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霜坐在床上,看着洁白的地面发怔,时不时叹口气。
空洞的雪屋成了封闭的牢笼,就像这些天以来的迷茫和无措,将他一个人困在其中,找不到出口。他生平从未经历过如此复杂的情与事,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他想,郁峥大概也陷在一样的痛苦之中,所以魔障才会越来越入骨。他觉得有一点不可思议,对方比他大那么多,经历过那么多,也会不知道处理这种事情么?
郁峥还没有回来。
只不过是将宜欢送回去而已,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是因为不想见他么?
有明火照耀,屋里始终是温暖的,但茫茫的雪看久了,孤寂很快将人包围,他暂时不知道该怎么跟郁峥相处,但也不想一个人留下,甚至产生了将地面挖开逃出去的冲动。
不知是不是盯一个地方时间太长的缘故,他竟然产生了地面在动的错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暗涌,一点点往上要将雪地掀起,让地面产生了细微的起伏。
他眨巴了好几下眼睛,那错觉还是没有消失,又扭头望向窗外,看各个雪屋中倾泻出来的火光,却没有一个人走动,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没有瞧见郁峥的身影,片刻后,他又收回了目光,然而发现面前的地面起伏更加明显,似乎地里的东西终于接近,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到了凸起的地面起了蛛网一样的纹路,骤然碎裂了一小片,一根细细的冰线悄悄从中间冒了出来。
“快来——”
脑海中蓦然响起一个古怪苍老的声音,让他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耀眼的金光笼罩了整个雪屋,那根冰线似乎想要缩回去,却被无形的手抓住,从地里一把拽出来,拔出了一只半透明的手。
那只手足有一口锅大,紧紧抓着冰线,被拔起时将整个地面都掀起,雪块和雪沫炸开飞旋,铺天盖地,拂霜被浅金的衣袍挡住,没有受到一丝波及,很快他便看见一个半透明的冰雪巨人拔地而起,重重摔在了一旁,冲击的力度将雪屋的一边墙壁打破,雪屋顿时不堪重负,颤颤巍巍摇晃起来。
在雪屋倾颓之前,拂霜被风轻轻带到了安全的地方,眼睁睁看着雪屋顷刻间化为齑粉,被无端起的风托住,飘飘扬扬洒满天地,甚至连屋顶悬挂的火灯也随之熄灭了。
郁峥走到那倒下的巨人旁边,弯腰想将人扶了起来,拂霜愣了一下,也连忙跑到他身边。
说是巨人,但跟之前见过的山一样高大的巨人相比,来者就娇小许多了,约莫一丈高,身材粗壮,躲开了郁峥递出的手,手撑着地面慢悠悠坐起身。
拂霜睁大了眼睛,不由仔细观察着对方,觉得他身上与其他巨人最大的不同不是体型,而是神情,他一路上见到的巨人,模样几乎都是一致的,乍眼很难看出区别,而且目光空洞,不似有灵智,但眼前的这位,眉眼口鼻胡须都十分清晰,是一张老人的脸,神情带有几分幽怨和不满,抬头瞪了郁峥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被禁制隔住,这么大的声响竟然没有惊动任何人。
被拒绝和怒视的郁峥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不动声色挡在了拂霜面前,将投过来的视线阻挡。
“是被污染的太阳,迟早会被黑暗吞没。”拂霜神识中又响起那个古老缓慢的声音,“赶紧离开他,不然你也要被牵连。”
“他在跟我说话。”拂霜抓住郁峥的衣袖,毫不犹豫地抬头告诉他。
郁峥道:“我听到了。”
显然他们的语言并不相通,他所听到的,不是清晰的语句,而是通过神识所传递的一种讯息,就像在魔域里他所听见的声音一样,不是语言,而是讯息。大概是天生的神明,有着最古老且直接的太阳本源传承,他轻易理解了讯息中的意思。
想必拂霜也是,正因为拥有古老原始的血脉传承,可以接收并理解讯息的含义。
他感受到了拂霜抓住了自己的衣袖,是惯用的依赖性和寻求保护的表现,按照以往,他应该给予回应去抚慰,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握对方的手。
那巨人叹了口气,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比起这一点,应该是阁下无理的造访更为重要。”郁峥也传递了相同的讯息过去,“阁下无端诱拐我……”他停顿住,微微偏了下脸,似乎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称呼拂霜,又很快恢复常态,“身边的人,是什么道理?”
他停顿的时候,拂霜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在此之前,郁峥都是直言不讳地把他认定为失而复得的发妻。
他们一个坐着,两个站着,如此才能勉强平视。
“我是为了救他,好好一朵清瑶,怎么能被你糟蹋了。”巨人道,“我看见你杀了‘殄’,想必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的目光同时移动到郁峥被衣袍掩盖住的双腿上。
“什么叫‘无药可救’?”郁峥还没有反应,拂霜已经忍不住出声,“怎么会‘无药可救’?只要他祛除魔障,自然就会好。”
他心里慌得很,低头去拉郁峥的右手,郁峥下意识躲开,却被他执着地抓了回去,细细摸索到食指,依旧是半截骨头,但没有蔓延的迹象,算是好事。
他已经检查了千万遍,郁峥被吞噬的地方虽然暂时长不出来,可也不会继续腐蚀下去,有他日日看护滋养,怎么会无药可救?
巨人轻嗤:“有没有救,他自己心里清楚。”
摸到了指骨,拂霜稍微安稳下来,握着郁峥的手没有放开:“他有没有救,我自然更清楚。”
巨人道:“那你得问问他,魔障还能祛除么?”
拂霜梗住,缄默无声。
这是郁峥的心事,他自然没有插手的资格。
“阁下方才说的‘殄’,是之前那片魔域?”郁峥适时转移了话题,“那是什么样的存在?”
比起他的身体安危,他更关心这个“第三界”具体的情况。
“如你所见,那是最古老的魔,最原始的堕落和杀戮,我们称之为‘殄’,是因为它能将一切毁灭。”对于他的问题,巨人倒是平静地解释着,一边打量着郁峥,“如若你不是真正的太阳,是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那里的。”
他顿了顿:“可你已经被污染,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恢复成真正的太阳的?”
郁峥没有回答,看着他继续问:“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你问的是哪里?”巨人反问,“倘若问的是我们这里,那便是‘寂’,你所见到的都是我的子民。”他叹了口气,“我看你年纪不大,想必没有听过‘龙伯族’。”
郁峥道:“略有耳闻。”
拂霜听到这个名字,更是讶异,他阅读过相关的记载,这是个极其古老的种族,几乎能跟他们清瑶一样古老,然而在洪荒时期就近乎灭绝,再无消息,没有想到如今还能亲眼所见。
一个容纳了如此古老原始存在的地方,让他不由有了猜测。
巨人迎上郁峥审视的目光,平静道:“倘若你问的是你踏入的这片领域,那这里便是‘归墟’。”
拂霜再次睁大了眼睛,他刚刚有所猜测,没想到就被印证了。
万水汇聚之处,一切的归宿和终结,即为归墟。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词的重要含义了,他生养于万水之源,最后的归宿将会是万水汇聚之处,然而这个地方只有零星的传闻,并没有谁真正进入的记载,他一直以为只是个传说,是不存在的。
怪不得他们要顺着紫川水才能找到入口,原来是要依靠水流找到汇聚之处。
而在这一刹那,他瞬间明白,为什么“归墟”只有虚无的传闻,没有真实的记载和案例。
一切的归宿和终结,意味着一旦进来,就将永远困囿于其中,再也无法出去。
作者有话说:
龙伯国是古代神话中的大人国,起源是《列子》,有“龙伯钓鳌”的典故。
归墟传说为海中无底之谷,谓众水汇聚之处,万物的终结和归宿,也是出自《列子》,这两个不少神话故事都有记载,比如最经典的《山海经》。
清瑶谓瑶水,其实就是水,很多人用来当作水的别称,清瑶族可以理解为水养育的孩子。
明天一定恢复日更嘤嘤嘤嘤嘤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落日
夜与雪淹没了凡尘。
寒意无声浸润了身体的每一处,甚至渗入骨髓,拂霜冷得浑身僵硬,几乎凝固成雕塑,没有任何知觉,但很快他便感受到有暖流从指尖缓缓涌进体内,让他重新活了过来,这才发现郁峥不知道什么时候反包住了他的手。
虽然没有交流,但他也能知道,郁峥跟他一样,明白“归墟”代表的含义。
他抬头,只能看见对方平静如常的侧脸。
“你知道‘落日’么?”巨人问。
“知道……”郁峥脱口而出两个字,忽而噤声,似乎想到了什么,瞳孔微微一缩,“‘归墟’难道就是……”
“不错。”巨人颔首,“‘归墟’是专门用来消亡它的神魂的。”
他的目光转向无尽的黑暗之中,娓娓讲述。
洪荒时期出现的第二个太阳,被称为“落日”,它的尸首虽然沉入罗刹海,被海水熄灭,但神魂不死,便有复生的可能。可解决肉身简单,太阳的神魂要如何消亡,是最大的问题。
普通的人、妖、魔等,包括仙,死去后魂魄会进入死界等待轮回,然而到达神的位阶后,魂魄产生质的变化,与天地万物相伴相生,神的真正死亡不会再产生轮回,而是身体和神魂都化为灵气,消散在天地间,即为“回归天地”。
太阳的神魂不愿意回归天地,也不会轮回,正常的办法无法将其消亡,众古神一筹莫展之时,有人提议把它带到“归墟”里面去,一切活物在归墟里都会慢慢消散,即使是太阳也无法存在,更何况“归墟”是万物的归宿,就算不死,也会永远被困囿于其中,无法现世。
为了将落日的神魂压制带进归墟里囚禁,众古神不惜用自己的神魂镇压,也随之进入了归墟之中,再也没有出来过,也因此导致了最初的神灵覆灭。
在那次大覆灭之后,不仅仅是神界凋敝,人间更是萎靡不堪,往后又过了万年才渐渐建立起新的秩序,也就是后来的六界。
这件事实在太过久远,亲眼见过的神灵也不复存在,以至于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载,以至于郁峥从未将二者联系在一起,然而现在听到了这样的真相,他的脑中思绪万千,好像所有的疑惑都瞬间有了答案,却依旧隔着薄薄一层雾气,无法窥伺清晰。
巨人的声音停下,探究的目光重新落在郁峥身上。
郁峥迎上他的目光,相较于对方的探究,他要坦然许多:“如果我没有记错,昔年龙伯族最后一位首领,名为少余。”
“那是我从前的名字。”巨人缓缓道,“倒是你们,从哪里找到了归墟的入口?为什么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郁峥说,“如若当年落日的神魂得以在归墟中湮灭,那这个地方不应该再有任何活物,也不会再有人进来。”
“你说的没错。”少余长长叹息一声,“我们失败了,我和我的族人流亡于此,成了现在不生不死的模样,他们已经丧失了大多数意识,剩下最后的本能还在支撑,只有我……清醒还不如不清醒。”
苍老悠远的声音渐渐悲哀起来,最后越来越微弱,如同亘古的风在飘荡了千百年后慢慢消磨殆尽。
郁峥压低了声音:“怎么失败的?”
少余斜睨着他:“你想知道?”
郁峥道:“想。”
“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生的气息,包括他的族人和这片雪原,只是最后的意识作为支撑,恐怕是因为还有尚未完成的执念。
“你说。”郁峥道。
“看到我的子民了么?”少余望向不远处的海岸,岸边的巨人依旧保持着垂钓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上万年以来皆是如此,已经化为冰雕,和这片雪原连为一体,“自失败以后,我们被囚禁于此,出不去,离不开,生不得,死不能,永远得不到解脱,龙伯的鱼线可以吸引一切生命,他们日日垂钓,渴盼着能从这片归墟中钓到解脱,然而这么多年以来,就只有现在这些人。”
他的语气很淡,将困苦一笔带过,但拂霜还是跟着产生了些许悲哀,从洪荒时代就被囚禁在这个荒芜的地方,留下最后的意识知晓自己还活着,成为半生不死的存在,在孤寂和绝望中熬过千万年,这样的痛苦是他无法想象的。
“我看到你杀了‘殄’,或许它自己都很惊讶,但你的确帮它获得了解脱。”少余语调微扬,竟然带了一丝轻快,“它跟我们一样,都是被囚禁在这里的产物,既然你能解脱它,自然也能解脱我们。只要你能解除魔障,恢复成真正的太阳,将这里融化,那么我们也将随之湮灭。”
他打量起郁峥身上阴郁沉重的魔气,不见一丝光,“啧”了一声:“不过看你现在这样,难啊,最后的光都给了‘殄’吧。”
“可以。”郁峥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轻描淡写答应了这个条件,“你继续说。”
他答应得太快,没有半点犹豫,让少余为之一顿,片刻后才道:“在后人前说起这件事也是耻辱,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没什么好掩饰的。我们输的不是落日,是人心。”
郁峥道:“有叛徒信奉了落日。”
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少余略显诧异,随即点头:“不错,不是所有人都能齐心协力,不少人受到了落日的蛊惑,将其奉为‘圣主’,认为它才是真正的太阳,是被最初的太阳挤压下来的,应该把最初的太阳取而代之,所以他们表面应和,在进入‘归墟’中才露出真正面目,站在了落日那边,用所有人的神魂给落日当养料,助它重新苏醒。”
“圣主”这个词让拂霜心里一震,睁大了眼睛,也使得他朦胧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他没有听说过“落日”,灵川对于这件远古旧事没有任何记载,然而突如其来的漫天火光,隐藏的其他清瑶花,还有洛旸手里火苗中的凝视感,当一切连在一起后,真相便轻易浮出水面。
他一直以为在灵川时蛊惑他的其他清瑶花,是在六界结界破碎时消失的祖辈,然而现在,更有可能是洪荒时期的、最原始的清瑶花,那么古老的存在重新现世,让他产生了极大的荒谬和不真实感。
洛旸,落阳,原来从一开始这人就已经在表明身份挑衅所有人,可谁能想到,已经消失数万年的洪荒神魂还能再次复苏呢?别说他了,就连郁峥恐怕也无法将这件灾祸和那么遥远的存在联系起来。
洛旸的身份家世的确是真实的,这一点有专人去验证过,然而一些细微的偏差是无法察觉的,他猜测,洛旸的家族信奉的恐怕不是太阳,而是落日,洛旸恰好被选中,成为落日信念降临附着的傀儡。
最让他后怕的是,原来他曾经被洪荒神魂,那湮灭的太阳注视过,甚至“洛旸”这个傀儡,也是一直由落日操纵着同他相处的,一想起这件事,他就觉得头皮发麻,冰凉的恐惧感如同滑腻的毒蛇顺着背脊慢慢爬行。
他胡思乱想着,心绪纷杂不已,望向郁峥欲言又止,目光抬起又垂下,反复几次后,憋了一肚子的话到底还是咽了下去,没有打扰。
郁峥虽然没有看他,但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以示安抚,又给他注入了丝丝暖流,让他躁动不安的心得以平复些许。
郁峥问:“除了你们和‘殄’,再也没有其他古神留下么?”
“有,但我不知道在哪里。”少余道,“我只能看到,‘寂’往前是一片迷雾,遮蔽了一切,无法穿透,也许在迷雾后面,你能找到其他的存在。”
在郁峥答应过之后,他的情绪明显轻松了许多,不等郁峥再问,便继续道:“你既然从‘殄’那边过来,想必已经看过这里的太阳了。如你所见,归墟分为明与暗两个部分,‘明’属于落日他们,暗则是真正的归墟,还没有被他们占领的地方,也是我们能够躲藏的地方。”
郁峥神情似有所悟:“怪不得……我们见到的太阳,是落日?”
“是啊。”少余叹息一声,“在我们进入之前,归墟之中是没有日月的,除了水,这里什么都没有,当落日吸收了众神的神魂,开始复苏后,便试图将归墟占领,化为己有。”
郁峥道:“即使它将归墟占领也没有用,毕竟进入这里,就再也没有出去的可能,更何况水克火。”
少余冷笑:“年轻人,还是想的太简单,水与火原本就是不相容的,水是可以灭火,然而火足够强势,也能将水晒干,当它拥有的力量到达一定的高度,即使是万水归处也能被它吞噬,从而找到出去的突破口,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的。”
他觑着郁峥:“你想要出去?”
郁峥道:“自然。”
他冷笑一声,没有说话,郁峥也没有纠缠这件事,转而问起了别的:“这么多年来,你的子民只钓到了现在的这些人,没有再见过其他人?”
“没有了。”
“两千年前也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少余不假思索回答,“从来没有人会进入归墟,倒是你们这些人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郁峥观察他的神色不像有假,这件事也没有作假的必要,但他还是怀疑,两千年前结界破碎、强大的神魔妖鬼几乎尽数覆灭,也是跟落日有关,那些陨落的存在,怕是同样进入了归墟之中,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
“我想,落日应该已经找到了出去的突破口,只是又没完全出去。”他慢慢说道,“因为我们就是被它带进来的。”
少余突然定住,整个人完全变成了冰雕,好半天,他的眼睛才开始一点点转动,不可思议地盯住了郁峥。
“你想要出去么?”郁峥轻声问。
当有了共同利益的时候,人才会毫无保留。
简单的六个字便是至高的诱惑,没有囚徒能拒绝,然而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少余眼里的光就重新黯淡下去。
“我已经死了。”他平静回答,“也无法离开这片地方,即使能出去,这么多年下来,外面的一切早已天翻地覆,于我一缕孤魂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干脆解脱。”
他长长叹息一声,移开目光,似乎不愿意再探讨这个问题:“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郁峥看着他:“我要知道,是哪些人信奉了落日。”
作者有话说:
花:《洪荒大佬为我争风吃醋伏低做小变绿茶》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不疑
少余离去的时候,神情萎靡,似乎对郁峥不抱有任何期待,甚至仍旧在试图劝说拂霜跟他走,远离这个被污染的太阳,被拂霜以要辅佐郁峥解开魔障的理由委婉拒绝了。
许是闷得久了,众人陆陆续续从雪屋中走出,跑到他们的住处附近试探性张望,互相窃窃私语,议论他二人有没有和好,最后到底看不出动静,失落而归,又呼朋引伴相约去岸边看巨人垂钓,靠近的时候被巨人察觉,放下一只手挡住了路,阻止他们前行,并缓缓摇头示意水中危险,切勿过来,只能悻悻回头,在空旷的地方玩起雪来。
白雪如飞花纷纷扬扬,各式各样的术法舞成漫天的流光,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不绝于耳,是这里许多年未曾有过的热闹,引得岸边的巨人忍不住纷纷侧目,造成一阵又一阵的雪崩。
正是爱玩的年纪,一开始会恐惧低迷,然而在见到郁峥和拂霜后,便觉得有了主心骨,一切得到了保证,害怕很快丢弃在一旁,无忧无虑的,哪里知晓恐怕要永远囚禁于此,不生不死,再无出路。
黑暗中没有日夜轮转,不知岁月几何,欢愉也变得绵长没有尽头。
拂霜在一旁驻足而立,看他们被巨人驱赶,来回跳动吵闹,一直微笑着,又见昆吾山的三位仙君也在其中,甚至玩得更疯,只有天权不见踪影,诧异之余,想着几人在郁峥面前严肃正经,背后竟也跟普通年轻人一样,便觉得十分有趣,不由回头望向郁峥。
郁峥正将他们被毁坏的雪屋重新修筑好,察觉到他的视线,顺着看过来,冷淡的目光也随之柔和起来,问:“要去跟他们玩么?”
拂霜反问:“你陪我去么?”
他虽然和众人年岁差不多,但始终和外人隔着雨隔着雾,无法亲近,一同玩乐,更是从不曾想过的事情,反倒是跟郁峥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做,都会分外安心。
他记忆中唯一一次肆意的玩乐,竟然是郁峥朝他扔的那个雪团。
郁峥刚把雪屋恢复,朝他身边走去:“如果你想的话。”
“罢了,你跟我过去,反而叫他们不自在。”拂霜原本只是同他开个小小的玩笑,并没有打扰的打算,见他走到自己面前,又悠悠道,“刚才不是还要关着我么?”
郁峥神情一顿,慢慢垂下眼睑,情绪肉眼可见消沉下去,声音也极低,慢慢吐出那三个字:“对不起。”
拂霜一怔,却好像没听到一样,转而去看远处一众玩耍的少男少女,问起其他事:“天权仙君怎么不在?是不是你太拘着他了?”
他没有接受自己的道歉。
郁峥的心瞬间重逾千钧,沉沉往下坠落着,浸在了冰冷的湖底,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那滋味,又听到这句话,更是难受不已,沉默片刻才道:“我从不拘着他们,他自愿去陪你那皇贵妃了。”他着重咬了“自愿”和“皇贵妃”三个字,再幽幽盯着拂霜的脸。
他想问对方为什么要提天权,又怕自己出口时语气太强硬,惹得对方更加不悦,只能将言语压制在唇齿间,希望拂霜能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拂霜回过头,同他对视着,眼眸如秋日山间的深潭,静谧而悠远,看不出情绪,却很快落入一片枯叶,漾开层层浅浅的涟漪。
“郁峥。”他绽开了笑容,喊了对方的名字,“你是不是……故意命令天权仙君去接近宜欢?”
他的声音里也含着笑意,和眼中的涟漪一同漾开,化为欢快的山溪叮叮咚咚往远方流淌。
似乎因为被戳破了真相,郁峥的神情霎时凝固住,一时间没有回答他。
拂霜不紧不慢替他回答:“还在灵川那时,听说天权仙君主动找宜欢出去,我就很奇怪,他二人只有一次匆匆交集,天权仙君更不是那等轻佻之辈,除了你暗中指使,再也没有缘由了。”
郁峥僵硬地偏过脸,移开视线,面上依旧强装淡然:“他又不反对,不是挺好的。”
一下子掐灭两朵火苗,可不是挺好的。
“是挺好的,宜欢也一定很欢喜。”拂霜顺着他道,“可是郁峥,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待宜欢,是兄长一般的爱护,并无其他。对天权仙君,更是没有任何想法。”
郁峥怔怔看着他,一直半垂着的颓丧眼皮抬起,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好像有什么已经死去的东西又重新活了过来,被埋在灰烬中沉寂的心,再次剧烈跃动,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甚至能直接听见心跳声。
“不仅是他二人,目前我所见过的,认识的,都没有别样的想法。”拂霜继续道,“虽然我同你说,我无法答应你不倾慕他人的要求,但至少在如今的处境前,我不会有风花雪月的心思。”
仿佛是天降甘霖,将郁峥浇得不知所措,却让他置身春日,繁花盛开。
“郁峥,我没有怪过你。”拂霜温和凝望着他,终于回应了他的三个字,“虽然我不喜欢被关起来,但我并没有怪你,我知道你现在的状况是不受控制的,这不是你的初衷,而且……”他放轻声音,“你比我知道的更多,背负的更多,你一定比我想的更要痛苦。”
“被你关起来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他坦然道,“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应该如此感时伤怀,在这个时候被自己的私情牵着走,冲你发脾气,刺激你魔障更深……”
“你没有错。”郁峥似乎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打断他,“应该说的,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你顾虑于此。”
小花是不会有错的,所有的孽果,都是因他而起。
拂霜点点头:“如若我不说,或许会思虑成疾,也诱发心魔,反倒拖累你。这一切的源头,还是因为你我二人的关系太复杂,不能以常理来看,可是我想,再非比寻常的关系,都要开诚布公才好,若是你我都能坦言顾虑,一定会顺遂很多。”
郁峥低低“嗯”了一声,却再无后话。
拂霜道:“郁峥,你同我说过,你的魔障是心魔,是因为对我……”他微微一顿,有些不大自在,“对小花抱有愧疚之心,做了对不起小花的事,可又不曾告诉我是什么事情,所以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他还是无法把现在的自己和忘却记忆中的自己融合在一起。
郁峥叹息一声,然而做不出解释:“我不是不告诉你,是因为……”
他第一次听小花说这么多话,更不曾想过对方要跟他开诚布公,思绪被对方牵着走,变得十分迟缓,根本无法思考了。
拂霜问:“因为你觉得,那是极其严重、严重到无法挽回的错误,所以羞于启齿,还是因为,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遭遇总会轻描淡写太多,无法对小花当时的痛苦感同身受,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
“我想也是。”不等郁峥开口,他便自己回答,放低声音,“郁峥,被你关起来这段时间,其实我有想过假装恢复记忆,把自己当成小花原谅你,也许这样就能让你解开魔障了。但我未曾经历过小花经历过的,哪有资格替小花原谅呢?所以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而且,我也不想欺骗任何人。”
悲伤和哀戚如河水,再次渐渐漫过郁峥的心,将火热的跃动浇灭,与此同时,又有说不出的感触让他的情绪不住颤动着。
小花真好啊,他想,只有小花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无论是失忆还是没有失忆,小花都是他的小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小花。
“是一个误会。”他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缓缓开口,“我同你说过一些,当年你我都忘了前尘,在一个隐世的村子里,做了最寻常的夫妻,后来一次偶然,我回到昆吾山,先恢复了记忆,不能接受当年之事,就……”
他顿住,到底说不出自己将小花抛弃的事情。
误会是真的,但他曾经要和小花断绝关系的想法,也是真的,无论有没有那个误会,他都真真切切犯了天大的错误。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小花在重新来找他时的决绝,他明明站在至高点,面对卑微如蝼蚁的存在,却被打得落花流水,无比狼狈。
准确来说,是小花不要他了,而不是他抛弃了小花。
即使现在的小花已经忘却,他也不敢回头审视当年的自己,更无法坦言自己犯下的错。
伤口就算愈合得再好,也终究是留下了疤,更何况还没有愈合。
可后面的事,即使他说不出来,拂霜也能顺着猜测,恍然道:“原来是你成了帝君……”
他蓦然噤声,将快要出口的“抛弃糟糠”四个字咽了下去,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心好像被人用匕首划了许多下,在不停渗着血,却又不只是疼,掺杂了太多滋味。
脑中似有东西在挣扎拉扯,他有些恍惚:“后来呢?你们分开了么?”
郁峥轻声道:“后来,你死了,是被我手下的人杀了,你到死都以为,是我指使他做这件事,是我不给你留活路。”
他垂下眼睑,没有再去看拂霜的眼,被刻意尘封起来的往事重新涌入脑海中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不堪,不堪到根本没有资格取得小花的原谅。
过去三年,他一直执着于见到小花,想着见到小花,同对方解释因果,取得小花的原谅后,他们就能恢复以前的模样了,然而他只想着找到小花,却没有考虑过小花会不会原谅自己,或许他潜意识就觉得,小花那么好的脾气,是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他是如此卑劣无耻,明明是自己犯了错,还抱着侥幸的心思,企图利用小花的良善驱除自己的愧疚,填满自己的过失,可他有什么资格让小花原谅自己呢?
如今他得偿所愿,见到了小花,在小花面前坦言自己的罪行,却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认清了自己的卑鄙下作。
小花说得对,无论是失忆的还是没有失忆的小花,都不应该原谅他,而他这个卑劣之人,更不应该再次闯入小花的世界,打扰对方平静的生活。
他哪有资格同小花相认,哪有资格当果果的父亲,哪有资格要求小花同他生生世世捆绑,不能移情,他就只配躲在暗中,替小花处理好一切障碍,隐匿自己喂养果果,守着小花和果果平安顺遂、幸福美满才是,可他又无法接受小花倾慕他人。
大概他才是那个应该身殒的人,如若他身殒,他就可以不用看见小花和别人在一起,彻底摆脱痛苦,小花也不用再受他打扰,就此解脱,皆大欢喜。
他又后悔了,他不该将这些往事告诉小花的,凭什么将他的痛苦分摊给本来能无忧无虑的小花,小花想不起来才好,想不起来这些糟心的过往,待他身殒后,才能无牵无挂地与他人“两心同”。
他的心被撕成了千万条碎片,扔进烈火中烧成灰烬,连同魂魄也被利刃刺穿撕扯,一起焚烧,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无法脱身。
他理当一个人承受所有痛苦,全是他咎由自取。
“郁峥?”拂霜见他状态不对,连叫了他好几声,才让他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满是猩红的眼。
“郁峥。”拂霜叹了口气,知晓他又被魔障缠身,似乎比之前更加严重,只能试探性碰触他的指尖,见他没有反应,才一点点握住他的手。
“郁峥。”他观察着对方的神情,“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郁峥的脸色有些迷茫,似乎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他将两只手都握住,慢慢交织在一起,让灵力渐渐淌入对方的体内,又释放了花香,许久才看见对方的眼眸褪去些许血色,恢复几分清明。
“郁峥。”他又喊了对方,总算得到一声沉闷的“嗯”。
过往如梦魇,将其困囿缠绕,不得解脱。
“虽然我不能替小花原谅你,但是我想,小花应该不会有你想象的那样恨你。”拂霜又叹了口气,耐心引导,“我能理解你当年的反应,毕竟突然之间被告知多了一段姻缘,谁都会觉得无法接受,抗拒是正常的,就像你来找我时,我也完全无法接受你,一而再再而三将你拒之千里之外。”
他要一边说话一边观察郁峥的反应,语速很慢,见郁峥在听,才继续道:“至于你说的误会,只要解除了就好,小花会相信你的。”
“不会的。”郁峥低声反驳,“太严重了,你更不该原谅我……”
拂霜道:“可我们不是夫妻么?”
这句话没有太多顾虑,直接脱口而出,让两个人都愣住,郁峥猛然抬头盯住他,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拂霜也有些踌躇,觉得“我们”这个词并不妥当,然而“你们”也太过陌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你们”还是“我们”,最后还是把称谓隐去,问:“我是说,既然是多年的夫妻,应当彼此信任——成亲的时候,没有许诺过誓言么?”
“许诺过。”郁峥看着他,一字一字郑重道,“恩爱不疑。”
仅仅是四个字,那股难以言喻的触动又在他心里乱钻,拂霜稍稍平稳心绪,道:“既然是‘不疑’,那你也应该信任小花,多年的夫妻情分不会这么轻易被割裂。”
郁峥的声音有些干涩:“可我不配。”
“自我进入‘归墟’之中,虽然同外界隔绝,但和果果依旧连着心。”拂霜没有再同他纠缠这个问题,蓦然说起孩子来,“果果告诉我,他很想我,也很想你,希望我们快点回去,快点陪他长大,一家团聚。”
他放缓声音:“小花也一定很想你,若是有一天他回来了,能跟你将这个心结打开,他会很高兴。”
郁峥看着他,喉咙被万般情绪完全堵住,却是连一声“嗯”也回应不出来。
拂霜慢慢松开了他的手。
“郁峥,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我清楚,我自小便有缺陷,反应要比常人迟一些,感情也淡薄一些,因此不曾有过什么亲近之人,倘若能让我愿意倾心并结为夫妻的人,那一定是很喜欢,独一无二的喜欢,不会随便就消失的喜欢。”
郁峥忽然转过身背对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拉开一些距离,才终于挤出了一个沉闷的“嗯”。
远处的喧嚣没有停过,这一刻却渺远得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最后消失不见,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被扬起的雪花时不时飘过来,落在发间肩上,久久不曾融化。
拂霜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沿着他走过的路,从身后轻轻环上他的腰,贴在了他身上,清晰地感受到他在微微颤动的身体刹那变得僵硬无比。
“郁峥。”拂霜道,“你可以靠着我。”
他没有问郁峥为什么,是难过还是其他,只是借给对方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他想,郁峥自出世后,一直都是别人的依靠,想必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服过软,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更没有依靠过别人,但是现在,他想让郁峥也能有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郁峥一点点转过身,拥住了他,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中,很快他便在肩膀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濡湿。
他慷慨地接受了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脆弱和迷茫,回赠了对方一个相拥。
小花真好啊,郁峥想,是世上最好的人,他积攒了这么多年的功德,原来都是为了遇见小花。
他卑劣如此,何德何能,何其有幸。
月夜下,繁花间,是他二人许诺的誓言,他一字也不曾忘,却是最先违背的。
一缘定,两心同,十世相依;
与君知,感君怜,恩爱不疑;
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说:
叶:孩子养这么久牺牲一下美色怎么了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迷雾
喧嚣渐渐淡去,尽兴的众人开始收拾残局,将被糟蹋的地方平复到看不出人迹,才慢慢往回走,又往郁峥和拂霜的雪屋附近凑,偷偷摸摸观望着,正好看到两个人并肩从屋中出来,往宜欢住处的方向走去,不由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瞧着。
和上一次见到时的僵硬疏离面容郁结迥然不同,这回两个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紧紧挨着走,之间几乎没有隔着距离,显得亲密许多,好像将他们隔离起来的冰墙消失不见了,更令人意外的是,郁峥脸上不但没有阴沉之色,取而代之的是罕见的温和,拂霜也是含着清浅的笑,柔如春风。
这样的状态让众人极其惊喜,显然他二人已然和好,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和好的,很难不怀疑郁峥看了他们的藏品后得到了启发和感悟。
在屋中藏这么久,遮遮掩掩半点都不让人窥伺到,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于是众人都微笑起来,因为有了共同的秘密,又得到了表扬,对郁峥也没有之前那么大的敬畏,试探性围上来,笑吟吟问:“帝君和殿下是要去探望皇贵妃么?”
拂霜一时间没有对上人,只微微颔首回答:“去看看他怎么样了,他醒了么?”
“醒不醒不知道,但皇贵妃现在可能不大方便呢。”有人调侃道,“天权仙君现在在里面陪着他。”
郁峥道:“正好也要找他。”
众人便没有再跟随,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却没有散开,而是在后面目送他们,时不时爆发一阵哄笑。
拂霜觉得十分怪异,尤其是背后一直黏着许多道有如实质的目光,叫他怎么都不自在,抬头望向郁峥欲言又止。
郁峥垂眼望向他,低声问:“怎么了?”
拂霜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他偏了偏脑袋,想看身后的人群,却莫名其妙不好意思面对,又慢慢转回来,小声道,“总觉得他们看我们的样子,很奇怪。”
“别管他们。”郁峥淡然道,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扬起的唇角怎么都压制不下去,“小孩子爱凑热闹罢了。”
拂霜觉得也是,再怎么说都是一群小孩子,然而不知道凑的到底是什么热闹。
他看见郁峥脸上的笑,和平日大为不同,更加不明所以:“你也奇怪。”
郁峥笑起来,只看着他没说话,到雪屋门口时才换了副面孔,没有敲门,直接开门进了屋。
拂霜进门就看见宜欢已经恢复人形,正虚弱地躺在自己之前铺好的花床上,眼里汪着水,轻声细语跟天权说话,说两个字就要咳嗽几声,看上去好不可怜,天权站在床边俯视他,脸上看不出特殊的情绪,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正经而温和,说的话也是好好休息一类的。
郁峥进门的时候没有掩饰,有明显的推门声和脚步声,让里面的两个人都下意识抬头望向门口,天权见是郁峥和拂霜,便和往常一样起身朝二人行礼,倒是宜欢惊叫一声,慌慌张张抓着被子想要逃跑,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直到拂霜来到他身旁,他意识到已经无处可躲,才眼巴巴望着拂霜,乖巧喊了声“殿下”。
郁峥跟拂霜道:“我跟你说了他装的,早醒了。”
“你是什么时候醒的?”拂霜坐在了他的床沿,伸手覆向他的额头,“比我想的要快些。”
“就刚才,没有多久。”宜欢老老实实回答,又替自己辩驳,“我没有装,是真的昏迷过去了,我在殿下怎么敢有所隐瞒,是不是真的,殿下一试不就知道了么?”
“我知道你不是装的。”拂霜点点头,“别理他,他故意的。”
宜欢眨巴两下眼睛,偷偷瞄向郁峥,又很快收回目光,假装无事发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殿下说的话未免也太亲昵了些,和在灵川时对郁峥的抗拒比起来,似乎有了很大的转变。
他的状态的确是刚苏醒没多久,尚且十分虚弱,拂霜见他的花蜜还没有消化完,便让他继续休息,又询问他还有没有其他方面的不适云云。
郁峥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对天权道:“跟我来。”
天权不疑有他,迈步时忽然一顿,看着郁峥,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之色,声音都拔高了些许:“帝君恢复了?帝君的魔障……”
他神情一凝,“破除”两个字还没出口,又硬生生吞咽下去,瞬间绽放的光彩也黯淡了。
郁峥和之前的阴郁相比有了极大的变化,周身浓重的魔气几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纯净金光,仿佛又回到了巅峰时期,又是那个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帝君,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才发现在深处依旧能看到丝丝缕缕的魔气,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恢复了,也没有恢复,至少帝君的魔障还是根深蒂固,不见破除。
他自然清楚,帝君的魔障是来源于殿下,破除的关键也在于殿下,虽然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显然现在的转变一定是跟殿下有关,无论如何,总归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抿唇不言,只跟着郁峥走了出去。
拂霜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似乎在出神,片刻后才转回来,正好对上宜欢好奇的目光:“殿下,帝君是不是真的要当正宫了?”
他看起来有些紧张,拂霜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问他冷不冷。
宜欢表面上摇头说“不冷”,心里却是一沉,这个问题刚才已经问过一遍了,殿下竟然没有察觉,说明有很大的心事,而且之前他问帝君会不会当正宫,殿下都是直接否定的,现在反倒避而不答,看来帝君真的要当正宫了。
他既紧张又不紧张,以帝君的性子,进门之后殿下的后宫怕是要遣散了,自己也要被迫回家,但是没关系,他现在跟天权仙君情投意合,十分顺利,届时他嫁给天权,帝君嫁给殿下,他们总归是一家人的。
他高高兴兴地计划着以后,连问都没问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家,毕竟有帝君和殿下在,也有天权仙君在,还有什么事情是无法解决的,根本不需要担心。
只有拂霜还在忧虑着。
郁峥现在看起来光芒万丈,而且也让他无需担心,会很快完成巨人的心愿,消融雪原,穿过迷雾,去寻找归墟中的其他存在,找到离开的方法,可他明白,郁峥的魔障并没有破除,依旧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他以为郁峥的心结在于想要得到小花的原谅,他借了小花的想法,将“原谅”这个暗示传递给了郁峥,郁峥显然也得到了极大的鼓舞和治愈,然而还是没有涉及到根源。
他以为坦诚相见,就能剖开对方心中的执念,可事实比他想象的似乎要复杂许多,他始终无法触及到郁峥内心的最深处。
不是“原谅”,郁峥的执念不是得到小花的原谅。
真正的魔障究竟是什么呢?
他无法理解,他想,恐怕郁峥自己都不知道。
* * *
雪原一下子忙碌起来。
每个人都被分配了任务,开始建造一条坚固隐秘的船,能够暂时在海上漂泊的船——显而易见,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这处雪原,前往其他地方了,一时间还有些舍不得,毕竟这里是如此静谧和谐,更有这么多人一起玩耍,可以称得上是乐土了。
然而帝君既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就有一定的道理,静谧和谐是短暂的,若是再逗留下去,也许会遇到想象不到的灾难。
这里可不是生界,而是一个未知的、奇异的地方,未知就意味着充斥着极大的危险,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帝君的话。
他们从小就听说帝君的伟岸事迹,只要有帝君在,就会是安全可靠的。
气氛说不上轻松愉快,但也算不上沉闷低落,众人都在努力将自己的任务完成,早日造好船,离开这里。
至于要去哪里,要在无尽诡异的海上漂泊多久,谁也不知道。
天权清点了所有的人数,包括帝君和殿下在内,一共有二十四人。
拂霜默默数着时间,觉得应该过去了有三日之久,他们的船差不多算是竣工了,从外表上看,只是极其普通的木船,用所有人的灵气建造而成,船舱紧密封闭着,下水试了三次,可以暂且包容着众人在海上游荡一些时日。
海岸边垂钓的巨人第一次放下了他们的鱼竿,陆陆续续站起来,朝他们的船望去,雪原不断震动摇晃着,大片的雪从山上滑落,轰隆隆的声音几乎没有停止过,一道道巨人的视线射过来,奇特而诡异,但意外和谐。
少余重新出现在了雪原中,郁峥身上的金色光芒大放,如同初晨将要升起的太阳,照在他半透明的身上,如同金色的琉璃一般光华流转,灿烂夺目,他看着郁峥的目光里有几分诧异,但很快褪去,遗憾又满足:“前面是迷雾,一定要小心。”
郁峥只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再询问太多。
神识四望,除了少余为他们指引的那片穿不透的迷雾外,都是茫茫的白水,少余的能力也只探测到迷雾后也许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然而当他望向他来时的那个方向时,似乎看见了一丝光明,好像阳光在试图一点点占据黑暗,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若他想的没错的话,落日特意出现在灵川,筹谋大火,恐怕就是想将灵川所有人卷入归墟,成为自己的养料,毕竟灵川人就是最大的滋补物,而落日想要果果也不奇怪了,这么多年才出一个清瑶果,吞噬后的功效根本无法想象。
不能再耽搁下去,不然落日的光辉怕是要占据这里了。
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少余的指引,毕竟再也没有其他的指引了。
迷雾之后是什么,无论是他还是拂霜都无法穿透,就像是一扇神秘的大门,是生路还是死路,都要等打开才能知晓。
在确定能在海上浮起之后,没有太多犹豫,昆吾山四位仙君开始指挥着众人上船,进入船舱之后不要再露头,直到每个人都上了船,再也没有遗漏,他们才也跟着进去。
雪原上只剩下两个人没有动,郁峥看着拂霜,微微皱了皱眉:“你也进去。”
拂霜认真道:“我想陪着你。”
郁峥没有说话,良久才走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算是默许了。
金光大盛,如同太阳坠落大地,燃起熊熊烈火,灿烂辉煌的光彩霎时淹没了一切,拂霜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躲进了郁峥的怀里。
温暖包裹了一切,他能感受到大地在飞速融化,沉没,渐渐同归墟的水合为一体,在无尽的光芒之中,他似乎看见了上百个神魂在完全舒展开身体,朝着他微笑,最后消散在光明里。
是真正的太阳,他听到有许多声音在这么说着,不停回荡。
当雪原彻底消失,光芒逐渐褪去,有东西从天而降,落入了郁峥的手中。
那是一根极细的冰丝,仿佛用冰雪做的,透明得几乎看不见,也没有重量,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是龙伯族的赠礼,巨人的鱼线。
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在魔域消亡的时候,他同样也受到了一样东西,只是他觉得太过危险,当即收了起来,没有动用的打算。
那是一颗甚至还在跳动的纯黑的心脏,里面有黑色的液体在缓缓流淌着。他吃过那液体的亏,倘若沾上一点,便会永不复生。
彼时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得到那颗心脏,现在想起,大概也是魔域的赠礼,想来魔域和雪原一样,被困在归墟之中太久,终于在最后得到了解脱。
他没有多想,将冰丝收了起来,下意识去找拂霜,忽而瞳孔骤缩,猛然四望。
小花明明一直在他怀里,他没有松开过半分,可是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周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茫茫白雾彻底将他淹没。
* * *
明明在用神识查探的时候,那片迷雾还隔了遥远的距离,然而没有想到的是,雪原消失之后,迷雾竟然自己弥漫了过来。
他心里一紧,恐怕这片迷雾和魔域一样,都已经产生了自我意识,是活着的。
没有太多犹豫和思索,他在迷雾中前行,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小花。
索性这片迷雾不像水域,会吞噬掉一切,仅仅是阻碍了视线,让神识无法穿透而已,他耐心感受着,还是能寻找到若有若无的小花的气息。
这让他十分欣喜,勉强心安,循着小花的气息走去。
白茫茫的雾气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浓郁得有如实质,随着他的移动,雾气像是被拨开了似的,一点点变淡,而小花的气息也越来越清晰,不多时,他的视野中开始出现影影绰绰的普通景物,有山有树,仿佛是被掩盖在雾气下的一处世外桃源,在一点点朝他展现自己的真面目。
迷雾背后是有生命的迹象的,他听少余这么说过,说不定迷雾后,就是曾经进入归墟的其他神灵。
也许这片迷雾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危险,和雪原与魔域一样,都在等待着解脱。
他的太阳本源之力在融化雪原后所剩无几,暂时还无法照彻迷雾,只能循着小花的气息慢慢拨开。
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只剩下最后一层薄纱浅浅罩着万物,他终于看清,自己走在阔别已久的黄土地上,一条不宽不窄的普通小路,两侧是高大的树木,绿荫遮天蔽日,看不见一点天空。
黑暗依旧笼罩着一切,但是他周身有浅浅的光辉庇佑,前路清晰可见。
视野愈发开阔,在小路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大片空地,不远处有农舍,看着像是一个普通的村庄,郁峥越靠近,越觉得前路熟悉,以至于他不由加快了脚步,终于走出绿荫,站在了路前的空地间,随即愣在了原地。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就连灌木丛都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右手边立着一块光洁的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落雁村。
他的脑海中有一道光芒一闪而过,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呆滞在了原地,一直寻觅不得的真相似乎就在眼前,却又离得那么遥远。
没错了,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是他待过整整七年的落雁村,他在这里和小花相识相依,度过了七年无人打扰的快乐日子。
不是他再次回去后见到的破败而陌生的落雁村,而是他真正生活过的落雁村。
他一直在想,落雁村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有两个不一样的落雁村,而他跟小花为什么能如此凑巧,失忆之后都来到了落雁村,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落雁村并不属于俗世,而是来自于归墟。
一切都是早就写好的,原来他和小花,早就来过归墟。
可他们为什么又能轻易出去?或者说,他们并没有真正的进入,就像落日只能用火光现世一样?
疑问如乱麻在他脑海中翻腾着,可他来不及整理思考,因为他看见,在那块“落雁村”的石碑边,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那是他的小花。
他立刻轻快起来,再也顾不上什么“落雁村”和“归墟”,眼里只有他的小花,以至于脱口而出一声“小花”,又立刻噤声,他想起来现在的拂霜是不喜欢他喊小花的。
石碑边的身影穿着的是属于灵川之主的淡紫衣袍,发上束着的是光华流转的紫琉璃冠,矜贵而疏离,显然是他刚才弄丢掉的拂霜。
他松了一口气,没丢就好,只要能找到小花就好,再多的问题可以慢慢探索。
他那一声“小花”似乎并没有让对方听见,拂霜依旧站在石碑旁边一动不动,郁峥慢慢靠近,看见对方的手轻轻覆在石碑的“落”字上,微微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场景,郁峥的心跳变得杂乱无章起来,连带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站在了拂霜身边,低声道:“这是你我曾经成亲的地方,但是……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们还是快点找到天权他们才好。”
今夕不同往日,他要顾及到的不仅仅是他和小花,还有船上的二十二个人,也不知道船下水后漂到了哪里,有没有落入迷雾之中,还是尽快汇合比较稳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自然而然地去牵拂霜的手,然而在堪堪碰到对方的衣袖时,拂霜轻轻偏过身,避开了。
郁峥愣了一下,更觉呼吸困难,心跳如擂鼓杂乱无章,不祥的预感悬挂在他的头顶,随时都会砸下来。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在刻意逃避着,不愿意去面对。
拂霜终于有了动静,拿开了覆在石碑上的手,缓缓抬起眼,望向了郁峥。
这一眼,让郁峥心跳刹那间停止,连呼吸也凝固住。
他竟然感到了一瞬间的陌生。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小花的目光,小花应该是温和柔顺的,眼睛里永远漾着水,永远盛着光,尤其在看他的时候,分外明亮动人。可是现在,他平日所见到的春水结了冰,竟然是清冷的,望着他时带着陌生的寒意。
“是了,落雁村。”拂霜慢慢回答着,声音带了一丝感慨,“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回来。”
他没有理会郁峥,而是从容缓步朝落雁村村口走去,郁峥在原地迟迟没有动,只是凝视着他的背影,好像变成了雕塑一般。
落雁村分外安静,仿佛里面并没有人存在。
拂霜站在村口,回过头望向他,声音也是清冷的:“帝君,你一直同我说过去,同我说‘小花’,如今回到了过去,不想一起进来看看么?”
他喊的是“帝君”,而不是平日的“郁峥”。
郁峥还是没有动,整个人好像跟土地连在了一起,怎么都挪不动自己的步子,好半天,他才终于有了反应,慢慢抬起眼,看着那个熟悉但陌生的拂霜,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穿透自己的胸膛,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拖入了寒冷结冰的湖底,无法呼吸。
这是他的小花,却又不止是他的小花,企盼了许久的愿望成了真,又没有成真。
他的耳畔还在回荡着,就在不久前拂霜温柔引导着他的话,让他振奋,让他大放异彩,让他觉得,他好像并不是那么无法饶恕。
可现在,那些话都成了泡影。
小花记起来了,小花还在恨他。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恢复
落雁村人烟稀少,不过十几户人家,但土地分外空旷,村户之间相隔很远,从村口进入直行一里,左拐沿着蜿蜿蜒蜒的小径绕百步,几经曲折,才是二人曾经的家。
郁峥清楚记得,那七年他们并未真正出过村庄,至多只去过村口,回家这条路,他同拂霜都已经不能再熟悉。
一路上没有看到任何人,甚至连活物都没有,拂霜的速度不紧不慢,似闲庭却步,但没有丝毫犹豫和滞涩,直接回到了从前的家。
入眼便是熟悉的花圃,拂霜住的地方,花枝都要比别处繁盛许多,以至于中间簇拥的一条碎石小路很难被察觉,步步都得拨开缠绕摇曳的花枝,最后到达尽头的门。
院门是虚掩着的,拂霜伸手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径直走了进去,这样与世隔绝的小村子,自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没人有上锁的习惯,一开始家里也是没有锁的,直到他们成亲后才慌慌张张加了门栓,一到晚上就大门紧闭。
郁峥落后他一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院里还是他们走时的模样,围墙边探出头的花,纳凉赏月的石桌,廊下整整齐齐摆在一处的两把躺椅,都没有任何变化,拂霜俱是没有多看一眼,只朝着二人的卧房走去。
越是靠近过去,越是心乱如麻,郁峥停在门口,竟是无法再向前一步,胸腔被积聚已久的恐惧堵住,连呼吸都异常艰难。
二人虽然早已不分彼此,但个人的东西还是分开放置的,他看见拂霜在翻自己的衣物,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便艰难开口:“你找什么?我帮你找。”
“不用了。”拂霜头也不抬回绝,抽出了一套鸦青色衣服,“我寻我亡夫的东西,哪里用得着帝君费心。”
他说话间又拿了一个葱绿的荷包,那是成亲初时他送给阿叶的,虽然针脚歪歪扭扭,粗糙至极,不成样子,看不出来绣的是什么东西,但也是最真挚的心意,阿叶得到时,一直佩戴在身上,舍不得放开,后来他又陆陆续续送了其他东西,才让这个最初的荷包被收入盒中珍藏。
郁峥定在原地,如遭雷击。
小花说……亡夫。
他最害怕的、一直在逃避的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
世人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在冷眼旁观他人之事时,人往往可以做出最理智客观的判断,因为说到底都与自己无关,然而当局外人变成局中人后,一切就大不一样了,个中痛苦辛酸,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知其滋味,不是外人一笔轻描淡写能带过的。
没有经历过的拂霜只是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可以轻而易举对他说出“原谅”的话,可以温柔体贴地分析过程,替他着想,然而当成为经历过的阿初的时候,才会回忆起被最信任依赖的挚爱抛弃背叛杀害是怎样的绝望和痛苦,永远无法说出“原谅”两个字。
小花果然还在恨他。
拂霜收起了衣服和荷包,便往门口走去,被门口的郁峥挡住去路,微微一顿:“劳烦帝君让路。”
他的声音很淡,说不上是刻意的冷漠,也算不上温和,只是最平常最疏离的客气。
郁峥似乎丢了魂魄,浑浑噩噩,闻言麻木地偏过身,给他让了出去的路,却在他走出门的那一刻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拂霜垂下眼,静静看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因为太过用力而脉络青筋凸起。
“小花。”郁峥高大的身形有些佝偻,声音低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我真的没有想杀你,在你离开后更是后悔,我那时、那时只是还未适应,并不是背信弃义,存心要抛弃你,你要我怎么补偿,怎么道歉,我都答应你,你……别跟我赌气。”
他抱着一丝希望,用低微入尘埃的乞求做最后的挽留。
随即,他听见了一声嗤笑,将那唯一的希望打得粉碎。
“帝君似乎弄错了一些事。”拂霜悠然开口,“是不是帝君想要杀我,已经不重要了,在帝君成为帝君,不愿再认我的那一刻,阿叶就已经死了,从此阿叶是阿叶,帝君是帝君,帝君本就同我毫无干系,所以无需愧疚,更无需道歉。”
郁峥眼前一片眩晕,想要反驳他,却只能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小”。
拂霜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阿叶,是我唯一的心上人,是已经死去的夫君,而帝君,则是杀了我亡夫的仇人,在我心里,分的很清楚。”
“我自知不是帝君的对手,无法替我亡夫报仇,只能带走一些亡夫的遗物,为他立起衣冠冢,聊以慰藉。”他轻飘飘抽回自己被紧握的衣袖,声音转为似水柔情,“我要带他回灵川,与我永不分离。”
似曾相识的话语如烈火洪水,巨石天雷,将郁峥粉身碎骨,彻底击垮。
阿叶是阿叶,帝君是帝君,一个是亡夫,一个,是仇人。
在最开始,阿初来找他的时候,也是这般跟他说的,辗转轮回,又回到了起点。
他早该认清的,只是一直逃避着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和小花之间最大的隔阂,不在于是谁杀了小花,而在于他的背叛,小花之所以将他划分为两个人,是因为相信曾经恩爱的夫君会做出抛弃之事,所以出于自我保护,小花将阿叶和郁峥分开,这样一来,阿叶还是那个阿叶,是最完美的夫君,而郁峥,则是拆散他们的、那个十恶不赦的歹人。
他最大的对手,不是宜欢,不是那群儿戏一样的后宫,更不是假想中可能会出现的其他任何人。
而是他自己。
是在小花心中,已经死去的他自己。
* * *
太阳似乎遗忘了世界,每一天都是黑夜,郁峥从未见过天光。
他试图去寻过灵川,然而全然封闭的灵川谁都无法进入,他只找到一片未见人迹的荒芜。
灵川不会一直封闭的,他想,他记得灵川是会开放的,他一定还能再见到小花。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笃定,是因为他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场冗长而真实的梦,在那个梦里,小花没有这样对他绝情,而是一如从前般温和,并且原谅了他,然而他再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半点细节,时间一长,甚至连轮廓都不记得了。
不过梦到底是梦,当不得真,毕竟小花怎么可能会原谅他呢?
他像具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不记过去,不明未来,只知道自己唯一要做的事是等小花,他已经后悔了,已经知道错了,等再见到小花,他会放下所有姿态,锲而不舍地追随乞求,直到一点点和解。他要告诉小花,他不当郁峥了,他会重新做回阿叶,和从前一模一样。
迷离的白雾一直弥漫在天地间,挥之不去,然而受到黑暗的庇护,没有人能察觉。
灵川终于入世了。
和郁峥梦里的不同,灵川入世,并不单只放开东边一个小小的入口,而是完全入世,再无遮挡,他还未窥见灵川全貌,便闻得丝竹笙歌不绝于耳,热闹非凡,灵川之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身上多多少少都装饰着红色,脸上俱是喜气洋洋。
好似天落红雨,一向清幽的灵川,全然被染成了喜庆的红,一下子活了起来。
郁峥还未因等到灵川开放而喜悦,又被这异样的场景而惊得心慌意乱,不由升起不好的预感,随手拦住一个灵川人,不确定问:“你们灵川……这是在办喜事?”
被拦住的人笑吟吟回答他:“当然,我们殿下大婚,正欲邀请天下共同庆贺,只要不是昆吾山的,都可以来喝杯喜酒,仙君是哪里的?”
郁峥没有反应,定在了原地,再也听不见对方说什么,脑海里只剩下“殿下大婚”四个字,半晌才反应过来,对上对方疑惑的眼神,语无伦次问:“什么大婚?是哪位殿下要大婚?跟谁大婚?”
“我们灵川现在,只有拂霜殿下一位灵川之主,自然是拂霜殿下大婚。”那人回答,“至于跟谁大婚,其实我们也不大清楚,是拂霜殿下从外面带回来的一个凡人,殿下唤他阿叶,据说殿下从前流落在外,便是跟此人定了情,做了夫妻,殿下回归之后,也没有忘记曾经的情分,再续前缘,恩爱不离,还为此人补上一场大婚。”
旁边有人感慨道:“以殿下的身份,想要什么人不行,娶千百个也不过分,偏偏对此人钟情不二,一个凡人有什么好的,而且还是个男人,真是十辈子也修不来这等福气。”
“我们殿下真真是情深义重,沦落成凡人时明明是失忆了,失忆时做的事,那都是另一个人做的,怎么能当真?再多的情分也可以不作数啊,凡间那点缘分,不过是一滴水,一粒沙,丢了就丢了,哪里值得留着,却还是不忘旧情,待人如初。”
郁峥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阿叶?哪来的阿叶?他不就是阿叶,怎么还会有第三个人?如果还有一个阿叶,那他又是谁?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觉得荒谬又可笑,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来。
手是真实的,他是真实的,到底哪来的第二个阿叶?
不知道为什么,他右手的食指上半截变成了白骨,他忘了什么时候受的伤,但按理来说,这点小小的皮肉伤很快就能痊愈,这截手指却一直没有长出新生皮肉的迹象。
但他来不及思考,想不了那么多,他被困在“阿叶”的囚笼中,满心满念都是不存在的那个凡人。
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小花被邪魔蛊惑,把别人当成了他,邪魔就是这样擅长迷惑人心,再慢慢将人蚕食,小花现在很危险,他得去救小花。
他还记得飞花宫的路,想也不想便往里面飞去,刚才搭话的灵川人慌忙在他身后喊:“仙君,仙君还没有报家门呢!昆吾山的不得入内啊!”
郁峥置若罔闻,眼里只有飞花宫。
他要找到小花,他一定要弄清楚。
作者有话说:
QAQ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十万字以后一下子很多人都弃文了,点击和评论全都崩了,崩得这么厉害说明我没有写好,或者是因为大家想看的已经看到了,后面没有意思了,虽然知道是我的问题,但心态还是有点崩塌,所以自闭了一个月,晋江都不愿意打开,真的很抱歉QAQ现在心态调整得差不多了,还是想把这个故事完整讲完qwq
第56章 第 56 章
在郁峥的印象里,灵川是没有这么多人的,可是现在,漫山遍野全是喜气洋洋的人,处处都是大红喜字和红花,热闹得不像话,已经有不少宾客闻讯前来道贺,更是喧嚣。
灵川初次入世,又逢大喜,接待众多宾客,难免有些混乱,于是在一片混乱之中,并没有人注意到郁峥这个外来者,他顺顺利利来到了飞花宫。
和别处一样,清冷寂寞的飞花宫完全变了模样,更是纷杂,无数人来来往往,忙碌不已,应该是要把这里当作喜堂了,然而郁峥从头到尾找了个遍,还是没有看见那两位新人。
他问了许多人,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还有好几天才成亲呢,殿下和夫人恩爱,不想被打扰,我们也管不到他们去了哪里呀,也许还在灵川,也许去了外面,谁知道呢。”
郁峥一无所获。
还是没有白天,甚至连星月也看不见,黑蒙蒙的,浓郁的夜如同无边的帷幕笼罩天地,灵川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然而夜色下的喜事怎么都会有种森然的诡异。
唯一没有变的,只有遥远灵川源头的清瑶树,因为不容亵渎,所以这等大喜事面前,也只有它能保持最后的清净。
郁峥来到灵川源头,心神微定,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看到清瑶树,才突然想起来。
对了,孩子,他和小花是有孩子的,他们的孩子因为缺少他的滋养,至今都无法化形成人,小花为了孩子操碎了心,甚至……
甚至什么,他又想不起来了,但他记得,小花是需要他的,除了他,没有人可以滋养果果,助其化形。
只有他。
他又振作起来,小花需要他,只要小花还需要他,他就有机会慢慢磨,磨到小花接受他,原谅他,不求和好如初,但求能被接受,他就满足了。
然而他还未因这个发现欢喜起来,目光又凝固在了树下。
那树下立着两个人,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他们朝着清瑶树作揖祈福,拜了三拜后,树冠轻微摇晃起来,树身光辉流转,渐渐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从其间浮现出来。
拂霜伸手将婴儿抱在怀里,眼里全是温柔和满足,慢慢哄着怀里的婴儿,将头靠在了身边人的肩膀上,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夫君,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郁峥的耳朵里。
身边人将他拥入怀中,俨然是一家三口和谐幸福的画面,让人不忍打扰,而郁峥则是完全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不再被需要的人。
在看到拂霜所倚之人的面容时,郁峥瞳孔骤缩。
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别说是容貌,就连身形都一模一样,仿佛是将他复制出来的一般,甚至脸上挂着的微笑神情,也和过去的“阿叶”没有任何区别,身上穿着的,正是那日拂霜带走的鸦青色衣裳,腰间挂着的葱绿荷包更是刺目,让郁峥不敢再多看半分。
即使他不愿意承认,也清楚这人身上没有半点邪气,并不是他幻想中的邪魔。
小花从哪里弄来了一个“阿叶”?
他觉得心口发疼,疼得难以忍受,捂住胸膛不可抑制地喘.,息起来,却没有得到半点缓解,恐惧、痛苦、绝望,无数消极的情绪扭曲在一起,强势地入侵了他身体的每一处,将他挤压得没有一点生存空间,让他无法思考,最后一丝理智和克制在飞快磨灭。
不知心口疼,他觉得眼睛也很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一定是弄错了,那一定是假的,他就站在这里,怎么会又分出一个“阿叶”?
他死死盯着那个假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是假的他要拆穿这个骗局,不让小花被哄骗。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完美和谐的一家三口,自己毫无所觉,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了一家三口面前,被拂霜所惊觉,拂霜下意识将“阿叶”护在了身后,警惕地望向他。
他从小花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浑身煞气,双目猩红,抑制不住的杀意飞快弥漫,如同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修罗,俨然一副来寻仇的模样,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陌生了。
“他是假的,小花。”他缓缓开口,劝小花早点看清真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诚恳,声音却异常喑哑,半分也不像是劝说,他却毫无所觉,“我才是阿叶,只有我是。”
他跟拂霜说着话,目光却盯在其身后的“阿叶”身上,肆无忌惮探究着,虽然没有邪魔之气,但也不会是凡人,而是一团灵气。
“你用自己的灵气做了一个替身。”他忽然笑起来,重新望向拂霜,道出了真相,“别再自欺欺人了,小花,你就用这团死物陪你么?”
“他不是死物。”拂霜平静地看着他,“他是阿叶,是我的亡夫,我已经把他救活了。”他放轻声音,“这世上没有我救活不了的人。”
郁峥微哂:“即使是不存在的人?”
“他是存在的,郁峥。”拂霜道,“你永远无法理解。”
“我是无法理解,我明明就在这里,你为什么还要制作一个替身来自欺欺人。”郁峥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点点靠近他,直到近得再也无法靠近,低下头时,垂落的散发也搭在了他的肩上,控制不住的紊乱呼吸清晰可闻,声音喑哑如呢喃,带着难耐和压抑的疯狂,“你要找替身,为什么不找我?我不应该是,最完美的那个替身么?”
“找你?”拂霜嗤笑,露出荒谬的神情,抬头时正好可以贴着他的耳畔,一字一字告诉他,“我看到你用着和他一样的脸,听到你用和他一样的声音,说这些他才会说的话,只会感到无比恶心。”
郁峥呼吸一窒。
“如若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那我再提醒你一次。阿叶是阿叶,你是你,是我的仇人,不要再口口声声把自己跟阿叶混为一谈,我觉得……脏。”
拂霜说完这句话,带着“阿叶”后退两步,一脸讥讽,如愿看着他的神情渐渐变得痛苦而恐惧,双目迷茫。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你还不明白么?”拂霜悠然道,“我要的是‘阿叶’,而不是你,有‘阿叶’陪着我就够了,他是人是魔,抑或是一团灵气,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你。除了你,谁都可以。”
郁峥没有反应,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天地一片寂静,灵川之源仿佛脱离了灵川此时的喧嚣和喜庆,让那遥远的红成了梦幻的泡影,稍微一点就能戳破。
拂霜满意地欣赏着昔年高高在上的帝君此时失魂落魄微若尘埃的狼狈模样,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已经尽兴,便一手抱着乖巧的婴儿,一手牵着温柔的夫君,从容往喧嚣的尘世中走去。
“小花。”
郁峥蓦然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哦,忘了。”拂霜停住脚步,淡淡道,“别这么叫我,很恶心。”
郁峥置若罔闻,甚至声音都有些轻飘飘的,好像还未醒来:“你不是说恨我么?不是说,我是你的仇人么?”
“是啊,怎么了?”拂霜问,“你终于看清自己了么?”
“你不想报仇么?”郁峥轻轻问,“我不会反抗,你若是真的恨我,不如就在这里,直接杀了我。”
拂霜终于转过身来,同他四目相对,眼底冷漠如冰:“你以为我不敢么?”
郁峥平静道:“你既然敢,那就杀了我,从此再也没有人纠缠你,你也能大仇得报。”
他想,小花其实还在跟他赌气,只是做这些表象来刺激他而已,虽然口口声声说恨他,却没有半点要报仇的意思。
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冀,赌气和恨,是不一样的,只要小花不杀他,就不是真正的恨他,只是在怨,他们还有和解的机会。
“阿叶,看到了么?这就是杀了你的那个人。”拂霜没有理会郁峥,而是跟身侧的“阿叶”说话。
阿叶开口:“看到了。”
他的声音和郁峥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真正的温柔如春风,多情缱绻,在此之前,无论郁峥怎么逼近,他的目光一直都是停留在拂霜身上的,好像这世上只有拂霜一个人,直到此时,在拂霜的提醒下,他才将目光转移到郁峥身上,并没有对这个长相身形都一模一样的人感到惊讶。
“你想为自己报仇么?”拂霜悠悠问。
阿叶笑了笑,温声请示他的意思:“可以么?”
拂霜不答,面前渐渐幻化出一把匕首,他伸手拿过匕首,递给了阿叶:“去吧,杀了他,就没有人再阻挠我们了,我们才能真正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阿叶接过了匕首,轻声道:“都听你的。”
郁峥不敢置信地望着拂霜:“小花,你……你不能……”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拂霜竟然会……
拂霜微笑着看着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张口做了口型,郁峥看得清晰,那分明是三个字:我嫌脏。
那把匕首直直插在了他的心口处,又快又准又狠。
他甚至都没有反应的时间,那个“阿叶”如鬼魅,眨眼间便飘向了他的身边,他眼睁睁看着匕首没入自己的身体,又被拔出,殷红的鲜血顿时喷薄而出,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视线里全是鲜红色,他茫然地看着拂霜,看着阿叶慢条斯理地在他身上捅了几十次,扎得满是血窟窿,又回到拂霜身边,如同最般配的一对璧人,微笑而嘲讽地看着他倒在血泊之中,嘲讽他自不量力,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该回去了。”拂霜道,“我们还要成亲呢。”
他们轻声谈论着成亲的喜悦,并肩而行,慢慢朝万丈红尘中走去。
所有的侥幸和希望在这一刻终于化为齑粉,他像戏台上可笑的丑角,百般折腾不过是旁人眼中轻蔑的笑料,最终迎来了自己真正的结局。
他是局外人,是唯一不应该存在的人。
疼痛和鲜血铺天盖地将他淹没,然而就像拂霜所说的,那些都不重要。
疼痛不重要,死亡不重要,当他被“阿叶”手刃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变得不重要了。
从一开始他就是被抛弃的,只是他在自欺欺人,做一些没必要的可笑挣扎罢了。
刀扎在身上还是很疼的,他想,怎么会这么疼,他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疼痛。
太疼了,扎下去的时候没有感觉,现在疼痛才侵入骨髓。
黑暗完全包裹了一切,化为无尽的深渊,他在深渊中不断下坠,放弃了挣扎,看不到光亮,却忽然听见了一丝熟悉的铃声。
叮铃……叮铃……
那沉寂已久的同心铃,发出了轻微的颤动,仿佛在跟什么应和着。
有人拨开迷雾,踏入深渊,拥抱住了坠落的他。
“终于找到你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忆
拂霜明明记得,他刚才还在郁峥怀里,可是转眼间两个人就分开了。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遮天蔽日的缥缈白雾,再无半点郁峥的踪迹,唯一能看见的,便是前方的一点孤影,在雾气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偏生又只能看见那一点影子,仿佛是刻意的指引,叫人没有其他选择。
那影子实在太像郁峥,拂霜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指引走去,毕竟再也没有其他路了。
雾气随着他的走动而浮动起来,慢慢散开,剩下薄薄的一层,他这才发现走在一条山路上,周围是没见过的奇花异草,被充沛的灵气滋润得异常鲜活,仰头而望,山峰巍峨,高不可攀,被缭绕的云雾衬托得神秘莫测,不远处更是有一道天门,门下有人驻足而立,似乎在等待着他。
那似乎是他在迷雾中见到的郁峥的影子。
拂霜却并无欣喜之意,愈发觉得不对劲,这地方他并没有来过,却十分熟悉,熟悉到几乎能刻在骨子里,可是再去回忆,又想不起来了,反倒引得头疼欲裂。
没有风,迷雾中却隐约有一缕花香,香味很淡,如若他不是清瑶花,断然是察觉不到的。
这是……同族的味道。
每一朵清瑶的花香都是不一样的,花香是清瑶最大的象征,无论外表有多千变万化,花香是不会变的,在相遇时,他们可以凭此确定这是同族,而且能判定究竟是哪一位。
拂霜出世后没有见过同族,然而凭借本能,他可以确定这是其他清瑶的味道,而且不止是一朵,足足有十几二十种花香。
魔域,雪原,迷雾……都是滞留在归墟中的神明凝聚而成……
他蓦然想到了什么,那门下的孤影却缓缓朝他走来,靠近的时候渐渐显露出了面容,正是郁峥。
四目相对之时,拂霜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曾经留在归墟中的先祖死后化成的局,能映照出人心中最深刻的情感,或喜或悲,或惧或怒,从而囚困于此。”他声音不大,轻如云烟,不知是在说给对方听还是在自言自语,“他堕了魔,现在易惊易惧,是断然走不出去的,如今怕是已经陷在其中,不得解脱。”
他封闭住了自己的五感:“我要带他出去。”
五感封闭之后,迷雾、山路、还有门下的郁峥,都消失不见,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虚无。
这便是幻术的缺点了,一旦封闭五感,就可以获得短暂的清明和喘.,息,但也只是暂时的,时间一长还不能破局,亦会不由自主陷在其中。更何况绝大多数人都根本察觉不到自己入了局,也只有他识得同族的味道,才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局中。
可是现在,他要怎么不靠五感,在这片迷局中找到郁峥?
他和郁峥之间,有什么密不可分的联系么?
大概是有的,他想,按照郁峥的说法,他们相识七年,成亲六年,怎么也该有旁人无法插足的默契,可究竟要怎么做呢?
不用猜他也能想象得到,郁峥现在一定深陷在往事的噩梦中,一遍又一遍循环着过往,若是任其陷落下去,魔障恐怕会反噬正主,一切就完了。
他是有办法的,他本能这么觉得,只不过办法被他藏了起来,连同记忆一起藏了起来,谁都找不到,包括他自己。
为什么要藏起来呢?他不由回忆着,因为太难以接受么?
心境有所松动,迷雾在混乱中悄然入侵,想要打开他的五感,诱他入局,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封闭着五感,不在雾中迷失。
郁峥现在一定很痛苦,他想,他要快点把郁峥带出去,他是有办法的。
他在一片虚无之中,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寻觅良久,发现自己内心的最深处埋藏着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到的隐秘东西。
郁峥曾经问过他,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银色的铃铛,他当时直接回答的“没有”,可是现在他想,应该是有的。
自己的神识潜入自己的心底,原本应当是个十分顺畅的过程,却有莫名的恐惧和抵触在阻挡这个过程,以至于神识的探入犹豫不决,小心而缓慢,就连拂霜的呼吸也无意识急促起来。
但再怎么抗拒还是看见了一点银光,只不过被涌动的水雾包裹得严严实实,很难察觉,拂霜心里一喜,没有在意外面包裹着的那团水雾,径直去捞里面的铃铛,然而在神识碰触到水雾的那一刻,毫无预兆地被水雾层层包裹住。
瞳孔陡然放大,他像是浸入了冰冷的湖,被水草缠绕拖进湖底,刺骨的水灌入口鼻,无法呼吸。
* * *
潮湿的雨夜,阿初在家门口捡到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日日喂一碗花蜜水,总算把人养活了。
他捡的人很高冷,不说话,也不爱动,成日坐在院子里出神,唯一的动作便是喝他递过去的花蜜水。
阿初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把一个人养成了一棵草,于是去村里请教有见识的田家夫妇:“我最近养了一个人,但是好像养坏了,跟棵草似的不动不说话,养人有什么讲究么?”
田家夫妇告诉他:“人跟草不一样,人是要吃饭的,你每日准时喂他三餐,晚上哄他睡觉,就差不多了,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得备好,没有的就从我家拿吧。”
阿初抱着东西回家,高高兴兴地招呼人:“人,你以后就有饭吃了。”
他养的人似乎忍无可忍,终于开了金口:“你不是人么,成天管我叫人?”
阿初道:“我不是啊,我是花啊,你知道妖怪么?”
对方盯住了他,他也看着对方,像是在比赛谁先移开似的,最后是对方输了,认命似的垂下眼:“我不叫人。”
阿初问:“那你叫什么?”
人沉默片刻:“不记得了。”
阿初道:“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他坐在院子里苦思冥想三天三夜,甚至忘了给人喂饭,终于在一个有皎洁月光的夜想好了名字,兴高采烈地冲进人的屋子:“我想到了,你就叫阿叶吧。”
他养的人正遵守他定的时间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万年不变的冷脸出现了些许裂痕:“这么简单的名字,你想了三天?”
阿初严肃道:“怎么能叫简单的名字,我可是给了你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叶子不是随处可见,哪来的珍贵。”
“可是我没有啊。”
“……那是挺罕见的。”
他默认了这个新名字。
阿初想起来要给人喂饭,把带回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每样都往锅里倒一点,搅拌在一起,再去把人带过来:“快吃饭吧。”
阿叶看到一锅难以言喻的东西,甚至还有木柴,脸上的表情再次破裂:“你炼毒的?”
阿初道:“什么是炼毒?这是我给你做的饭。”
阿叶看着他认真的脸欲言又止,最后放弃了跟妖怪讲道理,默默把锅里的东西倒掉,开始试着生火。
火焰燃起的那一刻,阿初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飞也似的眨眼跑了出去,过不了多久又跑了回来,然而只扒着厨房的门震惊又好奇地看着他。
花应该很怕火,阿叶没有管他,尝试着煮了一锅不知名的汤,熄了火,给阿初盛了一碗:“这个才是人吃的。”
阿初尝了一口,漂亮的脸扭曲变形,立马灌了三碗自己的花蜜水,问他:“这就是你说的炼毒么?”
阿叶面无表情道:“无论毒不毒,至少是熟的。”
村里人听说阿初养了个人,纷纷来参观,挤在阿初的院子里询问阿叶家在哪里,家里几口人,怎么跑到这里的,什么时候回去云云,阿叶一概答不上来,只说自己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鬼医给阿叶看了相,试图帮他找回前尘,末了却摇头叹息道:“孩子,你这……是孤星之命啊,命中没有亲缘,恐怕父母亲戚,兄弟姐妹都不在世了。唔,元阳未泄,还是童身,看来也没有妻儿,在世上算是无牵无挂吧。”
旁边传来没憋出的噗嗤笑声,阿叶冷眼甩过去:“笑什么笑。”
“没笑。”阿初飞快否认,正色道,“我也是,我也是童身,我们打平了。”
“……谁要跟你比这种事。”
“既然无牵无挂,不如就留下住着,毕竟我们阿初养你养得这么用心,你也陪陪他。”田家夫妇看阿叶很是满意,对阿初说,“天生神力,适合种地,可以让他自己种地养活自己。”
阿叶便开始种地自给自足,这下阿初连饭也不用做了,每日在田里看对方干活,看着看着就化为原形扎根在地里睡着了,阿叶还得小心着不踩到他伤到他,看着他原身,心道原来真的有没有叶子的花。
阿初最不喜欢的就是有大太阳的天,每当阳光盛些,就得缩在屋里一整天不出门,直到太阳落山才溜出去逛逛,阿叶来了之后,便经常在晴天把他往院子里赶:“哪有花不需要太阳的,你就是不喜欢晒太阳才不长叶子。”
阿初反驳:“我一出生就没长。”
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觉得对方说的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阿叶自学成才,做了两把躺椅并排摆在院中,拉着他躺上去:“来,我陪你晒。”
就算再不喜欢太阳,有人陪还是不一样的,阿初乖乖躺着,然而过不了半个时辰便开始翻来覆去,觉得太刺眼,脸也晒得太热,哪里都不舒服,已经想溜了,可是阿叶还在陪他,他实在不好意思自己走,翻腾了好一会儿,到底忍不住,悄悄站起身,还没迈步便被对方抓住了手腕。
“我不是要跑。”阿初顺势跌倒,整个人扑在他身上,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闷声闷气道,“你帮我遮着。”
这样只会晒到背,比直接晒到脸好多了。
阿叶没有反对,也没有任何动作,似乎默认了他的行为,只是阿初感受到他的身体蓦然变得十分僵硬,心跳也格外剧烈,好像要急切地破膛而出似的。
半晌,阿叶似乎才反应过来,一直不知所措摆在两侧的胳膊抬起,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大概觉得哪里不对,一直不断换着位置,小心而缓慢,尽量不惊扰他,一只手在他肩上安定下来,另一只手往下移,最后搭在他的腰间不动了,算是定下了归宿。
阿初全无反应,日光太暖,怀抱太温柔,他就这么睡着了。
阿初有个习惯,喜欢在傍晚跑到村后的山脚扎根睡觉,一睡就是一晚上,直到翌日清晨才回家。然而阿叶跟他熟了之后,就不让他留宿在外了,每每睡前都要去他屋里看一眼,若是见不着人,就直接去后山把花挖回家,他每次都在固定的一个地方睡觉,连找都不需要找。
阿初迷迷糊糊见有人冷脸拎着铲子走过来,吓得一激灵,怕自己的根被挖坏,慌慌张张主动变成人形,等反应过来是阿叶以后,又慢吞吞想要钻回地里,被对方抓着手拖着走,他不情不愿,一步都不多走,最后完全挂在对方身上。
阿叶索性将他背起来,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家里走去。
阿初懒洋洋趴在他背上,脑袋也搁在他肩上,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回去睡?”他不会生气,也不会抱怨,只是单纯的询问。
阿叶道:“外面危险。”
“不危险。”阿初说,“只要在村里不出去,就不会有危险。”
他见对方既要背他,又要提灯,便好心让灯笼漂浮起来,在前面引路,帮阿叶腾出一只手,随即扭头问:“我厉害么?”
他离得实在太近,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眨眼时长而密的睫毛甚至扫在了阿叶的脸上,以及说话时拂在皮肤上的轻柔气息,都带起奇异的痒意。
他感受到了阿叶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停下脚步,偏过脸望向他,却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眸里藏了两团火光。
落雁村的夜晚安静得能听见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分不清谁是谁的。
阿初觉得对方的眼眸和平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于是安静地观察着,想找出是哪里不同。
天地漆黑一片,只一点微弱的烛火勉强映出人面,越是昏黄,越是迷离。
夜色下,灯火间,观人总带了三分妖异。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阿叶看了他许久:“妖……确实很蛊人。”
他声音很低很轻,恍惚如梦中的呓语,阿初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阿叶转过头,重新往家里走:“夸你厉害。”
他觉得“桃花面”也不恰当,阿初并不是秾艳如桃李的长相,那太俗气了些,也不是梨花茉莉一类,那太清淡了些,阿初就是阿初,是阿初独有的美貌,倘若一定要是一种花,那便是阿初原形最与之相配了,但又始终罩着初春的细雨,迷迷蒙蒙看不真切,把阿初同红尘俗世完全隔绝开来。
在阿初面前,他见过的天下万千颜色都成了灰蒙蒙的尘土。
他没有告诉阿初,之所以不让阿初在外面睡,是因为一想到阿初不在家里,他就觉得心浮气躁,难以入眠。
事实上,在落雁村住久了,他已经知道阿初只是个堪堪化形的小花妖,会一些微不足道的法术,在他来之前,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在他来了之后,才慢慢有条理起来,像人一样生活。
阿初觉得不对,一开始明明是他养了个人的,可是现在,完全变成了人养他,阿叶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还会监督他好好晒太阳,天晴朗时就把他往院子里赶,甚至连做的饭也在不断磨砺下变得能吃了。
不仅如此,阿叶的种地技术也厉害了许多,基本什么都会种了,怕他闷着无聊,晒了不少红薯干之类的零嘴儿喂他,他一边发呆一边啃,一块红薯干能啃一整天。
这实在是本末倒置了,阿初觉得很是羞愧,怎么也得拿出点主家的样子,为阿叶做点什么才行。于是白天阿叶去种地,他就去村西边的寒微家。
寒微是跟他一样的植物妖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植物,草木气息让他觉得对方熟悉且亲近,而且为人温柔,像兄长一样关怀他,他经常来找对方,寒微家隔壁住的也是个植物妖怪,但脾气很差,他每次来的时候,都小心翼翼避开隔壁,怕一遇上就被说教。
“人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饭。”寒微叮嘱他,“而且人很挑,不仅要能吃,还得好吃。你想要养好他,就做好吃的喂他。”
寒微做饭就很好吃,隔壁脾气很差的植物就经常来蹭,脾气也会收敛许多,阿初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要留下来跟他学做饭,败在了第一步生火。
他成日往外跑,没两天阿叶就察觉到不对劲,脸色难免有些阴沉,问他是去做什么。
阿初如实回答:“我去找寒微哥哥。”具体做什么,他却没有说,毕竟他是要给阿叶一个惊喜的。
哪知阿叶像是遭受到了什么沉重的打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半天才问:“你为什么要叫他哥哥?”
阿初道:“他让我这么叫的,怎么了?”
他们是同宗,对方又比他年长,的确应该尊称一声兄长。
“别这么叫他。”阿叶显得十分烦躁,随即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可以叫我哥哥。”
阿初十分震惊:“你在说什么啊?你知道我多大了么?怎么能叫你哥哥?”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多大了,但肯定是比阿叶大许多的。
“这不一样。”阿叶更加烦躁,“反正不能这么叫别人,可以叫我。”
阿初被他弄得云里雾里:“为什么啊?”
阿叶没说话了,他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哪里还知道如何跟阿初解释,好一会儿,他只能憋出杀手锏:“你要是不肯改,我会生气,会不理你。”
阿初立马妥协,但还是不愿意叫阿叶哥哥,毕竟他觉得自己是妖,肯定比人年长许多的,说不定都能当阿叶的爷爷了。
他还是得去寒微家,阿叶就跟着他,一定要知道他做什么。阿初没有办法,只能将实情告诉对方。
阿叶的脸又沉郁下来:“你要是嫌我做饭不好吃,我可以改……”
“我不是嫌你。”阿初赶紧解释,“我是想做给你吃。”
阿叶愣了一下,当即由阴转晴,声音也柔起来:“学到哪里了?”
阿初:“……”
他还在努力克服对火的恐惧练习生火。
“反正有进步。”他说。
阿初跟阿叶来到寒微家,寒微正在门口等他,看见阿叶陪着,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朝阿叶颔首,同阿初一起进了院子,快到厨房时,回头看阿叶还在门口,于是问阿初:“你家的人怎么不走?”
阿初道:“他一定要陪着我学,我劝了好久他才答应只在门口等我回家。”
他可不想让阿叶看见自己到现在只是生火的水平。
寒微淡定地“嗯”了一声,憋笑憋得很努力,唇角几乎要扬上了天。
阿初上午来的,中午回去,临走时寒微送他出门。
“已经学会生火了,进步很快。”寒微毫不吝惜地赞赏他,欣慰道,“我们一族真是后继有人。”
阿初被夸得不好意思,又好奇问:“我们是同族么?”他虽然知道自己是花,却不知道是什么花,不是任何常见的品种,整个落雁村都没见过。
寒微道:“都是花,自然是同族了。”
阿初问:“你是什么花?”
“以后你就知道了。”寒微看见阿叶依旧站在门口往里望,似乎一上午都没有动,又憋不住笑,好容易才忍住,停住脚步,凑近阿初,悄声道,“我们来打个赌好么?”
阿初被他带得也悄声问:“赌什么?”
寒微附耳同他说了几句话,随后含笑牵住了他的手。
阿初还没反应过来,阿叶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低声说了句“回家了”,便从寒微手中抢过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家里走。
他走得又急又快,阿初快要跟不上了,被他抓着跌跌撞撞的,只能小跑着,走到半路觉得手腕实在疼,只能甩开他:“疼。”
他倒不会生气,只是有些无奈。
阿叶定住,转身望向他,垂眼检查他纤细嫩白的手腕,果然被自己握出了红印,十分醒目。
阿初主动抬起手腕让他瞧,等着他的道歉,他只沉沉盯着人,紧紧抿着唇,一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握住了阿初的手,继续往家里走:“回去洗手。”
他脚步放慢了些,力度也轻了些,阿初却没有再跟着他手往回缩,带着他停下,问:“你在生气么?”
阿叶重新盯向他:“他拉你手做什么?”
他的语气和脸色都跟平常大不一样,阿初竟然有些紧张,心跳也杂乱起来,但还是道:“你不也总是拉我手么?”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阿初问,“你总说不一样,可是又不说哪里不一样,我觉得都……”
“不一样。”阿叶生硬地打断他,不想再听到他后面的话。
他当然是不一样的,他在阿初心里就应该是不一样的,不该跟别人混为一谈,更不想看到阿初跟别人亲近。
也许他应该带着阿初离开,去真正与世无争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这样阿初眼里就不会再有别人了。
阿初静静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问:“你在生气么?”
这次问得小心翼翼的,阿叶沉默了一下:“嗯。”
阿初犹豫道:“他跟我说,信不信他拉我一下,你就会很生气。”
阿叶愣住。
“原来是真的。”阿初感慨了一声,认真看着他,“阿叶,你这么生气,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问得实在太坦然纯粹,仿佛只是一个问题,不带有任何忸怩的情感,以至于阿叶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凝滞,根本反应不过来。
半晌,阿叶低声道:“也是他让你问我的么?”
阿初慢吞吞承认:“嗯……”
“是。”
这声回答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清晰,仿佛是从天上砸下来似的,把阿初砸懵了,只怔怔望着对方。
“我说是。”阿叶垂眼凝视着他,玄眸沉沉,没有起伏,看不出任何情绪,声音也很低,“然后呢?”
“然后呢?”阿初好像是傻了,只愣愣重复着他的话。
“我在问你,然后呢?”阿叶问,“你呢?”
他的声音低成了气音,是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私语。
“我……我什么?”阿初还是懵懵懂懂的,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呆呆愣愣跟随着他的话。
“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现在就离开这里,不再打扰你,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我。”
“不行!”阿初似乎苏醒过来,脱口而出,“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阿叶平静道,“去哪里都行,让你看不见就行。”
“为什么啊?”阿初似醒非醒,慌张道,“你想要去找你以前的家人,还是,还是……”
“都不是。”阿叶道,“因为你不喜欢。”
“我没有不喜欢。”阿初轻声辩解,“也不想你离开……”
阿叶问:“那你也喜欢我?”
阿初觉得自己心跳很快,在听到“喜欢”两个字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晒了一天的太阳一样烧了起来,脸和耳朵都是烫的:“什么样的……才能算喜欢?”
“我也不知道。”阿叶的声音同样很轻,眼睛一直在他脸上没有离开过,“可是我无时无刻不想靠近你,看着你,想要你只看着我一个人……你想么?”
他没有等多久,便等到了阿初的一声“想。”
“还想抱你。”他慢慢道,声音像是蛊惑一般,一点点诱人沦陷,“你想么?”
“想……”
拂霜想,他是很喜欢被阿叶抱着的,不仅如此,只要跟阿叶在一起,他就很喜欢贴着对方。
他出神的时候,阿叶已经轻轻拥住了他,低头时额角正好蹭上他的额角。
“还想……亲你。”他听见阿叶这么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飘渺。
“你想么?”
阿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朵云漂浮在空中,许久才轻飘飘问他:“什么是亲?”
阿叶没有解释,而是慢慢低下头,吻上了他的唇角。
是极其轻柔的一吻,甚至称不上吻,只是在唇边细微地蹭了几下,阿初却更飘了,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能倚靠着他,等他移开后,眼里已经泛了潋滟的水色。
阿初这回反应倒是快了些,甚至有些委屈,在他离开后便急促问:“你怎么会亲,你是不是跟别人亲……”
“我以前好像看见别人亲过。”阿叶道,“你没见过么?”
阿初道:“没有。”他应该从未见过别人做这种事。
“我见过。”阿叶又低头轻轻蹭他的唇角,“我教你。”
他从轻蹭,到舔舐,尝遍了阿初的唇瓣,又一点点探入,吮吸。
“甜的。”他浅尝辄止,贴着阿初的唇角喃喃道,“怎么这么甜,是花蜜么?”
阿初根本回答不了他。也许真的是花蜜,他想,他已经融化成花蜜了。
他闭着眼睛,完全融化在了昏沉的午后,感受到阿叶又在吃他的唇瓣,再慢慢进来,比上次的探入更深。
是最懵懂的探索,从青涩的吮吸凭借着本能一点点熟稔,以至于这个吻比午后还要漫长。
那天以后,阿初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再也不是没有叶子的花。
作者有话说: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出自黄仲则的《点绛唇·细草空林》,很妖异鬼气的一首词。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离
同心铃埋得实在太深,神识触碰到后,也不能立即将其取出,只能一点点往外拉,那些水雾完全涌入了神识之中,叫人避不开躲不得。
往事如画卷,在拂霜眼前一幕幕展开。
再差一点点就能拿出来了,他恍惚而痛苦地想着,一定要把同心铃拿出来,还要去带郁峥离开。
他强迫自己去专心想着铃铛,不去管那些钻进意识的水雾,却因为太难过而颤抖,这个简单的动作从而变得异常艰难,他完全溺入深海之中,怎么大口喘息也换不来轻松。
迷雾趁虚而入,悄然在他的神识中浅浅弥漫开,被封闭的五感不知不觉中打开,让他察觉到了汹涌的水汽。
他不由伸出手,低头茫然地看见大滴大滴的眼泪不断砸进他的手心。
只要他放开,只要他重新将同心铃和记忆封存,就可以不用再承受这种巨大的痛苦,就可以继续作为旁观者局外人听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用怜悯大度的目光看着郁峥永远无法得到解脱,然而他仍旧没有放弃,固执地在水雾中握着那串细小的铃铛,慢慢扯出来。
还要带郁峥离开呢,他想。
* * *
阿初住的地方,永远是繁花盛开的。
落雁村一年四季如春,没有夏秋冬,没有过度的寒冷和炎热,最适合种花,阿初在一切荒芜的地方都种下自己的同族,让目光所及之处都明媚而热闹。
从前他觉得花很好看,阴雨绵绵的时候很舒服,落雁村的每个人都很好,除了太阳有时会很晒,世上就没有他不满意的事情,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淋雨种花,发呆睡觉,他以为人生莫过如此,却在那天以后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更快乐的事情。
明明只是多了一个人,却像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跟阿叶在一起的时候,最寻常的花草也比从前要鲜妍许多,就连大太阳也变得顺眼起来。
尤其在阿叶吻他的那一天,晴空万里无云,正是中午最晒的时候,没有遮挡,明晃晃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很快阿叶抱住他,又将阳光都挡回去了。
于是太阳就不再是太阳,而是在天地间成为一团粘稠的花蜜,让他融化在其中,甜腻到无法呼吸。
他的心都要飞走了,好像过去许多年都白活了一样,平生从未这般快乐过,不仅仅是在他们亲吻的时候,在那个冗长的吻之后,阿叶牵着他的手回家,他也是无比快乐的,甚至比接吻时更加快乐。
这种奇妙的感觉一直持续着,就没有退潮过,只要他和阿叶在一起时就会保持,而没在一起时又会产生对对方的渴盼,是另一种奇妙的感觉了。
事实上,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们分开的时候都很少,大概只有睡觉时才是看不见对方的。
那天阿叶牵着他回去时,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低头看地,他觉得对方的掌心比平时温度要高许多,滚烫滚烫的,就像他最不喜欢的太阳,可他偏偏没有抽回手,反而很喜欢。
如果阿叶是太阳,他就会很喜欢。
到家后,阿叶没有像往常一样问他吃什么,然后去生火做饭,而是关上门,把他按在墙上又开始吻他。
不是中午时要把他吃掉一样的吻,而是温柔的舔舐和浅浅的吮吸,就像是在尝一颗糖,一块糕点,舍不得一下子吃掉,只能迷恋又小心地一点点消耗。
阿初整个人都黏黏糊糊的,任其索求,甚至不由勾住他的脖颈跟他亲密贴在一起,再无一点距离,也尝试着回吻他。
周围逐渐暗下来,明月星辰铺了满天。
“天黑了。”阿叶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声音干哑,“去睡觉了。”
日落而息,日出也息,是阿初一贯的生活方式,他也的确困了。
他被亲得声音黏腻,像是含着糖:“你还没吃饭。”
他牢牢遵守着养人的原则,还惦记着这件事。
阿叶道:“吃饱了。”
阿初觉得不对,他们都快黏在一起亲一天了,对方什么时候吃的饭,可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根本顾及不上这些,便被对方抱回了卧房。
屋里没有点灯,但有泠泠月光,算不上太昏暗,阿叶看着他睡下,替他掖好被子,便站在床侧看着他,有些踌躇道:“你睡吧,我回去了。”
阿初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心都是欢喜,闻言又低落起来,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我们一起睡。”
阿叶的脸上瞬间出现了震惊的神情,随后慢慢别开眼:“不行。”
他的神情很奇怪,有些局促和无所适从,甚至是……羞赧,总之,是阿初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阿初被拒绝后十分失落:“为什么?”
他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只想跟对方黏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好。
阿叶的神情更加奇怪,说话也慢吞吞的:“这样不合适。”
阿初问:“哪里不合适?”
云散开,月华涌进来,屋子里仿佛浸了水,沉了霜,他惊讶地发现,对方的耳朵是通红的,顺着耳根一直蔓延到脸上,颜色逐渐变浅,像是天边染的霞,阿叶的肤色是清寒的白,映上泠泠月色,于是那红就被衬得异常明显。
他觉得熟悉,回忆起来,他们接吻时对方也是如此,浑身滚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样。
这么想着,他的脸也开始热起来,应该也是红的。
“因为……”阿叶终于开口,吞吐了两个字后又噤声,似乎这么久了还是没有想好怎么回答。
片刻后,他将目光移到阿初脸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郑重道:“我们成亲吧。”
阿初不假思索道:“好。”
他回答得实在太快,快到阿叶都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他忽然惊醒了似的,转身踉跄出了阿初的卧房。
事实上,阿初对于成亲并没有清晰的认知,但只要是阿叶说的,他都会同意。
他知道男人和女人成亲后便是做了夫妻,要一起生活过一辈子,落雁村的村民基本都是一个人住,平日交流往来也不算多,只有田家是一对夫妻,等他慢慢反应过来阿叶的话,才想起来他们是两个男人,从未听说过两个男人成亲的道理。可是谁规定男人不能跟男人成亲呢?至少在落雁村,是没有这种规矩的。
更何况他跟阿叶也是两个人一起生活,和夫妻有什么区别呢?
阿初要成亲的消息在一上午传遍了落雁村,倒也不是特意宣扬的,只是阿叶不大清楚成亲具体要怎么做,想了一晚上没合眼,第二天天一亮便在村里游荡,看谁家开门了,就去人家家里问询。落雁村太小,一个人知道,就代表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落雁村第一次有这等喜事,一下子像活了一样,人人都很激动,阿初被一群人包围着,还是懵懂的,听见有人问他:“你俩谁娶谁嫁啊?”
阿初想了想道:“都可以。”
他不在意这些,只要能跟阿叶在一起,什么都好。
众人便笑起来,没有再去纠结,凡人的礼俗太繁琐,他们又脱离尘世太久,没人清楚到底怎么做,左右不过是两个人拜堂,谁娶谁嫁都一样。
村口老树卜卦替他们选定了良辰吉日,但阿叶还有诸多事不清楚,于是独自去了田家,见到田叔后开门见山,直接问对方两个男人要怎么行房。
他对待所有人都很冷淡,即使是询问私密之事,脸上也没有一丝波动,唯独见到阿初的时候,才会冰雪消融,化为春水。
这位看起来儒雅斯文的中年男子脾气却不是很好,听到这样的问题更是气到跳脚:“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为什么要来问我?!”
阿叶道:“不问你问谁。”
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人应该教给他所有东西。
田叔冷笑:“我是你爹么我要告诉你?叫我声爹我考虑考虑。”
阿叶微微讶异:“你担得起么?”
“……”
他还真担不起,郁峥是太阳之子,或者说,是太阳主观意识在凡尘的化身,就算他是开天辟地时的古神,也不能跟万物本源的太阳相比,更何况他还不是。
他骂骂咧咧转身进了屋,跟天婶私语,半晌后出来,丢给阿叶一本册子:“滚滚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阿叶拿了册子,头也不回道:“那我成亲时你别来。”
他走出去,身后隐隐传来夫妻抱怨声:“你看看你看看,还是这臭脾气!”
“你明明最清楚他吃软不吃硬还爱惹他,能怪谁,对我不就挺好的。”
阿叶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满心满念都是回去学习。
成亲前三天双方不能见面,阿初只能待在寒微家里等着,这样就算他嫁了,因为寒微说新郎是会被刁难的,大家都很想刁难阿叶,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因此分开之前,阿初十分担忧阿叶被刁难厉害,问对方要不要换换,阿叶只让他放心。
阿初在院里看众人来来去去,忙忙碌碌,自己却无所事事发呆,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中脑袋,他低头望过去,见是一个纸团,是从围墙外扔进来的,忍不住莞尔,弯腰捡起展开,勉强能认出上面画的是自己的原形,只是歪歪扭扭,画工十分生疏笨拙。
他笑得更加开心,又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扭头四望,见无人注意他,便偷偷折了根树枝化为笔,在根茎上添了几片叶子,正打算揉成纸团,想了想,在旁边加了几个字:“难看,多练练。”
他写完后,把纸团扔到围墙另一端,隔着墙仔细听,听见落地声,随即是纸团被打开的声音,知道阿叶就跟他隔着墙,便觉得欢喜异常,一种奇妙又满足的滋味如春水慢慢淌过河滩。
寒微正好路过看了他一眼,问:“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没有。”阿初立马否认,转身面向他,努力让神情严肃认真,却怎么都控制不住弯起的眉眼和唇角的弧度。
寒微轻笑一声,没有拆穿他,只道:“跟我来。”
晚霞满天,休息的时间快到了,虽然什么事都没有做,阿初也觉得有些疲倦,乖乖跟着进屋,以为对方是要自己去休息,没想到对方把自己带到了书房。
他开始学习行房之事,大为震撼,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从紫花变成红花,低头看着桌子,不敢吭声,也不敢动一下。
落雁村虽然人少,但阿初成亲这天没有一个人缺席,愣是营造出了上百人的热闹氛围,闹得阿初更加晕乎,几乎路都走不好了,被搀扶着拜了堂,进了洞房,从喧嚣归于寂静,又觉得不安起来,端端正正坐在床边,垂眼看自己被盖头和喜服映红的手。
他紧张得要命,甚至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专心去听外面的动静,只能听见杂乱的吵闹声,辨别不出来在做什么,不多时,又听见急促的奔跑声,像是一群人在追一个人,被追的那个人跑得飞快,声音眨眼间便到了门口,随后是开门和剧烈的关门声。
追逐的脚步声停了,失望的唉声叹气和骂骂咧咧一同被关在了门外,渐行渐远,于是世界又安静下来,阿初却像被定住了似的,浑身紧绷。
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还有一点点靠近的熟悉的气息。
阿叶在他身侧坐了下来,跟他挨在一起,同样有些僵硬,沉默片刻,才去挑他的盖头。
阿初在他动手的瞬间飞速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闷声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有人刁难你么?”
“不理他们。”阿叶说,“我要洞房。”
他的声音很少有情绪波动,但后面四个字,阿初还是听出了暗藏的春风得意。
阿叶掀开盖头后,只能看见一双手背,不由笑起来,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怎么还不给看?”
阿初别别扭扭道:“不好看。”
他被点了妆,虽然很淡,但总归跟平日不一样,让他觉得很不适应,更不好意思面对阿叶。
“不会的。”阿叶慢慢把他的手拉下来,“你怎么都好看。”
他从未说过这样的甜言蜜语,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能掐出水的温柔,阿初当即被迷得晕头转向,心跳紊乱,任由他拉开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垂下眼,不知道往哪里看了。
他被上妆的时候在镜子里见过自己的模样,描了眉,抹了唇,眼角也是红艳艳的,身上的喜服是为他专门做的,缀了许多他原形的装饰,比之阿叶的要轻盈精致些,整个人好像在发着绮丽的光,让他觉得十分陌生。
看来阿叶也一样觉得奇怪,眼睛就像定在了他身上一样迟迟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静,他纠结了一会儿,忐忑不安地抬起眼,迎上一双发怔但灼热的眼,不由愣住了。
他觉得阿叶也跟平日不一样,同样在发着光,像是一团火焰在烈烈燃烧着。
阿叶终于有了动静,却是二话不说贴过来吻他。
阿初下意识闭上了眼,主动黏上对方要抱,以往阿叶每天都会亲他,要腻乎许久,这回三天没见面,也没有亲,让他一直空落落的,现在终于得到了满足。可他又觉得这个吻也和平时不一样了,以往阿叶亲他,都是细致温柔地由浅入深,仿佛是浸泡在花蜜之中,然而现在的吻却变得急促而凶猛,好像要把他吃掉一样,他被堵着嘴巴,根本缓不过气,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呜”声,眼角甚至溢出了泪。
他觉得忘了什么没有做,可是大脑一团浆糊,根本想不起来了。
什么时候倒下去的,又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都不清楚,从开始的一刹那,他的意识就再也不受自己控制,只觉脑海中炸开一波又一波的烟花,最后剩下无尽的耀目白光。
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想要平复自己的心,然而一点平复的机会都没有,铺天盖地的海浪将他吞没,让他哭泣起来。
他哭的声音也很奇怪,带着细细软软的喘,像是拉成丝的饴糖,又甜又腻,如同幼猫稚嫩的爪子在心上一张一合,没有疼,只有痒,分外勾人,阿叶见他哭了,原本十分紧张,怕是哪里弄伤了他,想停下来看看,却被勾得根本忍不住,比之前又粗暴了一些。
等暂时结束,在舒缓之际,阿叶又是心疼又是后悔,耐心抚慰,问他是哪里不舒服,哪里伤着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哭,可他不说,阿叶就不敢继续,只安抚他,然而温柔细密的安抚却更加磨人,他因此异常难受,哭得愈发可怜,到最后终于受不了了,遵从本心,抛弃羞耻,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告诉对方,是因为太舒服了才哭,求着对方快点。
没有人规定只能是一夜,至少在落雁村是可以一直持续的。
最后是阿初实在承受不住了才罢休,他觉得太荒唐了,因此阿叶收拾好混乱的场面之后,回头却看不见自己的新婚妻子了,好半天才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朵闭合的花。
阿初羞耻得连人形都不好意思出现,阿叶怎么戳他他都装死不回应,阿叶便看着他笑,轻轻叫了一声“小花”。
阿初终于忍不住出声:“谁是小花?”
阿叶含笑道:“你不就是一朵小花。”说完一顿,补充了一句,“我的小花。”
阿初又快要变成小红花了。
从前阿初觉得,他和阿叶日夜相守,形影不离,跟夫妻没什么两样,成亲之后才知道有极大的区别,如若说阿叶刚来时是一块冰,渐渐在他面前融化成了水,而成亲之后,则是直接变异成了一团蜜,什么事都舍不得让他做,恨不得连衣服都替他穿好,饭都要喂到嘴边,走路都要抱着。阿初被娇惯到极点,但还是坚守住了底线——至少衣服要自己穿,饭要自己吃,路要自己走。
新婚燕尔贪欢再正常不过,可他们成亲一年多了,还是夜夜.,欢.,好,没有一个晚上休息过,阿初渐渐觉得这样不大好,犹豫了一段时间后,还是跟阿叶提,今晚不想行房。
“为什么?”阿叶心里一沉,面上依然不动声色,“你不喜欢么?还是厌倦我了?”
“没有,不是不喜欢,更没有厌倦你。”阿初立即否认,却说不出个所以然,随即低头看着脚尖,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就是觉得,偶尔也应该,休息一两天。”
阿叶看着他,叹了口气:“你要是太累的话,那这两天就算了。”
阿初放下心来,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阿叶果然信守承诺,只是抱着他,细细碎碎吻他的脸,慢慢磨到唇角,阿初很喜欢这样温情又甜蜜的亲昵,不会太刺激,又能让两个人黏在一起。
“亲一下行么?”阿叶尝了他的唇瓣,用气音问他。
他闭上眼默认答应了。
这是一个绵长又柔情的吻,由浅入深,一点点细水慢流,是能让阿初很舒服的节奏,阿初果然舒服得轻轻哼哼,连对方已经翻身都没有注意。
直到他有了问题,才觉得有些难受,睁开泛着水光的眼茫然地望着阿叶,还不清楚怎么了。
阿叶确实什么都没做,只是亲他抱他,而且是征得了他的同意的,然而不可能避免不接触,总是会摩擦,他就像海上的一叶小舟,被波涛时不时抛起又落下,反应越来越大。
阿叶太了解他了,了解他每一处致命的地方。
“睡吧。”阿叶亲亲他,重新躺到他边上。
巨大的失落覆盖全身,阿初卡在那个点不上不下,急得哭了起来,可是阿叶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需求,依旧抱着他要入睡,他不得宣泄,到底受不了,还是主动找对方讨要了。
最后还是没能休息,甚至比平日折腾得更要猛烈。
过了几日,阿初反应过来了,跑去问阿叶:“那天你是不是故意的?”
阿叶假装听不懂:“什么故意的?”
“你自己还不是也……”阿初说着噤了声,脸渐渐红起来,“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也是,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我主动找你……”
阿叶笑起来,不再逗他,低头亲亲他的额角,承认了:“是。”
阿初无奈:“你怎么这么坏啊。”
“没有故意欺负你。”阿叶抱着他温声哄着,“小花,你不跟我行房,我会害怕,怕你厌弃我,而且。”他顿了顿,“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能每天做?我们是夫妻,又不是外人,遵从本心就好。”
阿初先听到他服软示弱卖可怜,就已经愧疚起来,觉得自己怎么能让阿叶有这种担忧,心严重偏了,稍微一哄,便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没有再去纠结这件事。
时间最是消磨人,寻常夫妻大多过个几年,再深的浓情蜜意也会所剩无几,他二人相识一年,成亲六年,感情不但没有被消磨,反倒更加契合,已经完全离不开对方了,一刻见不着都觉得焦灼。
这种焦灼反倒是阿初要轻一些,他没有去过落雁村以外的地方,也没有见过凡人,不知道世间有生老病死,有悲欢离合,他的认知简单纯粹——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不会有改变,就像落雁村,这么多年没有过任何变化。
他还是那样,每一天都很快乐,唯有阿叶一天比一天犹豫消沉起来,阿初反应再慢,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他不是能藏住事的人,也不觉得他和阿叶之间有什么是需要遮掩的,因此在意识到出问题后,便直接问对方是怎么了。
阿叶没有立即回答,只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像是装了许多事,沉甸甸的,看得他紧张起来,不由抓住对方的衣袖。
阿叶忽然俯身紧紧拥抱住他,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小花……”他的声音有一丝颤动,叫了阿初一声后,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半晌,他才吐出一句:“小花,我是人。”
阿初被这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我当然知道你是人,是人怎么了?”
“人是会老的,你知道么?”阿叶缓缓道,“人的寿命很短,你知道么?”
阿初愣住,片刻后小心问:“有……多短?人生,百年?”
“没有那么长,很少有人能活过百年,大多数人只有几十年寿命。”阿叶说,“更何况人的鼎盛时期也不过是二三十岁的时候,之后便是衰老。”
他没有解释什么是衰老,落雁村一半都是老年人,白发,皱纹,力不从心,阿初都是见过的。
他叹了口气,放轻了声音:“小花,过不了几年,我就会开始衰老了,而你还可以保持现在这样百年。”
他刚来的时候,鬼医给他摸过骨龄,是二十岁,所以现在他应该有二十七了。
他怕的不是衰老和死亡,他怕的是他和阿初之间的不对等,怕的是他老去后阿初还是现在的模样,怕的是阿初要眼睁睁看着他步入黄泉。
倘若他们都是凡人,他们可以偕□□死,一辈子在一起,可偏偏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就注定没有圆满。
“我们之间,能有几个七年?下一个七年,我就会是衰老的模样了。”
人实在太贪心了,永远得不到满足,有了一时,就想要一世,有了一世,还想要来生。
阿初彻底懵了,他从未想过这些。
沉默在他们之间无尽蔓延。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活很久。”阿初结结巴巴道,努力让声音轻快起来,“我听说世间有一种法术,可以同享寿命,我去问问,我问问,我把我的寿命给你,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他磕磕巴巴说着,既是安慰阿叶,又是安慰自己,越说越觉得有办法,他挣开阿叶的怀抱,飞快朝外跑去,在风中丢下一句话:“你等着我!”
他没有回头看阿叶,一口气跑到了寒微的家里,他们都是花,寒微一定知道可以同享寿命的方法。
“没有。”寒微无情打破了他的念想,“若是妖能把寿命给凡人,天下早就乱套了。”
他怜悯地看着阿初:“我以前同你说过这样的故事的,人和妖可以相爱,但是不能相守,看开就好。一生又不是只能爱一个人,等他死了,你还可以再去爱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死了,再去爱第三个人,怎么能不算相守一生呢?你是妖,不是人,不要有那些凡人的拘束。”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阿初怔怔看着他,倏尔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他跑遍了整个落雁村,问了每一个人,所有人都用肯定的语气告诉他,人和妖的结局就是如此,这是异族必然的命运,劝他不要多想,好好跟阿叶走完这一世,往后还会有更好的。
每个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寿命太短,凡人更喜欢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深,因为寿命太长,妖魔鬼怪,总是要凉薄一些,看淡一些。
可是阿初做不到凉薄,更做不到去爱别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阿叶更好了,至少在他心里,谁都比不上阿叶。
也许很久以后,在他漫长的生命中,还会遇到更多的人,可他心里只会有阿叶。
更何况,他还可能怀了阿叶的孩子。
他才刚刚得知了这个惊天动地的秘密,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但因为不确定,暂时不想把消息告诉给阿叶,怕到头来是一场空,哪知这么快又遭受到了如此沉重的打击。
他从早上跑到傍晚,再也没有可以找的人,孤零零站在村口,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去思考,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心慌得浑身都在发抖。
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回过头,看见漫天橘色的霞光流淌下来,阿叶就站在他不远处,用一双哀伤的眼注视他,好像就这么注视了一天。
阿初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他朝阿初缓步走过来,却怎么也擦不干阿初的泪,最后拥抱住了阿初。
阿初的脸埋在他的心口,眼泪很快润湿了他心口的衣裳,浸入了皮肤里,烫得惊人。
“对不起。”他声音喑哑,艰涩地对阿初说了这三个字。
若不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动,对阿初说了喜欢,阿初就永远不会开窍,永远天真烂漫,永远是一朵快乐的小花。
是他自私自利,将阿初拉入红尘俗世,让阿初有了情,有了愁,有了哀,有了眼泪,懂得了人间还有生离死别这等痛苦的滋味,他罪大恶极。
可那时他们太年轻太天真,被汹涌的爱意冲昏了一切,想要拥有彼此的强烈渴望让理智微不足道,从未想过很久以后,以为在一起就可以走到永远,以为相爱不会受到任何阻隔,以为世界是静止的,每一天都会反复如常,没有变化。
“他们说人和妖就是如此。”阿叶的声音平静,但能听出强行隐忍的颤抖,“可是小花,我不想就这么认命。既然世上有妖,有鬼,有仙,就表示人不会只有‘人’这一条出路。旁人可以成仙,得长生之法,我也一定可以。”
他生性如此,从不信命是被苍天安排好不能改变的,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会去争取。
“他们说这辈子结束,等轮回转世还可以重新跟你在一起,可我不想听。生生世世都是假的,连这一世都不能安稳在一起,又如何保证下一世?就算你等到我转世,我已经不认识你了,还有什么意义?”
“我管不到来生,只想这辈子与你偕老。”
“小花,我要去求仙。”
* * *
白色的迷雾彻底涌入,肆无忌惮地弥漫着,拂霜的五感被彻底打开,眼泪如决堤的河,肆意而汹涌。
他觉得哪里都疼,疼得他根本站不起来,只瘫坐在虚无的迷雾里,勉强用手支撑着,没有倒下去。
他的神识还紧紧握着同心铃不放,终于将铃铛从心底最深处扯了出来,而翻腾的水雾也随之渗入了神识,一点也不剩。
迷雾散开,眼前的场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拂霜尚且处于被巨大冲击后的茫然之中,缓缓抬起头,看见的是昆吾宫的书房和郁峥冷漠的背影。
最后一幕,是高高在上的帝君对他无情的宣判和践踏。
“过去那七年是意外,不应该存在。”
“若是执意纠缠不休,你的性命我也不会保证能留下。”
他想起来了,他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失忆的。
原来和铃铛一同被埋入心底的,还有那些尘封的过往。
他在临死前将同心铃和记忆一起藏在内心最深处,谁都发现不了的地方,就算身殒,也不愿意被人找到。
没有强迫,也没有意外,是他自己不想再接受从前,是他自己将记忆和同心铃藏了起来。
他甚至清晰地记得死前最后的想法——
谁要跟他两心同。
作者有话说:
本来只是想写片段的,没想到拖了这么多= =还是谈恋爱快乐
有些地方缺了什么是被锁了改掉了= =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衍
拂霜的五感被强行打开,可以看见周遭场景的变化,看见前方熟悉又陌生的人影,是郁峥,又似乎不是郁峥,然而很快视线就被泪水模糊,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像是干涸河床中苟延残喘的鱼,连呼吸都呼吸不上来还在徒劳挣扎,拼命抓着刚刚被取出来的同心铃,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还要去找郁峥呢,他固执地想着,仿佛这个念头已经烙印在了他的心里,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上面,不去过问其他事。
他听自己晃动出来的铃声,微小而清脆,驱散了些许周遭的声音。
那个郁峥的身影在用郁峥的声音问他:“拂霜,你都想起来了?”
拂霜紧紧抿起嘴巴,没有理会对方,只专心听着铃声,在听到第一声回应的时候,他便一下子轻快起来,不由屏住呼吸,去追寻回应的铃声,可不知是不是幻影干扰的缘故,他再也没有听到了。
这让他觉得很难过,那点轻快又消失了,重新变得难受起来,却陡然醒悟了什么,匆匆忙忙释放出花香包裹住自己,又将花粉洒出,在迷雾中四散。
白雾重新出现并翻涌着,似乎受到了花粉的影响,变得杂乱无章了。
熟悉的味道暂时将外界的干扰隔绝,让拂霜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他继续晃动着同心铃,专注倾听另一侧的回应。
没有回应,但是两个铃铛之间的牵绊让他可以摸索到若有似无的线,像一根细软的蛛丝,稍不注意就断了,他站起身,小心翼翼顺着那根蛛丝走去,用花香拨开迷雾,寻觅郁峥所在之处。
他能隐约感受到郁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已经达到了极限,甚至都无法听见他的铃声,不由心焦起来,一刻也不想耽搁。
受到他的花香和花粉的干扰,幻象摇晃几下后,彻底消失了个干净,四周又是茫茫白雾,像暴风雨来临时的海浪一样躁动翻滚,他在其中嗅到了越来越浓郁的其他清瑶花的味道,带着悠远的上古气息和不容违抗的强势。
他猛然顿住脚步,下意识捂住心口,想要保护好自己的铃铛。
来了,他紧张地想着。
魔域和雪原都是活的,迷雾也不会是死物,其中怕是藏着自己的同族。
他有了完整的记忆,才想起自己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其他同族,然而在落雁村的时候,寒微和迹野的气息都是温和舒适的,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强势的清瑶花,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清瑶是水,水是柔的,淡的,无色无味的,哪有这样的急湍洪流。
他察觉到有目光在审视自己,随即不知从哪儿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你是第几代?”
声音如早晨未散的薄雾,清冷而缥缈,不辨雌雄,拂霜想了想,温顺回答道:“第一百四十三代。”
他说出来时,自己也感到惊讶,原来曾经有过这么多清瑶花,怎么到了他这一代,就再也见不到了,而且以前的灵川,也一定比现在热闹许多。
那个声音道:“原来过去这么久了。”
声音很平静,算不上感慨,继而问:“你要找的那个,是你什么人?”
拂霜心头没由来一跳,这个极其简单的问题却似乎难住了他,让他一时间没能回答上来。
郁峥是他的什么人?
过去和现在,不同的身份和位置,在他脑海中纠葛缠绕,混合成谁也解不开的谜,逃避,自欺欺人,让他陷入急促的漩涡。
爱与恨看似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东西,却常常交织在一起,同为一体,往往强烈的恨意,都是刻骨铭心的爱所转化。
爱恨太复杂了,没有人可以彻底分清。
郁峥,是他的什么人呢?
没有等待多久,他缓缓开口:“是我的夫君,我的心上人。”
毫无意外,他听到一声轻蔑的嗤笑。
审视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身上,肆无忌惮地将他看了个透彻:“后代都这样?”
“应该只有我。”拂霜斟酌道,“我生来……就不大一样,是有缺陷的。”
他坦然接受了对方的嘲笑,这确实叫人惊讶,毕竟清瑶是水的后代,水是至洁至净之物,是万物之源,它赋予了清瑶治愈万物的能力,也使得他们无情无欲无求,像水一样寡淡冷漠。
至少在拂霜的认知里,没有一朵清瑶有过姻缘甚至是感情纠葛,他这样有着深重的七情六欲、会和人成亲甚至诞下子嗣的清瑶花,别说是过去,恐怕以后也不会出现。
他有学习过清瑶的历史,知晓每一位先祖的名字,却在记忆中翻不出能跟这一位契合的对象。
他结合着魔域和雪原的特点,琢磨此人恐怕是被困在此处的所有清瑶花的融合,并非他所知晓的某一朵。
“不止你,也有一个人这样。”对方也只是嘲笑了他一下,继而平静道,“那是很久以前了,久到你这样的小孩儿无法想象……”他顿了顿,又带上了轻轻嘲弄的语气,“水,才是最容易受到污染的。”
拂霜一时间有些愣神,这样的话,寒微也曾经对他说过。的确,水是最纯粹干净的,却也是最容易受到污染的,一点点污泥就能让其浑浊,一点点风就能让其泛起涟漪。
太容易被动摇了。
水也有不同的水,有潺潺流淌的小溪,有静谧的幽潭,有狂躁的暴雨,有深邃的江河,有变化无常的海,所以清瑶花之间也有着各种各样的差异。
他想起两千年前的纷争和陨落,想起被“落日”所迷惑的叛徒,心跳陡然纷杂,脱口问:“您是说,在很久以前,有先祖受到‘落日’蛊惑之事?”
“你好像知道很多。”那个声音微微讶异,随即了然,“不过也是,你和你的太阳,想必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而来,知道这些也正常。可惜,那些只是表象,找不到源头,一切都无济于事。”
纵然拂霜已经坦言自己和郁峥的关系,但在听到“你的太阳”几个字的时候,还是莫名心口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渐渐蔓延,使得整颗心都酸酸胀胀的。
他觉得对方话里有话,似乎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大抵上古先辈都有这样的习惯,喜欢藏着掖着,叫人去猜。
他细细研磨着,却想不通是什么意思,心想自己到底经历的太少,倘若郁峥在这里,一定能立马就领悟了。
他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对方道:“太阳就要出来了。”
白雾没有再焦躁地翻腾,反而越来越淡,似乎即将散去。
拂霜一愣,想起对方用“太阳”代指郁峥,怕不是郁峥要靠自己清醒了,当即欣喜起来,什么询问的话都抛在脑后。
“没办法再跟你说太多。”那个声音遗憾道,“但可以送你一个字,你的太阳一定会明白。”
“好。”拂霜声音带着一丝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松快,问,“什么字?”
他没有得到回应,但有雾气闯入了他的花香,在他神识中映下了一个字:衍。
被审视的感觉随着“衍”字的落下而消失,拂霜抬眼,看见白雾将尽未尽,又立刻晃动同心铃,这一次没有任何阻碍,清晰感应到了郁峥的存在。
郁峥彻底陷入了梦魇里,连给他回应都做不到,他拨开迷雾,顺着他们之间那条细软却一直存在的牵绊走去。
倏尔他心里一动,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一样东西。
是一团化不开的雾。
* * *
薄雾如织,朦朦胧胧,依然看不清真实。
在拥抱住郁峥的一刹那,拂霜发出了满足的喟叹:“终于找到你了。”
无论虚实,他拥抱着的人是真的。
熟悉的花香弥漫开来,他感受到了对方身体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随即是很用力的回拥,用力到他的骨头都要被碾碎,腰也被锢得生疼,郁峥按着他的背脊,让两个人严丝合缝,密不可分,也使得他几乎要呼吸不上来。
这并不是一个舒服的拥抱,可他还是没有一点挣扎,也没有推拒,顺从地由着对方,感受着那拼命克制的颤抖。
“我做了噩梦。”他听见郁峥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跟他说话,却像是一个正在告状的小孩,假装成熟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
“我知道。”拂霜温声回应。
“我梦见你做了一个替代品来代替我,过去的我。”郁峥继续控诉着,“你让他穿我的衣服,用我的脸和名字,还叫他夫君。”
“是梦。”拂霜安慰道,“梦已经醒了。”
他适应了对方的力度,开始轻轻抚摸对方的背。
他的右肩处,相同的位置,感受过三次郁峥的湿意,温热,让他恍惚间觉得不可思议,郁峥的所有软弱和恐惧,都毫无保留地交付在他的手中,被他完全接收。
而他所有的眼泪和感情也都是郁峥的,爱也好,恨也罢,他们对于彼此都是无人能够取代的存在,他们是两团水,在接触的霎那开始交融,直到现在,已经彻底成为一体,无法分清你我。
郁峥似乎还想说什么,继续控诉他在梦里的暴行,然而几经辗转,还是把话都咽了下去。
“你不要我了。”郁峥慢慢道,声音也逐渐平缓下来,“你不要我了。”
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似乎不是在控诉噩梦中的拂霜,而是在谴责真实的拂霜,拂霜张了张嘴,喉咙却被堵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片刻后,郁峥放轻了声音:“小花,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他在迷雾中经历了什么,拂霜一定也无法幸免,既然能用同心铃来找到他,那毫无疑问,是忆起了过往。
拂霜的喉咙依旧被堵着,吐不出一个字。
郁峥终于放松了力道,让他得以喘息,声音轻得让人快要听不见:“你是不是……真不要我了?”
他实在害怕极了,拂霜想,同心铃将郁峥的心绪传递给了他,让他也跟着有些颤抖,心仿佛被人死死撰住,肆意揉捏,疼得死去活来。
被堵住的喉咙总算顺畅了些,他尝试着发出一些声音,尝试着想回复郁峥,却在回应的前一刻被郁峥猛然推开,让他踉跄后退了好几步。
他陡然睁大眼睛。
灿烂明朗的阳光穿透进来,雾气彻底消散,水与天在这一刻清晰暴露在阳光之下。
阳光,太阳出来了。
长期处于黑暗中的眼睛无法适应这样的明朗,拂霜却没有闭上眼睛缓解,整个人定在了原地。
他看见无数道阳光穿过了郁峥的胸膛、肩膀、大腿,如同利箭,将郁峥身上捅出千百个窟窿。
那双锐利却在他面前柔和的眼渐渐涣散,在光束收回的时候,那具向来会挡在他面前的高大身躯失去了支撑,跌入无尽的水域之中。
太阳出来了,原来不是他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别人过521,小叶挨刀子捅w
明晚一定还有!
第60章 第六十章 幻影
郁峥猛然睁开了眼。
仿佛是陷入了走不出的梦境,在海中漂泊许久,他的呼吸尚且有些急促,大脑也一片空白,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缓了一会儿,他强迫自己去回忆,渐渐想起那片化不开的雾,想起他被困住的囚牢,又想起拂霜拨雾而来的拥抱,还有同心铃的响应。
之后呢?
他霎时清醒过来。
他明明记得自己遭受重创,跌入水域,被万箭穿透的疼痛那般真实,可是现在,他身上的疼痛却消退了不少,似乎已经精心调养过。
他现在是躺着的,躺在一个平稳安定的地方,看来在他跌入水域之后绝处逢生了,可究竟是怎么绝处逢生的,他没有一点印象。
入眼是淡紫的床帐,他觉得十分熟悉,随即想起这是他和小花在落雁村的床,床帐的颜色跟小花原形相近,一直没有换过。
他现在是……回到了落雁村?
在迷雾中,他也是进入了落雁村,好像一切都跟这个诡异的地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现在他意识到,他恐怕是在真正的落雁村了。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多震惊,甚至觉得了然,慢慢趋于平静了,那些一直困扰着他的谜和断断续续的线索如同百川入海,逐渐汇进了源头,他明白了什么,又没有彻底明白,只知道真相就在眼前,他再走一步便能得到答案。
他想要起身去寻找,稍一动作,却似乎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顿时觉得浑身上下皆是钻心的疼,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当即被人按住:“别动。”
声音很低很轻,让他浑身一僵,再也不敢动了。
是拂霜的声音。
他一直没思考拂霜去了哪里,在意识到对方恢复记忆后,他便再也不愿去想以后,也不敢再想,拂霜会如何对待他。
他慢慢偏过脸,看见拂霜正对着他坐在床边,神情平静,垂着眼,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身上的伤太多了。”在他静止不动后,拂霜收回了手,“先躺着,好好休息。”
光芒太快了,出现只是瞬间的事情,若不是郁峥常年的积累,有着对危险敏锐的嗅觉,及时将他推开,恐怕他也跟郁峥一样了。
他的语气也很平淡,然而郁峥还是感受到了其中的不自在和疏离。
他还是会关怀,会照顾,可是跟失忆时的拂霜的态度天差地别,好像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而陌生的伤患,让他维持着表面的礼仪,内里却避之不及。
梦魇是郁峥设想过的最可怕的后果,可当现实摆在眼前时,他才明白,没有比现在更残忍的了。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们迟早是要面对的,为此他想过无数场景,但该解释的早已经解释过,该坦白的也早已坦白过,可真正面对的时候,他又什么都做不了。
刺扎进去,就算拔出来,伤口也还是留下了。
他看着拂霜的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艰涩叫了一声“小花”。
“你别动。”拂霜没有看他,只专注关怀着他的身体,听到他出声后站起身,“回头我再来看你。”
他走出门,直至背影消失,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郁峥一眼。
郁峥便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没有谨遵医嘱老老实实躺着不动,在拂霜离开之后,便翻身下床,用最短的时间适应了伤口的疼痛,走到了院子里。
原来真实的落雁村也只有夜晚,没有太阳,更没有星月,墙头挂了一排灯,橘黄的光柔和而朦胧,照见院中坐着乘凉的十几个人,原本在悠闲地聊天,察觉到郁峥出现,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他:“醒了?”
“阿初让你躺着,你怎么不躺着。”有人责怪道,“等下他看到了,会生气的。”
郁峥沉默了一下,他倒是希望小花会对自己生气。
他没有理会这些问候,目光略略扫视了一圈,看见整个落雁村的人都聚集在此处,随手幻化出一把椅子坐在屋檐下。
他从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受伤的一面,纵然是重伤,也会维持住表象的冷静和稳定,不露出一丝破绽,这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否则定会遭来不轨的觊觎。
所以在察觉到有人之后,他便不可能再以伤患的身份躺在床上同人交流了,至少现在,他看上去同过去一样稳重平淡,没有半点遭逢重创的痕迹。
“我找了你们两千年。”郁峥不紧不慢道,“怎么就活下来这么几个。”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他可以确定,落雁村的村民就是两千年前的动荡中凭空消失的众仙神,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故人。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原来你还找过我们,真是感动。”天帝冷哼一声,“要不是你两千年都一无所获,我们又怎么会只活下来这几个?”
郁峥道:“那应该怪你没用。”
“也不知应该如何跟你说起。”眼见又要闹起来,天后连忙打断,对郁峥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那就从头说。”郁峥道,“两千年前,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也是像灵川一样,被‘落日’的神魂带入了这里?”
“差不多吧。”天后温和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一些。‘落日’神魂复苏,不甘困于归墟之中,召集旧部,将我们都卷入归墟,供它养精蓄锐。”她叹了口气,脸上现出悲哀来,“你没见到的,都已经成为了它的养料,只剩下我们在这里死死支撑,却也被困在此处,做不了别的,只能等你来。”
就算过去了两千年,再提起也是一件伤怀的事,其中的磨难和艰险,背叛和离别,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体会,一时间众人都难免哀戚,四下一片寂静。
短暂的沉默后,郁峥问:“他的旧部,是清瑶?”
他记得很清楚,在遥远的上古时期,第一个追随“落日”的,就是一朵清瑶花,这一族入世太浅,心高气傲,最易受到蛊惑,在遇到拂霜之前,若不是也认识其他正常的清瑶花,他真对清瑶族没有什么好印象。
“不止,他的信徒一直都存在,隐藏太深了。”天后道,“我们进来之后,也只能暂且躲避,在前尘的庇护下构建出落雁村,算是有个安全的藏身之所。”
她所说的“前尘的庇护”,郁峥便想起了进入黑暗中所遭逢的一切。无论是魔域雪原还是迷雾,都并非敌手,而是更早的、和落日神魂同归于尽的古神所慢慢演化而生的遗留,形成了阳光无法穿透的黑暗,与之抗衡着。
“落日神魂既然能将这么多人带进来,又有旧部里应外合,看来是有离开归墟的方法。”郁峥没有再纠缠过往动荡的细节,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如何从归墟出去,“你们在这里待了两千年,想必也不是一无所获,否则我和……”他顿了顿,微微放轻了声音,“阿初,也不会进入落雁村。”
“是有一点收获,但也不全是。”天后笑了笑,“你和阿初进入的,并非这里的落雁村,而是一个半真半假的幻影,我们找到了归墟的裂缝,应该是前尘和落日神魂的争斗造成的,尝试着穿过归墟和外界接应,将幻影投入外界之中,时刻维护,希望有朝一日能借着幻影出去。”
郁峥问:“也是借着幻影看到外界发生的事?”
他和小花不会这么凑巧进入落雁村幻影,一定是这些人一直注视着外界的一切,看见他们遭逢意外,才将他们带了进来。
“幻影看不到的。”天后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伤感,“但我们有渊封的眼睛,可以穿过归墟看到外界。”
郁峥记得渊封,是天界的罚恶使,一位不苟言笑的上神,他的眼睛可以穿透所有阻碍,看见天下一切事,然而并不在场,毫无疑问已经回归天地了,只留下了一双眼睛。
他们一直在注视着郁峥的一举一动,希望能找到机会和郁峥商谈,奈何只能看却无法交流。
又是片刻的沉默,郁峥问:“看到是谁伤了我和阿初么?”
这是他一直没有头绪的事情,他想不出来,究竟是谁能不留痕迹对他下手。
天后摇摇头:“很奇怪,看不到,甚至我们根本不知道你二人遭逢险境,等我们发现的时候,阿初已经出现在落雁村幻影里了,一年后便是你。”
郁峥脸上终于出现了意外的神情,他以为是众神注视到了拂霜和自己出事,才将他二人拉入幻影之中,哪想竟然还有隐情,伤他和拂霜的人刻意将他们一前一后带入落雁村到底为了什么?究竟是敌是友?
“我们也在思考,是什么将你二人捆绑在一起,虽然我之前的卦象显示,你二人的确有所牵绊,但这件事的走向超出了我们的预想。”
郁峥望过去,发现说话的是掌管预知的寻知,也就是村口老树。
不等他问,寻知便捋着胡须道:“我的卦象显示,此局的破解在于你和新生的清瑶身上,你是太阳在人间的化身,此局由你来破毫无意外,那小清瑶也是异种,我猜对方也有人有预知的能力,知晓你二人是破局关键,可又无法将你二人除去,抑或是其他原因,想将你们聚在一起,教唆你亲手弑杀小清瑶,让此局再无破解之法。”
这是他们商讨出来的结论,也是正常人的思路,清瑶一族的背叛者众多,郁峥作为战神,清理叛徒是职责所在,若是有心人挑拨离间,很容易会将小清瑶视为敌对,将其斩杀,唯一让人疑惑的是,对面为什么要将他二人带入落雁村幻影,有他们的看管,断然不会让郁峥伤害小清瑶的。
“我们想不通这一点,也不知道该如何介入,只能暗中观察着走向。”寻知脸上露出了微笑,看着郁峥,“原本我们觉得,你二人性情各异,就算不会成为敌手,也无法相交,庆幸的是我们能够跟你交流,虽然你丧失记忆,但也不是不能传递讯息,让你日后有个眉目。可当我们见到阿初后才发现,我们可能想错了,后来又发生了一个意外,使得先前的揣测都被推翻,我们也终于明白落日神魂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郁峥看不懂他那意味深长的笑,不由皱了皱眉:“什么意外?”
寻知道:“阿初怀孕了。”
“噗嗤——”
有人没绷住,笑了出来。
郁峥:“……”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不会这么平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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