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回


    在幻月宫已经有不短的一段时间, 孽缘鉴的编纂却始终停滞不前。宜年想要往广寒宫实地调研,奈何月君终日忙于公务,一直没有空出完整的时间引他拜会嫦娥仙子。


    闲来无事的时光里, 宜年对金蝉的思念愈发深切,便写了一封信托仙鹤送往三生阁, 再由飞鹰转达到金蝉手中。


    没多久, 金蝉竟脱壳而来。那时候宜年独坐藏书阁中翻阅典籍,忽见一只金灿灿的小蝉翩然落于书页之上, 惊得他险些失手打翻茶盏。待那金蝉化作人形,四目相对之际, 两人皆是心潮涌动,恍如隔世重逢。


    “倒没想到你竟愿意脱壳来见我。”宜年拉住金蝉的手。


    自从被罚到须弥山下三重境,金蝉便几乎没有用过脱壳的法子,一直潜心赎罪修行,只有玉蝉子不把戒律放在眼里屡屡脱壳到东方天界。玉蝉子在幻月宫的姻缘树附近设定了锚点,所以每次脱壳都能隔着千万里让灵体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


    金蝉与玉蝉近乎一人,自然是可以共用同一个锚点的。


    之前宜年也想能不能脱壳回到须弥山去与金蝉见面,却发现锚点很难改变,所以一直没能付诸实践。这次金蝉能来找他, 他自然是激动不已。


    金蝉道:“这时候正在领着弟子们诵经, 我想着应不会有什么纰漏,便冒险来见你一见。收到你的来信, 有好多话想要跟你说, 十页纸都写不完,不如面对面说要更好些。”


    毕竟这脱壳的法子是禁忌,也不便被幻月宫中的仙子知道。


    幸好这藏书阁后厅没有人来,只有宜年会在这里编撰孽缘鉴, 几乎算是他的私人书屋。他将门窗关好,避免让人看到屋内的金蝉子,两人坐下亲密地聊起来。


    两人说起近况,金蝉还是老样子,这是他和玉蝉子第二次分开这么久——第一次还是当年玉蝉子去帮助孟章神君免于堕魔的时候。由于玉蝉不在,般若林的戒律叶片由金蝉代理,事务忙了很多。金蝉自觉孤单,一直思念玉蝉子。但当时分开得匆忙,他不知道详情,只知道玉蝉子去了东方,想写信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写。


    幸而玉蝉子给他写了信,他知道是在幻月宫,便照着之前玉蝉子留下的锚点脱壳找来了。


    宜年也向他说了自己在月宫的情况,签了三百年契约,要很久之后才能再回到须弥山。金蝉觉得遗憾,却也还是态度乐观:“没关系,既然知道你在这里,我可以脱壳来找你,我们依然能时常见面。”


    能见到金蝉,宜年自然开心,但他察觉到金蝉情绪不高,在分别前特意问了缘由。金蝉没有隐瞒,坦诚道:“我见你在幻月宫过得很好,与你以前厌恶的那个月君竟也融洽了许多,也许你不用回来须弥山倒更轻松自在些。”


    宜年没有跟他说明自己与月君的关系都到日日同床共枕的地步,却还是被猜到了关系的转变。他赶紧解释:“胡说什么,我肯定是跟你最好,你怎么吃起旁人的醋了?”


    金蝉笑道:“你又在乱开玩笑,什么吃醋。只要你过得好,我便也会跟着开心。我只是担心你迷恋这里的繁华,不愿意回来。不过修行总是会有各种阻碍,你偶尔迷恋一些什么倒不紧要,我会一直再须弥山等你。”


    宜年听了他的话,却不免心虚了些。因为他还真没想过回去,他就想要在这里把红线断了,完成任务获得成就,结束整个全息修行。


    “嗯,无论我现在在哪里,我最终都会回去须弥山找你的。”宜年向他承诺道,也下了自己的决心。无论修行的过程如何,他一心向佛,总归是会到那圆满之地坐到莲花座上。


    话毕,金蝉子便离开,与他相约下次有空再见面。


    每天晚上,等将离回去后,宜年便悄然离开西厢房往月君居所去。今日月君常常晚归,宜年便自己往床上一躺,不多时便沉入梦乡。


    虽月君早命将离将西厢房的衾枕悉数换作上等云锦所制,但是宜年总觉那床榻不及此处舒适。月君的床帷间似有魔力,衾被也格外柔软服帖。


    而且,自月君向他表白之后,他没说欣然接受,也可以说是默认。两人越发亲密,虽然还没有真的做成那事,但这些天用着工具循序渐进,也算是有些成效。


    宜年用了上好的药膏滋润,含着尺寸可观的那物睡觉,也没有任何不适。等他睡得迷迷糊糊,觉得身上痒痒,眯着眼睛发现一个脑袋在他胸口蛄蛹。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困得嘟嘟囔囔说,推了推那头。


    月君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道:“过些时日不是要蟠桃会了吗?五百年一度,盛大无比,各仙宫的主事都要向王母献礼。我自然是逃不过,不仅要将手中的事务办得妥当,还要……”


    他略皱了眉,却又笑了一声,凑上去往宜年嘴上亲:“阿年,你今日是见了谁?怎么身上有一股不属于幻月宫的气息?”


    宜年没想到他如此敏锐,便也没有隐瞒,道:“是金蝉子脱壳来见了我。他灵力充沛,自然是让我也沾上了他的气息。”


    “这样啊。”月君将他抱在怀里开始黏黏糊糊地亲吻起来,从嘴巴亲到头顶,又从耳尖亲到胸腹。


    宜年差点又睡过去,却感觉到那处的不适,略清醒了点。他跃跃欲试,道:“之前说循序渐进七日,拖来拖去都有好多个七日了!你到底行不行啊?”


    “这么等不及?”月君笑着,将东西轻轻拔出来,“阿年,你就这么想要我吗?”


    由于有药物和各种仙器的滋养,宜年觉得挺舒服,那阴阳妙法真君是真有点东西在,难怪能成为合欢宗的始祖。


    宜年环住月君的脖子,被舒舒服服地亲着,脚趾都蜷缩住。他说:“才不是我想要你,这不是为了把红线变实吗?这个这么大了,一点痛感都没有!你进来应该可以了。”


    月君见他一副再也不想多等的样子,笑得眼睛弯弯,含住他的嘴慢慢吮着,任由晶莹的流涎划成丝。


    “感觉怎么样?”月君怕他会痛,才一点点便问。


    宜年有些异物感,但还好,他抓着月君的背,闭着眼睛感受,道:“用力一点嘛,再进来多一点……”


    月君的动作格外缓慢,挠得宜年心里发痒。到某一处时,宜年实在是忍不住了,起身将人翻倒,自己往下面坐。


    ……


    事后,月君将他抱入浴池清洗,语气怜惜:“都说了,那样你会痛,怎么这么不听话?都肿了,也不知何时能消。”


    宜年懒洋洋地挂在他颈间,对他有些不耐烦了,道:“我也说了,痛些又何妨?痛一点点,舒服快活的感觉被对比得更明显。”


    月君偶尔也会被他直白天真的话语惊到,手上动作一顿,转而捏住宜年下颌,道:“歪理。若按你这般说,岂非越痛越好?”指尖却放轻了力道,沿着红肿处轻轻抚过,“你刚刚还流了泪,我看着实在舍不得。”


    宜年跟他熟了很多,就没有之前那样害臊,起了贪玩的心思,故意用脚去捉弄月君那处,弄得人家变了脸色,然后又说:“你舍不得就别进来,自己用手吧!”


    一番戏耍后,回屋后睡得更香了些。


    晨间本来应该去藏书阁,宜年却睡了个自然醒,将离把膳桌摆好已经是大中午了。


    “你又偷偷跑到月君大人的房间睡觉,真是不要脸!”将离对他哼气。


    宜年以为他已经发现了什么,又听到他说:“也就月君大人和善,知道你每次趁他不在宫中偷睡他的床,也不说什么,放任你这种狂悖的行为。要是在别的仙宫,你早就被处罚了!”


    宜年不以为意,吃了滋补的膳食,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只是最近过得太舒服了些,让他忘记正事。


    他在藏书阁实在找不到资料的时候,叫出了系统来问:“系统,会不会出现玩家沉迷在修行世界中,舍不得回去的事情啊?我感觉我现在过得有些太好了,回去还要面对期末论文、考试、绩点各种麻烦事……如果我真的是玉蝉子,真的在这天界生活应该也挺不错的……”


    系统:【尊敬的宿主,请您放心,您不会一帆风顺到愿意留在全息修行世界里的,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磨难等着您去克服。】


    宜年:“什么嘛,目前不就是红线的问题吗?还会有什么磨难?你可不要吓我……”


    后面再怎么问,系统都不剧透,宜年才突然想起月君提到了蟠桃会。


    如今又是孙悟空在御马监做弼马温的时候,他不就是在第一个任期时大闹天宫的吗?到时候肯定是不同寻常的大场面。


    大闹天宫会波及到幻月宫?


    宜年不得不对这件事情正视起来,到时候天界面临一波洗礼,又要严整一番,后面的仙神日子可不会好过。若是他要做什么,最好在大闹天宫前完成更好。


    事不宜迟,宜年不能再等了。


    夜里月君忙完,沐浴后到床上想要抱着小和尚入睡,却发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过来盯他。


    “阿年你没睡?”他想着将人揽入怀中,俯身去吻小和尚的嘴,“在等我吗?”


    “嗯。”宜年却避开了月君的亲吻,正色道,“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我都忘记问,红线在你眼中变得实了没有?之前你拿去的那把斩缘剪呢?你拿回来,试试看能不能把线给剪断了。”——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他们的第一次只能用省略号代替……但脐橙是真的很甜很好吃的水果[垂耳兔头]


    第82章 第八十二回


    月君听到他这样说, 愣了一会儿,面上虽然笑着,眼底却变了颜色。他道:“阿年, 你那剪刀我自然是好好收着了,只是红线实不实却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将你眼睛的法力借我一点, 我来看看。”宜年也有些好奇红线有没有变化。


    这些天他跟月君夜夜睡在一处, 不仅肢体接触多,而且默契上也有了加深。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说得上相爱, 但互相应该是有好感的。


    月君没有什么拒绝的借口,只能伸手往宜年眼前一晃。宜年低头果然看见了手指上的红线, 确实是比上一次看到的时候明显许多。他伸手去抓,还是无法抓住,却有了似有似无的触感。


    “感觉应该有成的机会吧?”他对这个方法有了不少信心,只是不知道月君能不能让斩缘剪重新发挥作用。


    月君见他如此期待断红线,心里自然不好受,却没有表现,面上仍笑着,见宜年揽入怀中,细细亲吻起来。宜年被打断了思路, 专注于亲吻。他习惯了月君这股黏糊劲儿, 也没有推拒,将手伸入发间。


    “你为什么会是银色的头发?”宜年有些好奇, “这也不怪下界凡人叫你月下老儿, 远远看倒真的是头发花白。而且,你皮肤也白,仔细看都看不到纹路。”


    月君笑:“君不见月宫三千银丝,尽是相思熬白。便是为了等你这一个命定之人, 才白了头。”


    宜年略楞,只觉得月君的情话过于土味,伸手将他的嘴捂住,道:“你住口吧,太肉麻了。”


    光是手却捂不了,月君反将他的手腕擒住,又说:“你要我不说话,亲住我,我就开不了口了。”


    宜年便与他亲了一会儿,正要行那啥,他突然想起正事来。他道:“你赶紧将斩缘剪的能量充盈,到时候拿回来试一试”


    月君没想到了这种地步,小和尚还能分心,按下不悦应着:“好,我会记得将那剪刀带回来。至于能量的事情却不敢保证,毕竟它来历不明,似有妖气,怕是很难有什么作用。”


    宜年嗯哼两声,身上热热的,确实不太能专心,但毕竟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又说:“嗯……若是不能行,应该也还有别的办法。”


    月君不愿对宜年冷脸,便换了后面的体位,难得用了大力气,将人震动得再说不出话来。


    狂风胡乱冲撞了半个晚上,最后才平静下来。


    宜年舒舒服服躺在月君的臂弯,连澡都不想去洗了。月君催促他:“还是要弄干净了才好,不能留着。”


    “……我不想动了。”宜年困困的闭上眼睛,把人家的手臂当了抱枕。


    月君只好引来温水,用帕子帮他擦身,将深处的液体清理出来,手法轻柔生怕打扰了小和尚的睡梦。宜年迷迷糊糊,却没有真正熟睡,嘱咐道:“有别的办法的……玉兔不是断过红线……我们去找广寒宫的嫦娥问……问……”


    月君见他这样子,不免气得笑了一声,倒是在梦里都记着要断红线,也不知道该说他执着还是犟。


    “好,我答应你,正好我忙得差不多,有空可以带你去一趟广寒宫。”月君摸了摸他红肿的唇,又亲了一口,“你乖乖睡吧,我们明日就去。”


    虽然宜年想着要去广寒宫,但还是没能早起成功。醒来时,月君已经在案边忙着公务,好在不是要紧的事情,可以随时放下。


    他见宜年睁眼,便亲自端了小案几到床上,让宜年先漱口吃早餐。


    “我已经把将离支开,这绯烟阁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必拘谨。”月君抱住他,要嘴对嘴喂他吃。


    宜年迷迷糊糊,任由他所为,根本没有什么拘谨之说。他唯一记得的是:“你不是说带去我广寒宫?现在可以去吗?”


    “着什么急。”膳后月君帮他洁面,帮他穿上鞋袜,又给宜年的僧衣外面加了一件广大的红色袍子,“要到昼夜更替的时候才能去。”


    宜年疑惑:“既然那么晚才去,怎么就给我穿上这衣服了。”


    月君解释:“要通过画镜台去到广寒宫,期间星路诡谲。这是当初织女为嫦娥织的仙衣,如今嫦娥已经不再往返幻月宫和广寒宫,所以暂放在我这里。这仙衣即使在绝对的黑暗中,都能成一抹朱色,使人不至于彻底迷失。这番你先适应这衣服上的仙气,到时候入了画镜台,便更顺利些。”


    宜年大概知道那路程相当于是穿越到暗面,是阴阳交汇的异空间,所以乖乖点头,答应道:“我自然是会小心。”


    他左看右看,觉得怪异:“这仙衣,我看着怎么跟人间新娘的嫁衣那么相像?难道当初嫦娥嫁给后羿,穿的就是这一件?”


    “那我可就不知,往后你问问嫦娥仙子。”


    要等昼夜更替,宜年穿着这衣服也不想去外面惹其他仙子们闲话,便乖乖留在绯烟阁跟月君一起。


    月君忙完了手上的公务,有闲情逸致,拿起笔墨给宜年作画。宜年倒不知道他还有这项特长,见他提笔的样子挺像那么回事。


    宜年本想着做模特干站这很枯燥,但月君画得快,没多久便成了图。宜年凑过去看,没想到月君给他画了长长的头发,挽了精致的发髻,搭配这一身衣服,倒真像是一位“新娘”。


    “你画得很好看嘛。”宜年夸赞道。这也是他第一次见自己长出长发的样子,跟他光光的脑袋不太一样,让他不太觉得这不是自己。之前裴宣时,面貌与宜年本人还有不少差别的。


    月君谦虚:“是因为你好看,所以这画才好看。”


    宜年也不否认,欣赏了好一会儿,说:“光是画,有些单调,要不要提些字上去?”


    “你想提一些什么?”月君将笔给了他。


    宜年本来没怎么用过毛笔,但到这全息修行世界中作为法海有了“书法”这项专长,破有信心地提笔写下。


    “明月照朱影


    清风渡云衣。”


    末了,他落了四个字“朝暮长生”。他写完之后,才有种恍惚感觉,似乎刚才做这事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玉蝉子。


    朝暮长生,朝朝暮暮长相守。


    “……朝暮长生。”月君笑着念起他写下的字,叹道,“阿年,你这手字实在绝妙,倒是我的画技配不上如此美人美景美字。”


    宜年见他爱不释手,笑话道:“这么喜欢,你好好裱起来吧!但可不要让别人看到,不然他们就都知道幻月宫的月君暗恋须弥山的玉蝉子了。”


    月君也笑:“怎么会是暗恋?阿年,我对你的心意明明白白……”


    “好啦。”不知怎的,宜年不爱听他的表白,脸上热热的,心里却怪怪的。他打断道:“我饿了,我想吃点什么,你去给我弄一些吧。”


    “好,我准备些你喜欢吃的。”


    白日的时光过得很快,昼夜交替前,月君便带着他到画镜台等待。当钟声响起,玉兔从捣墨工坊走入镜子时,月君也牵着宜年的手走了进去。


    穿过画镜台的瞬间,宜年只觉周身一轻,仿佛踏碎了水中的月光。他紧紧握住月君的手,也按照嘱咐没有四处看,默默跟着后面。


    之后,宜年忽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他的手指还紧扣着月君的掌心,却看见自己的手臂正在镜面中扭曲拉长。


    四周的时空开始诡异地折叠。他看见无数个月君的侧影在镜廊中同时闪现——有的银发及地正在梳妆,有的提着染血的玉杵,还有的怀中竟抱着另一个自己。那些重叠的影像突然齐刷刷转头,用空洞的眼眶望向穿越镜界的人。


    耳畔响起细碎的啃噬声,脚下的“路”突然有了生命,变作一条蠕动的银色长舌。宜年不敢挪眼睛,只看着月君,耳边响起他温柔的声音:“对,别看,只需要看着我。”


    这种难熬的感觉过了很久,宜年才感觉到轻松,望向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画镜台,面前是一个与幻月宫相似却显得更加虚幻荒凉的宫殿。


    “这里……就是广寒宫?”宜年疑惑。


    玉兔已经往前走,开始自己夜里的捣药工作。他昼夜不停,只有在穿越画镜台的时候可以略微休息。


    倒是与诗歌中写的一样——“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份孤寂辽阔的感觉,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宜年可以想象到嫦娥的内心绝对非常坚定、非常强大。


    这里,几乎没有别的仙子,不像幻月宫仙子众多,总是欢声笑语。


    月君牵着他,到了广寒宫的深处。


    “嫦娥,许久未见,叨扰了。”月君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惊得檐角悬挂的冰凌落了地。


    殿内忽然亮起十二盏青灯,照出纱幔后斜倚的身影。


    宜年被那诡异的感觉搞得寒毛竖起,怪不得月君不愿意带他来广寒宫,这里确实不是平常人愿意呆的。


    “又快到蟠桃会了?不叨扰,若不是月君前来,本仙还不知道该怎么向娘娘献礼呢。”嫦娥斜倚在玉座上,白衣胜雪,长发垂落,发间别着一枝将谢的桂花。


    宜年在幻月宫见过许多貌美的仙子,倒是第一次见这样清冷的仙娥,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怀疑是冰凝成的。


    “这一次,也烦请月君替本仙将献礼奉予娘娘。”嫦娥的声音也冷冷清清。


    宜年也不知怎么的,下意识抽了抽鼻子。


    “那是当然。”月君怕他会冷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


    嫦娥这才注意到月君身边的人,终于转过眼,道:“倒是有别的客人,怎么不先知会一声,令本仙怠慢了。”——


    作者有话说:感情后面会有转折,但不会太虐


    预告:猴哥要正式登场了


    第83章 第八十三回


    宜年暗暗吃惊, 没想到嫦娥竟然是这样倨傲高冷的仙人,一口一个“本仙”。虽对月君还算恭敬,可眼风扫过他时, 那目光就像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这才明白将离为何总说,月君是东方天界最平易近人的仙君。月君无论对谁都称“你我”, 很少以“本仙”、“本君”、“本座”之类的自称, 连对扫洒的小仙童都温言细语的,哪有半点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么想着, 宜年又觉得月君对他和对旁的人肯定不同,他绝对是特殊的那一个。


    月君与嫦娥寒暄过后, 便介绍宜年道:“这位是西方极乐须弥山大雷音寺的玉蝉子,将在幻月宫作客三百年。近日他正受邀编撰孽缘鉴,见仙子典故颇有玄机,特来请教。”


    宜年上前半步,合掌为礼,道:“小僧久仰广寒清辉,今日得见仙颜,实乃三生之幸。冒昧叨扰,还望仙子不吝赐教。”


    嫦娥却没什么表情, 冷冷道:“既是月君亲自引荐, 本仙哪有怠慢的道理?请入座吧,寒舍简陋, 不如幻月宫前呼后拥, 招待不周,委屈二位贵客了。”


    月君执起宜年的手落座,察觉他指尖微凉,便不动声色地将人往怀中带。宜年耳尖倏地染上薄红, 慌忙挣开半尺距离。


    他瞪了月君一眼,意思是还有旁人在看着呢。


    月君见他羞赧,也没有勉强,只是挨着坐下。他挥袖间,一套青玉茶具已浮现在案几上,对嫦娥道:“你我同属太阴星君座下,千年共事的情分,何须客套这些虚礼?”


    他指尖轻点壶身,茶水便腾起袅袅暖雾。


    “当年你下凡历劫,这广寒宫的月桂,可还是我替你照看。”月君说着,将温好的茶盏递到宜年手中,指尖相触时,故意多停留了一瞬。那茶水温热恰好,既不会烫着唇舌,又足够暖透掌心,是月君用自身灵力细细煨过的。


    嫦娥淡淡道:“自然,若无月君当年照拂,本仙岂有今日造化。”


    宜年喝了一口温茶,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只觉得嫦娥话语中夹枪带棒。他偷眼去瞧月君,却见对方依旧含笑把玩着茶盏,仿佛浑然未觉嫦娥话中锋芒。


    宜年清了清嗓子,道:“仙子,是小僧唐突,编纂孽缘鉴时,得见仙子往事,想要将此录入,以警世人……不知仙子可否愿意亲述经历?”


    殿外玉兔捣药的声音忽而变大,余音里嫦娥的裙裾无风自动。她瞥了月君一眼,道:“本仙的旧事,三界谁人不知?不过是个薄情女子,窃了夫君的长生药,活该在这广寒宫里,守着千秋寂寞。”


    宜年自然不相信:“人间传说罢了,嫦娥仙子本就是月宫仙子,下凡历劫后自然是该回天界仙宫,哪里有偷窃长生药一说?后羿射日有功却不得长生,凡人杜撰妻子窃药,不过是为英雄落魄寻个由头。”


    嫦娥终于正眼看向宜年,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玉蝉子果然慧眼。你可知这天庭最重什么?不是功德,不是道行,而是——规矩。”


    她忽然冷笑:“这天庭的规矩,跟你们修佛者的戒律可没什么不同。后羿射九日,乱了开天定下的时序;本仙嫁给后羿,违了人仙不得相恋的天条。这一桩桩,哪件不是触了天庭的逆鳞?”


    殿中寒气骤浓,嫦娥继续道:“说什么神仙逍遥,不过是画地为牢。本仙的故事为何,又有什么重要?将这记录在孽缘鉴,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不过是为月君的书房,增了一本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册。”


    “那我倒是好奇。”宜年敏锐地察觉她虽言辞锋利,却始终未下逐客令,大概是碍于月君的面子。他赶紧追问:“小僧有一事不明,既然天规森严,当年仙子与后羿的红线,又是怎么牵上的?”


    嫦娥倏然抬眸,目光如刃直刺月君,殿内陷入诡异的沉寂。


    宜年转头见月君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模样。月君道:“说来惭愧,是我的失误,当年嫦娥下凡失了记忆,我座下的糊涂童子们认不得她,只当她做凡人。当时还没有查三世簿、测缘数劫的规程,见她与后羿情比金坚,自然就牵了线,令他们结为恩爱夫妻。”


    “既然仙子已归仙位,那她与后羿的红线……可曾断过?”宜年问到了最好奇的部分。


    月君笑道:“因果既断,红线自消,这是天地至理。”


    “可后羿不是吞吃了鸳鸯谱库的明珠,硬是将那红线又续上了?”宜年反问。


    席间两位仙人皆变了脸色,没想到这位外来的菩萨竟然窥探到了月宫的隐秘。嫦娥手中的茶盏突然碎裂,月君脸上的笑容略显凝固。


    月君偏头看向宜年,银色的睫毛微微颤动:“我竟不知……你已看破那捣药的玉兔,就是后羿所化?”


    宜年本只是凭着蛛丝马迹试探,没想到竟真的揭开了真相的一隅。殿中霎时寂静得可怕,唯有玉兔捣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脑中已拼凑出了一个大概的故事,如今殿内只有他们三个,应是能够说一说:“日月轮转,阴阳相济。十日凌空之时,阳盛阴衰,天地失衡。嫦娥仙子下凡历劫想必不是为历情劫,而是辅助后羿射下九日。后羿不过一介凡人,纵使得了盘古骨血所化的震天弓,哪里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射下九日?嫦娥仙子的功劳,倒是被埋没了。”


    见他们都不说话,宜年继续道:“仙子失忆之事,想来不假。正因如此,才成就了一段人间佳话。只可惜后来……世人以讹传讹,将这段姻缘染上了抛夫弃子的恶名。想必当时王母将不死药赠予后羿时,并不知嫦娥身份,不然又怎么会以此例来破了人仙不得相恋的法理。只是姻缘线已牵,我既见过,那便能确认在两座月宫来回的半仙妖兽玉兔即为后羿化身,只是还有不明白之处……既然服食了不死药,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又是一阵沉默,宜年见两人不说话,略显尴尬。月君这才对宜年笑道:“我倒不知道,从哪零星的记录中,你竟推测出这许多。”


    嫦娥却起了怒意,冷哼一声道:“月君,你今日突然来访,拿陈年往事探本仙,意欲何为?”


    “不是说了吗?玉蝉子要编撰孽缘鉴,这才来问过你本人。”月君虽笑着,却显出警惕来,“若是你不愿意讲,便只能由他这样推测了。玉蝉子好智慧,几乎说到了三四成……”


    嫦娥被激怒,手中碎裂的茶盏残片朝月君袭来。那茶盏原本就是冰晶所化,月君广袖一挥,竟让它们都成了水,然后化作雾。


    宜年避在月君身后,略有些不安。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自己这样冒昧说出来,倒像是强迫人家交代什么似的。


    “你这脾气,怎么还是跟当年一样?”月君护着宜年,对着嫦娥表情冷了下来,“当年你私自下凡,若不是我帮你守着这广寒宫,金乌碎片便将这里湮灭,你哪里还有回的地方?我不求你感恩,至少不能对我的客人如此无礼吧。”


    嫦娥冷笑:“都是替太阴星君做事,怎么就是你给的恩惠了?恕广寒宫地小,荣不小您两位大佛大仙,还是请回吧。”


    她不由分说,竟隔了屏风,原地消失,显然是让客人自己回。


    宜年摸了摸脑袋,怪不好意思地看着月君。月君笑着牵他的手,道:“怪我没安排好,惹了嫦娥仙子生气,你期待这么久,却收获甚少。”


    宜年反过来安慰他:“没事,我大概知道了。”


    月君奇异:“你怎么就知道了?”


    “我又不是傻瓜,听嫦娥仙子说话,便知道她对天庭的规矩深恶痛绝。想必她对后羿并非无半点心意,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月君笑了一声,并不避忌这是在广寒宫,说的话都可能被听去:“那你可知,嫦娥与后羿的线是如何断的?”


    “不是你说,因果既断,红线自消?”


    “这当然是其一,她作凡女与后羿成亲,牵上了姻缘线。后来她重归仙位,要断因果也不是那么容易。人有因果,仙神也有因果。”


    “那是怎么断的?”宜年追问。


    “舍去记忆,将过去全部消除,换了身份,从凡女做回仙人。这样的话,因果既断,红线自消。”


    宜年没想到这竟然是一种方法,怪不得月君之前不愿意告诉他。


    要让他或者月君用这种方法断红线,他们都难做到,毕竟好不容易才成仙成佛……他们断红线,也是为了自己的佛路仙途,若是连自己的身份都舍弃,那便舍本逐末了。


    “可是……后羿不是又追过来了?”宜年仍有不解之处,“不死药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君紧紧牵住他的手,道:“世界上,哪里有什么不死灵药……即使是神仙,在千百万年的时间消磨下也会渐渐湮灭,不然老君成日研究丹丸做什么。盘古会死、女娲伏羲会死,你我也会死,只是有些活得长,有些活得短罢了。”


    宜年跟着他走在寂寥的广寒宫,抬眼便能看到浩瀚宇宙,确实感受到自我的渺小。玉兔捣药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细不可闻。


    “所以,不死灵药是一个骗局?”


    月君答:“后羿射日,被人间颂为英雄,却坏了天界的时序。为了安抚凡人,王母才赠后羿不死灵药,后羿甘愿与嫦娥做一对凡人夫妻,并没有服药。


    “但后来,俗事已了,嫦娥被寻回天界。后羿也就服了药,只是这药不是恩赐,而是惩处,他成了一只半仙妖兽,甘愿在这广寒宫,守着永远记不起自己的爱人。”——


    作者有话说:传说故事被我魔改了,后面还有反转


    第84章 第八十四回


    由于必须等到昼夜交替时才能从画镜台回去幻月宫, 宜年和月君不得不厚着脸皮赖在广寒宫不走。


    刺骨寒气渗入骨髓,月君熟门熟路地寻了处偏殿,拂袖化出软榻将人裹进怀中。


    “所以我不愿意带你来, 这广寒宫寒毒,连仙家都避之不及。”月君指尖凝出暖芒, 却见广寒宫竟将仙力都冻得滞涩, 他面色愈发苍白如雪。


    宜年虽不惧冷,却贪恋那点暖意, 整个人埋进月君胸口。他仰头咬月君的下巴,抱怨道:“那还不是你。你明明知道嫦娥后羿的事迹, 却不肯告诉我,非得要我当面问她。她性格冷淡,什么都不透露,最后还不是你……”


    话音戛然而止,原是月君忽然低头,将他的埋怨尽数堵了回去。两人在屋子里亲吻起来,倒也没那么寒冷了。


    “烦死了,干嘛突然亲我?”宜年歪头靠在月君的肩上,不给他亲了。在这广寒宫, 半个仙人都没有, 却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盯着他们看,令人怪不自在。


    “阿年的嘴巴这么好亲, 若是不多亲, 便浪费了。”月君亲不到他的嘴巴,侧过脸亲他的耳朵。小和尚的耳垂饱满,含在嘴里特别绵软。


    “你就是在打岔,在转移我的注意力。”宜年没有被他的动作欺骗, “你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却偏不告诉我,带我到这广寒宫来……你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月君笑:“我家宝贝怎么这么聪明呢?不过这是别人的地方,我也不方便说太多……”


    宜年见他真有事情隐瞒,诵了两句经文,令金光将这处房间罩住。这是佛家的密咒,可隔绝内外。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月君倒没想到小和尚的好奇心这么重,当初让他编撰孽缘鉴,不过是给他找个活儿做不至于太悠闲。结果宜年倒真将孽缘鉴当做正事,还特意寻访到广寒宫里来。


    月君看着他满是好奇的眼睛,低头亲到眼角,道:“自后羿射下九日之后,不,自金乌出逃,十日时序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太阴星君。当初嫦娥下凡,应是太阴星君的指示,我了解的也不甚多。”


    宜年这才从月君口中得知东方天界的由来。


    盘古开天后,先天神祇自发形成秩序,包括元始、灵宝、道德在内的三清居三十三天外,而女娲、伏羲等古神执掌自然法则,其他具有奇异力量的存在则各据一方。


    那时候月君还没有被收编,在昆仑山附近某处生活。


    到了黄帝时期,第一次神系整合,黄帝战蚩尤后确立神权,根据手下众人的能力设立风雨雷电等基础神职,开始有了“封神台”的雏形。


    后来,到了人间朝代商周更替爆发了封神之战,从姜子牙代元始天尊封三百六十五位正神,才建立完整的天神秩序构架。也是封神之战后,有了天条、仙阶晋升、三界巡查、地府轮回这些规制。幻月宫的姻缘牵线流程,也是那时候才清晰起来。


    月君在黄帝时期收到太阴星君的邀请,跟随前往月宫。传说盘古开天辟地,左目为月,右目为日。坠落时溅出的泪滴化作太阴真水,即为后来太阴星君的原身。太阴星君也是上古月神常羲的继任者,执掌阴阳平衡的原始权柄。


    那时候神系初步整合,天界刚刚有所规范,月君和嫦娥在太阴星君手下将月宫二分为广寒宫和幻月宫。很多事情还不明晰,就出现了金乌出逃的事件,人间十日时序,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阳盛而阴衰,嫦娥下凡助后羿射日,月君独守幻月和广寒两宫。不过,即使后来嫦娥回归仙位,月君也再没有见过太阴星君了。


    “广寒宫是镇压九日精魄的阵法核心,因而嫦娥本质是镇守而非罪仙。虽然她失去了人间的记忆,但仍记得对太阴星君的忠心。所以刚刚她才会那么生气,这段真相确实不适宜刨根究底。在孽缘鉴上,她倒宁愿自己做一个罪仙。”


    宜年没想到,月宫还有这样的渊源。怪不得这广寒宫如此冰寒,饶是他和月君都有些难以忍受。


    “那你呢,你想做什么?”宜年问他。


    月君垂眼看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怀疑,太阴星君将要陨落。正如当初上古月神常羲,将消逝于世间。”


    宜年心中惊异,不过也不算预料之外。正如月君所说,世界上没有长生不死,就算是神仙也抵不过岁月漫长。远古的神邸如盘古、女娲、伏羲也仅仅留下传说,并没有在如今的时代活跃,他们应是已经消逝。


    “既然月神之位空缺,岂能无人承继?”


    月君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令宜年心头剧震。他从未想过,这个素来温润的仙人竟藏着这般心思。


    月君瞧见他神色,不由低笑:“你也不必这样看我,三界之中,何处不是强者为尊?我不过是与你一样,不甘于原地踏步罢了。”


    宜年仔细一想,确实如此,他本人也是想着要断了红线因果,从半佛成为真佛,自下三重境往上到佛祖座旁。


    他还以为月君行事作风柔和,是个对名利无所谓的仙人。


    “所以,你便用我来当借口,到这广寒宫来?”宜年意识到月君心思很深,并不像表面上这样简单。


    月君却笑:“你这不是多心了吗?我确实很久没有来了,但也用不着阿年你当借口。你不是老想来看看吗?所以我才带你来。我自己,是顺带办些旧事。”


    两人亲近了一会儿,时间还有很多。月君已经与宜年坦白,便道:“阿年,且在此歇息,我去去便回。”


    宜年自然是想跟着,月君拒绝道:“此事凶险,我不放心,你等着我就好。过后,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与你说。”


    如此,宜年便原地呆着等他。


    只是月君一走,屋内便寒冷起来。宜年只得自己运转起体内的法力,维持着正常的体温。这会儿正是平常睡觉的时间,他等得无聊,倒是睡过去,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敲他的门。


    “谁?”宜年出声询问。


    此时是广寒宫的深夜,灯烛都熄灭,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宜年刚刚睁眼,还不太适应黑暗,看不清屋外人的身影。他只知道应该不会是月君,月君不会敲门,会怕吵醒他。


    会是谁?


    这广寒宫中除了嫦娥和玉兔,还会有谁?


    那人却不回答,又敲了几声。


    “咚咚咚。”


    宜年的手放在门上,只觉得冰寒刺骨。他正欲推门,却又觉得违和。在通过画镜台时,那些诡异的镜像令他不适。月君嘱咐过他,不要去看,不要回头。


    现在,他该不该开门?


    宜年不知怎么的,突然感到一丝恐惧。他想戳破窗户纸去看外面的人,那窗户纸被冻得很硬,根本戳不穿。


    “你到底是谁?”他不敢开门了。


    小时候宜年在孤儿院的时候被鬼故事吓到过,听说鬼怪是不能随意进人的屋,除非人主动给它们开门。开了门便被默认为邀请,鬼怪就能够在这道门进出自由。


    “是我啊。”很熟悉的声音。


    宜年惊讶:“金蝉子,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正准备推门,却察觉到古怪,按理来说金蝉可以脱壳,但没有办法在没有镜令的情况下穿越画镜台到广寒宫来。


    宜年将火星子聚集在指尖,费劲儿地把窗户纸戳破了,然后往外去看。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喉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


    外面果然站着金蝉子,不,应该说是站着一个跟金蝉子和玉蝉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门外立着的身影,浑身浴血,袈裟残破如絮,却仍能辨认出僧袍上熟悉的纹路。一张本该宝相庄严的脸,布满蛛网般的血色裂痕。左半边脸仍是佛子慈悲的容貌,右半边却已魔气森然:皮肤下蠕动着无数细小的黑虫,眼窝处爬出一只狰狞的六翅凶蝉,复眼里倒映着尸山血海。


    “啊!”宜年吓得惊叫了一声。


    温暖的怀抱将他环绕,月君摸着他的头,担心道:“怎么了?阿年,你做噩梦了?”


    宜年这才发现刚刚是一个噩梦,他在屋内睡着,这会儿月君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他往温暖处蹭着,仍有些心悸,道:“……对,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


    只是,他有些分不清,梦中的那个魔物,究竟是他还是金蝉子所化。


    依照僧袍的样式,倒更像是他自己……


    玉蝉子,原本是这样可怕的存在吗?宜年出了一身的冷汗,惊魂未定。好在月君的怀抱足够安稳和温暖,月君又端给他一杯热茶,令他好受了许多。


    “广寒宫这地方不能久呆,快到时候,我们赶紧回去吧。”月君抱着他往外走。


    宜年也关心他的事情,问:“你办好了?”


    月君点点头:“是,我们回去再说。”


    昼夜交替的钟声响起,月君带着他回到了画镜台的地方,随着玉兔一起走了进去。有了上次的经验,宜年这一次走得更加顺畅一些,只是噩梦中的那个身影总是恍惚在眼前,让他有些在意。


    到了幻月宫,已经是白日,正是霞光万丈的时候,宜年却没有心情欣赏美景。


    月君见他面色不好,怕他受了寒气侵蚀,带他到温泉处梳洗,亲自替他疏通筋骨。


    “好一些了吗?”月君问。


    宜年抱着他,明明身子已经暖了,心里却还是有某处冷冷的。


    感觉很不好——


    作者有话说:在前途和对象当中必须选一个的话……


    宜年:我要选前途


    月君:好的,我马上改名叫“前途”[星星眼]


    第85章 第八十五回


    泉水泛起细密的涟漪, 月君低头轻吻怀中人发凉的眉心,唇间渡去一缕温热真气。


    “还冷么?”月君的声音融在氤氲水汽里,手指却探入水下, 按在宜年的小腹。脱去僧袍后玉蝉子的身体自然而然漫出难以察觉的黑雾,其中暗含着凶煞的气息。


    宜年没有说话, 苍白的脸色便是回答。


    月君将他抵在温泉石壁, 垂落的银发与隐约的黑雾在水中交缠。他的吻细密的落在宜年身上,意图将广寒宫带来的寒气散尽。


    水面忽然剧烈翻涌, 原是宜年猛地翻身将他反压,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月君没有反抗, 任由他骑跨在自己身上,在脖子印下了深刻的指痕。


    “怎么了?”月君担心道。


    宜年见自己竟然对月君动武,赶紧松手,面色更加白了。他半身泡在温泉中,道:“刚刚……我看到你变成了奇怪的样子……”


    他闭上眼来,不敢去想。刚刚,他见到黑雾将月君吞噬,变作了那个堕魔的玉蝉子。


    月君见他惧怕的样子,只得再次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安抚道:“广寒宫为月宫暗面, 自然也能催发人心的阴暗。你所见的,应是你内心最恐惧的部分。阿年, 你不必怕, 那些都是假的。我一直在你身边,你不会有事。”


    宜年抓住月君的手不放,不愿意再一个人呆着,他怕又会看到那个影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想到系统所说的玉蝉子需要克服的困难, 这难道就是其中之一?


    温泉暖了身子,月君将他抱回绯烟阁。


    正是白昼时候,宫中仙子众多,他们也避忌不上。月君本有公务,这时候也只能是全推脱掉,守在宜年身边。


    待宜年状态安稳下来,月君才说起前因后果:“嫦娥乃太阴星君点化的第一缕月华,自洪荒时便随侍左右。我与星君到底隔着一层,比不得嫦娥。当年射日之局,星君只信她一人,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其中秘辛。


    “而我……是阴阳交泰时偶然化生的灵息,初时浑噩,渐生灵智后,竟得了窥破情缘因果的能耐。这般僭越之能,星君如何不忌惮?天界仙神能人众多,我不敢张扬,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当初阴阳不调,日月相争,我亦没有参与什么,不过是在童子给嫦娥和后羿牵线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守着广寒宫免受陨星的撞击。


    “后来,封神战役后天界规制变得更加繁复,我亦没有怨言,守着幻月宫替痴男怨女系几根红线,倒也觉得自在。原本,我也没想过出什么头,对于太阴星君的权柄我亦没有任何野心。”


    宜年倒是第一次听到月君如此真心实意的表露,他做惯了笑脸,此时略显忧郁沉静,倒有些别扭。宜年问:“那你后来怎么又有野心了?”


    月君将他抱住,抚摸着小和尚的后颈处,道:“当初你来诘问我,怪我给织女牛郎牵线时,我便发现了你身上的异常。那时候只是好奇,却没有深究。后来你在鸳鸯谱写下你我名姓,我才恍然大悟,这万千年来,我等的那个人便是你。”


    宜年却被他说迷糊了,略挣了挣,抬起头来看他,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看来你是忘尽了。”月君摇着头笑道。


    “你说清楚啊。”宜年催促他。


    月君这才慢慢道:“你失去了记忆,肯定是不怪你的。你我能牵上红线,并不是因为你在鸳鸯谱上写下了你我的名姓,而是你我本来就有因果纠葛,才能让鸳鸯谱将我们的红线实化。


    “玉蝉子,远古洪荒时,我为阴阳交汇处的那一缕气息,你为阴阳交汇处的那一颗宝玉。你将一只小蝉凝固其中,而后融合化身,成了上古凶兽之一的六翅凶蝉。”


    宜年心头一震,想起在梦魇中看到的六翅凶蝉的样子。


    月君继续道:“在我们懵懂无知、没有灵智的时候应该就遇见过彼此。后来我化了形,在昆仑山附近生活,又遇到了你。”


    宜年仔细听着,没想到玉蝉子与月君竟然还有这样子的渊源。


    “那时你是凶兽化身的模样,被人间英豪追杀至深山。虽然是虫妖的形态,但本质却是玉石。我天生喜欢那些漂亮晶莹的东西,所以救下了你,让你给我回赠宝石即可。”


    月君说到这里,眼神飘忽,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后来你有没有给我宝石,我都记不得了。但我记得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没有名字。”


    月君说到这里,笑起来,亲吻宜年的眉心。


    “然后你说我这么喜欢宝石,又住在深山之中,不如就叫‘岳珺’好了。岳珺,意思是高山中的宝石。”


    欸?宜年惊异,没想到“岳珺”这个名字,竟然是那个少年给他取的?而且听月君的意思,他已经认定那个少年似乎就是玉蝉子了?


    “后来我到了太阴星君座下,众仙以为我的名字‘岳珺’是那个‘月君’,叫着叫着,我倒是失了本来的名字。”


    月君说到此处,情意更深重,揽住宜年的腰,含住他的嘴说:“你怎么都忘记了?当时见了你写下我的本名,我就认出了你来。可惜在更之前我没问过你的名字,不然一定不会这么晚才知道。”


    宜年却有疑惑,略推了推他,问:“可是,我是在菩提树上与金蝉一同修行成佛的,我怎么会是……”


    说到这里他也明白了问题所在,月君没认出他来,是因为他的面貌发生了变化。


    月君略想了想,道:“具体我亦不知,但玉蝉子你肯定是当初被我救下的那个少年,你身上的气息与他如出一辙。至于你如何入的菩提树,又如何证得半佛之身,我实在一无所知。”


    宜年头脑有些糊涂了,他本以为自己与金蝉是一体双生,是佛性与凶性的两面,但显然其中还有内情……他的凶煞,他失去的记忆,他与孟章神君讳莫如深的往事,玉蝉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都怪我没有早点记起你来。”月君紧紧抱着他,似恨不得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你我分别在东西两界,受到各自规矩的约束。我现在的位置还太过低微……若是承继了月神的权柄,也许红线可以不必断,我们能长久在一起……”


    宜年面色一白,倒是第一次知道月君的真心。原来月君从来没想到要断这红线,想的都是与他长久。


    可是,他,他不是玉蝉子啊!他只是来全息修行的试用志愿者,他得破除玉蝉子的心魇,斩断玉蝉子的红线虚影,让玉蝉子立地成佛。


    玉蝉子,应该是法海的前身。


    这位半佛没能成真佛,后来又下凡历劫去了。他与月君,根本就没有长相厮守的可能。


    那写在鸳鸯谱的名姓,那手指间牵上的红线,都是针对修行的考验。


    “……可是,你有问过我吗?”宜年很久才憋出这样一句。


    虽然月君在很认真与他表白,但他没有办法接受。


    月君愣了愣,松开怀抱,看到宜年面色不善,心里也咯噔了一下。他声音低了些,略颤抖着说:“是,是我考虑不周,我还不知道你想不想与我一起,便擅自做了妄想……”


    宜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月君红了眼眶,道:“是,我知道,与你因果纠葛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孟章神君,还有另外不知道的哪两个。你有你的劫数要历,我只是其中之一。可是,我,我求的也不多,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就行。阿年,我是真心喜欢你。不,我爱你,不是因为红线,不是因为因果,我发自内心想要永远守着你——”


    宜年只觉得胸口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连呼吸都凝滞了。他从未想过,月君竟会为他执着至此。


    “能不能,不要断这红线,让我留在你身边?”


    月君垂下眼,一滴泪无声滑落。他偏过头去,银发遮住了半边苍白的脸,只看得见紧抿的唇和微微发红的眼尾。


    宜年终是不忍心了,心头一软,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湿意,道:“这不……还没有办法断吗?且再看看吧。你,你怎么哭了?”


    宜年手足无措地将人搂进怀里,笨拙地轻拍月君的背脊。月君安静地靠在他肩头,长睫低垂,只在脸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那……我们……”月君声音闷闷的,不死心地问道,“现在算什么关系?”


    宜年一时语塞,迟疑道:“……不是你说的吗,我是你宫中的客人么?”虽然当初在三生阁说的是来干活抵债,但这些日子下来,他早把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家。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明显感觉到面前的人身子僵了僵。


    月君没想到他竟如此铜墙铁壁,不愧是佛修弟子。自己费尽心思的试探与暗示都像打在棉花上,连方才那番情真意切的落泪,都没能让他松口半分。


    “我不奢求跟你做夫妻做道侣。”月君终是败下阵来,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也不强求朝朝暮暮。你要求佛证道,要了断其他因果,我都不会阻拦——甚至能助你一臂之力。”


    宜年认真在听。


    “我只要你心里……”月君指尖轻点在他心口,“永远留一个位置给我。”


    然后,他又拾起宜年的手来,动作似勾起了无形的红线。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道:“所以,真要断红线,便先把另外三条无关紧要的断了。至于你我之间的这一条,是可以再看看。”——


    作者有话说:月君:老婆还有别的男人也没关系,他们都是旅馆,只有我才是家[可怜]


    第86章 第八十六回


    许是枕边风吹得人晕晕醉, 宜年思绪渐渐迷蒙,竟鬼使神差地应下了他的提议。不管他们之间如何,先断了那三条纠缠不清的红线, 总归是当务之急。


    至于玉蝉子神秘的身世,宜年觉得有必要再探听, 不然他也难知道除月君和玉青外, 与他有因果纠葛的还有哪两个。


    自那日应允月君后,两人的相处愈发亲密无间。


    月君特意将书房辟作宜年的居所, 好叫他往来方便。那书房与寝屋不过一廊之隔,陈设雅致, 案几上常备着宜年爱吃的点心。只是这居所终究成了摆设——每到夜深,宜年总是不自觉地往月君榻上蹭,起初还寻些借口,后来索性连遮掩都免了。


    白日里倒还守着些规矩。将离送膳食来时,宜年总要折到自己屋子,装做是刚刚忙完的模样;遇见其他仙子造访,月君也会刻意与他保持距离。这般欲盖弥彰,倒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乐趣。


    床榻间的事,月君也都依着宜年, 不会让他有半分不适。宜年从妙法真君给的箱子里翻出几本风月书籍, 看得他面红耳赤,感叹这全息修行世界连细节都做得这样好。


    只是, 他还有不放心的地方, 对系统问道:“若是等我离开这里,我经历的这些事情,会被你们后台的工作人员看到吗?”


    系统:【亲爱的宿主,请您放心, 修行之事涉及到个人私隐,我们后台设置了严密的查阅权限,工作人员只能获取到您的基础数值。对于您在修行过程中发生的具体事情,只有您本人能够查阅。】


    【特殊情况除外。】


    宜年疑惑:“什么叫特殊情况?”


    系统:【如果出现危及宿主生命健康安全的意外情况,不得不查阅您的私隐来应对时,我们会紧急开放权限。】


    若是危及到生命,那确实顾及不到私隐了。宜年完全能够理解这样的设置,认为这个科研专项计划考虑得很周到嘛。


    没有了心里的顾虑,当夜宜年便向月君提出要不要效仿风月籍上的某几种姿势。月君闻言失笑,指尖搓揉着宜年的耳垂,道:“当初碰下手都羞恼的小菩萨,如今倒是什么花样都敢想了?”


    宜年才不会承认:“乱讲!我什么时候脸红了?我才没有,明明是你脸红……”


    “好,是我脸红。”月君顺着他说,不跟他争执,倒是认真翻阅起来,目光仔细描摹着画页,最终选定一处,“这个好些,不用劳累你。”


    宜年却跃跃欲试想挑战更难的,连箱子里的长条状物件都翻了出来。可真到行事时,才发觉那些画中姿态远不如想象中容易。最终只得瘫在锦被间,任由月君伺候。


    偏那人还要附在耳边调笑:“小菩萨方才的威风呢?”惹得他抬脚就踹,反被握住脚踝拖得更深。


    事后,宜年懒洋洋地窝在月君怀里,小声嘟囔:“腰好酸……这个姿势也太难了。”他仰头看向月君,眼里还带着未散的水汽,“你会累吗?”


    月君低笑一声,掌心轻轻揉着他的腰:“怎么会累?跟你在一起,每时每刻都精力充沛,绝对不会累。”月君搂着他,俯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宜年怪不好意思的,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你呢,一直都是我在说要什么,你有没有想要尝试的?”


    月君倒真有一个,笑说:“我说出来,阿年你可不要笑我。”


    “什么?”宜年被他勾得好奇心起。


    指尖顺着脸颊滑至下巴,月君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私下无人时,唤我‘哥哥’好不好?”


    “这有什么啊。”宜年嘴上逞强,耳尖却悄悄红了。他张了几次嘴,才终于挤出细若蚊呐的一声:“……哥哥。”


    这声称呼莫名熟悉,恍惚间似看到幼时的裴宣,也是这样仰着脸唤岳珺“哥哥”。当初在昆仑山侧,岳珺救下的少年,也是这样唤他的吗?


    “阿年。”月君笑着与他鼻尖相抵。


    *


    虽然一切似乎都很好,但自从广寒宫回来,宜年总是会做同一个噩梦。门外那个堕魔的玉蝉子,不停歇地叩着门,想要进入只有他在的狭小的房间。


    每次醒来,他都汗流浃背、惊魂未定。


    “一直想着不着急,但见你这样,我甚是忧心。”好在月君都在旁边,抱住他,安抚他的情绪,“阿年,你且再等等,待我承继月神之位,我便想办法将织女找回来。让她再替你加固袍子上的纹绣,不让你做噩梦了。”


    宜年没有探听过月君的具体计划,但知道此事并不会容易。他对此倒没什么在意,反而认为这噩梦是某种重要的线索。


    临近蟠桃会,月君更忙了些,幻月宫的仙子们也忙。蟠桃会的筹备是五百年一度的盛事,人手不够便抽调了许多幻月宫的仙子去帮忙。连将离得这个闲职都保不住,要她去蟠桃园采摘蟠桃。


    幻月宫中冷清,宜年自己一个人编撰孽缘鉴,关于嫦娥后羿如实写了,却避开了关于太阴星君的部分,倒也算是完整。


    故事末尾,他评了几句:


    “世人皆道嫦娥窃药,负心抛夫,独守广寒,以为惩戒。然则,天规森严,仙凡殊途,岂能违逆?尤可叹者,后羿明知灵药有异,仍甘愿吞服。英雄骨化玉兔形,抛却人间万世名。广寒宫中,日日得见旧时人。嫦娥记忆尽失,纵相对千年,终是咫尺天涯。天意戏弄,亦或执念自苦?孽缘之毒,不在不得,而在得而非得。此鉴,望世人警之。”


    至于其他的案例,宜年便只想到织女牛郎,但藏书阁记录甚少。他查了许多天资料,都没什么进展,又久久等不到金蝉来找他,便又写了信。


    第二天金蝉就来了。


    “抱歉,之前还答应你说常脱壳来找你,却一直忙着都没能赴约。”金蝉以来便给宜年道歉。


    宜年表示理解:“毕竟快到蟠桃会了,你们受邀参加,要准备各种礼品。上面几位尊者都极重视东西方的难得的汇聚,自然比平时忙碌很多。只是我最近有些事情,不得不找你面对面说。”


    金蝉问:“什么事情?”


    宜年便将他最近做的噩梦告知,又说起月君在洪荒时见过一个与他极为相似的少年,但他并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


    若真是玉蝉子的话,那他的身世便有很大玄机了。


    金蝉面色一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自有灵智起,便是与你同在一处,于佛祖座下修行。但你我之间确实有很明显的不同,一直被认为是一体双生,佛性与凶性的两面。但……也许事实并不是那样。”


    “你知道些什么嘛?”宜年急忙追问。


    金蝉摇头,说:“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倒是在尊者菩萨们说你身上凶煞之气太重,要让你去无间地狱当差的时候,东华帝君帮了忙。是他的咒文压制了你的煞气,又引荐了织女与你认识,这才让你能继续呆在须弥山。也许,他知道些什么……”


    宜年叹气:“东华帝君已经很久没有在天界露面,这次的蟠桃会他应该也不会现身,我又能从哪里去得知他的下落?”


    金蝉给他出了个主意:“他给你的咒文也许是线索,只是织女织工精巧,难以复刻。虽然她现在在远星,但若是能找到她来,将这咒文誊写,兴许可靠回溯的法子获知东华帝君的所在。”


    金蝉果然是须弥山最聪明的小菩萨之一,不仅能创造金蝉脱壳,还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宜年喜道:“我都没想到还能这样!去找织女倒也不算难,只要我能拿到一匹天马就行了!”


    这些天,宫中仙子们频繁往来各个仙宫,宜年倒是能蹭祥云看能不能去到御马监。


    不过,他不想月君知道他想要去远星找织女的事情。月君连他离开幻月宫都不会高兴,虽然答应了带他到各个仙宫游览,但月君的说辞是:“最近蟠桃会,各位仙君都忙碌,我带着你去上门拜访倒是给人家添麻烦。阿年,你便好好在幻月宫中,等到蟠桃会过后,一切尘埃落定了,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这一听就是不愿意让他离开幻月宫嘛。所以宜年准备自己偷偷去,选了一个月君外出的日子,让金蝉子脱壳来到幻月宫,他俩交换了衣服——若是事后被人发现,宜年也可以借口说那是金蝉不是他。


    金蝉便假扮成玉蝉在藏书阁看书。两人长得一模一样,除了极亲近的人,根本无法发现他们的不同。


    “那你快去快回。”金蝉道。今日他难得休沐,肉身会一直在静池轩,特意脱壳过来帮宜年打掩护。


    宜年化作一只金翅小蝉,悄悄藏在将离的果篮缝隙里。在之前他便听将离说过,蟠桃园有从御马监借调仙吏帮忙采摘蟠桃。他便想着,到时候他附在那仙吏身上,借机混入御马监盗取天马,岂不正好?


    祥云到了蟠桃园,将离向守园子的仙吏出示通行令牌后进入。待将离放下果篮离去,小蝉振翅飞出,却被眼前景象惊得险些坠地。


    这蟠桃园大得超乎想象,千株桃树绵延至云雾深处。宜年飞了许久,不见其他仙吏。他实在有些累,蝉子的飞行比不过双腿,便变回了人形。干脆到园子门口等着?


    “呔!蟠桃园竟然也能进和尚了?”


    一声清朗的喝问骤然响起,宜年惊得后退半步。只见桃枝轻晃,一个俊逸非凡的青年凌空落下——他身形修长,眉目如画,只在眼角处隐约可见几道金色的猴纹。


    宜年意识到他偶遇了谁,心跳都漏了半拍——


    作者有话说:跟大圣一开始是纯友谊来着,大圣比较“直男”(指性格,不是性向)[垂耳兔头]


    第87章 第八十七回


    那人一头卷卷的金毛束得凌乱, 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在轮廓分明的脸颊旁。他漫不经心地啃着蟠桃,汁水沾了满嘴,便用袖子胡乱擦拭。


    宜年还未回过神, 这青年已如一阵风般绕着他转了三圈,突然展颜一笑, 露出一对若隐若现的小虎牙:“你怎么不回俺话?俺之前没在蟠桃园见过你, 你是哪个宫阁的仙童?”


    宜年这才合掌回应,迅速找到了借口, 道:“阿弥陀佛,小僧是西方极乐须弥山的弟子, 到这东方天界暂住些时日。蟠桃会筹备忙碌,便来这里帮一帮。”


    “怎么没见你的盛具?”青年歪嘴笑,目光狡黠。


    宜年露出了破绽,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顿时涨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了。青年见状却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说:“俺就知道,你跟俺一样, 是来偷桃子的吧?”


    宜年偏头看他, 虽然看起来是人样,但猴子的特征相当明显。对上时间, 他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齐天大圣无疑, 只是跟宜年想象中大圣的样子不太一样。


    听他话中的意思,他并不是御马监派来蟠桃园帮忙的仙吏,而是偷偷过来吃桃子的。


    “看什么看?桃子米沾俺脸上了?”青年又拿袖子擦脸。


    宜年摆手,忙道:“不是, 我见仙者面熟,敢问是不是新来御马监的弼马温齐天大圣孙悟空?”


    “欸,你怎么知道?俺没见过你,你却见过俺吗?”孙悟空说着从树上摘了一颗桃,往宜年的方向扔。


    宜年接过:“久仰大名,我是听旁的仙子议论,说是下界来的美猴王做了弼马温,所以才说面熟,倒不是真的见过。”


    “这样啊,看来俺的名号响彻天界了嘛。”孙悟空挂回去树上,蹲在枝丫间,似乎这样更自在些,他低头看着宜年,“小和尚,你怎么不吃?”


    宜年摆手,将桃子伸出去,道:“这是王母要用在蟠桃会的贵品。园中的桃分门别类,一些做贡果,一些先摘了榨汁酿酒,一些取了桃核有他用。小僧不敢擅自吃。”


    “嘿,你这偷桃子的和尚,倒装模作样起来了。”孙悟空猴子尾巴下垂,将宜年手中的桃子卷回去,自己拿手里啃起来,“俺挑的桃子都是顶好的,这天上地上,没人比俺更会挑,你不吃可别后悔!”


    孙悟空只当是遇见个古怪的小和尚,并未放在心上。


    他随手摘了几个熟透的蟠桃当午饭,吃饱后便躺在桃树枝桠间小憩。一觉醒来,他伸着懒腰正要唤来筋斗云,却见那和尚竟还在树下静候。


    “欸!”他一个翻身跃下树梢,“你这和尚好生奇怪。同是来偷桃的,你老盯着俺作甚?快去快去,俺要走了。”


    说着他就要招来筋斗云回御马监去。


    那小和尚却急忙跳起来拉住他的衣角,道:“大圣且慢!敢问大圣是不是要回御马监?小僧正巧也要去那边,不知可否方便搭个顺风云?”


    大圣?孙悟空耳尖一动,金睛顿时亮了几分。他心头一喜,当即拍着胸脯道:“好说好说,上来!”


    筋斗云缓缓升起,他故意放慢了速度,歪头打量着这个古古怪怪的小和尚:“你都听那些仙子们怎么议论我的?怪不得我走到哪里,他们都齐齐避开眼,怕得不敢接近……原来是俺老孙的威名都传遍了啊……嘿嘿……”


    宜年听着他喜滋滋的语气,觉得有些心酸。


    仙子们的议论自然没什么好话,都是轻慢、蔑视居多,也就是这猴王心大没有发觉,还当弼马温是个权威的美差。


    他斟酌着词句,不答反问:“大圣在御马监……想必事务繁忙吧?”


    “那是自然!俺可是好不容易偷空才到蟠桃园拿桃子吃。”孙悟空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筋斗云划出一道绚烂的弧线,“那帮天马性子烈得很,除了俺老孙,谁也驯服不了!”


    说着他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玉帝老儿还特意赏了俺弼马温的官印呢!没有俺,那御马监可运转不得。”


    宜年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委婉道:“小僧听闻……这天庭官职,似乎……”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似乎很有讲究,都是早列好了名目。但大圣来天庭之前,却是没有弼马温这一个官职的。”


    “讲究?”孙悟空挠了挠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哪里来那么多讲究,俺老孙最不爱讲究。按那些讲究可训不了烈马!嘿,和尚你要不要跟着俺去看看?俺那御马监里可有一匹能让三太子哪吒都吃瘪的好马!”


    宜年闻言心头一跳,他此行本就是为了盗取天马,如今竟被正主亲自邀请去看马,简直是天赐良机。


    “大圣盛情,小僧岂敢推辞?”他双手合十,眉眼弯弯地应下。


    筋斗云倏忽间落在御马监前的玉阶上,云气未散,看守的仙吏们便已纷纷退避。孙悟空大摇大摆地领着宜年往里走,所过之处,那些仙官们不是低头装作没看见,就是慌忙躲到廊柱后面。


    “瞧见没?这就是俺老孙的威风!”孙悟空得意地冲宜年挤眼。


    宜年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倒是把人家躲瘟神一样的动作当自己的威风了。他跟着孙悟空到了一片望不到边的翡翠牧场,里面不少天马在云海中奔腾,鬃毛飞扬如流火。


    孙悟空吹了声口哨,一匹通体雪白、四蹄缠绕着紫色雷光的骏马应声而来,亲昵地蹭着他的手掌。


    “瞧,它是新来的好马儿,俺给他取了个名儿,叫阿紫。别看它跟别的马儿比没有大差别,它可是俺来这御马监喂养的第一匹小马驹。它打小就吃俺的仙力长大,寻常仙草连碰都不碰。”


    孙悟空抚摸着马儿额前那枚晶莹的独角,语气宠溺:“平日里除了俺老孙,谁都近不得它身。”


    这匹天马高傲地昂着头,但当孙悟空将宜年的手引到它鼻前时,它竟温顺地垂下脖颈,让宜年吃了一惊。孙悟空哈哈大笑:“奇了!这倔脾气今日倒给你三分薄面。”


    宜年倒是对那匹马没什么所谓,只要天马能奔到织女星就行。


    “大圣,我能试试吗?”宜年小心翼翼询问。


    孙悟空笑道:“既然它喜欢你,那你便试试,要知道这小祖宗上次连王母的贴身仙子都敢踢!”


    宜年假意欢喜地翻身上马,手掌按在马背上,悄悄掐了个驭兽诀,定位到织女远星。阿紫似乎察觉到异样,不安地甩了甩银鬃,却被宜年暗中以佛力压制。


    虽然在大圣眼皮子底下做手脚有些冒险,但他想不到还能有比这更好的机会,索性大胆尝试。


    “驾!”宜年突然一声清喝,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阿紫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嘶,四蹄迸发出耀眼的紫色雷光,整匹马瞬间化作一道闪电直冲云霄。


    孙悟空见这一人一马如闪电般跃过,立即意识到不妙。他金睛怒睁,瞬间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迎风就长,一个筋斗翻到云头拦住闪电的去路,骂道:“有意思!偷马偷到你孙爷爷头上了!”


    宜年只觉眼前一花,耳边风声呼啸。


    阿紫的速度快得惊人,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泪水都被疾风吹了出来。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阿紫突然一个急停,宜年整个人被惯性带着向前飞扑出去。


    孙悟空的棒子正在收缩,宜年正好抓住,随着棒子往前,不偏不倚正撞进孙悟空怀里。


    “好你个贼和尚!”孙悟空金眸中怒火迸射,一把将宜年推开,金箍棒已挟着风雷之势横扫而来,“俺热心待你,你倒打起阿紫的主意!”


    宜年仓促间掐了诀,金光结成屏障。“磅”一声巨响,佛光屏障应声碎裂。他借势后跃,僧袍翻飞间抓住了阿紫的银鬃,这才在半空中站稳。


    他忙道:“大圣息怒!小僧借马实有要事!”


    也怪他听说天马瞬间能飞到银河,便冒险直接骑着就跑,却没想到大圣实力过于强悍,倒是一瞬便把阿紫拦下来了。


    “要事?”孙悟空冷笑,金箍棒再次扫来,“你明偷暗抢倒是要事了?”金箍棒速度太快,在宜年眼里,是六根金箍棒同时砸下,将方圆十里的云海都震得翻腾不止。


    宜年避之不及,硬生生挨了这一记重击。


    预想中的剧痛却未降临,反倒是僧袍刺啦一声裂开,露出胸膛上诡异的暗色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转眼间化作浓稠的黑雾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有意思……”孙悟空咧嘴一笑,金箍棒在手中转了个花,“原来不是个正经和尚。让俺老孙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变的?”


    *


    金蝉静坐藏书阁中,指尖轻抚过玉蝉亲手编撰的孽缘鉴的草页。他时而提笔在书页边缘批注,时而蹙眉沉思,在那些记载着爱恨纠葛的文字旁,留下自己独到的见解。


    忽然,他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墨汁晕染在纸上。心口处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血脉中奔涌。


    他捂住胸口,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种感应,只能是玉蝉遭遇了剧变。


    他与玉蝉之间,虽非事事相通,但每逢重大变故,这份同源的本能便会苏醒。金蝉霍然起身,奔到藏书阁前厅,随手拉住一个誊写的仙子,慌忙道:


    “你们月君在哪里?快带我去找他!快!”——


    作者有话说:主角的战力是比较高的,就是不太能控制得住。现在猴哥也是巅峰战力(大闹天宫时期),所以两个人之间的互动会比较激烈(x)


    ps:长篇写得好累!连续日更两个月有点疲惫了。但才只写了一半[爆哭][爆哭][爆哭]大纲还有很多内容,我慢慢写吧。但毕业了还是想要出去放松玩几天,到时候看情况请假啦。预计这个速度,再坚持写两个月应该能写完(???)


    第88章 第八十八回


    这一日, 月君破例放下公务,匆匆赶往清源妙道真君府。原是那素来冷傲的二郎神君竟破天荒遣了仙鹤送信来,言辞急切, 显是有要事相求。月君心想,这位天庭战神的人情, 可是难得的机缘。


    说起二郎神杨戬, 其身世在天界也算得上一段传奇。


    其母云华仙子,本是玉帝亲妹, 却因私恋凡间书生杨天佑,被镇压于桃山之下。杨戬在凡间出生, 师从玉鼎真人,习得□□玄功、三尖两刃刀等神通。为救母亲,他劈开桃山,但云华仙子因长期受困已虚弱不堪,只余一缕云雾,最终也未能回归天庭。


    这段往事,至今仍是禁忌。


    月君到了清源妙道真君府,与杨戬聊过后才知,原来杨戬这次是为了自己妹妹杨婵的事情不得不找到了他。


    三圣母杨婵之前奉旨巡视人间, 王母蟠桃会在即, 派了仙吏下凡给三圣母递上邀函。仙吏在人间数座山岳寻三圣母未果,将此事禀告了王母。杨戬得知后便自己亲自去寻, 竟然发现自己妹妹已经与一书生暗结连理, 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孩子。


    王母已经知道三圣母失踪之事,后续肯定是瞒不住的。等东窗事发,杨婵必定会受到严厉的惩治。毕竟有织女牛郎的前车之鉴,杨戬权衡再三, 只能先找到掌管人间姻缘的月君私下商议,看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月君也没想到,织女牛郎的事情才过没多久,便又有仙子与凡人相恋的禁忌发生。相恋还好,若是嘴上死咬不承认,倒是做不得数,但如今有了一个孩子作为佐证,那无论如何都会落实罪名。


    “织女牛郎的事情后,牵线童子没再犯过牵线凡人与仙人的错了。照你给我看的案卷画轴,他们之间的姻缘是自然发生,与姻缘司无关。自失织女后,王母对此类禁忌严惩不贷,恐怕三圣母的仙途性命皆堪忧。”


    月君卖二郎神的面子,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既然王母已经知道三圣母失踪之事,一定会派仙吏再去寻,此事肯定瞒不住。止风月尚可抵赖,偏偏诞下婴孩为证,此番罪名断难洗脱。既要周全,便须抹除罪证。若能消去那孩子存在的痕迹,尚可争得转机。”


    杨戬暗沉着一张脸,但也认可月君的建议。两人还要继续商议后续的细节,一只蝴蝶突然落到了月君的肩头,令他心中一震。


    这是幻月宫中值守的仙子给他的信号。


    虽然他让玉蝉子在幻月宫中通行无阻,看似给全了自由,但实际上他暗自安排了仙子监视,将玉蝉子的动向事无巨细皆汇报给他。那玉蝉子专注于孽缘鉴的编撰,时常在藏书阁后厅大半天时间,所以仙子几乎没有给他发过这类紧急的信号。


    月君想要向杨戬告别,马上赶回幻月宫去,却没想到肩头的蝴蝶乍然爆开,做了磷光碎片,余下一只小蝉。那小蝉化作了一个小和尚的形象,表情急切,拉住月君便要说话,却见旁边有人而住了口。


    杨戬也是懂眼色的,立即回避,让月君与小和尚单独相处。


    这是那蝴蝶化的影像,将金蝉的模样相隔万里投射到清源妙道真君府中。月君一眼便认出他并非玉蝉子,有了不好的预感,忙问:“出了什么事情?”


    金蝉急忙将玉蝉要去御马监偷马,然后到织女星的计划告知,又道:“我为脱壳的灵体,与他交换了僧衣,他身上的僧衣为我灵体所化。既然我能感觉剧痛,想必是他出了事情!请月君你一定要赶紧去找到他!”


    说罢,金蝉的法力耗竭,支撑不住,只得提前结束脱壳,灵体回到了须弥山的肉身中。他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月君能帮助玉蝉子。


    月君得到消息,立即要出发去御马监。但他忽然想到御马监新来了一个古怪的家伙做弼马温,貌似有极大的神通。


    难道宜年是与他发生了争执?


    月君知道自身武力并不算突出,玉蝉子原身又是上古凶兽,万一场面失控就难看了。好在他正在清源妙道真君府,两人算是私下结交深入,于是他叫上了杨戬。


    “郞神君,没想到这么快便要你帮回我的忙了。”


    *


    金蝉灵体所化的僧衣帮宜年挡了孙悟空金箍棒一棍子便碎裂开,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体内一股暴戾之气如岩浆喷涌,僧衣碎片还未落地,便在半空中燃起诡异的黑焰。


    宜年他低头看着自己原本白皙的皮肤下,暗红色的纹路如蛛网般蔓延,指尖竟生出锋利的骨刺。


    他抬眼间,那些骨刺如利箭般齐齐射向孙悟空。


    “有意思!”孙悟空手中金箍棒挽了个棍花,将那些骨刺避开,却没想到其中几个还是擦过了他的身,在他脸上留下了血痕。他伸手擦过,用舌头舔了舔,发现带着奇异的味道。


    “这才像点样子!”话音未落,孙悟空身形一晃,六个分身同时从四面八方攻来。


    宜年思绪纷乱,只觉得情绪难控,有一种说不清的愤怒在其中。他猛地抬手一挥,霎时间漫天黑雾凝结成无数佛珠,与金箍棒相撞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两人交手产生的冲击波,将方圆百里的云层震得混乱。


    原本宜年见着孙悟空,是见到小时候偶像的的喜悦,却不得已要偷马而又产生了愧疚。此时他却突然明悟了什么,冷着一张脸,站在云层中,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孙悟空一个后翻躲过袭来的黑雾佛珠,讥讽道,“你这和尚念的是哪门子经?倒是比俺在地上见过的那些妖怪都要凶煞!”


    宜年双眼正由琥珀色转化为黑,额间浮现出血色“卍”字,以诡异的速度逆向旋转。他赤/裸的□□上的繁复纹路在疯狂变化,每变化一次就有黑色业火洒落,将半边云天染作了黑红。


    天马阿紫被火舌燎到,顿时痛苦嘶鸣,化作一道紫电不知道逃往何方,只留下这二人对峙。


    孙悟空见状不惊反喜,一把扯下脑后毫毛:“俺老孙到天庭后,就没痛快打过一场了!”瞬间,他的万千分身如潮水般涌向宜年,金箍棒搅动九霄风云,竟是要动真格的架势。


    他往那和尚身上一打,却打了个空。黑雾翻涌,将整个云海都变作了混沌一片。孙悟空自然不会被表面的障眼法混淆,往凶煞气最集中的地方又打了过去,却发现自己打在了一面云镜上。


    那镜子纹丝不动,映照出天庭森严的等级秩序——蟠桃会上,仙卿列座,觥筹交错,却唯独不见他自己的身影。


    “大圣,你真以为弼马温是玉帝赏识你?”和尚的声音很低沉,却字字如刀,“天庭规矩森严,仙凡有别,神妖殊途。你本领通天,却仍被视作异类,只因你出身山野,不在他们的正统之中。”


    孙悟空的金箍棒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在说什么鬼东西?”


    那声音继续道:“你知道蟠桃会,知道去蟠桃园偷桃子,却不知道王母邀请了所有仙神参加,连西方须弥山的下三重境的半佛弟子在列。你以为是送到你手里的邀请函晚了?你大可以去问御马监的其他仙吏,个个都有参与蟠桃会的资格,只有你被排除在外!”


    经这提醒,孙悟空想起来了,最近却是老听到旁的仙人们说什么蟠桃会蟠桃会的。所以他起了耍玩的心思去了蟠桃园,吃了两颗桃觉得美味,倒是偷偷去了几次。


    “你以为其他仙吏避开你,是你威风?不过因为你是从下界来的妖类,他们嫌你肮脏污秽,才将你发配到御马监来养马。”


    孙悟空的金箍棒缓缓垂下,他想起这些日子御马监那些仙吏们躲闪的眼神,想起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突然噤声的场面。


    他突然冷笑一声:“俺老孙原以为,是那些小仙怕了俺的威风。”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原来……是嫌俺脏,那劳什子蟠桃会竟然没有叫上俺?”


    宜年见孙悟空情绪受到感染,终于从云幕后走了出来,继续道:“你可知那些天马为何只服你管教?因为它们和你一样——都是被天庭视作下等生灵的存在。”


    孙悟空猛地抬头,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燃起,烧得他浑身发烫。


    “那些杂碎俺肯定不会放过,倒是你这和尚……”孙悟空没有犹豫,一个闪身到了宜年的身后,棒子往他的后脑勺上打,“先吃俺一棒!”


    宜年没想到孙悟空还要跟他战,仓促中抬手生生挨了一下。


    “那你呢?”孙悟空并没有下死手,金箍棒抵着和尚的手臂,腾出一只手来捏住了和尚的下巴,“你又是什么?你这凶煞邪祟胜过恶鬼,倒也受到了王母的邀请?”


    宜年早已在手中掐好了诀,正要反击,却被一道破空而至的银光打断。一柄三尖两刃刀铮地架住了金箍棒,将孙悟空弹开不短的距离。


    宜年侧目望去,是一位银甲凛然眉目如刀的郞神君。


    其人眉心中开天眼,轮廓锋利,身形挺拔,周身散发肃杀之气。黑发被天风拂动时,英武非凡。正是玉蝉子记忆中的清源妙道真君——二郎神杨戬。


    宜年来不及细看,赤/裸的上身便被云锦裹住,然后整个人陷入了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中。


    他周身的凶煞之气立即得到了遏制,思绪清明了许多。


    “阿年……”月君怀抱住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幸好你没有事。”——


    作者有话说:被拉偏架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回


    回到幻月宫后, 宜年垂首坐在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月君说明这次他背着月君,与金蝉交换身份, 然后去御马监盗马的事情。


    他偷眼去瞧正在为他上药的月君,对方银色的睫毛低垂, 神色平静得看不出喜怒。


    药膏清凉, 月君的动作很轻。殿内只听得见玉勺碰触药盏的细微声响。直到仙子奉上炖好的灵芝羹,月君接过瓷碗, 用汤匙轻轻搅动,依然一言不发。


    窗外忽有仙鹤清唳, 二郎神的信函飘落案头。宜年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干涩:“怎么样了?”


    当时他在天际与弼马温大打出手,要不是月君和二郎神及时出现,恐怕后面战况还要更激烈。月君将他迅速带离现场,只留下二郎神和孙悟空,所以宜年还不知道后续的事情是如何发展。


    他知道月君能来找他,肯定是金蝉去知会。他身上的僧衣原是金蝉的灵体部分,被孙悟空一棒子打坏,也不知道金蝉有没有受伤。


    月君看了信, 眉梢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道:“天马已寻回,郞神君也向弼马温解释清楚了误会。幸好没有被天兵发觉, 不然倒麻烦了。”


    “那就好。”宜年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竟然冲动到在大圣眼皮子底下抢天马。他伸手看向自己的手掌,之前的黑色纹路已经消失。他不由得脸色一沉,这玉蝉子身世离奇,竟然有能与大圣抗衡的武力。


    “阿年。”月君忽然握住他的手, 指尖温热。


    宜年不想等他责问,猛地抽回手,自己先说:“抢天马一事,确实是我不对,但我是有事去织女星一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你应该先跟我商量。”月君难得沉下脸,再次捉住他的手腕,“你要去哪里难道我还会阻拦你吗?你又何必让金蝉子来打掩护,大费周章偷偷跑去御马监?我之前不是说过,等蟠桃会结束,我就带你……”


    “我等不起了。”宜年挣了一下,却没能挣脱,“你总是诸多借口,以后、以后,哪有那么多以后?”


    “毕竟你要在幻月宫住三百年,时间漫长,何必如此着急?”月君不理解,紧紧握着。


    宜年不再挣扎,任由那温度灼烧皮肤。三百年,玉蝉子当然不着急,可是他着急啊。一直待在这里,他怕他会习惯,会真的把这里当做是自己的家。他只是一个全息修行的试用玩家,他不是玉蝉子,他不能迷恋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事。


    他怕再这样下去,会真的把幻月宫当成归宿,会舍不得眼前这个人。所以他必须尽快解开玉蝉子身上的谜题,完成系统任务。


    在沉溺之前,离开。


    月君见他沉默不语,轻叹一声:“既然阿年你非得要去,我这就以幻月宫的名义向玉帝递折子。待批复后我带你去御马监取得天马来,你再到织女星。这几日我只顾着自己的事,倒是疏忽了你,是我的不对。你以后想做什么,不必冒险,皆可与我商量。”


    宜年怔住,没想到月君非但不责难,反而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他“嗯嗯”了两声,垂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月君的指节修长,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指尖。


    宜年心头突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悸动,猛地抓住月君的肩膀,问:“是我手上的红线有变化了吗?你可让我瞧一瞧?”


    月君才刚刚说了宜年想做什么他都没意见,这会儿也不好拒绝,神色略复杂,却笑道:“好。”


    他手掌在宜年眼前一挥,宜年便低头见到自己手上的红线,与月君的那条倒是越来越清晰,另外三条……竟然有一条的虚影似乎可见了。


    “因果纠缠,并非红线能指代,夙明眼不过是将其具体化。”月君向他解释,“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当时,他在天际抱住宜年,便看到宜年手上的红线虚影似乎与对面那个猴妖相连。他心情复杂,将善后的事情交给二郎神,自己带着宜年迅速离开。


    没想到宜年这么敏锐,竟然还是发现了变化。


    月君话未说完,宜年略有些恍惚,打断问道:“对了,郞神君向弼马温解释的时候,说的是我是谁?”


    月君银睫低垂,轻描淡写道:“一个下界妖猴,何必知道太多?既然你扮作金蝉子,那你就是金蝉子。”


    宜年稍稍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愧疚——金蝉好心相助,如今却要替自己担这盗马的名声。他当即起身到桌边匆匆修书,里面写满了致歉和关心,然后招来仙鹤递信到三生阁去。


    月君注视着他焦急的模样,道:“金蝉子此番灵体受损,不仅是因为你受到弼马温的攻击,还因为他强行中断脱壳归位。你留在姻缘树的魂印锚点,怕是要松动了。”


    宜年也担心这个,若如此,那金蝉子便难再脱壳到幻月宫来与他见面。当初玉蝉在姻缘树留下魂印锚点的记忆太模糊,宜年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好在蟠桃会在即,可以让金蝉到幻月宫来,亲自弄一个。


    不过……大闹天宫的事情,应该也是在蟠桃会上发生的,就是不知道到那时会是什么样的场面了。


    “是我错了。”月君将他揽入怀中,指尖轻抚过他紧绷的脊背,语气自责,“是我没能让阿年信任,才让你想出这种铤而走险的法子。是我做得不够好,忽视了你初到东方天界的不安。”


    宜年不由得脸上一热,别过脸去,道:“……也不怪你,是我太心急。”


    “虽然……你说你只是来我宫中暂住的客人,但我已经把你当做我命中最重要。我想要在你心里留下位置,却还是做得不够好,也不怪你没法……”


    宜年不愿意听他说这些话,转过身来堵了一口他的嘴,道:“别说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找谁的错又有什么用呢?”


    他比谁都清楚,从故意与金蝉调换身份开始,自己就在刻意疏远。那些借口,不过是为了掩饰心底的恐惧——怕沉溺在这温柔里,再也舍不得离开。


    谁会不喜欢一个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人?


    “嗯,你不想听,我就再也不说了。”月君抱住他,痴痴地亲吻起来。


    温柔的、包容的,无论他做错任何事情,这个人都会到身边对他说没关系,不是他的错。宜年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未从接受过这样的感情。


    月君的吻渐渐加深,舌尖温柔地描摹着他的唇形,带着令人沉溺的耐心。殿内的纱幔飘起来,与宜年繁杂的心绪纠缠。


    月君的手掌抚过宜年的脊背,每一寸触碰都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他觉得冒犯,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包容。


    这一刻,所有的顾虑似乎都变得遥远。


    “为什么?”宜年不太懂,所以想要问。为什么月君要对他这么好,为什么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月君笑着,手掌覆上他的手背,十指相扣,道:“因为是你啊。”


    在这方寸之间的温柔里,宜年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参与全息修行体验的玩家。月君的怀抱像是避风港,将外界的一切风雨都隔绝在外。


    他恍惚地想,如果能一直这样被全心全意爱着也不错。不需要解释,不需要理由,仅仅因为你是你,就值得所有。


    他垂下眼睫,主动回抱住月君,将脸埋进对方的颈窝。那里有月君特有的香味,混合着几分情/动的温热,让他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


    如果他真的是玉蝉子就好了。


    宜年想。


    *


    有月君递的折子,玉帝那边的批复也过了好些天才下来。月君将好消息告诉宜年,宜年也没有当初想象的那般激动,只是平静地跟着月君搭乘去往御马监的祥云。


    月君的折子写得极为考究——以编纂《孽缘鉴》为由,言明需记录织女牛郎之事以警后世,必须到织女星去与织女详谈。字里行间引经据典,将一场私心包装成教化众生的功德。玉帝甚至在朱批旁附注:“心系苍生,可嘉,准。”


    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去取天马,宜年只觉得自己之前的行为跟小丑没什么差别。所以他再走到牧场时,刻意避开周围仙吏的视线。


    “哟,这不是金蝉子大师吗?今儿个不抢马儿了?”


    宜年闻声一僵,抬头正对上孙悟空戏谑的目光。那猴子嘴里叼着根仙草,漫不经心地牵着阿紫走来。天马见到宜年,有些畏惧又有些温顺地打了个响鼻,四蹄泛起紫色雷光。


    宜年干笑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月君适时上前,递过玉碟,与弼马温道:“有劳仙者,这是御批的征马文书。”


    孙悟空却看也不看玉碟,反而跳到宜年的面前。他眯着眼睛,略微弯了腰,凑得有些近,让宜年不由得退了一步。


    孙悟空道:“上次那架还没打完呢!能接俺老孙百招不落下风的这三界没几个,可惜没有分出胜负。怎么样?改日再比划比划?”


    阿紫突然轻嘶一声,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宜年的后背,竟将他往孙悟空的方向推。月君眼疾手快地抓住缰绳,一个侧身将宜年护在身后,眼神微冷地迎上孙悟空灼灼的目光。


    “仙者若验看过玉碟无误,我们这便启程。”月君语气平静,揽住宜年的腰,轻松将他托上马背。


    就在他也要翻身上马时,金箍棒突然横在身前。


    孙悟空咧嘴一笑,指尖弹了弹玉碟,道:“慢着,这文书上,可说了征用一匹天马。一匹马只载一个人,这不是你们天庭的规矩吗?”——


    作者有话说:跟月君的感情线后面有反转,跟大圣目前只是比划功夫的老铁


    第90章 第九十回


    月君原想与宜年同乘天马前往织女星, 却被孙悟空抓住文书漏洞拦下。他倒也不恼,只温声道:“既如此,那便由他独自乘马去吧。”


    宜年抓住缰绳, 俯身在凑近月君耳畔,道:“放心, 天马阿紫与我投缘, 此去无碍。”


    月君抬手为他理了理衣襟:“好,那我便在此处等你。”


    “不用, 你不是给了我祥云令?我此去来回也需一天,你何必在这里等我。我认得路, 可以自己回去。”宜年劝道。


    两人又低声絮语片刻,才依依作别。


    待阿紫化作一道紫电消失在天际,孙悟空踱到月君身旁,问道:“俺老孙瞧你们这般黏糊,你与那和尚,究竟是什么关系?”


    “弼马温仙者倒是好兴致,竟关心起我与金蝉子的私交来了?”月君脸上笑着,眼里却冷冰冰。他越瞧这猴子越是不顺眼,却又忌惮其武力, 不能贸然动手。


    孙悟空浑不在意地嚼着草茎, 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不过是随口问问。”


    他眯起眼, 望向天马远去的方向。那和尚身上有股子与众不同的气息, 不似那些端着架子的神仙,倒让他想起当年花果山自在的时光。若不是这个碍事的月君杵在这儿,他早就另牵匹天马追上去看个究竟了。


    他懒得跟这白发苍苍的家伙多费口舌,转身就要走, 却被叫住。


    月君道:“先前多有冒犯,承蒙仙者海涵。这是幻月宫窖藏千年的美酒,权当赔礼。”


    听到有酒喝,孙悟空眼睛都亮了,转过身来便看到月君从袖中拿出两坛子酒来。孙悟空鼻翼微动,那味道香得人当场就要醉。他不客气,伸手将酒收下,还略有些嫌弃:“就两坛子啊?”


    月君唇角微扬:“仙者若喜欢,自今日起,每日都有美酒送至御马监,直到弼马温吃腻为止。”


    孙悟空乐呵呵地抱着酒坛,一个筋斗便没了踪影。


    月君眼底的笑意渐渐凝结成霜。那美酒中,自然掺了些别的东西——几滴能挑起心魔的露水,无色无味,却逐渐勾动七情六欲,令人毫无察觉。这猴妖实力强横,连玉帝都不得不虚与委蛇,假意封个弼马温的闲职,又命众仙避让三分。


    “王母娘娘……”月君低声自语,想起蟠桃会的宾客名录。王母向来瞧不上这野性难驯的猴子,此番宴会,自然没他的份,不知能不能激起这猴子的气性。


    气性一起来,自然是越大越好。


    *


    宜年乘着阿紫穿越星际,在扭曲的空间隧道中时昏时醒。当终于抵达织女星时,眼前的景象令他震撼。


    这里比广寒宫还要死寂千万倍。


    整颗星球被永恒的黄昏笼罩,天空呈现一种病态的暗红。龟裂的大地上寸草不生,只有无数尖锐的晶簇如利剑般刺向天际,在黯淡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


    最骇人的是那些漂浮在半空中的纺锤,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地悬在离地三尺之处。每个纺锤上都缠绕着褪色的线,在无风的环境中诡异地自行旋转,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宜年走近细看,才发现每根线上都系着一个小小的干瘪的茧,隐约能看出人形轮廓。


    宜年踩在地面上,鞋底发出黏腻的声响,实在令人不适。幸而月君提前告诉过他注意事项,现在又有天马在身侧,倒是没那么害怕。


    “织女?”他唤了一声,在原地等待。


    过了许久,他听到不远处的声响,循声而去,见到一座纺车正在运转。车轴上刻着很多字,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车轮每转动一圈,就有新的线从虚空中抽出,而那些旧线则化为灰烬,簌簌落下。


    纺车后坐着一个人,听到有人接近的声音,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她缓缓抬头。那是一张美得惊心动魄却毫无生气的脸,在无尽的孤寂中已经麻木空洞。


    “玉蝉子……”她起身,略愣住,似不敢相信,“竟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的幻觉。”


    宜年向她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当然,是表面上的来意:“这是玉帝的批复,称月君要编撰的孽缘鉴是一项功德,便准了我到这里来见你。”


    织女接过他递来的孽缘鉴的草页,翻看了关于她自己与牛郎的故事,面上并没有什么动容。


    她笑:“我与牛郎的事,与你写的这些也差不了许多,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宜年见这织女星的样子,便知道织女虽然深爱牛郎,却还有自己的心结,她原是天界最有实力的纺织仙子,深受王母重用。这织女星的纺线、纺车和人茧,全是她的心魔所化。


    他自然为织女而遗憾,道:“我曾到广寒宫见过嫦娥,想必你也知道她的事情。她也因与后羿的恋情而受罚,但她失去了记忆,断了手上的红线。她与你境遇相似,却因忘却前尘而少了些苦痛。你也可以如此,只要你愿意忘记牛郎,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带你回去……”


    “你不必再劝。”织女摇头。


    宜年知道这人执拗,没有再提,问:“那我问你,当初你下凡,是因着何事?卷宗上写你是经过山涧见清泉澄澈,便进入洗浴。那处穷乡僻壤,你怎么偏的去了那里?”


    织女道:“只是意外。”


    “意外?我看不见得。”宜年觉得那卷宗中处处是破绽,“仙子自然都知道云霞羽衣的重要,你却如此莽撞,竟脱去了到那人间小泉中洗浴。而刚好又有一个成精的老牛识破你仙子的身份,令牛郎将你的羽衣藏起来,叫你留在了人间。”


    宜年越想越不对劲:“更巧的是,月君座下的童子没有查清三世簿,便牵好了你和牛郎的红线。”


    “如今你在幻月宫做事,竟知道了这么多。”织女淡淡道。


    宜年承认:“是,我现在在帮月君编撰孽缘鉴,将幻月宫藏书阁的姻缘都阅览遍了,你与牛郎的姻缘却处处蹊跷,所以我便来问你。”


    他又道:“……若是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其实,这也不过是我的借口,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


    织女却笑了:“玉蝉子,你倒是不会说谎的,什么来看我,你这衣服上的暗纹,倒是有些遏制不住你体内的凶煞。你怕不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吧?”


    宜年心里怪不好意思,也学着月君的模式先说些给情绪价值的话:“这只是原因之一,你我朋友一场,我来看你才是主要。”


    “你到了幻月宫与月君同住,说话倒也跟他有些相似了。”织女听出来,又笑了,“你我之间客气什么。虽然当初我固执己见伤了你的心,但你还愿意来看我,我自然也还当你是极好的朋友。”


    说罢,宜年也不再废话,讲明了来意,是希望织女将东华帝君当初给的咒文复写出来。织女乐意帮忙,仔仔细细写在了纸绢上。


    宜年收好纸绢,却还是不死心,又问:“那,你还是……”


    织女苦笑一声:“也没有什么不能说,只是其中涉及到一些隐秘,所以幻月宫中的记录有缺损。既然你是月君的自己人,我倒是没必要隐瞒。”


    宜年凝神去听。


    织女继续道:“当初我下凡,是为云霞美景采风。出发前,偶然遇到太阴星君,他提到说人间有一处清泉的霞景极美,在某个特殊的日子会有盛景。我留了心,便在那日特意去清泉处。”


    宜年略楞,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与太阴星君有关系。


    “我那日便到了清泉处,却意外踩到了牛粪,污了羽衣。我见四下无人,便将羽衣清洗后晾在旁侧,自己入水浴身。转头却不见了羽衣,我自然是焦急万分。幸而牛郎出现,他替我找了合身的衣服,让我能出水来。”


    宜年闻言,胸口顿时涌上一股无名火:“你明知是他设计强留,竟还心甘情愿跟他走?”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这般卑劣行径,也配称得上真情?”


    织女却轻轻摇头,嘴角颤动:“因为他……是这世间唯一真心待我之人。”她空洞的眼睛中终于闪烁了一点光,“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他设计,后来才知道是家里成精的老牛告诉他这样做。纵使开端不堪,可那些清晨他为我采的野花,寒冬里省下的棉袄……后来知晓真相时,我已离不开他了。”


    她缓缓抬起手,露出腕间一道狰狞的疤痕:“王母将我带回天庭那日,他徒手抓住天兵的长戟……他愿意与我同生共死,我怎么可以辜负?”


    宜年终于有些理解为什么恋爱脑这么招人烦了,所以他转移了话题:“他家里成精的老牛是怎么回事?”


    织女摇头:“那老牛在我和牛郎被天兵捉拿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


    “消失不见……”宜年深思。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对上了织女的眸子。织女笑:“是的,这一切都是我自愿。太阴星君的权柄是阴阳平衡,是他帮助我找到了‘阳’的那部分,从此我的生命才完整。”


    她轻抚上宜年的手,问:“如果,当你发现对你全心全意好的那个人,从一开始便是蓄意谋划。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之中,你的心绪、你的决定、你的喜怒哀乐都由他掌控,你还会愿意接受这份感情吗?”


    织女低头,自问自答:“玉蝉子,你应该知道才对。像我这样万里无一的神女,怎么可能会爱上人间一个普普通通的牛郎。”——


    作者有话说:竟然快三十万字了,剧情过半,争取两个月内完结(在我毕业之前,然后暑假就可以去痛快玩了)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