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再见面, 转身抬手时,宜年见手上与孙悟空的那条红线虚影也消失不见了。
他忽而轻笑,指尖拂过身上残留的灼痕。
五百年后, 那猴子会在五指山下遇见真正的金蝉子转世。他们会结伴西行,会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会成就一段与他毫无瓜葛的传奇故事。
“也好。”
他就作为金蝉子的影子, 不在那故事中留下任何痕迹吧。
只剩最后这条红线了。
宜年转身往天界回。
东方天界从西方极乐请了如来佛祖,才将那大闹天宫的猴子镇压在五指山下, 东西两方的格局因此而重塑。
权威动摇,道门无力制衡妖猴。天兵天将威信扫地, 李天王宝塔破损后终日借酒消愁,哪吒三太子也不知闭关哪里精修神通。下界凡人目睹佛掌镇妖,各地兴起造寺热潮,香火愿力大量流向西方。
好在作孽者已被镇压,逃窜的仙吏陆续回来重建天庭,还带来不少西方极乐的弟子协助,让东西两方有了新的微妙的平衡。
宜年回来,自然是往幻月宫去。
如今天界秩序恢复,司缘仙子开始往返三界, 采花仙子也重新开始劳作。将离见到他, 捂了心口道:“天啊,玉蝉子, 幸好你没事!之前月君大人说你闭关, 便一直没见到。后来蟠桃会上出了这样的大事,我还以为,还以为……”
说着他红了眼睛。
受到这番灾祸的影响,有些神魂不稳的仙子, 要么是下界后回不来,要么是落入天河弱水,失踪不可寻的有不少。幻月宫有几位便在这期间没了踪迹,他还以为玉蝉子也是其一。
将离发现他披着残帛,青丝散落,赶紧去给他找了干净衣服来,有些担心:“你受伤了?”
“不碍事,倒是你,不如往日艳丽了。”宜年穿上他给的衣服。
幻月宫没有备僧袍,这是采花仙子的衣服,绚烂多彩,搭配他素俊的脸,倒也合贴。将离不由得看得呆住,一时没回过神。
“怎么,是不是神魂受到影响?需要我帮你调和吗?”宜年握住他的手腕,主动提出帮忙。他知道像将离这样的小仙子,最是虚弱,花瓣都被三昧真火的余威烤得干干枯。
将离赶紧撇开他的手,“不,不用。”他觉得脸热,赶紧找借口离开。走时还偷摸回头看,觉得那人似乎变得很不一样了。高了些……也更俊了些,甚至……他摸了摸自己刚刚被握住的手腕,甩了甩头。
“是因为头发长了更好看吗?”他自言自语,然后赶紧将玉蝉子回到幻月宫的消息散布出去,希望能传到月君大人的耳朵里。
自三昧真火烧起来,宫中众仙都四处逃窜,偏月君大人不肯走。他甩开众仙阻拦,疯了一样四处搜寻,独自冲进火海,便是要找到消失的玉蝉子。
可是,无论怎么找,他都找不到玉蝉子。
直到二郎真君额间天眼射出清光,强行定住他的元神,才将人拖出即将坍塌的宫门。
他们大部分仙人都通过天河弱水到西方避难,玉帝和王母请求须弥山的佛祖出面。没多久,天河弱水畔,逃难的仙人们目睹西方佛光破云而去。云上的三昧真火散尽,好几座天宫都成废墟。
幸好那通天的猴妖已经被降服,在五指山下永世不得翻身。
从西方回来后,大家忙着重建天宫,月君却仍四处寻人。他独自穿梭在废墟间,衣袍沾染着未散的烟灰,挖掘每一处断壁残垣,想要从焦黑的痕迹中感应到什么。
将离知道月君为了找玉蝉子已经近乎疯魔,所以他也心焦,必须尽快让月君知道这个消息。
*
宜年回到幻月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径直前往藏书阁。他知道,三昧真火肆虐之时,许多建筑都未能幸免于难,就连月宫本身也受到了波及。
幻月宫外的桃花林,曾经繁花似锦,如今却有一部分被烧得焦黑,变得残破不堪,丑陋无比。然而,好在这些损坏并非不可修复。他担心自己之前编撰的孽缘鉴会有损害,所以前来查看。
当他身处禁室之时,也会偶尔提笔记录一些内容,而月君会帮他将这些文字带到藏书阁妥善存放。当他化境之后,月君便再也不能与他相见。月君将他留在禁室中的那些文字悉数取出,精心保管,以待他归来。
“幸好没有受损。”宜年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纸绢整理好,纸面平整而整洁,丝毫没有被火灼烧的痕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他正准备趁着灵感迸发,研墨提笔在草页上写下几句,忽然,一个炙热的怀抱紧紧地将他笼罩其中。
那怀抱带着熟悉的温暖与急切。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月君的声音带着哽咽,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终于得以释放。他紧紧地箍住宜年,害怕怀中人会再次消失。
这些日子,月君为了搜寻宜年,日夜奔波。他的衣衫沾染了灰尘,霜发也略显凌乱,面目沧桑。但此刻,这些都显得无关紧要。他将宜年轻轻翻转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
月君的眼眶微微湿润,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阿年,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目光却落在了宜年手上的那条红线。刹那间,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其他的虚影都消失,仅剩下了与自己的这一条。
他自然想起来,当初玉蝉子消失的时候,是将鸳鸯谱库的明珠取下,与自身融为了一体。玉蝉子已经恢复了夙明眼的能力,也肯定知晓断红线并不止是用斩缘剪这样的法器剪断,还有别的更好的方法。
“你怎么……穿着将离的衣服?”他心中颤动,却强迫自己带笑,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你的僧袍可是织女织就,珍贵无比。是因为混乱遗落了吗?在哪里,我派人去帮你寻……”
“不必,我已经不需要了。”宜年笑着拒绝了他的提议。
月君凝视着怀中的人。
记忆中那个总是身着灰色僧袍、面容时而顽劣时而冷清的小和尚,如今已脱胎换骨。怀中人长发如瀑,霓裳衣袂飘然,衣上的流苏、璎珞流转生辉。
最令他震动的是那双眼。
昔日带着许多气性的眸子,如今竟古井无波,再看不出任何情绪。
遥远得就像是远古的神灵,绝不可触及。
“怎么会……你还要在这里好几百年……没有了那件僧袍可怎么行……”月君不敢去看他,一把将他揉进自己的怀里,嘴里重复道,“我帮你去找,我帮你去找……”
宜年自然知道月君在执着什么,他轻轻伸出手,与月君隔开距离,语气平静而坚定,陈述事实道:“我要走了。”
月君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空气中的焦味让光线都变得暗淡。
“不,宜年,你不能走。”他抓住宜年的手腕,“我们签了契约,有尊者为证。你不准走,你必须跟我在一起,呆足三百年——”
宜年并没有反抗,反而陷在了怀抱里,那人说着话便往他的嘴上撞。月君的情绪难以自控,近乎崩溃,他将宜年的唇咬出了血。
“你不能违背契约。”月君红了眼睛。
宜年却笑:“我是玉蝉子,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和尚。一纸契约困不住我,言而无信的事你对我做了,我也就能对你做。”
“我——”月君想要解释。
宜年轻轻打断了他:“当初是因为鸳鸯谱库的事情,我才与你定下契约。如今事情已经了结,我答应你的事情也已经做到,我该回去了。”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可更改的事实。
月君这才回过神来,想起当初自己曾让宜年先断了其余的三条红线,再决定与他这一条红线的归属。他不知道宜年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此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挽留眼前的人。
“不要走,阿年,如果你走了,我做的这些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月君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与宜年相依的衣襟上。
宜年轻轻伸出手,指尖温柔地拭去月君脸上的泪痕:“当然有意义,你离你的目标更近了一步。那些付出和努力,都不会白费。”
月君却哽咽着:“可是,我的目标从来就只有你。我只想要你留在我的身边,其他的我都不要了。你别走,好不好?我再也不做多余的事,我再也不会瞒着你、干涉你。你能不能别走?哪怕不是三百年,两百年、一百年也行……”
“你不是一直渴望太阴星君的权柄吗?如今孙悟空大闹天宫,搅得阴阳失衡,正是你崭露头角、夺取权柄的良机。”宜年将话题转向别处,“当初我隐瞒太阴星君的下落,是因为你骗了我。可如今,我已经释怀,太阴星君的衰败已成定局,我也可以告诉你真相了。”
他稍作停顿,目光平静:“太阴星君就在牛郎星。”
月君一愣,显然是没料到。
“他大概早就察觉到你的谋划,所以暗中为自己寻找退路。他与织女上演的那出戏码,无非是为了借机遁逃到远星。只是他如今势力已然衰微,即便再怎么隐匿,也绝不可能恢复到全盛时期的状态。我离开后,你正好趁着如今天界大乱,利用这一点争取高位。”
月君听到这话,心中自然一阵悸动,那渴望已久的权柄似乎触手可及。
风掠过,他突然注意到宜年霓裳下隐隐露出的伤痕,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一丝惊慌:“你受伤了?”
他竟一直未曾察觉,此刻掀开衣襟,目光所及之处,让他瞬间呆住。
“不碍事。”宜年微微皱眉,试图推开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但月君却再次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的肩膀。
“……所以,我们在西天看见的那光是你?是你与如来联手,将孙悟空降服在五指山下?”
他再也不想要放开手:“阿年,我不要太阴星君的权柄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坚定,又带着一丝恳求。
“我只想要你。”——
作者有话说:周三应该也有更新
这章本来是准备周二发的,不小心点到立即更新了
马上要回现代啦~~~~狠狠期待(想写这部分很久了,四人追妻修罗场会很激烈的)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回
细密的吻, 如星雨,如落花。
幻月宫受到波及,空气中的焦气与香味混合, 即令人不安又让人难以抽离。宜年将月君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被按在桃木书案, 令绢纸和竹册散落了一地。
青筋凸起的手掐着宜年的腰, 指尖陷进柔软衣料里,在雪肤上烙下红痕。两人的呼吸纠缠, 像是撞在空中的漂浮的柳絮,再分不开了。
他低垂着眼, 笑起来,却滋味苦楚:“阿年……你爱过我吗?”
爱?
宜年便是因为这个主题才来到这里的。从高中的时候他就在上佛教哲学课,到了蓬莱学院更是学得更深入。爱的梵语是trishna,作为一个充满辩证性的核心概念,是他要写的期末论文主题。
他捧着月君的脸,道:“我不知道。”
当初他能轻易对玉青说爱,因为他以为慈悲之爱便能概括全部。后来他才明白,那种包含了忧患和怖畏的感情并不只是慈悲。
他们对他,和他对他们, 终究是不对等的。
所以他不能再轻易说出口了。
月君并没有失望, 他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回答。他将人紧紧抱住,让模糊的答案变成了另一种希望。
“你不知道, 那便是也可能有。”月君含住那两片薄唇, 将未尽的话语渡入对方唇齿之间。
“你爱我,我知道你爱我。阿年,不管你要做什么,你要知道, 我永远会等着你。我以前以为,有了权力,有了地位,能拥有我想要的。但现在我知道,你才是我的终点……”
宜年能够理解他的意思,却不懂原因。
窗外,焦黑的桃枝在虚空中突然绽放,花朵如火焰般绚烂,却又被震荡的气流碾碎,化作红色的碎雨,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却又不甘心就此消散。
月君的怀抱紧紧箍住宜年,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手指颤抖着,沿着宜年的脊背滑下,像是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耳边的低语,因心跳在彼此的耳边轰鸣而令人无法听清。
宜年曾以为,这是全心全意的爱,后来看清是蓄谋已久的野心。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真相是什么。
*
玉蝉子重归大雷音寺。
莲台之上,他双膝触地,僧袍铺展。额间一点朱砂在佛光映照下殷红,却衬得他面容素净。
“佛祖明鉴。”他声音不起波澜,“弟子破戒违律,罪业缠身,辜负教诲。”
声音自虚空传来,带着回响:“痴儿,既知罪愆,便予你赎罪之机。”
佛音稍顿,殿内梵钟自鸣:“此罪非比寻常,须入轮回道,历尽八苦,方能涤净业障。”
玉蝉子合十的双手骨节泛白,却仍保持着最端正的跪姿。
玉蝉子神色未动,似早已参透轮回之苦。他双手合十正欲叩谢,忽闻身侧传来清越之声:“佛祖慈悲,弟子愿随玉蝉共赴轮回。”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但见金蝉子踏前一步,目光如炬:“玉蝉子之过,我亦有责。”
他声音不疾不徐,字字千钧:“弟子轻慢佛法,有罪,今日甘愿同堕轮回,共尝业果,望佛祖准允。”
殿上罗汉金刚面面相觑,青烟缭乱。
佛祖的声音在莲台间回荡:“善哉,金蝉。你心怀慈悲,重情守义,既发此愿,吾当应允。然轮回路上,前尘尽忘,七情六苦皆要尝遍,尔等可还愿往?”
金蝉目光澄澈,合掌应道:“弟子心甘情愿。”
玉蝉子抬首,琥珀色的眼眸闪烁。金蝉子此举也在他意料之中,自下三重境渡化众生以来,他们早已心照不宣。若要证得更高果位,必得经此一劫。
轮回业火看似惩戒,实则是登临至高莲台的必经之路。
佛前香雾缭绕,映得他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真正的机缘,正藏在轮回劫难之中。他余光瞥见金蝉子肃穆的侧脸,心下明了。此番入世,既要让诸佛见证他们的觉悟,更要在这红尘中炼就无上佛心。
玉蝉子俯首再拜:“弟子……亦无怨无悔。”
玉蝉子垂眸,长睫掩去了眼中的了然。大雷音寺的台阶,他和金蝉都会用这种方式一步步走上去。
梵风吹动二人衣袂,诸天罗汉无一位出言反对。佛祖拈花,殿中响起迦陵频伽的鸣唱。
玉蝉只觉得眼前一暗,随后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最后的那条红线,也断了。
系统:【恭喜宿主,您已完成主线任务,获得“姻缘”成就,正在为您加载%¥#@*&】
宜年松了一口气,他再睁开眼,已经回到了金山寺。
他作为法海端坐于清泉处,弟子慧然和慧心上前将他扶住,恭敬道:“师父!”
宜年猛地抬手,示意弟子安静。五指在半空中骤然收拢,他在识海中急唤:“系统?说好的任务奖励呢?这堆乱码是怎么回事?”
系统:【%¥#@】
宜年险些维持不住面上表情,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盯着眼前疯狂跳转的乱码面板,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不是吧,之前聊得都好好的,还让他给好评,回头就这样对他?
不是刚刚才更新了版本吗?他还以为这一阶段的任务完成,就能够正常登出了呢!
气死了啊!
他可不想再遭遇第一次轮回时候迷失的状态了,如果真的在全息修行中迷失自己,他怕自己再也没办法出去。
宜年咬牙,不得不狠下心来。
乱码了,说明这个系统不行了。虽然舍不得之前努力的结果,但不可能让他承担后续的风险。即使强制登出没法保存数据,他也不得不考虑。好在现实时间不过是半天左右,他之后再跟师兄解释,也有机会再进行一次?
他心里一横,决定了要强制登出。
但却没想到怀中沉寂多时的彼岸法/轮在这时候突然又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旋转着往他的头顶上方升起。
周遭弟子惊呼四起。
宜年还未来得及反应,脚下清泉已化作漆黑漩涡。
整个人就像被无形巨手拽住,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吞没了。
*
实验室中。
岳珺直觉刚刚那个耿夏萱有异,起身奔去,可还没冲出两步,身后主机屏幕突然迸发出刺目的红光。
刺耳的警报声骤然炸响。
“警告!警告!有不明数据流入侵!警告!安全协议即将失效——”
他心惊不已,根本顾不得那个异常的人,立即来到主机面前,指尖在键盘上化作残影,管理员密码被重重敲入。
他一边追踪异常的位置,一边拨打耿夏萱的电话。
“耿夏萱!!!”他气得怒吼。
他抓起手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该死!”
怒吼在空荡的实验室里回荡,电话那头只有无尽的忙音。此刻的耿夏萱正深陷在疲惫的梦境中,手机屏幕在枕边无声地亮起又熄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信任的佛修大师兄对他们的项目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主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岳珺再也控制不住怒意,红线从他身上如蛛网般散出,直指文件室的那个假的“耿夏萱”。
“教授,何必呢?”
梵天没有再伪装,他变回了自身的模样,手中拿到了有关这个项目最核心的文件资料。
岳珺一把将梵天推到墙边,目眦欲裂:“你究竟做了什么?!”
“当然是做你做过的那种事!”梵天一点也不怵他,眯起眼睛,将缠绕过来的线条一把抓住,“你以为你把宜年带走,你就能拥有他?你擅自做的事情,以为我不知道?”
“我说过了……”岳珺气愤不已。
梵天打断他:“明明说好了是断他身上全部的红线,你却满是私心!怎么就你那条要留到最后?”
岳珺吼道:“你不也尝尽了好处?!要不是我,你怎么可能提前以一只虾妖的身份接近他?还让你身体的部分作为斩缘剪跟在他身边?你不知感恩,竟然在背地里做这种事?!”
“做都做了,你能怎么样?”梵天若无其事道。
话音刚落,主机屏幕看似恢复了正常,不再闪烁红色警告。
“……你究竟,做了什么?”岳珺愤怒,却不敢真的对梵天出手。
梵天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对宜年有任何损害的事情。我只是想要,跟他相处得更久一点。”
*
无论宜年怎么呼叫,系统都不再响应。
他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处普通民家。家中简朴,面前是收拾好了的青布书笈,里面装着文房四宝、书籍和干粮。
一看就是要赶考的架势。
“裴宣,你好了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有人造访他家,他出门去,看到另一个简朴的书生。他一问,那书生的名字竟然是叫宁采臣。
“走吧,走吧,你不是说你舅家明天就要将这屋舍收回?你也没有地方可以去,趁着现在天还没有黑,我们往北走还能在山那边的村子找个落脚的地方。”
宜年静默不语,背上青布书笈跟着书生出了门。
这一路上他倒是把事情搞清楚了些。
他似乎穿越到了裴宣没有出家的平行时空。裴宣跟着父亲裴严到了潭州,潭州是他嫡母的娘家。他从小身体不好,父亲裴严调任之后,他不方便跟着,被留在了潭州嫡母的哥哥家里。
毕竟不是亲舅,将他打发到了郊外的屋舍独居,连个照看的家仆都没有。他只能成日读书,期望能考取功名,才有脸面再与父亲重逢。
最近正好到了乡试的时候,他便与熟识的秀才宁采臣相约一同前往长沙府贡院。
宜年大脑宕机,不是,他法海怎么跟宁采臣变成一个时代的了?
不会路途中间还要遇到鬼女小倩和黑山老妖吧?——
作者有话说:这个小副本很短,然后就是现代第三卷,第三卷是现世+副本穿插酱紫的设计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回
宜年跟着宁采臣往北走, 途中要翻过一座山。他们出发时正值午后,原本盘算着天黑前能赶到镇上寻个落脚处。
可宜年心里隐隐不安。哎,这书生是宁采臣, 很不吉利啊。
果然,翻过山头后, 他们便陷入了深林的迷障中。
天色渐暗, 林间浮起一层阴冷的雾气。参天古木扭曲的枝桠在暮色中伸展,宛如鬼魅的枯爪。脚下的落叶发出湿漉漉的声响, 每一步都像踩在什么活物上。远处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鸦鸣,在空寂的林间回荡。
“奇怪……”宁采臣举着火折子, 火光却只能照亮方寸之地,仿佛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应该不远了啊……”
宜年注意到周围的树干上布满青苔,那些斑驳的痕迹在火光映照下,竟隐约显出人脸的模样。夜风穿过林间,带起一阵诡异的呜咽声,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声啜泣。
“宁兄,我们怕是……”宜年话未说完,火折子突然熄灭。黑暗中, 他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擦过自己的后颈。
宜年曾为法海, 又做过玉蝉子,如今虽只是一介布衣书生, 却也不惧魑魅魍魉。他当即剑眉一竖, 回身便是一记擒拿手,五指如钩直探黑暗,厉声喝道:“何方妖孽?!”
这一声断喝在幽林中炸开,惊起几只夜鸦扑棱棱地飞散。
“宣哥儿莫怪!”宁采臣慌忙拱手作揖, 声音里带着几分窘迫,“是在下的油纸伞不知何时撑开了……”
只见那柄青竹伞骨正颤巍巍地支棱着,原来方才那阵阴风卷开了伞扣,伞尖恰好扫过宜年后颈。
宜年收回手,指间还残留着伞面冰凉的触感。
“吓我一跳。”他收回手来,帮宁采臣将伞放了回去。
宜年望着彻底暗沉下来的天色,手中那半死不活的火折子忽明忽灭,映得二人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他长叹一声:“罢了,眼下这情形,怕是走不出去了。我们赶紧往前,应该能找到一个叫兰若寺的地方歇脚。”
“兰若寺?”宁采臣面露疑惑,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书笈的背带,“这荒山野岭的,怎会有寺庙?”
夜风卷着落叶在两人脚边打转,发出沙沙的声响。
宜年对倩女幽魂的故事不算特别熟悉,但也知道书生宁采臣与小倩是在兰若寺相遇的。
青灯古佛,画皮女鬼,他们注定要在兰若寺遇见艳鬼。
果然,穿过最后一片盘根错节的林子,一座荒废的寺庙出现在两人眼前。月光惨淡地洒在斑驳的院墙上,照出“兰若寺”三个褪色的大字,那朱漆早已剥落,只余下几道暗红的痕迹,像干涸的血迹。
寺庙的山门半掩着,一扇门板歪斜地挂在门轴上,随着夜风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门前的石阶缝隙里生满了野草,寺顶的飞檐上的石兽在地面投出狰狞的影子。
宁采臣有些惧怕,不敢迈出脚。
宜年倒是没多大感觉,率先推开摇摇欲坠的寺门。一股陈腐的霉味夹杂着香灰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两人摆手在面前扇了扇。
前院的古柏早已枯死,光秃秃的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夜空。正殿的匾额斜挂着,“大雄宝殿”四个金字黯淡无光。
他们穿过院子,到了殿内,佛像金漆剥落,露出里面漆黑的泥胎,一双空洞的眼睛正对着来人,嘴角似笑非笑。
宁采臣看了一眼便躲宜年身后,声音都抖了:“宣哥儿,我们,我们真的要在这个地方歇脚?”
“也没有别的去处了。”宜年将书笈里的软垫拿出来铺上,“庙是破了一点,但总比野外好些。”
“可是……这地方……”宁采臣不自觉地往宜年身边靠了靠,抓住宜年的胳膊,“怎么感觉比外面还要阴冷?”
二人屁股还未坐热,忽然一阵刺骨的阴风呼啸而来,紧接着一声巨响,殿门被狂风猛然掀开。
一个魁梧的身影矗立在门口。
那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在月光下泛着森冷寒光。最骇人的是,他半边脸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啊——”宁采臣吓得魂飞魄散,正要失声尖叫,宜年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书生的惊叫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呜呜的闷响。
“莫慌。”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刚毅的面容,“在下燕赤霞,途经此地听闻附近多有行人失踪,特来除妖。夜深了,在此歇脚,两位请自便。”
他说着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将殿门掩上,在两个书生的旁边坐下。
宜年这才看清他的五官,不由得惊异,实在是……有些面熟啊。但宜年又不敢确认,盯着他看,心里越来越迷惑了。
燕赤霞……确实是倩女幽魂故事里的道长,是个很关键的配角。
但,他为什么跟孙悟空长得那么像呢?
“看我干嘛?”燕赤霞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头问。
宜年缓缓松开捂着宁采臣的手,指尖不经意地掠过书生的脉搏。他状似随意地打量着燕赤霞,目光在那头乌黑长发上停留片刻。
“道长不像是本地人啊。”宜年唇角微扬,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松,“青丝中有几根金毛,莫非是有西域血统?”
他心里却犯嘀咕,孙悟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系统还没有反应,难道是时空错乱了?
燕赤霞还没有回答,宁采臣突然一个激灵,声音都变了调:“什么、什么妖?这里怎么会有妖?”
燕赤霞道:“不过是些不成气候的山林老妖,应不妨事。只是你们两个弱质书生,要多加小心。这山中妖怪……”
他说得轻描淡写,眼神却始终在阴影处游移:“最擅长的就是窥探人心深处的渴望,化作你最想见的人,最想要的东西。千万小心,不要中了它们的陷阱。”
夜色渐深,但此时正值春夏交接,气温适宜,不至于太寒冷,所以没有在殿内生火取暖。
“再诡异的夜也得歇息。”燕赤霞提议道,“轮流守夜吧。”
宁采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子时前……应该最安全吧?不如我来守第一班?”
燕赤霞点头:“子时到丑时由我来,这期间最不太平。”
宜年知道无论怎么守都不会太平,毕竟暗处的鬼怪肯定盯上他们了。他道:“那我守寅时到天亮。”他裹紧衣袍,在墙角找了个相对干燥的地方躺下,临睡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燕赤霞。
燕赤霞带了计时香,一根便是半个时辰。
宜年和燕赤霞睡得很轻,但呼吸声很均匀。
宁采臣抱着膝盖,眼睛瞪得大大的,全无睡意。没多久,他听到了殿外传来的窸窣声音。
*
宜年很快沉入梦乡。梦中他似乎回到了金山寺,他老了,要圆寂了,交代慧然和慧心庙中的事务,他马上就能立地成佛……
钟声悠扬,便是宣告他的圆满。
“醒醒!”
一阵急促的摇晃将他惊醒。宜年猛地睁眼,发现燕赤霞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眉头紧锁。
太像了。
却又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宜年还是不太确定,这人跟他之前见过的孙悟空是什么关系。也许,只是用了同一个脸部建模的不同角色?
很有可能,毕竟建模一个人物很费力,用同一个脸模能节省很多成本。而且,这么俊的脸,多用用也无可厚非。
“怎么了?”宜年撑起身子,睡意瞬间消散。
燕赤霞的右手紧握剑柄,表情严肃道:“宁采臣不见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我本来只是闭目调息,发现计时香灭了许久没人续,再睁眼他已经不在位置上了。”
宜年往四周看去,这大殿中确实只有他与燕赤霞两人。
他倒是不着急,宁采臣不见,估计是被小倩给迷走了。
按照剧情发展,一人一鬼会产生情愫。小倩会将宁采臣放回来,然后黑山老妖来抓人,燕赤霞将鬼怪们全部消灭。结局就是,宁采臣带着小倩的骨灰回到小倩的老家,小倩进入轮回投胎转世,两人再续前缘……
可是,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宜年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那要去找他吗?”宜年眉头紧蹙,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慌,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他会不会被鬼怪带走?这可怎么办才好?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啊?”
燕赤霞猛地站起身,面色凝重,手按在剑柄上,说:“那鬼物竟能在我眼皮底下作祟,实在蹊跷。你跟紧些,我们得尽快找到宁采臣,迟了恐怕会生变故。”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迈向殿门。
“快跟上!”燕赤霞回头催促,却发现宜年仍站在原地未动。
宜年慢条斯理地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跳动的火苗骤然亮起,将整个大殿照得通明。火光映照下,年轻书生的表情忽然变得难以捉摸。
他看着面前的燕赤霞,才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好好的一个人,竟然没有影子——
作者有话说:燕赤霞相当于大圣的切片,毕竟是会分身术的猴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回
宜年没有多看燕赤霞空落落的身后, 而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白皙修长、无缚鸡之力。
指腹上还留着白日里翻山时被荆棘划出的细痕,掌心因紧握书笈的带子而微微发红。
他暗自苦笑。法海金刚不坏, 玉蝉子神通护体,如今却连最基本的体力都不济。白日与宁采臣同行时, 便能感觉到肺叶承受不住太过激的运动, 是名副其实的文弱书生。
宜年并没有信心以这样的一具身体跟鬼怪抗衡,他现在还不太清楚自己所处的境地, 并不想要打草惊蛇。
“好。”他应得干脆,声音里恰到好处地掺入一丝颤抖, 像是强作镇定。快走几步跟上时,还故意让靴底打了个滑,“道、道长千万莫走太快,我步子小,怕跟不上。”
他右手却悄悄摸向袖中,那里藏着一支蘸过朱砂的毛笔,是他特意准备的。虽然他体力不如以往,但记忆还有保留,紧急时刻他可以画符保命。
他暗自运劲, 却只感到经脉中一丝微弱的暖流, 如风中残烛般飘摇不定。哎,这具身体灵力稀薄得可怜, 不知道符咒的作用能有多少。
“把火折子灭了, 这样太显眼,鬼怪很容易发现我们。”燕赤霞道。
宜年赶紧灭了火折子,屏息跟上。
兰若寺的廊道仿佛没有尽头,七拐八弯间, 两侧的壁画上,那些斑驳的菩萨像似乎都在用诡异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宜年的后背渗出冷汗,打湿了单薄的衣衫。
这个燕赤霞行走时会有极小的脚步声,他呼出的白气在夜中清晰可见,甚至身上还有隐约的不知名果香。
这些应该不是低等鬼魅能伪装出来的。
拐角处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地。宜年猛地顿住脚步,袖中的朱砂笔差点脱手而出。
燕赤霞比他反应更快,动作几乎化作一道残影。
宜年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拽进了侧边的隔间。后背重重撞在墙上,震得他肺里的空气都挤了出来,还未来得及呼痛,满是茧子的大手就严严实实地捂住了他的嘴。
“嘘。”
灼热的吐息喷在耳畔,燕赤霞的声音压得极低。
这间狭小的储物室堆满经幡,霉味扑面而来。两人贴得极近,宜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的起伏,没有心跳,却有着人类温暖的触感。
这到底是鬼是人?他实在是有些糊涂了。
燕赤霞单手用剑尖挑破窗纸,微弱的光顺着小孔流泻而入,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切割出锐利的明暗交界。
宜年被迫仰着头,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对方滚动的喉结,和衣领处露出的根本不该是人类会有的金色绒毛。
果然是他吧?
宜年心念一动,意识到面前的“人”可能是何种存在,却又不敢完全确定。他故意让身体微微发抖,演足了一个受惊书生的模样。
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朱砂笔,笔尖抵住掌心,随时准备画符。
窗外传来黏腻的爬行声,像是无数湿漉漉的触手在石板路上蠕动。燕赤霞的肌肉瞬间绷紧,捂嘴的手加重了力道。
宜年只觉得这家伙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实在令他不太舒服,所以略微挣扎了一下。
“别出声。”这句警告几乎是贴着耳垂送进来的。
宜年突然发现,这个姿势让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对方的怀里,腿贴着腿,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腰下面悬挂的……那绝不是剑鞘会有的形状。
他睫毛轻颤,在燕赤霞虎口处呼出一缕温热气息,看到那根拇指应激般地抽搐了一下。
窗外的声响越来越近,而隔间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
一个刻意放轻,一个假装紊乱。
待那诡异的爬行声渐渐远去,燕赤霞紧绷的肩线终于松懈下来。
他缓缓松开捂住宜年的手,掌心还残留着对方温热的吐息。宜年比他矮了半头,方才未能窥见窗外情形,此刻仰着脸,苍白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惊惶之色。
“是……是什么东西?”他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揪住燕赤霞的袖口,像一只被吓到的小猫向更强大的存在寻求庇护。
燕赤霞低头看他,嘴角勾起一个安抚的弧度:“不过是些……”
话音未落,怀中柔弱的书生突然眼神一凛。只见他手腕翻转,一支蘸满朱砂的毛笔从袖中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向燕赤霞心口。
笔走龙蛇间,一道鲜红的符已在他衣襟上勾勒出大半!
“你——”
燕赤霞瞳孔骤缩,满脸错愕,本能地后撤,却因空间狭小避无可避。
宜年勾勒完全,屏住呼吸,期待燕赤霞身上的反应。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燕赤霞的手反过来如铁钳般扣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那支朱砂笔掉落,在积灰的地面上滚出刺目红痕。
“师父,你恢复记忆了?”燕赤霞的声音忽然变了调,带着惊喜与某种难以言说的克制,“你都能画符了?”
说话间,燕赤霞鬓边的发变得全是金色,猴纹显现。
宜年不免惊讶,却装作镇定:“果然是你,悟空。”不过,为什么他要叫自己师父?恢复记忆又是什么意思?
宜年心中满是疑惑,却不露声色,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对方。孙悟空那张脸上满是孩童般的期待,火眼金睛亮得惊人,猴子耳朵都不自觉地抖了抖。
但这般情态,与大闹天宫时还是有很大不同。
轮廓不再顽劣,而是刚毅坚定。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凿,眉骨投下的阴影里藏着几道陈年疤痕,连那双标志性的火眼金睛都更深沉。
孙悟空的手还攥着他的手腕,掌心温度烫得惊人。那力道收得极有分寸,既不容挣脱,又不会捏疼他。
宜年恍然大悟,这并不是孙悟空本尊,而是他毫毛所化的分身。所以才会没有影子和心跳,却有灼人的温度。
“师父你想起我来了?!”孙悟空激动万分,一把将他抱进怀中。
宜年猝不及防撞进一片温热,清晰感受到紧绷的肌肉。那对毛茸茸的猴耳蹭过他脸颊,痒痒的。
“松、松手……”宜年脸上有些热,手掌抵住对方胸膛,“只想起零星片段……我还当自己真是那个叫裴宣的书生,所以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悟空这才松开力道,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西天取经后,玄奘法师受封旃檀功德佛,孙悟空金箍自解证得斗战胜佛,猪八戒任净坛使者,沙和尚为金身罗汉,白龙马化作八部天龙盘绕灵山华表,五圣各归其位。
西天取经的功业圆满,贯通了东西方佛法。师徒五人证得佛果后,在须弥山灵境中位列莲台,虽无具体职司,却是佛法圆满的象征,代表着修行者所能抵达的至高境界。
孙悟空证得果位后,少了几分当年的暴戾,多了几分佛性的澄明。他平日里除了诵经参禅,便是云游三界,以慈悲心点化那些尚未开悟的妖灵,劝他们放下屠刀,皈依正法。
除此之外,他每每听闻师父旃檀功德佛要下界弘法,便立刻收了金箍棒,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旃檀功德佛手持钵盂缓步而行,身后总跟着个抓耳挠腮的金毛圣佛,时而摘个果子献上,时而拔根毫毛变作蒲团,活脱脱还是当年那个护师的猴儿。
然而,让孙悟空始料未及的是,旃檀功德佛对他的态度却异常冷淡。
“既已成佛,何来师徒之分?”佛音清冷,不染尘埃,“你我皆为平等觉者,不必再执著过往。”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孙悟空心头。
当年在东方天界初遇金蝉子时,孙悟空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猴。后来被金蝉子与如来联手镇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风吹日晒,他心中积攒了滔天怨气。
直到那个晨露未晞的清晨,玄奘身披朝阳金光来到山前,轻轻拂去他脸上的青苔,所有怨恨竟在瞬间烟消云散。
西行路上,他们有过无数次争执。玄奘总说他顽劣,他嫌玄奘迂腐。可正是这些磕磕绊绊,让他渐渐看清了这个凡僧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坚韧慈悲的心。
西行路上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如今一句“不分师徒”,就要将这一切抹去?
盛怒之下,他转身便走,这一别就是数百年。
直到某个佛诞法会,孙悟空在诸佛中遍寻不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向菩萨们打听才知,旃檀功德佛又下界去了。
他自然知道旃檀功德佛是金蝉子转世,后来经过多方探查才得知金蝉子乃是一体双生,除了成佛的“金蝉子”,还有另一个化身“玉蝉子”尚未圆满。
旃檀功德佛此番下界,正是感应到玉蝉子修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孙悟空虽还在气头上,却按捺不住好奇,也下界去寻。他寻遍人间,终于发现一个叫法海的和尚疑似玉蝉子的转世。这和尚入了魇境,一念成佛,一念堕魔。
于是,他便也入了境来,想要助师父脱离魇境功德圆满。
然而,魇境空间诡谲,他好不容易才寻到师父的身影。师父陷在一个个离奇的鬼怪故事中,失去了记忆,根本认不得他。
他不得不化身为故事中的人物,一点一点探索。
“这已经是第九次轮回了。”孙悟空道,“每次宁采臣一死,一切就会重新开始。师父,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认出我。”
宜年惊讶,没想到事情竟然这样离奇。
不过,孙悟空不再自称“俺”,他还有点不太习惯。果然,上千年时间足够改变一只猴,包括口音。
而且,孙悟空似乎搞错了什么。他才不是旃檀功德佛,他与旃檀功德佛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那现在该怎么办?”宜年决定先不揭露这个真相。他还需要孙悟空的帮助,以旃檀功德佛的身份与他相处似乎更好一些。
“等。”孙悟空道。
宜年追问:“等什么?”
孙悟空猛地抬头,警惕地看向窗户纸的洞:“每次轮回都会出现的那个——
“勾魂夺魄的艳鬼。”——
作者有话说:空空是梦男来着,但却梦错了人[可怜]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回
“艳鬼?如你之前说的, 鬼怪会化作你最想见的人的样子来接近,是吗?”宜年若有所思,他还不太知道自己最想见的人是谁。
“嗯, 是的……”
孙悟空说的含糊,有些事他始终难以启齿。
在之前的八次轮回中, 那个艳鬼每次现身的模样, 都让他心跳如雷又心乱如麻。
第一次,他在破庙里见到“师父”浑身湿透地站在雨中, 白色僧袍紧贴着身体,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悟空……”那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柔软, “为师冷得很……”
他下意识去抱住“师父”,竟对那苍白的唇瓣有了非分的想法。他立即警醒,将那鬼怪打散。
第二次,他走进一间卧房,看到“师父”在烛火下解开发冠,青丝如瀑垂落腰间。
他走近,“师父”的指尖轻抚着他曾带过金箍的位置,柔声道:“这箍过的地方,还疼么?”
他自然也是挥棒将其打散, 但面对师父的脸, 他下手时难免犹豫。他怕他的火眼金睛也被迷惑,让他伤到了真正的师父。
最让他犹豫的是上一次。
那艳鬼化作师父重伤的模样, 胸口袈裟被鲜血浸透, 却用染血的手指描摹他的眉眼:“悟空……你还记得在压五指山下,我给你的那个吻吗?”
孙悟空瞪大了眼睛,心中震动,惊觉那时的感觉竟然是一个吻?
金蝉子转世为玄奘后失去了记忆, 并不记得之前天界的事情,所以他和师父从来没有回顾过往昔。
原来师父都还记得?
这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情态时,他总是会恍惚。然后那艳鬼便缠上了他的身,要索他的命。
不对,师父如今的模样与当初不同,他化身为了“裴宣”。孙悟空将鬼怪再次打散,心中一沉。
明明是师父的魇,却不知为何变成他的魇了。
“悟空?”宜年凑近了些,伸出两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现在的这个你是分身吧?你的真身在哪里?”
孙悟空猛地回神,只见书生清俊的面容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都拂到了自己脸上。
他耳尖一抖,慌忙后退半步:“自然是跟着宁采臣了,他一死,一切又重新来过,我自然要护着他。但我也不放心师父,所以也分了一个身来保护。”
宜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嘴角不自觉扬起。他抬手拍了拍孙悟空的肩,笑道:“好徒儿。”
三个字说得轻软,带着几分调侃,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孙悟空脸上一热,只盯着门,不去看他。
原来师父说什么不分师徒的话当不得真,他心里还是把自己当徒弟的。孙悟空这样想着,以前生的气都烟消云散,只觉得喜滋滋了。
宜年心里倒是清明了不少,原来法海是入了魇境,所以他才会到穿越到一个疑似裴宣没有出家的平行世界。由于时空混乱,将倩女幽魂的故事杂糅了进来。
法海……
既然是法海的心魇,那便是与有情人相关。宁采臣和小倩的情,一定是化解心魇的重要线索。
宜年思考了半天,转头提议道:“我们还是得去找到宁采臣才行。”
可他这一转头,哪里还有悟空的影子?只有地上的一根毫毛。他赶紧将毫毛捡起来,心下知道不妙。
宁采臣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悟空的分身法术才破了功。
他一个文弱书生,独自在这种密闭的空间,实在是可怕。
宜年屏住呼吸,踮着脚尖挪到门边。木门“吱呀”一声刚推开条缝,一道黑影便旋风般卷入,反手将门重重掩上。
“悟空?你刚刚突然不见,吓我一大跳。”宜年发现是燕赤霞,不,是孙悟空,这才放下心,“是不是宁采臣那边出事了?欸,你受伤了?”
宜年话音未落,眼前的“孙悟空”突然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单膝跪倒在地。他的瞳孔微微涣散,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一缕猩红的血迹顺着唇角滑落。
“呜……”他哑着嗓子,衣襟松开,露出精壮的胸膛。那里赫然横贯着一道狰狞伤口,随着呼吸不断渗出血珠。
宜年心头一紧,下意识伸手去扶。指尖刚触到对方冰冷的肌肤,“孙悟空”就顺势倒进他怀里,沉重的头颅枕在他肩上:“师父……我好疼……”
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虚弱地抓起宜年的手按在自己伤口上,哀求道:“师父……你帮帮我,我好疼……”
染血的手指暧昧地摩挲着宜年腕间脉搏,声音越来越低,“就像当年……在五指山下那样……”
啊?当年?五指山?
宜年脑袋一懵,想起来他单方面对孙悟空的那个吻来。那时候他作为玉蝉子,正处于登峰造极的阶段,思想境界超凡脱俗,所行所感自然与众不同。那并不只是一个吻,但也确实是一个吻。
“我那样做就行了吗?”宜年不太明白,但悟空都这样哀求了,他也没办法拒绝。
不就是一个吻吗。
他微微俯下身,往那染血的唇靠近。
*
藏在树梢的孙悟空突然捂住心口,分身的记忆如潮水涌来。他跳了起来,转身就跑。
他暗道:“不好!师父有危险!”
此刻他也顾不上宁采臣了,他只想立即飞到师父的身边。
宁采臣这时候正迷迷糊糊跟着小倩,小倩勾引他想要吸食他的精魄,只要他受到美色蛊惑着了道便能成。宁采臣却是正人君子,只觉得流落在外的小倩姑娘可怜,并不贪图人家美色,一心想带着她离开。
他正与小倩说话,根本不知道身后有人跟踪,更不会知道跟踪他的那人又中途跑了。
“姑娘当真无处可去?”宁采臣对这个可怜的姑娘心怀怜悯。
小倩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倒进他怀中。她苍白的脸颊泛起诡异的红晕:“公子……”纤纤玉指抚上他的胸膛。
宁采臣却立即将她推开,站得端正:“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小倩是第一次出来摄阳魄,勾引了这书生半天,死活不能成,都有些泄气了。她以前看着姐姐们做事,哪个男人不是扑了就上。
眼前这个人,倒是很不一样。
她顺势跌在地上,好不可怜:“哎呀。”
宁采臣赶紧上来前扶住她,却仍克己守礼,保持距离。他解下荷包递过去,道:“小生……也只有这些银两了,够你寻个安身之处。”
小倩看到荷包上绣着的蝴蝶,抬头看向宁采臣,有些不敢相信。
*
孙悟空急急忙忙跑到刚刚分身与师父相处的那屋子外,他远远的便能通过窗上的洞眼看到里面的情景。
他的脚步猛地刹住,心跳激烈,血脉偾张。
那艳鬼化作他的模样,正软绵绵地倒在师父怀中。而他的师父,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环抱着“他”。
师父最想见的人,是他!
孙悟空的喉结剧烈滚动,心脏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有一种幸福到要晕倒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师父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谁。哪怕是当年西行路上,那个总爱摸他脑袋的玄奘,也不曾露出这般神情。
艳鬼变作的“悟空”仰起脸,虚弱又可怜:“师父……可以吗?”声音黏腻得像是融化的蜜糖。
“悟空。”宜年轻声应道,终于下定了心,往那唇接近。
窗外的真悟空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像一道惊雷劈进天灵盖,耳边嗡嗡作响,全是师父唤他的声音在回荡。
“悟空。”
“悟空。”
“悟空。”
师父那双总是执经卷的手,温柔抚过他头顶的触感;师父盘坐青石上讲经时,被山风吹起的袈裟下摆;还有每当自己闯祸时,师父摇头时的轻柔叹息。
以前他还会嫌师父烦,现在才知道这些有多么宝贵。
怪不得师父说不分师徒,不想以师徒相称,原来师父他……孙悟空此时才恍然大悟,惊觉自己实在蠢笨,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原来,原来……
更可笑的是,自己竟还一头扎进这魇境里。而现在记忆残缺的师父,又本能地认他做徒弟……
孙悟空望着窗内纠缠师父的艳鬼,喉间溢出低吼:“该死的孽障!也配扮作俺老孙的模样?”
孙悟空眼中狠厉,手中金箍棒震颤,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出!
“轰——!”
第一棒将木门轰得粉碎,木屑四溅。
第二棒直取艳鬼,棒身燃起火,将那鬼魅幻化的假悟空瞬间打散成缕缕黑烟。
宜年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怀中人瞬间消散。他茫然看着空荡荡的臂弯,指尖还残留着虚假的触感。耳畔疾风未歇,扬起他散落的发丝。
啊?
宜年抬头,看着眼前又冒出来的一个孙悟空,彻底混乱了。难道刚刚那个是鬼吗?那一开始那个呢?到底哪个是真的啊?
“师父。”
宜年还未回神,便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拽起,整个人撞进滚烫的怀抱里。手腕被扯得生疼,却清晰地听见了对方胸腔里剧烈的心跳。
有影子,有心跳。
这个应该是真的吧?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孙悟空的声音急切,沙哑得厉害,眼睛灼灼发亮。
宜年惊喜,以为他知道了破局的方法。他抬头张嘴,正想要问详情,却被突然逼近的炽热呼吸堵住了话语。
几百上千年的执念化作一个凶悍的吻,毫无顾虑地撞上来。
破碎的喘息被吞没,孙悟空的手掌死死扣住他后脑,像是要把人烙进骨血里。
直到宜年腿软得站不住,孙悟空才稍稍退开,鼻尖仍亲昵地蹭着他:“金蝉子,你说不分师徒。”
他顿了顿:“我便再也不叫你师父了。”——
作者有话说:
金蝉子:请不要把我当做你们play的一环,我独美,谢谢[愤怒]
PS:这一卷最后还有几章就收尾啦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回
果然, 孙悟空依旧将他错认作金蝉子。
宜年暗自懊恼这裴宣的凡人身躯太过孱弱,不过一个吻便让他双腿发软,整个人都瘫在了孙悟空怀中。他的后背紧贴着对方坚硬的肌肉, 前胸却被那炙热的体温烘得发烫,呼吸紊乱如同溺水之人。
“金蝉子, 金蝉子……”孙悟空没再叫他师父, 叫着他伪装的那个人的名字。声音里带着餍足的沙哑,双手正稳稳托着他的腰, 指尖无意识地在腰间摩挲。
宜年脑袋嗡嗡作响,唇上残留的钝痛让他恍惚。
他的目光往上, 顿时怔住了。那张刚毅的脸上,此刻竟浮现出与凡人无异的、最原始的感情。
眼睛不再清明,蒙着一层湿润的雾气。鼻翼微微翕动,呼出的气息滚烫而急促。目光直愣愣的落在宜年被咬破的唇瓣上时,整张脸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
这表情既纯真又靡乱,既脆弱又强势,糅合成令人心惊的痴态。
宜年恍然大悟,亏悟空都成了斗战胜佛,定力还不如大闹天宫的时候, 竟然中了艳鬼的魅术!
“悟空!”宜年见孙悟空眼神越发迷离, 心中一急,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快醒醒, 别着了道了!”
这一掌打得极重,孙悟空的头都偏了过去,脸上立刻浮现出几道红痕。他捂着脸,眼中的雾气稍稍散去, 露出几分委屈:“金蝉子,你扇我做甚?”
宜年见他仍执迷不悟,干脆揪住他滚烫的耳朵用力一拧:“清醒了没?这艳鬼的魅术当真了得!”
他焦急地望向孙悟空额间,叹道:“你头上没了金箍,为师也只能用这种法子……”不过就算有金箍也没用,他又不是真的玄奘,他不会紧箍咒。
孙悟空一阵无语,心想也不怪金蝉子,毕竟在魇境里他还什么都没想起来,还当自己是师父来着。
“我没中魅术。”孙悟空一字一顿,松开了怀抱,把他揪住自己耳朵的手撇开。
宜年迟疑:“啊?你没中魅术,那你为什么要亲我?”说着他伸手抹自己的嘴巴,由于刚刚被亲得太用力,都有些肿了。
“你都不是我师父了!我还不能亲你吗?”孙悟空突然炸毛,急得跳脚,“亲一下怎么了?你之前还不是也亲过我?”
“再说了……”他在原地转了个圈,又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宜年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看,“分明是你差点亲到那艳鬼脸上!那孽障变成俺的模样,你还真就往上亲——”
说到这里他脸上发了红,耳尖像是被染了色,他愤愤地指着墙角还未散尽的黑雾:“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的精魄都要被艳鬼吸走!”
宜年看他又急又气,仍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要亲自己。但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知道眼前这个是悟空的真身,便转移话题问:“你离开了宁采臣身边?他会不会有事啊?”
孙悟空急着救他,真没顾得上宁采臣,拍大腿道:“糟了!”
宜年赶紧跟上他,往宁采臣的方向去。孙悟空在途中向他解释:“宁采臣那小子,每一次轮回都会遇到一个叫小倩的女鬼。女鬼勾引他,他不着道,但每一次都说要帮那女鬼。
“一开始不知道她是鬼,宁采臣说要帮她到附近的镇上落脚,让她能回故乡;后来知道她是鬼,宁采臣又说要找到她的尸骨,带回她的故乡,让她能投胎转世。
“但每一次,我是说每一次,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怪事。除了小倩,这兰若寺还有其他许多鬼怪,只要他们害死了宁采臣,小倩便会突然爆发变成极端恶鬼,轮回重启。
“我发现这规律之后,便紧紧保护宁采臣,让鬼怪无法近他身。没想到他不被鬼杀死,这兰若寺却会显出鬼域的样子来。这里不会天亮,大约到了卯时,鬼域与兰若寺重合,此处变作阴间鬼市。
“宁采臣一介凡人,随便哪个鬼都容易发现他的身份,将他吞吃,我根本护不住。鬼市里的鬼实在是太多了,防不胜防。”
宜年听完孙悟空的解释,也有了自己的思路。
“原来如此……”他一边走一边说,“每次轮回重启,都是因为宁采臣的死亡引发小倩彻底恶变。也许是你想错了,悟空。”
孙悟空听到他叫自己,下意识想要回应“师父”两字,但话到嘴边没有出口。他不要做徒弟了,他不想再做金蝉子的徒弟。
宜年笃定道:“重点不在保护宁采臣,而在于小倩身上。”
孙悟空带着他来到刚刚宁采臣与小倩所在的位置,两人已经不在。不过这没关系,孙悟空经历了前八次轮回,早已熟悉宁采臣的路经。
“这时候宁采臣应该是带着小倩在寺里找了一个厢房休息,期间会有一些其他的鬼怪去袭击。”
孙悟空一把揽住宜年的腰,纵身跃上屋檐。夜风呼啸间,他低声道:“金蝉子,你抓紧了。”
孙悟空对兰若寺的布局了如指掌,带着人也能轻巧地落在厢房的回廊上,指尖在宜年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们透过窗户,能看见某个香客屋内跳动的烛火,只有宁采臣一个人的影子,却有两个人的说话声。
“小倩姑娘,随我一起的还有两人,他们突然不见,我甚是担心……”宁采臣有些忧虑。
小倩道:“公子不必担心,他们两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情?兰若寺内曲折,夜里又黑,等天亮了再去找他们也不迟。”
“只能这样了。”
说着,宁采臣熄了烛火。他把床让给了小倩睡,自己一个人蹲在地上守夜。他也非常害怕,但在姑娘面前还逞强着。
孙悟空带着宜年熟门熟路窜进隔壁的房间,没有打扰他们。
“那呆子总会带女鬼来这间厢房。有一次我直接进去对峙,揭露了女鬼的身份。宁采臣却护着那女鬼,求我不要伤害她。然后他跑出去帮女鬼找尸骨,死在了途中。”
孙悟空叹气:“若是我不进去,那呆子还能活得久一点。一会儿第一批索命鬼就要来了,我可以打跑他们。然后是第二批、第三批,等我打跑了三批索命鬼,就差不多到了卯时,此处会变成真正的鬼市。到了鬼市,宁采臣也是死路一条。哎,暂时还没想到好的办法。
宜年见他焦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之前都只有你独自在撑,难免有疏漏。如今我们携手,想必破局的机会更大。”
孙悟空点头。
“我去与他们谈。”宜年的声音很轻,“你守住门窗,别让其他恶鬼靠近。”
“不行!”孙悟空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那毕竟是女鬼,你现在不过凡胎,轻易就能被——”
“悟空。”宜年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里既然是我的魇境,便只能由我来破。”
孙悟空没有反驳的理由,只能应下来。
宜年走到隔壁的房门外,推不开门,想必是从里面上了门闩,便轻敲了一声。大约是害怕,醒着的宁采臣没敢说话。
“是我,裴宣,宁哥你在里面吗?”宜年也做出惊惧的语气来,似自言自语道,“……哎,刚刚还看到有烛火,难道是我眼花?还以为锁了门,是宁哥在里面……哎,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退了两步,做出要走的样子来。
果然,门开出了一条缝,宁采臣站在里面试试探探。
宜年心想这家伙这么轻易被骗,怪不得会死了八次之多,每一次都是死局。他没深想,赶紧窜了进去,把门掩上。
“宁哥,你果然在这里!”宜年惊喜地抓住宁采臣的双手。
“嘘!”宁采臣示意他小声说话,“屋子里有一位女客在睡觉,别吵到人家了。”
宜年疑惑:“女客?哪里来的女客?”
宁采臣解释:“当时我不是在殿里面守夜吗,夜里我听到有人啜泣的声音,便到门口去看。发现是一个姑娘崴了脚倒在院子里,我赶紧把她扶起来。那姑娘叫做小倩,她是去长沙府寻亲的,在山里迷了路,走到兰若寺来。她身边本来还跟着一只小狗,因为寻不见了很着急。
“我便扶着她去寻小狗,走得远了些,也没找到。我还想要回殿里去知会你们,却迷了路,找不回去。所以我只好带着小倩姑娘找了这个地方先歇着,说等着天亮了再去找你们。宣哥儿你没事就好,不过,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宜年道:“是燕道长醒来不见你,便赶紧把我也弄醒。我们怕你有危险,就出来找你。这兰若寺古怪,路途迷障,我们也走不回去,还让我跟燕道长分散开。我远远看到此处有亮光,想着可能是你,便过来瞧。”
“太好了,燕道长是高人,肯定不会有事。我就是有点担心你,既然又聚在一起,我便放心下来。”宁采臣紧紧握着他的手。
宜年心想,这家伙实在单纯,又有点傻,怪不得会死这么多次。不过也是因着他的善心,让小倩……
“谁?”小倩问。
她装作是被吵醒的样子,从床上起来。
宁采臣怕她看不见会摔倒,赶紧点亮了烛火,解释:“小倩姑娘,是我跟你提过的同行的书生,裴宣,他在寺里迷了路,找到这里来了。”
宜年转过身,看到一瘸一拐走来的小倩。
轮廓窈窕,肌肤白皙,唇上朱色红得刺目。眼尾微微上挑,当真是绝色。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漆黑的眸子里泛着森冷的光——
作者有话说:端午后毕业忙完,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可以恢复日更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回
小倩行动不便, 宁采臣扶着她又坐了回去。
三人简单聊了几句,宜年从小倩的谈吐举止中感觉到她是读过些书的大家闺秀。详细问了才知道,她姓聂, 名小倩,年龄不过十八, 随父四处经商, 途经此地,要去长沙府探亲, 不幸遭遇山匪。聂父不幸遇害,她侥幸逃脱却无处可去, 只得暂避于这荒寺之中。
多聊了几句,宜年单刀直入问道:“所以小倩,你喜欢宁兄吗?”
“宣哥儿!”宁采臣顿时涨红了脸,“你说什么呢!我和小倩姑娘才相识不久,是迫于无奈才同处一室。你可不要胡说,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宜年眼含笑意,打量着他们,道:“我不过是见宁兄尚未娶妻,小倩姑娘又正值芳龄……”他故意拖长了语调, “这荒山古寺, 月下相逢,岂不是天赐的缘分?”
“宣哥儿!”宁采臣急得直跺脚, 声音都变了调, “圣人云‘非礼勿言’,你怎可如此唐突佳人!”
他说着偷瞄了一眼小倩,却见那佳人正用雪白的指尖缠绕着一缕青丝,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羞涩的笑。
宜年不理会宁采臣的窘迫, 转而问小倩:“敢问姑娘,可婚配否?”
然后他拱手一礼,语气诚恳:“在下冒昧提议,若姑娘尚待字闺中,不妨考虑我们宁兄。我们同年中的秀才,此番正要赴长沙府贡院应试。若能金榜题名,宁兄与姑娘倒也算作才子佳人一对了。”
“宣哥儿!”宁采臣急得拉他袖子,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了。
恰在此时,屋外骤然卷起一阵阴风,动静不小,烛火剧烈摇曳,连带着屋内都凉意瘆人。小倩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抱紧双臂,声音轻颤道:“怕是要起风雨,这屋子破漏,当真骇人。”
宜年与宁采臣合力搬起方桌抵住房门,让风不至于吹得太响。
“你也别说这些胡话了,夜深了还是好好休息吧,等天亮了我们再去找道长,然后送小倩姑娘到安全的地方。”宁采臣道。
宜年赞同。
小倩姑娘睡了床,他们两个大男人便蹲地上。灭了烛火之后,困顿起来。宜年观察旁边的宁采臣,见他打着打着盹便睡过去。宜年小心翼翼,悄然挪到了小倩的床下。
他抬头,发现那姑娘痴痴看着另一边的宁采臣,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靠近。
“为何还不动手?”宜年突然开口,声音冷冽。
小倩猛地垂眼望来,狐疑地打量着宜年,青白的指尖微微蜷缩,略惊异:“你是……姥姥派来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宜年心中暗忖,果然不出所料,小倩上头是有老妖指使。
他见小倩误会他的身份,便将计就计,回答道:“我是谁不重要,姥姥等得不耐烦了,让我来问你。你莫不是……对这书生动了真情?小倩,不过是取人性命,你怎么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
宜年虽只剩凡胎,但原身为高僧法海,前世更是佛祖座下弟子玉蝉,区区幽魂岂能让他畏惧?三言两语间,他已看透这小倩道行尚浅,竟连最基本的幻化之术都未施展。
她甚至不曾化作宁采臣心中至情至爱之人的模样来引诱,话语行动都极为生疏。
“我!”小倩直起腰身,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偷瞄了眼昏睡中的宁采臣,声音压得极低:“我才没有!是书生他油盐不进、不解风情,我试过姐姐们的法子,但他不着我的道,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说到最后竟带上了几分委屈,活像个情窦初开却遭冷落的少女。这哪是索命厉鬼,分明是个连勾引书生都不会的笨拙新魂。
宜年心头陡然窜起一股无名火。小倩懵懂纯善,却被所谓姥姥硬生生逼成害人的工具。那些被姥姥残害的亡魂,那些被迫作恶的可怜鬼魅。这兰若寺底下,不知埋着多少血泪冤屈。
“小倩……”宜年声音沉了下来,“你可曾想过,为何非要害人不可?”
小倩的声音无意识地发抖:“若是我们不能取得了新鲜的精魄回去,姥姥便会把我们一个一个生吞。我,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身影突然变得模糊,仿佛随时会消散。宜年的心也不免沉重,那所谓的姥姥定是个堕入魔道的鬼修。
正统鬼修本可采月华、纳地气,或超度亡魂积累功德。即便是需要魂魄之力,也可取恶鬼厉鬼的离散残魂,或化解亡者执念来修行。若得地府认可,修习正统鬼修之术,甚至能位列鬼仙。
“你……还没害过人?”宜年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小倩抬头,眼神闪烁:“我、我吓唬过几个樵夫……还,还偷过鸡……虽然还没给姥姥带回精魄,但我已经把这书生引来。姐姐放心,等我……等我准备好了,一定能取他性命……”
宜年闻言一怔,小倩竟误将他认作了姐姐,想来这些被姥姥控制的艳鬼都是女子。
他暗自松了口气。
这小女鬼虽然嘴上说着要害人,但至今手上未沾血腥,还未完全堕魔,尚有挽回的余地。
不过……若真如悟空所说,宁采臣一死便会引发小倩彻底恶变,这其中的因果关联,恐怕另有隐情。
宜年心念电转,面上却故意板起脸来,冷声道:“若是你再这般拖延,惹得姥姥动怒。说不得,只能由我亲自动手了。”
“姐姐别急!”倩慌忙抓住他的手,却在触碰的瞬间怔住。这手掌温暖有力,脉搏跳动间透着纯阳之气,与她们这些阴魂的森冷截然不同。她困惑地眨了眨眼,指尖不自觉地在那温暖的掌心去。
宜年仓皇将手抽回来,心中略慌。
小倩有些犹疑,道:“我……我很快就能准备好了。”
宜年故作不耐地挥了挥手:“那你快些动手,别磨蹭了。”
窗外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夹杂着几声闷响。阴冷的鬼气从门缝渗入,屋内温度骤降。熟睡中的宁采臣在梦中蜷缩起身子,就连宜年也禁不住手臂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阿嚏……”
他终究没忍住,捂着嘴打了个闷闷的喷嚏。抬头时,正对上小倩直勾勾的目光,死死盯着他鼻尖上还未消散的细小汗珠。
“你骗我,你根本不是姥姥派来的……”小倩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会打喷嚏的……怎么可能是鬼?”
说着,她的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往宜年的脖颈抓来。宜年反应快,但身体素质跟不上,没有完全避开。
鬼爪如铁钳般扣住他的脖颈,冰冷的阴气瞬间侵入血脉。五道青黑指痕在他皮肤上迅速蔓延,像毒藤般爬上他的下颌。宜年只觉得呼吸一窒,眼前阵阵发黑。
孙悟空在屋外早已听得真切,火眼金睛透过窗纸,将屋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眼见小倩鬼爪扼住裴宣咽喉,他登时扬起金箍棒砸碎门窗,冲了进来。
“孽障受死!”
他暴喝一声,身形如电,第二棒已携着风雷之势朝小倩劈去。棒身燃起火光,照得满室通明,小倩被棒风扫得往后仰倒。抓住裴宣的鬼爪自然也就松开了。
“住手!悟空!”
宜年连忙喝止,怕孙悟空收不住手,竟挡在了小倩的前面。
在千钧一发之际,金箍棒硬生生停在半空,劲风刮得宜年发丝扬起。孙悟空急收力道,反震得自己虎口发疼。
“金蝉子,你拦我做甚?!”孙悟空气得不行,长久以来的憋屈感瞬间涌上心头。
他瞪着眼前这个固执的身影,仿佛又回到了西行路上。那时他要除妖,师父总念什么慈悲为怀;如今他是救人,这家伙居然还在拦他!
“你别冲动!”宜年双臂死死环住孙悟空的腰,几乎整个人都挂在孙悟空身上。
小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体不稳,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宁采臣提过的“道长”。她当机立断,袖中飞出数道白绫,卷起昏睡中的宁采臣就朝窗外掠去。
“悟空!”宜年加重了力道,“别追!”
孙悟空着急:“你拦我作甚!”他眼睁睁看着小倩带着宁采臣消失在夜色中,“那呆子要是死了,轮回又要重来!我们已经历了八次,我怕你下一次又不记得我了!我……”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孙悟空低头看去,只见宜年整个人都贴在他怀里,温热的呼吸熨得他胸口发烫。凡人的身躯软软绵绵,实在是……而且这应该是金蝉子第一次主动抱过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孙悟空瞬间消了火气,任由那人挂自己身上。
宜年解释:“宁采臣应该不会有事,我已经知道破局的办法了。”
孙悟空的耳朵不自觉地抖了抖:“你怎么知道?”
宜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笑:“这是我的魇境不是吗?”
法海不可能知道后世的《聊斋志异》的故事,根据之前系统的说法,一切都没有脚本,发生的故事是基于宜年本人的认知。
这个魇境的产生虽然不太好说,但基本的底层逻辑不变。
他知道解释太多悟空也听不懂,便简要道:“若法海没有出家,他应该会是一个叫裴宣的书生。裴宣幼时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却从未得见。
“他将此遗憾,或者说是可能,投射到了这个故事里。在这个魇境里,宁采臣是裴宣的影子,而聂小倩……是他想象中那个永远错过的女子。”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什么同一个故事里会有两个书生,为什么宁采臣的死会让魇境反复循环,又为什么宁采臣拥有极致的定力。
夜风穿堂而过,孙悟空怕他冷,将他紧紧拢在怀中。孙悟空不知道这些话的意思,也不想懂。他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和对方炽热的心跳。
再也不能放开金蝉子了,他想。
“你不就是裴宣吗?”孙悟空轻柔地摸过他的后脖颈,用法术将他脖子上的淤痕消除,“你别想象了。以前不存在的人,以后也不会存在。”
宜年见他情绪平复,轻轻挣了挣想要松手,却发现孙悟空的双臂纹丝不动。
他无奈叹息:“并非是我刻意想象,大约是拆散了白娘子和许仙,又经历了很多,心中始终郁结难解。后来偶然得知,那位自幼指腹为婚的姑娘意外去世,便想着会不会是自己的错。
“若当时我没有出家,做了一个书生,也许那位娘子还好好活着。也许我做了一个书生,由于各种原因没能娶那位娘子,可能在赶考途中遇到她的幽灵……”
宜年的话音突然哽住,呼吸变得急促,因为孙悟空的手臂正死死勒着他的腰腹。
他困惑地抬眼,却撞进一双情绪翻涌的眸子。
痴缠、怨怼、痛楚……孙悟空就这样死死盯着他。那眼神,仿佛他们曾经并不是师徒。
而是一对恩怨纠缠的夫妻——
作者有话说:端午节快乐!!!!!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回
岳珺强压下翻涌的怒意, 指节捏得发白,因他深知梵天不好对付。这人不仅修为高深,更与宜年同出佛修学院, 是朝夕相处的师兄弟。当初若非看中这层关系,他也不会与梵天暗中合作。
岳珺眸色渐深。历经多世轮回, 饮过孟婆汤的宜年早已没有了之前的记忆。他原想借灵犀玦将宜年神识接入全息修行系统, 在虚界中唤醒宜年对自己的记忆,也趁机彻底了断其余那些纠缠不清的因果。
并非他对自己与玉蝉子的姻缘没有信心。只是玉蝉子每一世转生, 总有不长眼的蝼蚁纠缠不清。暗处的算计防不胜防,倒不如清算干净后再重新开始。
红线既断, 重续便是。
虽然他嘴里说的是公平竞争,但早做好了只续自己这一条的打算。奈何梵天乱了他的计划,将未知的数据流放入了修行系统的服务器中。
岳珺没有再找耿夏萱,而是打电话给了副组长:“立即召集全组人员,实验室集合。服务器遭到不明病毒入侵,启动一级应急响应。”
挂断通讯后,他的指尖在控制面板上快速划过,调出全息监控画面。他从梵天的操作动作中定位到了数据流的来源,为了保证项目的安全, 他不得不将除宜年外的所有在线志愿者先强制登出。
“教授, 不至于吧。”梵天握住他的手,想要制止他的动作, “我不过是打了一个补丁, 相当于在游戏里增加了一个无法跳过的DLC章节,你有必要做到这样吗?应该对他更有信心,宜年会完美通关,然后带着全部记忆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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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LC章节?”岳珺有着非常不妙的预感, 他反过来握住梵天的手腕,“你一个佛修弟子,是从哪里拿到这种数据流的?”
“岳珺,你无需过问细节。”梵天自然不会轻易告诉他,“这补丁对宜年无害,甚至对你的项目也全无妨碍。我会这样做,是为了解开他前世的心魇。法海郁郁而终,不就是心魇无法破?”
“法海郁郁而终,自然不能再让宜年陷入前世那样痛苦的状态!”岳珺愤怒地逼问,“告诉我,数据流是哪里来的?”
梵天挣开了他的手,往后退到墙边,一字一顿说:“我不可能告诉你。岳珺,我们的合作到此结束了。”
说着,梵天竟然与墙壁融为一体,消失在了实验室的灯光下。
岳珺想要寻他踪迹,走廊上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是紧急召集的小组成员正陆续赶来。为首的副组长拽着睡眼惺忪的耿夏萱,她发丝凌乱,睡衣外匆匆套了件白大褂,脸上还带着枕头压出的红痕。
“教、教授……”耿夏萱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她比谁都清楚,出了事情的责任全在她。只是她从来做事都谨小慎微一丝不苟,竟然敢会犯这种错误。
现在监控屏幕上跳动的红色警告,就像在嘲笑她的失职。
岳珺冷冷扫了耿夏萱一眼,终究没在这节骨眼上追究。他快速调出系统面板,声音冷冽:“立即启动全面审查程序,清除所有异常数据流。”
他的手指在光屏上飞速滑动,又补充道:“我已将所有志愿者强制登出,目前服务器内仅剩一位测试者。这位的链接信号有些特殊,处理时务必万分谨慎,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小组成员们齐声应下,脸上都挂着熬夜加班的疲惫神色。耿夏萱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快步回到自己的终端前,十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起来。其他人也都强打精神,各自就位。
他们心里都有些责怪耿夏萱,若不是她没有把值班的事情安排好,他们也不会大半夜被叫过来处理漏洞。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了,当时是那个叫梵天的佛修师兄主动提出来帮他们值班。
岳珺看着团队成员们迅速投入工作,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幸好发现及时,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主屏幕上,宜年的生命体征数据平稳,让他悬着的心也放下几分。
可惜不能陪在宜年身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岳珺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调出了家中密室的监控画面。那是他精心布置的房间,他想要看看宜年睡着时安静的样子。
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除了凌乱的被褥外,床上什么都没有。本该沉睡其中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可能……”岳珺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手机屏幕在巨力下裂开一道缝隙。他猛然抬头看向实验室的主屏幕,终于意识到自己落入了陷阱。
有人把宜年带走了。
*
“你别抱我这么紧……”宜年轻轻推了推孙悟空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勒得我的腰好酸。”
没有回应。
他疑惑地抬头,发现孙悟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环抱他的双臂凝固如铁,连飘扬的发丝都静止在空气中。
很不对劲。
宜年突然意识到,四周安静得可怕,没有彼此的呼吸,孙悟空身上惯有热热的气息都消失了。他伸手触碰,指尖传来的不是熟悉的温度,而是一种诡异的、仿若蜡像般的质感。
方才的温存,激烈的打斗,小倩的逃离……一切鲜活的情景都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的幻影。宜年怔怔地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指尖,恍惚间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实。
宜年灵巧地缩肩拧腰,像一尾游鱼般从孙悟空僵硬的臂弯中滑脱出来。他的衣角擦过金箍棒时,这根神兵竟纹丝不动。
然后他试探着往外走了几步,树影婆娑摇曳,尘埃在黯淡的月光中浮动。整个世界的时光都在流淌,唯独孙悟空成了被永恒凝固的剪影。
宜年突然顿悟,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法海的世界里怎么会有孙悟空?这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存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尖微微发颤。这不仅仅是魇境中的幻象,更像是不同时空的记忆碎片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系统显然出现了严重的错乱,将完全不相干的因果线胡乱缠绕。
宜年咬紧牙关,最后看了眼凝固在原地的孙悟空,转身冲入兰若寺的回廊。他必须尽快找到小倩,她是破解魇境的关键!
必须在魇境崩塌前了结这一切!
他飞快奔跑,踏过腐朽的木地板发出踏踏踏的声响。这座鬼寺的每一处阴影里都藏着未知的危险,但比起这个,他更害怕轮回重启后失去记忆。若再次醒来时没有遇到悟空,他没有信心能走到现在这一步。
宜年一路飞奔至兰若寺后院,眼前的景象令他骤然止步。
那棵千年槐树在夜色中疯狂生长,粗壮的树干扭曲变形,转眼间便遮蔽了整个夜空。无数藤蔓如巨蟒般蠕动,将昏迷的宁采臣高高吊在半空,显得他像是一只濒死的蝶。
树根处,小倩已现出厉鬼的样子。
她匍匐在地,青白的手指深深插进泥土,长发如活物般与树根纠缠在一起。原本清丽的面容此刻布满狰狞的树纹,嘴角咧到耳根,发出非人的呜咽。
“嘻嘻……嘻嘻……”
四面八方传来女鬼们的窃笑,无数苍白的手臂从树皮下探出,在空中抓挠。整棵古槐散发着腐肉般的恶臭,树干中央裂开一道血盆大口,想必那便是小倩口中的“姥姥”。
“小倩!”宜年大声呼喊。
但他的喊声被风覆盖,根本唤不到小倩的耳朵里。狂风卷着枯叶与砂石,在古槐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想必是小倩带着宁采臣逃离时,被其他厉鬼拦截,直接押送到了树妖跟前。此刻的她已经完全被姥姥控制,沦为献祭书生的帮凶。
宜年深吸一口气,他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在地面上书写巨大的浮舟,再次大喊:“小倩!你看清楚——”
尽管裴宣体弱,但他只能用这样的办法,即使是耗尽生命力,也不得不奋力一搏。
符咒金光大盛,化作无数光点四散开来。每一粒光点都映出一段记忆。
五岁的裴家小公子,躲在屏风后偷看父亲与一位世家老爷交换定亲玉佩,约定了两家儿女的婚约。
九岁的裴宣在书房临帖,窗外传来父亲与客人的争执:“幼子将代皇子出家,之前的婚配约定当作废了,这玉佩你拿回去吧。”
宁乡沩山寺的某个初雪日,少年法海在诵经时突然一阵心悸,他怕家里人出事,便写了信给哥哥裴祺。裴祺回信道家里人都很好,又写了另一间憾事:“家中无恙,勿忧。然近日山洪肆虐,临县世伯携女赴乡途中遇难,尸骨无存。”
法海又写了信去打听,才知道去世的便是与自己有过婚约的小娘子一家人。他心中震动,为不曾见过的人念往生咒,这件事却还是成了心底一根小小的刺。
“人死了就是死了。”宜年既是说给小倩,也是说给自己听,“你死后灵魂仍纯善,徘徊此地不得往生,大约是因我而起。”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无论宁采臣、小倩,还是那个本该平凡的裴宣,都不过是法海执念的碎片。
四周的鬼魅发出凄厉尖啸,如潮水般向他扑来。宜年却脚步不停,周身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将袭来的鬼爪黑发尽数弹开。
“让开!”
他感觉到裴宣的气息正在急速衰弱,所以他不得不继续加速。藤蔓缠来,他跌跌撞撞地避开。鬼怪们狰狞的面容近在迟尺,他不去看不去想,连滚带爬才到小倩面前。
少女模样的鬼魂跪坐在树根处,仰头望来的眼神清澈纯净,哪还有半分厉鬼的模样。
姥姥又怎么可能允许凡人在眼皮子底下造次?尖利的藤蔓穿透了宜年的胸口,将他钉在地上。宜年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地面。
“你……”小倩恢复了神志,没有再去看挂在空中的宁采臣,而是伸手接近面前气息越来越微弱的男人。
“南无阿弥陀佛……”宜年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总该试一试。大不了失去记忆重新来过……这是他认知里的聊斋志异的故事,他在影视剧里看过很多次,也大约知道原著的脉络。
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他自己的故事。他想要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并不只是才子佳人为基调的人鬼情未了,他想要的还有更多。
宜年凝视着小倩的双眼,声音低沉而坚定:
“若我心甘情愿,便不算你害人。”
他无法动弹,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楚:“你可饮我精血,食我骨肉,将我魂魄与你相连。待你我融合,必要亲手摧毁这座囚禁无数幽灵的鬼寺。”
他的瞳孔渐渐扩张,声音仍郑重:“——此乃鬼修大乘之捷径。”
小倩颤抖着伸出手,仍有些犹疑:“可是你……”
“没有什么可是。”宜年突然抬眸一笑,那笑容如破晓的晨光,瞬间穿透她混沌的记忆。
她想起来了,她……似乎是他的一部分,他们也许可以融合在一起。
宜年突然又吐了一大口鲜血,几乎将体内的血液吐尽。小倩赶紧伸手去捧,待最后一滴血落入掌心,小倩听到他又说:
“我们出家人,最擅长的就是涅槃重生。”——
作者有话说:下一回开始回现代啦!!!!
PS:请假到3号,3号晚上开始更新第3卷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回
“不行……这组数据流的定位在不断跃迁, 根本无法锁定!”副组长额角渗出冷汗,声音里带着几分焦灼,“教授, 您看我们……”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服务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这些蓬莱学院的精英学子们此刻都束手无策, 就连博士师姐耿夏萱也咬紧下唇, 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不敢落下。她比谁都清楚,正是因为自己之前的疏忽, 才让局面变成现在这样难以收拾。
岳珺发现宜年在密室中消失,气得脸色铁青。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耿夏萱身上。他太了解梵天的手段,那家伙不仅千变万化,还能蛊惑人心。
“夏萱。”岳珺突然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他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紧绷的肩膀,“这个项目,你跟我最久。当初你破解昆仑秘境获得大奖,我就知道你不仅是天才, 还有惊人的毅力。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以你的能力也完全能够做到。”
耿夏萱猛地抬头,从她进入实验室之后, 教授就没有怪罪她, 现在更是给了她百分百的信任。她声音有些颤抖:“我,我知道了,我会竭尽全力。如果,如果还不行的话, 我会启动‘太虚协议’……”
“凌晨四点。”岳珺俯身在控制台上输入一串密钥,“如果到那时候我还没有给你回复消息,入侵的数据流也无法从系统彻底清除,你就用我的权限启动协议。”
耿夏萱深吸一口气,眼中的迷茫渐渐被坚定取代。她飞快地敲击键盘,屏幕上开始滚动复杂的代码:“收到,教授!”
交代完实验室的事情之后,岳珺脚下如火烧,几乎是飞奔冲向地下停车场。什么电子眼、什么探头,通通被他抛在脑后,只余后视镜里的残影。
他顾不得喘息,连指尖颤抖的幅度都控制不住。秘门静默无声,宛如吞噬了温度的黑洞。他下意识伸出手,却在触到冰冷的刹那,感觉整颗心都被攥紧了。
真的不见了,监控里的画面不是欺骗他的假象。
他有一瞬间以为,那是梵天为了跟踪他找到宜年的所在,对他施加幻术让他产生的幻觉。他并不介意将梵天带过来,只要宜年在这里就好。
可是,床上没有人,宜年凭空消失了。
“梵天。”他的声音像冬日里被冻住的河流,压抑着即将炸开的暗流,“你潜伏我身边那么久,不就是为了找到宜年的藏身之处?现在你满意了?他被别的人带走了!”
角落里,梵天从阴影中浮现,显然没料到跟随岳珺这般大费周章,竟扑了个空。
“你就把他藏在这种地方?”梵天怒火中烧,额角青筋暴起,猛地扯住岳珺的衣领,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岳珺任由他拉扯,薄唇轻启,冷静得近乎无情:“这里残留着他的气息,他刚刚离开没多久,还有机会。梵天,难道不是该我来问你吗?你到底是怎么拿到那种数据流?是谁给你的?分明就是有人利用你引开我,才把宜年带走!你肯定知道什么对不对?”
梵天缓缓松开手,喉结上下滚动,似意识到了什么。
“该死……”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喑哑。
岳珺察觉到他的犹豫,继续催促劝说:“梵天,难道你真想让所有努力化为泡影?我们为找到宜年付出多少代价?苦苦等待数百数千年,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落入他人手中?”
他声线微扬,攥紧的拳头在身侧微微颤抖,似在强压怒火。
梵天当然知道是谁动的手脚,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岳珺。他没有再在原地停留,如离弦之箭,直接破窗而出,飞跃到夜空中。
宜年现在还是凡人,不可能通过空间术转移他的躯体,用交通工具的可能性最大。岳珺的密室有符咒屏蔽,所以梵天发现不了。但只要在开放的空间,梵天的眼睛能看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岳珺紧随其后,风在耳边呼啸,车轮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两道黑痕,迅速远去。
他们以惊人的速度疾驰到了高架桥之上,引擎的轰鸣声在封闭的空间里震耳欲聋。很快,一抹异样出现在视野中。一辆悬挂着古老图腾车牌的黑色轿车,正以违背其本能的速度缓缓前行。
岳珺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握紧方向盘。
那车牌上的龙纹闪烁着妖异的光,是妖类大族的专车。原本是以黑雾为形的妖族古老传承的载具,到了现代常以车辆的形式出现,能在普通形态与能量体形态间自由切换。
在能量体形态下,它们能以超越人类认知的速度穿梭,瞬间从一地抵达另一地,且在移动过程中能在物理层面近乎完美地规避人类的电子监控设备。除了在交通管理局上牌的车辆外,其余都会被禁制。
当车内载有凡人时,为了保护凡人的肉身不受能量体形态转换带来的伤害,车辆只能维持在普通形态并以正常速度行驶,否则凡人将无法承受能量转换带来的冲击,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如今它出现在常规车道,显然是因为其中载着凡人。
梵天身形一闪,掠至车头,立于引擎盖之上,双手如铁爪般紧紧扣住车身,猛然一踢示意立即停车。哪知车辆瞬间提速,车身也随之剧烈颠簸,试图将梵天甩落。
可梵天是什么人,铜墙铁壁,根本不受影响,反而重拳落在车上。他怕影响到宜年的安危,并没有用大力,只是警告,但车窗立即出现了裂痕,行驶速度随之减慢。
岳珺捕捉到绝佳时机,猛地加速,方向盘在他手中转动,车辆切入弯道内侧。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尖啸,他毫不犹豫地将车横在黑车前方,以强硬的姿态将其逼停。
*
车内。
空间仿若被迷雾笼罩,呈现出一种朦胧且诡谲的状态。
宜年置身其中,神志处于半蒙昧的境地,身体已不复先前的血肉之躯。他目睹了小倩将他的□□吞食,随后两者灵魂与□□交融,化作一股强大力量,不仅彻底摧毁了姥姥的存在,更让妖魔化的兰若寺在瞬间崩塌。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但系统迟迟没有出现。
他只觉周身被迷雾缠绕,仿佛陷入无尽的梦魇,难以挣脱。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回归坐在泉水中的法海体内时,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暗中拉扯着他。他只能在朦胧混沌的空间里徘徊,无法前行,也无法后退。
经历的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突然,周围的空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宜年感觉自己被抛向高空,又猛地坠下,光影在他眼前炸开又迅速暗淡,有一种晕车的不适感。
如果能醒来就好了,他想。
“阿年?”
剧烈的晃动,让他终于睁开了眼。宜年还不适应光亮,只觉得灯光刺眼。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似乎是车内,他正躺在某个人的怀中。
熟悉的冷香,熟悉的触感,熟悉的脸。
“玉青?”宜年不敢相信自己还能见到他。
车窗外的景色在夜风中急速停下,车辆猛刹,惯性让宜年与那怀抱更加紧贴。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摸到眼前人的脸的触感非常真实。
刀削般的脸,是成为青龙后的玉青的样子,冷峻锋利强大。
却又与记忆中有着一些区别,皮衣领口微敞,机车裤包裹着长腿,靴子踩在车座边缘,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邪气。
青黑的长发拂过宜年的脸,痒痒的。
宜年的指尖还停留在玉青冰凉的脸颊上,触感真实得令人心颤。可理智却在拉扯,他知道,玉青不该存在。玉青是游戏里的一串数据,是那个全息世界中虚幻的青龙化身,是宜年通关后理应消失的幻影。
所以……这仍是梦吗?
“你还记得我?”玉青低笑,嗓音里带着熟悉的黏腻凉意。他修长的手指抚上宜年的耳垂,指尖一勾,轻巧地摘下了那枚灵犀珏。玉器离耳的瞬间,宜年耳尖一热,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舔过。
“还给我!”宜年慌忙伸手去抢。那可是师兄的绝密法器!
可玉青手腕一翻,灵犀玦在他指间转了个圈,故意举高。宜年扑过去的动作太急,整个人直接撞进玉青怀里。
冷冽的香瞬间包围了他。
玉青的胸膛比人类体温低,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贴近而隐隐发烫。宜年慌乱中撑住他肩膀,掌心下是皮衣包裹的紧实肌肉。
“投怀送抱?”玉青的吐息拂过宜年发红的耳廓,“看来你很想我?”
宜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确离开了游戏,但……玉青也跟着出来了?
“砰!”一声巨响炸在车窗上,震得整个车身都在颤动。
“下车!立刻!”
粗粝的男声裹挟着怒火穿透玻璃。宜年想要从玉青身上弹开,却被紧紧掐着腰动不了,他惊觉两人的姿势有些过于暧昧。他的膝盖抵在玉青腿间,两个人紧紧贴着。
顾不上灵犀玦了,宜年慌乱环顾四周,发现这辆豪车诡异得令人发毛。没有驾驶座,没有方向盘,仪表盘闪烁着青鳞状的光纹。车窗碎裂的玻璃呈现出蛛网状结晶,外界景象是模糊的色块。
“哐!”又是一记猛踹,但显然车门非常坚固。
玉青低笑着扣住宜年的手腕,冰凉的手指暧昧地摩挲着他的脉搏:“不用怕,只是些杂碎。既然你已经醒了,我也不用顾虑太多,我们直接……”
话音未落。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扇车门被暴力扯下。路灯的光瞬间灌进车内,照亮了两人纠缠的姿势。宜年半趴在玉青身上,而玉青的手正暧昧地滑向他的后腰。
“师、师兄?!”宜年吓得一个激灵,却被玉青钳制住而动弹不得。他看到师兄怒火冲天的表情,心里怕了。他偷用了师兄的法器,是他犯了错,但当时的情况也很微妙……
“混账东西!放开我师弟!”
梵天怒喝一声,额角青筋暴起,他一把扣住宜年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猛地就要将人从车里拽出。
玉青的袖口突然窜出数道青鳞锁链,瞬间缠上宜年的腰肢。
“我找了这么久才找到他。”玉青的声音骤然阴冷,竖瞳缩成针尖,“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放手?”
宜年被两股蛮力拉扯得闷哼出声,整个人悬在车门口摇摇欲坠。梵天另一只手开始掐诀,在指尖燃起火来,而玉青皮衣下已隐约现出青龙虚影,大战一触即发。
这一定是梦。
宜年绝望地想着。
如果不是做梦,怎么可能同时被他想象中的玉青和现实中的师兄争抢?如果不是噩梦,为什么会被两股非人的力量撕扯?
可疼痛却真实得可怕。
在两种杀气相撞的瞬间,宜年终于带着哭腔喊出声:
“你们不要扯了!要断了!我的手真要断了!痛!”
空气骤然凝固。
两道身影同时僵住,下一秒竟默契地松了力道。宜年像布娃娃般跌落,但却有什么缠了上来将他接住。
温暖的怀抱。
他一抬头,看到了月君的脸。
穿着灰西装的人逆光而立,藏在金丝眼镜后的是一双狭长凤眼,镜片上的光将他眼底的情绪切割得晦暗不明。
宜年震惊。
怎么会,连月君都从游戏里来到现实了吗?——
作者有话说:没能在3号更新,说声抱歉,凌晨才写完啊啊啊
4号晚上晚点还会有更新的[合十]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回
以前宜年读佛修高中的时候, 都是睡的二十人一间的大通铺。到了蓬莱学院之后住四人间,他就觉得大学生生活实在是美妙。
而且师兄师姐对他们这些师弟师妹真的很好,每周三都会免费分发素斋包子, 考前也会帮他们划重点。
他们大一学的是通识佛学,要在大二分流后到各个佛学教派。大一上学期时, 不同宗派的师长轮番开示, 宜年还迷茫着不知道该往何方。
到了大一下学期,宜年在冥想室念佛出来时, 总遇到院里有名的大师兄。一开始还有些怕生,后来又在图书馆志愿者队里和大师兄分到一个组。
别看大师兄人高马大、孔武有力, 实际上师兄对他说话还挺温柔,甚至主动给他介绍各个宗派的特点。一来二去两人混得熟了,宜年有想要往禅修方向学习的想法,大师兄给他介绍了导师,拉着他加入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
师兄待他极好,不仅在学业上倾囊相授,生活上也处处照拂。新生宿舍离教学区远,午休时间紧迫时,师兄总会带他去博士生宿舍小憩, 后来干脆给了他一把备用钥匙, 随便他出入。
这日午后,宜年刚用完斋饭准备去图书馆学习, 接到师兄电话说宿舍空调坏了, 有师傅来修,要他去帮忙开门。
等师傅修完空调离去,宜年见离下午课还有时间,便想在客厅沙发上小睡。正要躺下时, 余光忽然瞥见茶几上摆着个古怪物件。
好像是叫“灵犀玦”,是师兄参与的一个大项目的绝密法器,之前听师兄提起过。宜年非常羡慕,他也想有这种参与大项目的经历,保研的话应该能加不少分吧?
也不是说非得要保研,但宜年从小就是佛修小学读书,后来到佛修中学,现在又是考入了全国顶尖学府的佛修学院。他除了念佛,真的没有其他技能,就算不读研,他也是会回去寺庙里工作。不如拿个好一点的学历学位,职称也容易上去些。
鬼使神差,宜年拿起灵犀玦捣鼓起来,想起自己的期末论文还无从下笔,有考虑让师兄帮忙提点建议。
他也没有想太多,只知道这是个跑数据的东西,试试应该也没什么,便往自己的耳朵上挂。
之后,再醒来,便是在通往郊区的高架桥上。
全息修行模拟中的攻略对象跑到现实中来,让宜年混沌的大脑越发不清晰。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还在游戏中,不然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离奇的事情?
玉青的身影如鬼魅般闪出车门,修长的手指扣住岳珺肩膀,试图将宜年从月君怀中拉回来。
“大晚上的,苍蝇还真是多啊。”玉青阴冷说道,似恨不得拍死眼前这两只碍眼的家伙。
岳珺纹丝不动,镜片后的眼睛眯成危险弧度。他环住宜年腰间的手臂收得很紧,无形的线条迅速缠绕上来。宜年被勒得闷哼一声,后背紧贴在岳珺胸前,隔着衬衫能感受到对方炙热的温度。
岳珺冷笑一声,道:“区区爬虫,也配妄称他人为蝇?”
玉青本就是有着作为蛇妖的经历,被这样贬低,自然脸色变得更冷。他的手放在岳珺的肩上与其僵持,裤腿中却伸出了龙尾,毫不客气地缠上宜年脚踝,将原本缠上的红线消融。
“不准碰他!”梵天见状,也不甘心只是在旁边站着。他抬脚便踩在龙尾上,用了压千斤的力气。
玉青的瞳孔立即化作两道细线,青鳞片从颈侧蔓延至下颌。他扣在岳珺肩上的五指已现出龙爪形态,指甲深深陷入。
但宜年被他们三人围在中间,若是真的战起来,免不得被殃及。
所以玉青并没有直接出手,仍是警示威胁:“还不放开?”
岳珺自然不可能放开宜年,他有的是办法。红线自他的周身出现,交织成网,将宜年团团围住。宜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觉得若是再继续下去,他会变成被红线缠作的木乃伊。
“你竟敢?!”梵天掐诀,指尖燃起火焰,将宜年身上的红线点燃。
那火焰精准地避开了他的皮肤,却在僧袍表面游走,将衣料炙烤得半透明,紧贴在泛着薄汗的腰线上。
“嗯……”宜年难耐地仰起头,喉结滚动间,一滴汗珠顺着脖颈滑落,消失在微微敞开的领口。
三昧真火的热度逼得他眼角泛红,睫毛上都挂着细小的汗珠,在火光映照下如同碎钻般闪烁。汗珠沿着宜年的锁骨凹陷处积蓄成一小汪水光,又被蒸腾成蒙蒙的雾气。
此番情景,令围住的三人都看得痴了一瞬。
玉青被踩的龙尾已经从梵天脚下抽出,焦躁地拍打地面。他突然从口中探出信子般的舌尖,试图去舔过宜年汗湿的太阳穴。
“滴答。”
一颗汗珠正巧落在岳珺尚未收回的指尖上,教授似着迷般将沾着汗滴的手指举到唇边。
“你们两个变态!放开我师弟啊啊啊啊!”梵天怒吼着冲上前,一记擒拿手扣住玉青手腕。岳珺眼镜寒光一闪,反手用红线聚成尖刺刺向梵天手肘要穴。
在混乱的撕扯中,宜年忽然感觉周身一轻。
缠绕的红线已燃成灰烬,冰凉的龙尾也不知何时松开了他。他踉跄着退到路边护栏处,后背抵上冰冷的金属栏杆,这才发现自己的僧袍早已凌乱不堪,领口大敞着,锁骨处还残留着未消退的红痕。
夜风拂过汗湿的后颈,宜年喘着气抬头,忽然愣住。
不远处巨大的电子广告牌正循环播放着当红明星的新剧预告,霓虹灯光映在他脸上。
“这是……”
宜年恍惚地眨了眨眼。
游戏世界里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商业广告,连高架桥下面的路边摊烧烤的味道都传上来了。
宜年摸了摸自己的裤兜,松了一口气,手机还在,只是关机了。他颤抖着将手机开机,屏幕亮起后,班群里的消息让他终于敢确信。
这里是现实世界。
然后他抬头看向仍在对峙的三人,梵天、玉青、岳珺,他们也似乎是真实存在的。
夜风在高架桥上呼啸而过,宜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后挪动脚步。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三人的目光如刀锋般在空中交锋,却又同时分出一缕注意力锁死在宜年身上。那种被猛兽盯上的战栗感让宜年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局面。宜年甚至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即使没有人在刚才的冲突中受伤。
就在宜年腿软得快站不住的时候,有救星出现了。
刺耳的警笛声划破夜空。
“前面的!干什么呢!”
警车停在了不远处,一道刺眼的手电光突然照了过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衡。
光柱下,三人瞬间恢复了常态。玉青的龙尾早已收回,但裤管里露出的仍有什么在蠕动;岳珺也恢复了教授的正经姿态,连周身红线烧焦的味道都消失了;梵天则默默双手合十站到车后,一副无辜僧人的样子。
“都别动!把双手放在能看到的位置!”警察一眼便看出其中一辆是妖类大族的车,立即警觉,手放在腰间,随时能拔出枪来。
见四人都很配合,两名警察快步走近,强光手电依次扫过,问:“谁是车主?”
岳珺和玉青不得不站了出来,认领了自己车主的身份。
警灯闪烁下,梵天和宜年的学院僧袍显得格外醒目,胸口绣着的“蓬莱佛学院”徽标在强光中清晰可见。
梵天上前一步,双手合十行了个标准的佛礼:“阿弥陀佛,警察同志,我和师弟在进行夜间徒步修行,一时迷路误上了高架桥。”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僧袍袖口沾着的几点香灰更添几分可信度。宜年配合地低头站在一旁,也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宜年心里发虚,想着应该有监控吧,师兄这样说谎能行得通吗?
梵天继续道:“我们正走着,遇到这两位施主的车辆发生了擦碰。他们争执不下,非要我们作个见证……遗憾的是,两位的车速实在太快,我和师弟都没有看清楚具体的情况。”
他这话把他自己和宜年都摘了出去,又影射了两辆车超速行驶的事实。玉青和岳珺的脸色不好看,但并没有反驳,反而是默认。
他们自然不甘心,但也不想要宜年受到牵连,现在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放梵天和宜年走。
“超速行驶,危险驾驶。”警察皱眉翻看岳珺和玉青的驾驶证,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但他们秉公执法,指着玉青那辆门都没有的车道:“你这车受损严重,得等拖车过来拉去鉴定,然后两位都得跟我们回所里做笔录。”
“你们没有受伤吧?”警察对旁边的两个和尚问。
宜年赶紧摆手:“没有没有。”
他抬眼正好对上岳珺的目光,看向他时竟然略含了笑,让他瞬间记起作为玉蝉子时和月君对视的瞬间。宜年急忙撇开眼,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太对劲了。
“小师父们可以走了。”警察合上记录本,“不过夜间修行要注意安全,下次别再上高架了。”
梵天恭敬地应了声“是”,拉着宜年快步离开。转过弯道的瞬间,他们身后传来玉青刻意提高的嗓音:“警官,我建议您检查下这位教授的后备箱……”
夜风送来岳珺冰冷的回应:“不如先查查他的血液酒精浓度?”
*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沥青路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在下了高架桥后,宜年悄悄把手从梵天的掌心抽回,但指尖还残留着温度。
大概也是觉得尴尬,梵天默默走在前面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宜年跟在后面,一直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宜年放慢脚步,他也放慢脚步。
“师兄……”
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宜年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了,嘀嘀咕咕出了声音。
梵天背影一颤,问:“嗯,怎么了?”
“还有多久到学校啊?我有点累了……”
说实话,他刚刚醒来不觉得,这时候走了一阵子,脚软无力。他倒不是疲倦,就是有些饿了。
这时候是凌晨五点,天色也快有些亮。路上开始陆续有零星的车辆,但早餐店还没有开门。
梵天突然停住脚步,宜年一时不察,整张脸结结实实撞上他坚实的后背。
“当心。”
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梵天转身一把扶住踉跄的宜年。黑暗中,他宽大的手掌稳稳托住宜年的手肘,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惊人。
宜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呼吸明显比平时急促了几分。
“还有一段路。”梵天的声音有些发紧,喉结在阴影中上下滚动,“要不要……我背你?”
宜年的思绪突然飘回前段时间的校园运动会。
那天烈日当空,他在三千米长跑最后一圈崴了脚,是梵天二话不说蹲下身,稳稳地把他背到保健室。
那时的他还能心安理得地趴在师兄背上,嗷嗷嗷叫着说痛。可现在,明明还是同样的人,同样的问题,他却犹犹豫豫说不出话来。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盯着地上几乎要融为一体的影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害怕。
他很害怕。
因为他知道,他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变了。
包括愿意背他回学校的师兄——
作者有话说:后天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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