认尸!”


    裴霜眼前一亮:“太好了,确认身份了吗?”


    “八/九不离十。”方扬解释道,今早有个小丫鬟揭了告示,说画像中人极像她家小夫人。


    丫鬟翠丫是城北做米面生意窦家的,她不认识字,也不乐意往热闹的地方挤,所以一开始没发现,后来看见了画像,旁边有好心人告诉了她告示上的内容,她才来衙门认尸。


    翠丫见着尸体就哭上了,说女尸身上的穿戴与她家小夫人离家时一模一样。


    这神秘女子的身份乃是窦家家主窦兴彰三个月前纳的小妾惠氏,窦兴彰家中没有正头娘子,于是家中人一直称她为小夫人。


    惠氏不爱出门,极少出去交际,来通州不久,是以认得她的人不多。


    女子的身份裴霜一点儿也不惊讶,小屋里没人住是她便隐隐有猜测,那女子怕也是有家室的,两人偷偷摸摸的做派,确实不像是置外室,更像是偷情。


    衙役前往窦家报信时,窦兴彰正斜倚在太师椅上把玩紫砂壶,身旁美婢纤纤玉指拈着蜜桃片送入他口中。听闻惠氏死讯,他手中的茶壶微微一晃:“什么,她死了?”


    裴霜冷眼看着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她强压着怒气问道:“她不在家已有七八日,你就不着急?”


    窦兴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还道她又使小性子呢。”他脸上不见半分悲戚,反倒带着几分轻佻的惋惜,“这丫头脾气大得很。别人纳妾都是温柔小意,偏她最爱跟爷对着干。不过嘛…”他暧昧地笑了笑,“我就好这口。女人嘛,哄哄就好了。”


    “你们因何闹别扭?”裴霜的声音又冷了几分。


    窦兴彰上下打量着裴霜,挤眉弄眼道:“还不是那档子事儿。我宠幸了个丫鬟被她撞见…”他见裴霜脸色愈发阴沉,忙补充道,“我本打算像往常一样买些首饰哄她,谁知那日去她屋里寻人,丫鬟只说她想独自出去走走。”


    裴霜蹙眉:“她一个小娘子孤身在外,你居然不去寻一寻吗?”


    窦兴彰浑不在意她的指责,轻浮地看了她一眼:“这位捕快娘子,您还不曾成亲吧?”


    “窦老爷话多了些!”裴霜厉声喝道,忍不住想去抽佩刀。


    被她凌厉的眼神一刺,窦兴彰这才收敛了些:“这小性子使一两回是情趣,多了也惹人烦。”他整了整衣襟,语气中带着几分傲慢,“我把她从戏班子里赎出来,她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我好歹是一家之主,总得治治她这脾气,这才故意冷着她。想着她在外面吃些苦头,自然就会回来。”


    说着他叹了口气:“七八日是久了些,可她身上带


    着银两,我也没多想。哪曾想她竟……她是怎么死的来着?”他还不知道具体死因。


    裴霜直视着他的眼睛坦言:“烧炭自杀,死时躺在孔宾的身边。”


    “什么?!这个贱人!竟敢背着爷偷汉子!”窦兴彰猛地拍案而起,脸色瞬间铁青。


    裴霜冷眼旁观,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讥诮。这世道当真可笑,男子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女子稍有不忠就是千夫所指。此刻她倒对那惠氏生出几分钦佩来,至少她敢作敢为,不像眼前这个虚伪的男人。


    第80章


    窦兴彰得知惠氏与孔宾同死的消息后,暴跳如雷,污言秽语不断,根本无法正常问话。


    裴霜也懒得再和他浪费时间,惠氏既与人私通,必定将他瞒得死死的。他知道的恐怕还不如惠氏的丫鬟翠丫多。


    他们转而寻来惠氏的贴身丫鬟翠丫问话。这丫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已经换上了一身素色衣衫,眼睛哭得通红。


    裴霜温声道:“你倒是忠心。想来你家小夫人待你不薄??”


    翠丫抹着眼泪点头:“小夫人性子是急了些,可待我们下人极好。”她抽噎着说,“我原本是在外院做粗使活计的,有次小夫人看见我身上的伤,知道是被酒鬼爹爹打的,就把我要到身边伺候。她说……她说她爹也是喝醉了就打人,最后把她卖给了戏班子,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从前的她自己,所以想要帮我。”


    翠丫说着又哭起来:“她是个顶顶好的人。老爷没娶她时,府里乱得很,下人们偷奸耍滑、中饱私囊。小夫人来了不出一个月,就把这些事都整治得妥妥当当。”


    惠氏虽是戏子,处理起内务来也是有一套手段。


    裴霜问:“那你家小夫人与孔宾是如何相识的?”


    翠丫猛地摇头:“不可能!小夫人根本不认识什么孔宾,更不可能与人私通!”


    “可她与孔宾躺在一处,这是许多人亲眼所见,是事实。”


    翠丫急得五官都皱在一起:“哎……这……我不知道小夫人为什么与那孔宾躺在一起,但我敢用性命担保,她绝不会做出对不起老爷的事!”


    裴霜:“你为何如此笃定?她可比窦老爷小了十余岁。”


    窦兴彰与惠氏是老夫少妻,这窦兴彰原先娶过两任妻子,可惜一个重病没了,一个生孩子难产没了,后来便只有相好,不再娶妻。这些年在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不少,惠氏能有一个名分也是不容易。


    翠丫急忙细数主子的恩爱往事,窦兴彰一开始是想娶惠氏的,只是他父母虽然没了,可族中还有长辈在,惠氏的身份太低,做不得正妻,窦兴彰就想着先把人纳了等来日生下孩子再扶正。


    “小夫人不擅针凿却扎破了十根手指也要给老爷做鞋,她拼命喝苦药,只是为了调理好身子给老爷生个孩子。”


    窦兴彰年过三十却还无子,子嗣确实是个大问题。


    裴霜突然话锋一转:“她夜里可曾出门?”


    “这……”翠丫神色一滞,支吾起来。


    裴霜放柔声音:“你别怕,尽管实话实说,我们知道得更多,也好为你家小夫人正名呀,难道你想让你家小夫人满身污名死去吗?”


    翠丫定了定神,低声道:“小夫人确实在外头赁了间屋子,有时夜里会去。但她每次都是独来独往,绝不是去会情郎。”


    “那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奴婢不知,小夫人从不让我跟去。”翠丫摇头。


    从翠丫那里问到了地址,发现并非曲水巷那处。


    离开窦府时,曹虎挠着头:“我刚才就想问,方才怎不提惠氏有孕的事?”


    方扬拍了他一下:“蠢!那孩子八成是孔宾的,说出来不是找不痛快吗?”


    霍元晦淡淡道:“她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孩子与此案无关,何必多言?”


    裴霜点头,在真相未明前,无论孩子是谁的都会引发风波。既然与案情无关,又何必徒增是非?


    走到大街上时,正巧遇上送嫁的队伍,新郎官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脸上洋溢着笑容。不少小孩儿围着讨喜钱,说上两句吉祥话,丫鬟小厮也笑着给了。


    花轿上的红绸喜庆,裴霜想起刚才的素白,轻叹,这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柳家有喜,大家同乐!”随着一声吆喝,又一把铜钱抛向空中。


    铜板落地,一大帮人出去哄抢,裴霜接住一枚飞来的铜钱,拉着霍元晦退后几步。


    霍元晦皱眉:“这也太危险了!”幸好今日街上的人不算多。


    他让方扬曹虎去街上维持一下秩序,可大家眼中只有钱,对着平日里发憷的差服也不怕了。


    “习俗如此,确实欠妥。”裴霜把玩着掌心的铜钱,在霍元晦眼前一晃,“沾沾喜气。”


    霍元晦轻笑:“怎么,裴捕快也想嫁人了?”


    裴霜轻哼,把钱收进怀里:“少胡说。霍通判还是想想怎么杜绝抢钱踩踏之事吧,若出了乱子,你可又要头疼了。”


    待人群散去,裴霜忽然道:“你们先回衙门。”


    霍元晦会意:\"要去孔家?\"


    “嗯,孔家都是女眷,你们上门不方便。”那日孔萱挺直脊背哭泣的模样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那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如今查出来了女子的身份,总要告知她一下。


    “好,你小心。”他嘱咐了句。


    裴霜勾唇:“你才要小心,我能出什么事儿。”


    说罢潇洒转身离去,背影飒爽。


    霍元晦目送许久,直到方扬在眼前挥手:“大人,还看呢?”


    “多事。”霍元晦轻咳。


    方扬凑到曹虎身边与他咬耳朵:“瞧见没?我就说他俩不对劲。”


    曹虎茫然:“哪儿不对劲?”


    方扬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算了,和你这种呆子说不清楚。”


    “你才呆子呢!”曹虎不服气地嘟囔。


    孔家。


    裴霜说明来意后,很快被下人引着到了孔萱的闺房。穿过庭院时,她注意到孔家虽失了家主,却处处井然有序,可见毕采岚持家有道。


    刚踏进房门,正巧丫鬟端着食盒进来。虽是素斋,却也精致可口。


    孔萱见着她很开心:“可是案情有什么进展了?”


    裴霜只能淡淡摇头:“只查明了那女子的身份,是城西窦老爷新纳的小妾。”


    孔萱闻言竟露出笑意:“这更证明与我兄长无关了。他最是守礼之人,绝不会做出这等违背伦常之事。”


    事实都摆在眼前,但孔萱还是言之凿凿,对她这个兄长颇为信任,兄妹关系这般好,倒是难得。


    “你就这般笃定?”


    孔萱明白她的疑虑,垂眸轻声道:“父亲在世时常教导我们兄妹,第一就是要自身持正,绝不能做不齿之事,第二是炮仗作需得诚信经营,诚信乃经商之本。裴捕快,一个人再怎么变,骨子里的秉性不会变。我虽出嫁三年,却始终相信兄长。”


    裴霜瞥了眼桌上的饭菜:“先用膳吧,菜要凉了。”


    “呵,她惯会做这些表面功夫。”孔萱看都不看那精致的菜肴。


    “孔娘子为何对嫂嫂这般抵触?她曾苛待过你?”


    孔萱叹了口气:“其实她对我挺好的。她一开始嫁进来的时候,我们的关系还是不错的。都是因为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原来毕采岚有个胞弟,本可倚仗姐夫过安稳日子,但就是非要折腾。一会儿想开绸缎店,一会儿想开酒楼,靠谱也就算了。可回回都是准备不足,从别人那里听了个念头就开干,那能不赔吗?


    更被骗子诓了好几回,却始终不长记性。


    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毕采岚未嫁时便对他百般溺爱。每每被骗得身无分文,就来找姐姐哭诉。一回两回还能忍,次数多了任谁都生厌,且索要的银两一次比一次多。


    偏生孔宾耳根子软,毕采岚只要拿着帕子抹泪,


    他就心软给钱。


    孔萱从及笄就开始管内账,后来虽交给了毕采岚,她也是时常会过问账目的,看见账上被支走的银子险些没气出病。


    为此她与毕采岚大吵一架,反被斥责不懂长幼尊卑,还管起哥哥嫂嫂的事情来了,从此两个人的关系就不是太好了。


    因为这件事,毕采岚更是撺掇孔宾赶紧把孔萱嫁出去,孔萱是早有婚约的,提前嫁对她来说其实没什么,但她自己愿意和被毕采岚逼着提前,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孔萱心里一直憋着气。


    “但你兄长一月前自尽之事,确实属实。”裴霜问过当时上门来治伤的大夫,大夫说伤口流了许多血,当时看着很吓人,还好伤口不深又救治及时。


    孔萱鼻子一酸:“是我的错。他的病根是因为我落下的。小时候我贪玩,险些被重物砸中,是哥哥推开我,自己双膝被砸。即便后来治好,每逢阴雨便疼痛难忍,有时肿得无法下地。这么多年他都这样忍下来了,我该想到的……该想到他也有熬不住的时候。”


    出嫁后,孔萱与兄长常有书信往来。可孔宾向来报喜不报忧,她竟不知他已病痛缠身到如此地步。泪水无声滑落,打湿了素白的衣襟。


    “即便他要自尽,也断不会牵连无辜。若真与那女子有情,必是真心喜爱,怎会忍心带她共赴黄泉?”孔萱眉头紧蹙,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她提出的疑点,也正是裴霜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说是你嫂嫂谋害了你大哥。”


    孔萱叹了一口气:“我也是没了法子,她要将大哥下葬,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么说。我知道我没有足够的证据,但大哥的死,决计与她脱不了干系。”


    “何以见得?”


    孔萱拿出与孔宾通信的信件:“从前大哥给我寄信,都会提几句她的好,但大约半年前起,他信中就从未提到过她。”


    因为孔萱和毕采岚的矛盾,孔宾一直在想办法调和,所以在写信时会说上几句毕采岚的好话,想通过这样的方法缓解一下姑嫂两人的关系。


    不过孔萱都当做没看见,收效甚微。


    “甚至这一封,还对她颇有微词。”孔萱指着信上的字。


    “采岚固执,为兄屡次相劝……”


    裴霜看下来,大致是毕采岚的弟弟又来借钱,这次孔宾硬气没借,夫妻俩闹了别扭,还有生意上的事情,夫妻俩意见相左。


    看这封信的时间,正好是孔宾第一次自杀前期。


    不过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兴许是孔宾反应过来了,知道妹妹不爱看,就不写了。


    毕采岚的嫌疑并不大,若她真想要孔宾死,在孔宾第一次自尽时不救他便可以了,犯不着绕那么大的弯子。


    裴霜见她面色苍白,轻声劝道:“多少用些饭食吧,身子要紧。这般糟践自己,何苦来哉?”


    孔萱被她劝服了,刚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外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她搁下碗箸,扬声唤来婆子询问。


    那婆子慌慌张张跑进来,拍着大腿道:“哎呀,大娘子,可了不得!咱家的炮仗炸伤了人,柳家的人都打上门来了,嚷着要拉咱们去见官呢!”


    “柳家?今日办喜事那家?”裴霜问。方才还见他们热热闹闹地迎亲,怎的转眼就出了事


    “可不是就是他家嘛。”


    孔萱面色骤变:“胡说,我们孔家的炮仗,就从来没出过事!”


    孔家的炮仗作已经开了快二十年,在城中也是有口皆碑。


    外头吵闹声愈演愈烈,毕采岚躲在家丁身后瑟瑟发抖,她一个深宅妇人哪见过这架势。


    柳家人身上还系着迎亲的红绸,显是直接从喜堂赶来的。


    这厢闹得不可开交,不多时官府差役便到了,将一干人等尽数带往州衙。


    公堂之上,霍元晦正襟危坐。柳家人跪地哭诉。


    说是花轿到了柳家,新娘下轿时照例放上一挂鞭炮,谁知那炮仗火星四溅,威力骇人,放鞭炮的小厮被炸伤了眼睛,血流如注。


    更糟的是惊了马匹,马儿嘶吼乱跑起来,柳家新郎官没闪躲及时,生生挨了一蹄子,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好好一桩喜事,转眼成了祸事。柳家人越说越激动,直指孔家炮仗害人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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