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天机神衍


    这一声笑仿佛是发出了什么信号,随即掀起了一阵浪潮,原本都沉浸在悲恸过往的人都纷纷大笑起来,一时间止不住,有人甚至笑岔了气,捂着肚子弯下腰去“哎呦哎呦”叫不停。


    “他拉你手做什么?”有人用矫揉造作的腔调学着郁峥说话,“回去洗手。”


    “可是我无时无刻不想靠近你,看着你,想要你只看着我一个人……噗哈哈哈哈哈!”


    “还想亲你哈哈哈哈哈!”


    “你记错了,是先想抱再想亲的哈哈哈哈哈!”


    “……”


    “我当时都惊呆了,你小子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啊!”


    “就凭这个笑话,还能支撑我在这里过两千年!”


    郁峥:“………………”


    他就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大概是憋闷太久,所有人都绷不住,开始肆无忌惮地模仿并嘲笑起来,十几个人竟造出了有百来人的错觉。


    倒也不是恶意的嘲笑,只是动情的阿叶和他们认识的郁峥差异实在太大,平常的郁峥又太强势,毫无弱点,如今有了软肋,自然是要被狠狠攻击的。


    “南声绝。”他端端正正坐着,身姿挺拔,面无表情,看起来没有受到丝毫被嘲笑的影响,在一片喧哗中点了一个人的名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一个正人君子,也跟他们一样做偷窥之事?”


    被点名的青年瞬间安静下来,正襟危坐,低头赧颜道:“我没有偷窥,是青茉喊我们去看的。”


    “是我想偷看的么?”青茉辩解,“你就在我家外面做这些,一下午啊,我想装作不知道也不行啊,叫大家一起来看看怎么了?你又不是在家里关上门,怎么能污蔑别人是偷窥呢?”


    郁峥:“……”他当时哪里注意到自己走到了别人家附近,只记得旁边是雪白的高墙。


    “其实我见到阿初后,就知道我们想错了。”等浪潮变小了些许,天后笑吟吟跟郁峥说话,“之前看到在灵川的阿初,我以为他跟其他清瑶花一样冷冷淡淡的,确实跟你不好相与,可是他忘了自己是灵川之主后,回归了本性的样子,我便在想,你就算不会跟他成为至交,也绝不会兵戈相对。”她脸上的笑意更深,“当然,你会对他情根深种,倒是令人始料未及,我还以为你是天生没有情丝呢。”


    阿初这个名字,还是她给取的,虽然知晓拂霜的本体,但几年的相处让人早就习惯了叫阿初,改不了口。


    阿初实在是太可爱了,脾气也好,从不生气,对谁都是又甜又软,凡是见过他的人,很难有不喜欢他的,他们和阿初只相处短短几日,便情不自禁产生爱怜之心。


    她是最了解郁峥的人,郁峥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阿初这样的性子,完全撞在了他的喜好上,两个人互补,完美契合,会铁树开花,坠入情网,也是在常理之中。


    一片哄笑声中,只有迹野还冷着脸不高兴,听到天后的话瞪向郁峥,有些不忿道:“两千年才开了这么一朵小的,本来身体就不好,也没经过事,你也好意思去哄骗。”


    当时两个人成亲,整个村子都是喜气洋洋的,他是唯一反对这门亲事的人,其他人都是郁峥旧识,自然是心往郁峥那里偏,对于此事喜闻乐见,只有他和寒微两朵清瑶花是阿初的家里人,是替阿初着想的,可怜阿初无依无靠,两个家里人一个还往外拐,他的反对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越想越生气:“他当时才多大!一百零六岁!你看看你多大了,都四千岁了!怎么好意思老牛吃嫩草的!”


    天后连忙道:“年纪大点好,年纪大会疼人。”


    天帝终于找到机会讥讽:“你看他像是会疼人的样子么?”


    郁峥皱眉,下意识回:“我怎么不会……”


    他突然噤声,难得缄口不言。


    他做了错事,自然是没有资格反驳了。


    迹野赢得了胜利,继续指责他:“阿初以前晚上都喜欢在后山睡,可跟了你之后呢?日落后再也没有出过门,你就不知道收敛点,让他也休息休息?”


    郁峥再也维持不住,脸上出现了裂痕,难以置信问:“你们连这个都偷窥?”


    “我们都是正人君子,怎么可能会偷窥那种事。”南声绝立刻道,“而且你们洞房那晚,天后还特意帮你们家布了结界,就怕泄露出什么,毕竟这么小的地方,大家五感那么敏锐,一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就坏了。”


    郁峥终于无语地阖上了眼,等这些人嘲笑够了,耳根子清净下来才睁开,问寻知:“他什么时候怀上的?”


    “你离开前不久。”寻知乐呵呵道,“是冥王诊断出来的,一开始他还以为弄错了,别说阿初是男体,就算是女体的清瑶花,也没有能孕育子嗣的,后来诊断了好几次,才确认是真的怀上了,也许这就是阿初的异变之处。


    “你们留在这里好几年,也没有任何恢复记忆的迹象,我们既着急不能同你交流,又想着你忙碌这么多年,能遇上知心人,过些闲散日子实属不易,倒不如在此歇一歇,能高兴一天是一天,可阿初一怀孕,我们忽然意识到,对面想要的恐怕不是让你们兵戈相向,互取性命,而是要你们定情并诞下后代,他们想要的是这个后代。”


    郁峥不是寻常的神,是太阳在人间的化身,只要太阳不陨落,就无人能取他性命,清瑶花更是拥有治愈的能力,虽然不能反击,但也无法被强行杀害。


    他叹了口气:“‘落日’吞噬了那么多神,也只能在归墟苟延残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它失去了肉身,他迫切需要一样东西来代替它的肉身,你和阿初的后代,既拥有纯正的太阳血脉,又拥有清瑶花的能力,若是成为它的新肉身承载神魂,恐怕会让它比之前更强盛。”


    也正是如此,他们才有了巨大的危机感,郁峥不能再休息了,必须尽快恢复原样,才能继续寻找他们,保护好阿初和他们的孩子。


    郁峥不免庆幸,还好阿初没有把果果带进来,而是交付给了母树。


    然而越是深思,越是觉得诡异,好像有人早已预知一切,提前铺好了道路,让所有人沿着其所定下的路一步一步走,没有任何差错,就连他和小花定情也在算计之内,让他觉得十分不适。


    如同一个个傀儡,被未知的手操纵着,演一出写好的戏本,无法挣脱。


    “你也察觉到了吧。”寻知见他神色有异,叹息道,“我虽能窥探天机,但所看见的,也不过一些隐晦的指引,可偏偏就有这样的人,好像已经看到了将要发生的所有的事,连细枝末节都能预见,我从不知世上竟然还有这样令人生畏的存在。”


    “也不是没有。”天帝道,“在上古时候,有一位‘天机神衍’,是开天辟地就存在的古神,他能预见以后会发生的所有事,甚至是千年万年以后会发生什么,无论大事还是小事,他都能看见。”


    “不错,我也想到了他。”寻知颔首,“然而这位古神存在的时间并不长久,因为可以洞悉一切,世上再无他不知晓的秘密,对于他来说,人生已经毫无意义,了然无趣,早就自行回归天地了。”


    郁峥道:“是不是落日找到了他的遗物?”


    若是有人无意得到古神的遗物,获取古神的力量,从而想要操纵尘世,也不是不可能。


    “不会。”寻知否定了他的想法,“这位古神既然能预见一切,倘若自己的东西为他人所用,又怎会不知,如何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断然不会留下任何东西的。”


    天帝道:“所以我们猜,他被‘落日’复生了。”


    郁峥敛起眉,一时间没有说话,若真是如此,那么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自然是清楚这位古神的威力的,一个可以窥得天下所有事、预见无尽未来的神,是不可能被打败的。


    说不定他们在这里谈话,一举一动,都被那位古神收入眼底。


    纵然是他,想到这个可能性,也有些背脊发凉。


    “他既然已经自行回归天地,就再无复生的可能。”沉默片刻,郁峥还是否定了这个猜测,“怕不是有人得到相似的能力,借此伪装是他。”


    “虽然听起来荒谬,但若是他的话,有复生的意思,就不会不给自己留一条路。”寻知道,“原本我们跟你一样,也觉得不可能是他,更倾向于有人装神弄鬼,可在你沉睡的时候,我们跟阿初说这些时,他告诉了我们一件事。”


    郁峥听到“阿初”被提起,难免心头一跳,心绪有些紊乱,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当自己心仪的人出现在别人口中,即使是随意提及,也让人莫名心动。


    他面上依旧佯装镇定:“什么事?”


    小花一直跟他在一起,小花知道的,他肯定也知道,除非是迷雾里发生了什么。


    寻知道:“他说在迷雾中,他遇到了其他的清瑶花,送了他一个字。”他看着郁峥,在半空中描摹出了一个“衍”字,只在郁峥眼前晃了一下,便如同水波般消散不见了。


    “那片迷雾是被困在这里的诸多清瑶花所衍生,据我所知,‘天机神衍’神秘莫测,无人知晓他的真容,甚至没跟他有过正面接触,他唯一有所来往的,便是第一朵清瑶花。阿初怕是在迷雾里遇见了第一代清瑶,知道‘天机神衍’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寻知说完这么多话,只觉身心俱疲:“无论是不是被‘落日’复生,还是他自行回归,对于我们来说,都看不到希望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似乎都陷入了消沉之中。


    “也不尽然。”郁峥道,“都没见过怎么就知道没有希望。”


    他望向远处的黑暗,思绪不由有些飘忽,想起了许多过往,这落雁村遗留在人间的幻影制造了太多假象,日月,阴与晴,皆是幻象,他和阿初当年在其中吃的穿的,也都是灵气所化,虽然真实无比,可细想起来,还是有许多超出常理的,比如他七年的容貌都没有任何变化,又比如他事实上并没有饥饱的感觉,只是阿初认为他需要吃喝,他就跟着履行一个凡人的职责。


    也就是他没有当过凡人,才没有感觉到异样。


    他又想起出村时,身上所带的盘缠都是村里人给他凑的,事实上也不是真的银钱,幸好他只用过一次,驿站的老鼠妖法力低微,又图谋不轨,没有看出异常来,否则那个时候就应该察觉到不对劲了。


    “既然是‘天机神衍’,就没有为‘落日’所操纵的道理。”他收回思绪,缓缓道,“他是决不允许自己受命于人的,那就一定是自行复生,倘若他复生,就必然会有新的身份,说不定这个新的身份,我们都见过。”


    寻知有些惊讶:“你是想到谁了么?”


    郁峥道:“还不明显么?”


    寻知不确定道:“你是说,千衍?”


    郁峥颔首:“他一直在我身边。”


    “不可能。”天帝当即否定了他的想法,“他除了名字里有个‘衍’字,哪里能跟‘天机神衍’有半点相像,他跟你一样是我看着长大的,甚至他出生的时候我都在场,没有任何异样,他倒是喜欢替人算命卜卦,但都是为了骗着摸美人的手,什么时候真的算准过。”


    千衍是众所周知的浪荡子,虽然是神君,但也只是因为出生好,是天地灵气所化,这样的神君,不止他一个,所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郁峥淡淡打断他:“能让你看出来,那他也不会是‘天机神衍’了。”


    天帝缄口,难得没有反驳。


    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郁峥年少便同千衍相识,之后又一同在昆吾山,如若千衍是“天机神衍”,想要不留痕迹伤他,封存他的记忆,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可他没有复生的理由。”天后开口,“他既然已经洞悉一切,自行回归天地,为什么要复生?”


    郁峥道:“若是世间还有他看不穿的东西,需得千万年后他亲自来印证,那他就不得不活着了。”


    寻知问:“有什么还能是他看不穿的?”


    郁峥放轻了声音:“很好猜。”


    他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  *  *


    船还是未能支撑太久,大抵是在水域中浸泡过,又无法适应落雁村,天权一行被捞起来后便一直昏睡不醒,好在只是昏睡,没有大碍,醒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有寒微一个人照料就够了,甚至根本不需要人看着,可拂霜待着不愿意离开,只低着头,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似乎在出神。


    寒微家离他以前的家不近,但稍微放开神识,便不难听见阵阵哄笑,他偏过脸望去,瞥见郁峥强装镇定却无语至极的脸,不由笑了一下,又很快移开,没有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视线。


    一边热闹,一边安静,形成鲜明对比,寒微低头观察他的神情,笑起来:“我还以为……怎么,还是恨他?”


    要说恨,早就没有当初那般刻骨铭心了,可要说没有芥蒂,也是不可能的。


    “也不是。”拂霜垂眼看自己的手,轻声道,“我只是……还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郁峥,逃避似乎成了最好的方式。


    作者有话说:


    叶:《关于谈恋爱时候被前同事围观并疯狂嘲笑这件事》


    落雁村,楚门的世界。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补偿


    拂霜觉得极其疲累和虚弱。


    自他恢复记忆,便一直思虑重重,忧思过甚,患得患失,万般心绪压在身上,叫他喘不过气来,而后郁峥遭逢劫难,他忧其生死,一颗心更是悬着没放下来过,为了给郁峥疗伤,将自己消耗殆尽,待郁峥苏醒,并无异常,紧绷的一根弦终于能够松懈下来,才觉身心俱损,难以支撑,强烈的虚脱感袭来,很快昏昏沉沉,再无意识了。


    他记得自己是趴在桌子上睡着的,醒来时却是在床上,已经换了个屋子单独歇着。


    桌上有一点豆大的灯,能勉强视物,不至于太漆黑,又不会扰人沉眠,他坐起身,在孤寂的屋中,恍惚间觉得自己犹如一叶小舟,在无垠海面上颠簸流离,竟不知今夕何夕了,只定定看着那灯,半晌回不过神来。


    大概是起身时发出了动静,他听见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在门外问:“殿下醒了?我能进去么?”


    拂霜本能“嗯”了一声,一时间没听出是谁的声音,等对方进来,才认出是天璇。


    “帝君怕屋里太黑,殿下醒了心慌,就留了盏灯。”天璇一边觑他神色一边走近,见他目光落在灯上不动,便解释着,又问,“可是扰着殿下休息了?”


    拂霜心头一乱,摇摇头,到底没有忍住,迟疑问:“他……来过了么?”


    “来过几次,看殿下安不安好,后来似乎有急事,帝君就匆匆离开了。”天璇自然知晓他所说何人,慢慢往里走,“寒微殿下说殿下只是疲劳过度,无需太忧虑,帝君才让我守着,待殿下醒了,有什么事好吩咐。”


    拂霜低低“嗯”了一声,刚想站起来去外面瞧瞧,只觉一阵眩晕,眼前一黑,双腿发软,竟然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不由捂住额头,一手撑着床沿,等那阵眩晕感过去。


    天璇忙迎上去,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在靠近他的时候止步,担忧道:“殿下还是躺着吧,别弄坏了身子。”又忍不住叹气,“此间到底与外界不同,也没有滋补之物,只能躺着了。”


    拂霜虽然虚弱,但也不好意思在外人躺着,于是说了声“无碍”,随即问她:“你什么时候醒的?其他人呢?”


    “醒了没多久,那些小朋友还睡着呢。”天璇回答,“殿下若是闷了,我陪殿下说说话?还是找帝君过来?”


    “别!别去找他。”拂霜下意识阻止,说完才察觉自己太急太慌,连忙噤声,目光飘到一边,绞尽脑汁想出了个问题,生硬地将此事带了过去,假装随意闲聊,“你跟着他,有多久了?”


    “算一算也有一千多年了。”天璇见他有闲聊的心,便走到桌旁坐下,忆起往昔,“那时正是生界动荡之际,我是乱世中被遗弃的幼童,帝君云游四方,平定乱象,见我孤苦无依,天赋尚可,颇有仙缘,便将我带回昆吾山培养。”她笑起来,“我们七人都是如此被带回来的,只不过有的早些,有的迟些——事实上,昆吾山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被帝君这样捡回来的。”


    拂霜微微讶异:“我竟不知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无论是他所接触过的郁峥,还是听闻过的郁峥,都不像是个悲天悯人善心大发的温和之辈。


    天璇道:“帝君的确不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更不会因为慈悲心善而收留我们,若不是我们有天赋和仙缘,帝君也不会多看我们一眼。”


    纵然她语气温和,但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像是褒奖,反倒有贬低之意,拂霜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她作为郁峥的心腹之一,内心却是有怨言的,想给郁峥辩解,又单薄无力,毕竟自己哪有对方了解郁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帝君生而为天神,自是断绝七情六欲,从不心软偏颇,殿下想必能感受到,帝君曾经是没有私情的。”她看着拂霜神色怔忪,似是想起了什么,继续道,“但帝君无情,却并非无义。他培养我们,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能让昆吾山后继有人,以便造福四方。帝君就算再神通广大,凭一人之力也难以令天下太平,还是得有人辅佐才行。”


    她微微一笑:“殿下年纪轻,对于过往有所不知。自两千年前六界结界破碎、许多神灵离奇失踪,天地便混乱不堪,帝君是唯一一位存在的帝君,平定天下的重任自然非他莫属。纵然帝君英武,面对这么一大烂摊子,也感到束手无策,只能四处奔波,斩妖除魔,可天底下作恶的妖邪鬼怪那么多,哪是他一人能解决的,一方未定,一方又起,让他烦躁不已。”


    拂霜笑了笑:“我听天帝说,他初具人形的时候,便被天帝带回去亲自教养,只是思维不同常人,身份又特殊,众神对他都极为宽容,使得他年少时在天界肆意妄为,任性骄纵。”他放轻了声音,“六界破灭后,突然没有长辈亲友庇佑他,他确实……难以适应。”


    在郁峥昏睡时,落雁村的人便七嘴八舌同他讲述郁峥的过往,拼凑出了一个他不曾认识过的郁峥。他想六界破灭,对于郁峥的打击无疑是极大的,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一夜之间流离失所,被迫长大。


    “是啊。”天璇也跟着他笑起来,“帝君意识到这样终究只是扬汤止沸,便召集遗留下来的神君仙君商量对策,然而乱世之中,人心各异,许多人都想趁此机会称雄,改变时局,因此多是敷衍推脱,最后只有两位神君和十几位仙君愿意追随他。


    “这件事之后,帝君便另辟蹊径,先是占了有紫川飞瀑的昆吾山,引起许多人不满,骂他虚伪假清高,跟其他人一样只为谋取私利,殊不知飞瀑若是落入歹人手中,才是大祸,唯有帝君把持,方能断了他人的心。帝君对流言蜚语一概不问,只不断扩充着昆吾山的庇护范围,又摸索出了制衡之道,扶持不同势力,使天下多分,互相制约,勉强稳定下来,不至于像最开始那般混乱。”


    她见拂霜似乎在走神,但表情温和,并未有半分不耐烦,于是放下心来,道:“我自幼跟在帝君身侧修炼,起初对他是极为惧怕的,以为像他这般的人物,定会十分严厉,日后要经常挨骂受罚,尤其我生性莽撞,是最容易犯错的那个,然而无论闯了多大的祸,帝君都不会斥责我,只告诉我错在哪里,同样的错误绝不能犯第三次,再让我去领罚。因此渐渐才知晓,到了帝君这个境界,已经超脱七情六欲,没有常人的喜怒哀惧,从不会为任何事牵动情感——至少在我追随他的这些年,只见他生气过一次。”


    她顿了顿,直直看着拂霜,放慢了语速,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是在几年前的时候,帝君得知了殿下的死讯那次,怒火震动整个昆吾山,我从未见过帝君那般盛怒的模样,甚至失去理智,滋生心魔,先是诛杀了亦宸神君,再是三年未归,遍寻天下,只求能找到和殿下有关的蛛丝马迹。”


    她越说语速越快,似乎有些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妥,连忙止住,放缓声音:“也是在那一次,我才懂得,原来帝君也是有私心的。”


    拂霜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只垂着眼,神情没有变化,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出神,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让她不敢再说太多,:“那次帝君归来之后,心性大变,躁动异常,起初我以为是不能接受自己遭逢变故,受人愚弄,后来才明白,帝君是心里装了人,所思所念全被装着的那个人牵动着。”


    “殿下,帝君在遇见您之前,只有大义,没有私情。唯独在遇见您之后,才和凡人无二。他最初那般并非有意,只是尚未认清自己,不懂该如何面对。”她圆润的杏眼巴巴儿的,竟有几分可怜,小心又恳切,“殿下,您就是帝君所有的私心。”


    四下归于沉寂,片刻后起了一声叹息,拂霜抬眼看她,眸中有微弱的烛火轻轻跃动,说不出是落寞还是怅惘:“是他让你来的么?”


    天璇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并非帝君授意,是我见殿下和帝君形同陌路,太过忧虑,自作主张来找殿下,若是冒犯到了殿下……”


    “我没有怪你。”拂霜吓了一跳,慌忙去扶她,耐心道,“你是为了他着想,一片好意,我怎么会怪你呢?”


    天璇摇摇头,顺着他搀扶的动作站起身,仰头望着他:“我虽然追随的是帝君,却不是单为了帝君着想,而是为了二位。”大概是真的着急了,她眼中涌着泪光,“殿下和帝君,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是因为心结难解分开,会让我……会让所有人都觉得遗憾难过。”


    拂霜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由愣了一下,心绪如岸边的海潮,一点点蔓延上来,竟不知要怎么回复她,一时间缄默住。


    天璇见他沉默,眼中的光芒和期待也慢慢黯淡下去,落寞道:“是我冲动冒犯了,还请殿下不要怪罪,殿下好生休息,我还在外面候着,殿下若是有事再叫我。”


    她说完便匆匆离开,关上了门,留下拂霜一个人在屋里与孤灯作伴。


    拂霜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床沿,但觉得胸口沉闷,总堵着一块石头,又站了起来,如此反反复复,只觉心事重重,坐立难安,怎么都不舒服。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盏灯上不动了,怔怔凝视着发呆,没有风,烛火静立不动,也许是看太久,他的视线逐渐涣散,那团烛火也随之洇开,成了模糊的光晕,慢慢显出郁峥的脸来,他心头重重一跳,惊得立刻回过神来,郁峥的脸便破裂成碎光,重新回归烛火。


    他又忍不住叹起气来。


    天璇来当说客,劝他跟郁峥重归于好,他如何听不出来,磨合这么久,他早已不像当初那般恨意刻骨铭心,也看清了郁峥的心意,他们之间的隔阂更不是那些误会,而是郁峥切实起过断绝的念头,违背了他们的誓言,更何况他就这么跟郁峥和好,对得起当年绝望的自己么?那么窒息的感觉,纵然已经隔世,也成了心口深深的烙印,无法忘怀。


    然而要怎么处理,却成了难事,他能看清郁峥的心意,却看不清自己的,没有一点头绪。他的确暂时不想面对郁峥,可也没到非要决裂的地步。


    他明白天璇的意思,以郁峥的性情和习惯,当年那样对他,不是不能理解。他甚至想过,当初先恢复记忆回到灵川的是他,换成一无所有的凡人阿叶来灵川寻妻,他会产生抗拒么?


    他想过不止一次,但最后的结论都是一样的,他和郁峥不同,即使身为灵川之主,他的成长也纯粹平淡到了极致,所思所想也很简单,他不会抗拒落雁村的那几年,也不会抗拒自己平凡的身份,更不会抗拒相依相伴七年的情郎。


    于他而言,阿初本就是他的一部分,可以完美融合成一体,可是对郁峥来说,“阿叶”这个身份,太格格不入了。


    他又觉得难过起来,他和郁峥是多么迥异的两个人,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若不是那场意外,根本不会走到一起,顶多会因为灵川入世成为点头之交。


    他的思绪飘荡在过往回不来,兀自伤感着,不免想起郁峥说过,他是来找过自己的,只是当时他已然身殒,才后悔不已,心魔顿生。


    是这样了,倘若亦宸没有中途插一手,他们之间也不会产生现在这么大的矛盾。他会心灰意冷回到落雁村,就算郁峥来找他,他也置之不理。


    那么然后呢?


    他蓦然顿住。


    他从未设想过这个问题,郁峥也没有告诉他来找他后要做什么。


    他有些心神不宁了,苦苦思索良久,觉得郁峥既然来找他了,就是接受了“阿叶”的身份,所以应该来哄他,毕竟阿叶就很会哄他,直到他慢慢回心转意——他大概是会回心转意的,但要看郁峥能不能哄好了。


    他堵在心口的磐石似乎有了一丝松动,好像找到了出口,不再那般沉闷了。


    是这样了,郁峥做错了事,就应该弥补自己的错误,他们才可以和好。


    可是郁峥为什么不来找他呢?只是在他昏睡的时候看一眼算什么,连等他醒来都不愿意,也太过分了。


    郁峥应该主动来找他的,还要哄他补偿他,一直到他满意为止——也不对,就算他满意了,郁峥也不能停止,余生应当都应该做补偿他这件事。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意,好像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缠绕他牵绊他压着他的束缚全都一下子消失了,连身体上的不适和虚弱也暂且抛却,只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中冲撞出来,叫他异常兴奋。


    他想见郁峥,现在就想。


    他想通了,他要去找郁峥,让郁峥把余生都补偿给他才是。


    作者有话说:


    璇,cp粉的努力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别


    按理来说,应该是郁峥来找他才对,但他觉得,郁峥恐怕还被困囿于局中,想不到这些,那他就去告知对方,剩下要怎么补偿,就是郁峥该烦恼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的思虑已经足够妥当,于是再也按捺不住,步履轻轻捷地走到门口,打开门,正好看见天璇站在门口,低着头,右手抵在脸上,伴有轻微的抽泣声,听到开门声时被惊到,慌忙抬头跟他对视上。


    拂霜瞧见她脸上的泪痕,有些内疚,温声道:“没有怪你,怎么就哭了?”


    “不是……我……”天璇嗫喏两声,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努力作出镇静的神色,“殿下有什么吩咐?”


    拂霜下意识要说自己是去找郁峥的,但开口时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视线飘到一旁,委婉道:“我……我找人。”


    天璇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要找的是谁,却没有露出欣喜之色,勉强扯动唇角,问:“殿下,是要找帝君么?我、我也不知道帝君在哪里,我听神君们谈话说……”她蓦地噤声,失落垂首,“殿下还是去问问寒微殿下吧。”


    拂霜觉得她有些异样,但他实在太高兴了,心已经飞到了外面,只想着去见郁峥,没有细究,径直往院中走去。


    寒微似乎刚从外面归来,和拂霜迎面对上,看见拂霜的模样,便微笑起来:“听说你醒了,正要来找你,这么高兴,是有什么好事么?”


    不怪他这么说,尽管拂霜已经尽量在收敛,但眉梢眼角,俱是欢欣,神采飞扬,脚步轻盈,举手投足间,满身喜悦怎么都掩饰不住。


    听见对方这么说,拂霜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敢跟其对视,视线只往他身后飘,说话也拖拖拉拉的,仿佛难以启齿一样:“我找……找郁峥,有点事。”


    “我就是为了他来找你。”寒微直视他,没有多犹豫,坦言道,“他离开了。”


    拂霜愣了一下,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离开了?去哪里了?”


    寒微道:“看天。”


    拂霜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向天空,这才惊觉已经不是之前的黑暗,天空完全变成了火红色,像是有无尽的熊熊烈焰在不断翻涌,压得很低,低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些燃烧的火焰,感受到灼热的温度,只是看着,身体和神识就要烧起来一样。


    如同落日余晖,铺就了漫天晚霞。


    房屋、花木,还有人的脸,一切都被映得通红,拂霜怔怔的,慢慢回过神,转过头,在寒微眼睛里看见了跃动的火光,自己的眼中也一定如此。


    “天亮了。”他喃喃开口,惊讶于自己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压得很低,“是郁峥的火。”


    不是疑问,是肯定。


    寒微道:“是他的。”


    拂霜问:“他去哪里了?”


    “在你睡着的时候,‘落日’击溃了最后的黑暗,光芒照耀到了这里,落雁村岌岌可危。”寒微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不紧不慢道,“这让我们很奇怪,因为落雁村是我们构建的最后的藏身之所,位置足够隐秘,虽然魔域、雪原和迷雾相继崩塌,被‘落日’占领,但也不至于这么快找到我们。”


    他叹了口气:“还是郁峥自己发现了问题,他在迷雾散尽后正好被‘落日’抓到,遭逢重创,那些日光穿透他,同时也在他的身上留下标记,在我们把你们捞进来后,‘落日’也同时知晓了这里的位置。日光的标记没办法清除,为了不让这里彻底被占领……”他顿了顿,“他就……主动出去找‘落日’了,要把一切的根源拔除。”


    拂霜只觉自己像是泡在水里,一切都在发胀,大脑恍惚,呼吸凝滞,好半天才艰涩开口:“他走之前,是来看过我么?”


    寒微抿了抿唇:“他做决定,就不会拖泥带水,没人能阻止。没见到最后一面,确实有些遗憾。”


    在郁峥离开这里,孤身去面对落日神魂还有其背后深不可测诡谲多端的天机神衍后,就已经被默认,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同归于尽了。


    拂霜问:“他一个人么?”


    寒微道:“是。”


    “他为什么不等等我呢?”拂霜放轻了声音,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对方说话,“他怎么不等等我就走了,他应该跟我一起的,没有我他能怎么办啊,他还不知道、不知道……”


    寒微怜惜地望着他:“他这个人,自傲是自傲了点,但也确实将庇护他人当作己任,别说你当时没有意识,就算你醒着,也断然不会让你跟他一起涉入险境,他定是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那他也应该跟我一起,不然受伤了谁能管他。”拂霜异常执拗地抓着这个问题,忽而抬头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没多久。”寒微道,“他走之前用太阳本源的火将这里围了起来,和外面完全断绝,花费了不少功夫,大概……”


    “我要去找他。”拂霜固执道,“现在去找他,一定还能赶上。”


    他说着话,就已经跑出了院门,丝毫没有理会身后寒微的试图阻止。作为一朵花,他并不喜欢动,双腿有疾后,更是不愿意多走路,此时却跑得飞快,他这辈子从未跑得这么快过,以至于心跳都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甚至忘了自己并非凡人,根本不需要使用到自己的双腿。


    他忘了所有的事,只想着快些,再快些,还能去见到郁峥,同郁峥并肩而行。


    落雁村的路再熟悉不过,他身形如风,眨眼便到了村口,蓦然停住脚步,火焰将村子包裹得密不透风,阻挡了他的去路。


    他慢慢回过头,看到自己身后聚集了许多人,似乎都是被他惊动的,一同过来看他。火光将每个人都映成了红色,跃动着火焰的瞳仁间,有悲悯,有怜爱,有悲恸,但无一例外,都默认了郁峥此去便无法再归来这个事实。


    明明已经修得长生,明明天神陨落极其罕见,可是现在,在所有人眼中,却变得十分轻易。


    他又看到了燃烧的天空,仿佛布满了晚霞一样,想起了许多年前,他知晓了生死离别后,也是这般绝望地站在村口,而身后天边的晚霞和现在的一样艳丽,还有一个凝望着他的神情哀戚的阿叶。


    原来无论是凡人还是神仙,生死于他们而言,似乎都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


    他忽然落下泪来。


    他觉得他应该要生气的,等他见到郁峥,一定要生气,让郁峥清楚认识到错误才行。


    “我去找他。”他说,眼泪还在滚落,怎么都止不住,声音还是平静的,“他是从这里走的么?”


    他这么询问着,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他生来职责如此。”天帝缓缓开口,“有些事,该放下还是得放下。”


    “殿下冷静一下。”天权不由回答,声音难掩悲痛,“帝君的火无人能挡,倘若贸然进入,即使是殿下,恐怕也要受到伤害,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要如何对得起帝君……”


    他倏尔噤声,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又或者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听到的话。


    他说的是“对得起帝君”,而不是“向帝君交代”,大概在他心里,郁峥也是回不来了。


    帝君为了保全他们孤身离去,更是断绝了所有人的路,让他们想要追随都无能为力,殿下便是帝君的遗孀,亦是世上唯一的牵挂,如何再能让殿下涉险。


    拂霜道:“那我自己去找他吧。”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问他们,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村口的火墙中走去,众人连忙要阻止他,却觉花香拂面,神识一滞,短暂的恍惚后,拂霜的身形已经隐没在了熊熊烈火之中。


    烈焰如潮,单是靠近便能感受到那滔天的热气,但在拂霜进入之后,热浪便如幻影,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就知道,郁峥的火绝对不会伤害到他。


    作者有话说:


    花:怎么有脆皮dps打boss不带奶


    boss打完就差不多完结了,很简单的boss,会很快qwq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湮灭


    耀眼的阳光淹没了一切,和茫茫水域融为一体,再无半点黑暗。


    倘若郁峥回头,会看见被包裹在火焰中的落雁村在其间沉浮,如同天幕上溅落的一粒星。


    可他没有回头。


    身体内光的印记引导着他前行,和最初来时不同,黑暗之外的地方,并没有广袤的岛屿和花木,他能看到的,除了灿烂辉煌的一色水天,便只有半轮巨大的红日,一半漂浮在水域上,一半沉在水里,如同天堑一般将水域分成两半,像是卧在蛋清里的蛋黄,格外惹眼。


    无数道金红的光芒从蛋黄中四射开,却不是笔直的光线,而是诡异地弯曲起来,像是杨柳垂下的枝,绽开的烟火,尾端没入了水里,似乎被水湮灭。


    郁峥的视线顺着弯曲光线进入了水域中,水面也被染成了浅金,和光线几乎完美融合,很难区分开来,然而神识穿透表象后会发现,每根光线的尾端都连着一团涌动的光球,光球中似乎包裹着什么,朦胧不清,他定住神识,才看出是一个蜷缩着的人,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放眼过去,以半边红日为中心,周围的海域中浸着无数光线吊着的人,如同散落的金色虫卵,光线在涌动着,仿佛有什么在从卵中被抽取出来,传递到红日之中,饶是已经见过了无数奇谲的场景,郁峥也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经验让他乍眼便判断出来,这是一个巨大的祭坛,光球中的人皆是祭品——落日神魂在此盘踞太久,恐怕已经将所占据的水域炼化成祭坛,凡是进入归墟的、不得逃脱的一切生命,都被其囚.,禁,千万年来不得生,不得死,为落日神魂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才能让其渐渐恢复成现在的状态。


    大多数人都看不清面孔,也辨别不出来是谁,然而郁峥认出来有几个人,正是那天他跟拂霜刚进来时追赶他们的,是落日留到现在的信徒,如今竟然也被献祭了,成为弃子,怕是落日察觉到了什么,准备打破归墟的束缚,重返现世。


    他所见到最多的,便是灵川的人,刚刚被吸收进来的新鲜血液显然跟其他的不一样,尚且有企图挣扎的迹象,周身洇着浅淡的绿光。


    郁峥闪身入水,到了最近的一颗光球面前,手刚刚触碰到光球表面,他便似有所动,垂下眼,看见了一道又一道的金光从自己身体内慢慢显现出来,交缠成巨大的光束,和远处的红日连在了一起。


    红日睁开了眼睛——虽然在表象上并没有任何变化,但灼热而黏稠的目光确确实实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并未听到声音,然而落日的意识还是顺着光束传递到了他的神识里,那是一种极其怪异而古老的腔调,像是碎石在识海中碰撞打击,说不出的扭曲,震得人十分难受。


    郁峥辨别着对方传来的讯息,没有说话,收回手虚虚握住胸膛前的光束,虚幻的光芒在他手中竟然化为实质的光线,被渐渐合拢成一小束,慢慢从身体里抽离出来。


    然而光线无穷无尽,早已锁进了他的身体里,怎么都抽不干净,到最后,他似乎放弃了抽身的想法,索性任由越来越多的光线将他包裹,就连连接着光球的那些线也陆陆续续断开,继而缠绕到他身上。


    光球没有了支撑,霎时要坠入水域深处,又很快被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托起,焰球飞速蔓延着,将所有的光球都吞没,掀起滔天火浪,不多时,竟然蔓延到了远处的落雁村,二者融为一体。


    所有的光线都落在了郁峥的身上,在他和落日之间形成一道极其耀眼瞩目的桥,精粹的太阳本源灵力自他体内涌出,顺着光束源源不断流淌进落日体内,它的体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以至于无垠的水域都显得有些拥挤了,仿佛是锅里的馒头发酵了起来,整个天地都被它占据,褪去了金,成为纯粹的、鲜艳的红色,像凝固的一团血。


    归墟的水开始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冒着泡,水汽蒸腾,已呈颓势,到底是得了太阳本源的力量,在僵持多年后,落日神魂终于有了能压抑归墟甚至吞并突破的机会。


    反观郁峥,因为力量被吞噬而变得虚弱不堪,肉身已然半透明,被血红的光束裹得几乎要看不见身形,唯有蔓延的烈火没有减弱半分,几乎要覆盖这半边水域。


    在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落日神魂终于停止了膨胀,只是愈发红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血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暗,如同搁置许久的污血,逐渐变成了黑色,因为干涸而开始收缩,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整个天地都在不安稳地摇晃。


    落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由最初的满足惬意转为慌乱恼怒,想要抽回困在郁峥身上的光束,然而已经太迟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太紧密,根本无法抽身,黑色的魔气愈发显眼,肆无忌惮地侵吞着落日神魂,如同天狗食日,从边角一口一口咬着,直到落日残破不堪,碎裂成无数块黑火,散落在天地间。


    整个归墟只剩下茫茫的水与火,二者相互融合,又相互排斥,都企图吞噬对方,又无法碾压,僵持不下间,在慢慢混为一体。


    困在郁峥身上的光束在落日四分五裂后自动断开,他单膝跪在自己的火焰之上,左手撑地,身形微晃,大概是想要站起来,可惜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只能维持着跪立的姿势,水与火碰撞出来的灼热气流将他浅金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不仅下半身空荡荡的,右手衣袖也成了空的,甚至右肩膀都塌陷下去一部分,发丝被吹得凌乱不堪,挡在脸上,勉强能窥见那双锐利的眼,但上半身依旧挺拔着,眼眸中映着火焰,亮得惊人,看上去并无太大影响。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离他不远处的火流上,他尚未抬眸望去,便听见带着笑意和揶揄的声音响起:“郁峥,你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把‘殄’的心脏留给了落日,就没考虑到要怎么才能杀了我么?”


    松松散散的,无论是音色还是语气都无比熟悉,郁峥甚至懒得抬头看一眼,尽管站都站不起来,他的态度还是有三分难改的傲气:“对付你还用不着。”


    “我真是羡慕你,明明已经知晓我是谁,还是能这么自信。”千衍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瞧着他,笑吟吟道,“不过你从小就是这样,做错了也永远不会承认。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一动不动,你拿我有办法么?”


    郁峥缄默,眼皮低垂,大概是真的被他戳中,难得流淌出颓势。


    千衍到底没有走得太近,在两三步外停住,仔仔细细打量着郁峥落拓的脸:“你用了‘殄’的心脏,便注定要跟落日同归于尽,现在只是吞噬肉身,过不了多久,神魂也会扛不住。”


    “殄”的心脏,是万物的终结,郁峥通过跟落日神魂的羁绊将其引入落日体内,的确可以毁灭落日,然而自己也不可避免地要接触到心脏,陨落是迟早的事。


    他将目光投向远处被火焰完完全全包裹住的落雁村:“倘若你的清瑶花陪着你,你或许还能保留一丝神魂,你二人原本便是应天运而生,互相弥补,可惜……”他收回目光,遗憾地摇摇头,“可惜你这孩子从小就轻狂又倔,总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其他人都应该在你的庇护之下,不要任何人的帮助,你将他留下,反倒是断了自己的一条生路,更是断了所有人的生路。过不了多久,归墟就要塌了,你们都会被埋葬在这里。”


    水与火在奇异地交融着,渐渐不分彼此,天地收缩所带来的越来越明显的压迫感在印证着他的话。


    他的声音在炸裂的噼啪声中缥缈无定:“而我,又失了一样乐趣,还得在这无趣的世间飘荡,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郁峥平静道:“你说得对,天命如此,胜负因果,早就已经定下,都在你的掌控之内。就连落日神魂的苏醒,清瑶族的分裂,也是你从中作梗。”


    千衍坦然承认:“不错。”


    “为什么?”郁峥问,“闲得慌么?”


    他的语气听上去平稳,但还是难掩讥讽,大抵扎根的天性是改不掉的,让千衍觉得有趣,悠然道:“闲得慌啊,倘若你是我,你就知道,一眼看到尽头会有多么无趣,不找点事做也太无聊了,天下越乱,我越高兴。”


    “闲得慌就去死。”郁峥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不耐烦,“别给想好好活着的人添乱。”


    就像是长辈听到了孩子天真的童言稚语,千衍呵呵笑起来:“去死……呵,我当然试过,试过终结这痛苦无趣的一生,可惜天命既定,生死哪能由我呢。”


    郁峥淡淡道:“你既然已经洞悉一切,又如何不由你?”


    他说话的时候,死亡已经悄悄从他的肩头爬上了脸,右侧的下颌已经露出了泛着淡金色光芒的白骨,还在缓慢蔓延着,可他瞧着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仿佛受损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


    千衍长长叹了口气:“你们都觉得洞悉一切是件好事,事实上,它正是痛苦的根源,一个可以看到结局的人,却无力改变结局,无论怎么做都会阴差阳错拐到既定的原点,想救的人,想改变的事,都实现不了,这才是真正的绝望。”


    他用悠然的语气说着哀伤的话,听起来并不能让人信服,郁峥看着他的眼睛,似有所悟,蓦然开口,突兀地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千衍,你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嗯?”千衍收敛思绪,对上他的瞳仁,好脾气问,“我最后看到的?”


    郁峥道:“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我要杀了你,又为什么对我很失望?”他专注地注视着对方,不紧不慢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因为你看到了么?看到是我杀了你,而且是用‘殄’的心脏杀了你?这是你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最后所看到的么?”


    “你既然已经猜到了,还是毫无办法。”他唇角的笑容未变,甚至神情都没有流露出一丝诧异,从容为郁峥解惑,“世事就是如此,万般皆不由己,即使你知道怎么才能杀了我,依旧……呃——”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狭长的双目微睁,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讶的表情,缓缓低下头颅,望向自己的胸膛。


    明明相隔几步远,明明郁峥被“殄”的心脏灼烧着,再无半点还击的可能,可仍有一只手刺穿了他的胸膛,刹那间,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和死亡的气息,无尽的绝望和疼痛铺天盖地而来,以不可抵抗的、极其强势的力量侵蚀进他的身体,甚至神魂都在被迅速吞噬着。


    郁峥轻声道:“是这样么?”


    在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后,千衍的瞳孔陡然放大。


    如同清晨的迷雾被阳光撕开,覆盖的虚幻白纱渐渐褪去,世界显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水与火依旧在焦灼地撕扯,互相消融缩减,噼里啪啦的水火怒吼声震彻空间,偌大的天地看起来并未改变,然而他面前的郁峥变了——


    仿佛时间倒流了一搬,郁峥不知为何由几步外的跪着变成了站在他面前,那本该被吞噬了大半肉身竟然是完好的,只有刺穿他的、作为媒介的右手化成了白骨,宽大的袖袍无法挡住,因为抬手的动作露出了一小截。


    “殄”的整颗心脏完全进入了他的身体,覆灭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眨眼间,他的胸膛处已经出现了一个大洞,就连骨头也在被缓缓腐蚀着。


    郁峥又问了一遍:“是这样么?”


    滔滔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却还是掩不住虚弱的苍白。


    千衍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自己在不断扩张的胸膛,在逐渐消失的身体,半晌,他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抬头望向郁峥身后的茫茫火海。


    郁峥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去,漠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松动。


    在翻涌的火热浪潮之中,他嗅到了一丝再熟悉不过的花香,仅仅是一瞬间,但还是让他捕捉到了,不知是宽慰还是告别,抑或是重逢。


    “原来如此,原来你的小朋友一直跟你在一起。”千衍露出了恍然的神色,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弯下了腰,直到被呛住,咳嗽了许久,才望着自己正在消失的双腿道,“原来杀了我的,是我最信任的眼睛,还有唯一的知己。”


    他只剩下最后的脖颈和头颅,悬空晃荡着,神情悠闲自在,眼睛里隐着泪花,装着火光,亮得像深夜的星。


    郁峥终于想起收回自己的右手,垂下时,衣袖被热风吹得紧紧贴在胳膊上,显出骨骼的轮廓,他注视着千衍,到底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你等到这一天,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结局,来证明天命可逆转么?”


    千衍笑道:“我早就不做逆转天命这种荒唐的梦了,你们这些没有被天命诅咒的幸福的人,又怎么会懂我呢?”


    郁峥道:“那是,为了报复?”


    千衍道:“我确实想过报复,报复没有经历过我的痛苦的世间,可无论我报不报复,一切皆成定局,我存不存在,都没有区别。”


    “那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奢望着能再见一面不可能见到的人罢了。”他扭过自己残缺不堪的头颅,看着漫天烈火,声音模糊不清,很快随着身体一同消散在风中。


    “可惜直到最后都是骗局,也没有实现这一点夙愿。”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一章结局,争取明晚肝完!看不懂的话下章会解释的qwq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是李煜的《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交待


    天地在因水火的抗衡飞快缩小,水域已然快要干涸,视野里只剩下无尽蔓延的烈火,成为最后的护盾。


    然而这护盾也仅是权宜之计,过不了多久,归墟就会完全崩塌消失。


    郁峥偏头而望,似乎在火光和迷蒙的雾气中看见了模糊的身影,心不由被攥紧,却没有时间再多看多想,只抬起尚且存在的左手,从袖中飞出一道泠泠白光,如冰刀霜剑在半空中划开细长的裂缝,搭起一座狭窄的冰桥,尽头是白茫茫一点,不知通往何方。


    这正是郁峥在化开雪原后得到的鱼线,龙伯族的鱼线可以寻觅到生命,在归墟和落日都奄奄一息之后,挣开了归墟的束缚,找到了外界的路。


    这是落日告诉他的离开的方法,他们本为同根,完全可以避开天机神衍进行隐秘交流。


    没有人会乐意被人操纵,即使是残留的神魂也不例外,被天机神衍强行唤醒后,落日神魂的确十分兴奋,可完全被人控制的乏力和恼怒很快覆盖了重生的喜悦,自由而生与成为傀儡而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当对于生的渴望被消磨殆尽之后,只剩下只剩下沦为傀儡的折磨和痛苦,这样的痛苦是无止尽的,天机神衍不死,它就一直不得解脱。所以,它甘愿向郁峥献祭自己的神魂,不仅是为了解脱,更是要天机神衍的命。


    想要天机神衍的命看上去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可以预见一切会发生的事足以让其避开所有不利,然而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不会有完全无解的存在,倘若可以摘除对方这个神力——或者只是短暂的蒙蔽,那么其本体将会不堪一击。


    又有什么会是天机神衍看不穿的呢?答案很简单,那便是死亡。无论是谁,在真正身殒之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一个已经习惯于预见的人,明明看见了自己如何身殒却无法规避,必会心有不甘,不能忍受世上有他不知晓的谜团,宁愿等待千万年也要亲身验证。


    郁峥不了解天机神衍,但他和复生后的天机神衍一同长大,相识千年,所了解的只是对方想让他了解的,但也能透过随性轻浮的表象看见内里的疯狂扭曲和执拗。千衍不会无缘无故同自己交好,形影不离,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千衍所能看到的生命的尽头,是自己手刃了对方。因此在他出世之时,千衍也随之复生,以一个合适的身份来近距离观察他这个仇人。


    此事但凡多细想一点都令人发毛,好在郁峥也并非常人,不会因此而产生什么畏惧之心,只想着自己有什么是会让对方忌惮的。


    两千多年下来,千衍早已将他的能力摸了个透彻,普通的方法断然不能伤其分毫,唯一值得被忌惮的,只有在归墟中得到的“殄”的心脏,此物拥有绝对性的毁灭的能力,稍微碰到就能吞噬皮肉,无法再生,如若被整颗心脏侵蚀,更是神魂不保,彻底湮灭,谁都不能抗衡。所以,他推断千衍看到的最后的死亡,是自己用“殄”的心脏彻底吞噬了对方。


    但避开这样简单的举动轻而易举,只要千衍不现身,一直在背后操纵,就没人能拿他怎么样,心脏更不是可以重复使用的东西,若是郁峥用来对付落日神魂,那同样也逃不过被心脏吞噬,这场危机便算是化解了。


    根据郁峥对他的了解,在危机化解之后,他必然会胸有成竹地现身,以胜利者的姿态,用遗憾和惋惜跟自己做最后的告别,嘲讽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是最好的时机。


    既然天机神衍看到了,那这一幕必然是会发生的,可天机神衍看到的是真的么?倘若是假象,要如何制造出能蒙蔽住对方的假象来骗取对方的现身,从而用心脏将其吞噬,终结这混乱的一切呢?


    至此,唯一的也是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蒙蔽天机神衍的眼睛?万物相生相克,同天机神衍相克的又会是什么?


    郁峥不知道,但拂霜知道。当拂霜出现在他身边时,他看不到对方,却能清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他们之间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不需要言语和眼神的交流,仅仅依靠同心铃的传递,便能明了对方的所想及打算。


    郁峥本不同意拂霜涉险,可拂霜偏偏比他还要执拗,他的坚持在对方面前不值一提,更怕表现异常让天机神衍发现拂霜在他身边,只有妥协的份。


    清瑶族本就擅幻术,在归墟中沉淀多年的雾是唯一能迷惑到天机神衍的,拂霜出现之后,天地便笼罩在清瑶族的迷雾中,他隐匿其间,做最后的布局人。


    若是改变天地格局恐怕会让天机神衍嗅到端倪,因而拂霜没有太大布局,只稍稍在郁峥身上做了改变——落日神魂的确是郁峥所杀,尸首碎裂,同归墟相互吞噬,但并非用了“殄”的心脏,是郁峥本身的魔气侵入落日神魂体内,将其撕开,心脏亦是魔气积淀而成,被迷雾一混淆,无人可以分辨出来。


    冰桥架起之后,那些本该沉溺于水域之中的水球竟然自火海中渐渐浮现出来,立在冰桥另一侧,随即水球破碎,露出里面的人——都是灵川的人,他们进入归墟不久,被落日神魂攥在手里当作和郁峥谈判的筹码,尚且留有几分性命。至于落日神魂原本的信徒,早就被抽光灵力,剩下干枯的躯壳,成为落日的陪葬品。


    郁峥的视线还是忍不住投向冰桥的另一侧,在重重叠叠的乌压压人潮中,精准地捕捉到了拂霜,隔着白茫茫的冰桥,还有躁动的焰光,拂霜在他眼里成了一抹极淡极薄的孤影,他却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和他交叠在了一起,以至于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目光交汇的一瞬太短暂,短暂得像是个错觉,他看见拂霜被灵川人团团围住,身形微动,在温声安抚族人,并让他们不要耽误时间,尽快通过冰桥回到现世。


    人潮涌入冰桥,飞速流向通往现世的出口,郁峥见拂霜引导得很好,于是转身前往落雁村,他早已隐匿身形,没有让任何灵川人发现自己,如此一来,灵川人会将拂霜当成唯一的救世主,便于拂霜立威,出去之后成为真正的灵川之主,无人再有二心。


    这大概是他能为小花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和拂霜之间隔了冰桥,隔了火,隔了人潮,隔了太多,直到他进入落雁村,被火焰彻底隔绝,拂霜也没有一丝挽留的意思,甚至连踌躇也不曾。


    他想,这是一件好事,小花的心里不再装着他半分,可以毫无负担地回归现世,他的消失不会对小花造成任何影响。


    可是失落和伤怀完全不由人,还是侵占了他全身,紧紧握住了他的心脏肆意蹂躏,堵得他呼吸困难。


    他进入落雁村,所有人都在村口等他,似乎预料到他会回来,目光齐齐落在他空荡荡的右边袖袍上,他没有解释,只微抬下颌,示意被他撕开一道裂隙的村口:“快走。”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的是天权,无需多言,天权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当即领着众人朝村外走,年轻的少男少女苏醒没多久,什么也不知道,只懵懵懂懂跟在后面,一眼能望见村外架起的冰桥,许多人在其间匆匆穿行,通向未知的外界。


    郁峥目送他们走上桥,转头望向依旧留在原地的众神:“怎么还不走?马上就要塌了。”


    他说着责怪的话,脸上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眉眼隐隐透着飞扬的志满,他们看着他,神情和悦,又有几分怜惜和哀悯。


    “郁峥,我们留在这里太久了,太久了,久到已经和这里融为一体。”天帝缓缓开口,难得对郁峥语气和顺而耐心,“我们和你一样,都离不开了。”


    郁峥眉目间风发的意气霎时凝固,继而被慢慢抹开,换成一丝不敢置信,以及肉眼可见的落寞,好像千百年来的努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变得毫无意义。


    “是新的开始,一切都是新的。”他们微笑着,反过来安慰他,“我们这些旧人的生死不重要了,草木发新芽,新的秩序也将会建立,这是好事啊。”


    的确,是好事,一切都是崭新的,旧的事物会如枝头落叶,成泥成尘,何尝不是一种新生。


    归墟塌陷的声音震耳欲聋,缩减成小小的一团,在拼命挤压着赤红火焰包裹的这一小方天地,郁峥朝桥头慢慢走去,人潮流淌得飞快,短短时间内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一些不知被什么耽误了,在急匆匆赶着路。


    冰桥已经在烈火的冲击下慢慢融化,水滴滴答答落着,浇在火焰上,瞬间化为灼热的水汽,形成长长一道氤氲的雾,于是桥上的人都化为了黑点,很快一个黑点也不见了。


    郁峥没看见拂霜的身影,大抵已经和灵川人一同出去了,反倒是在桥头看见了天权等四人,眼巴巴瞧着他,在他走近之后,齐齐喊了一声“帝君”。


    郁峥问:“怎么还不走?看不见这里要塌了么?”


    天璇的眼泪霎时就掉了下来:“我们跟帝君一起走。”


    郁峥平静道:“我走不了了。”


    四人齐齐跪在他面前,膝盖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声音皆带了哽咽:“那我们就陪帝君一同留下。”


    郁峥还未开口,天璇便抽噎道:“我等本乱世流离之人,孤苦无依之辈,是帝君收留了我们,教诗书,授技艺,明道义,帝君之于我们,不仅是帝君,更是再生父亲。帝君如今遭逢危难,我们若是弃帝君于不顾,苟且偷生,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她话音未落,其下已是一片不成形的哽咽之声:“我等与帝君共生死!”


    似乎早就有所预料,郁峥的脸上并未出现动容之色,目光扫过四人,没有赞许,也没有呵斥,反倒说起不相干的事来:“归墟中出去的人太多,口舌纷杂,此间种种隐瞒不住,我于此身殒的消息,必然要传遍天下,长执、春驰、余明,我在时就敢蠢蠢欲动,我不在后,定会更加肆无忌惮,争权夺势,玉衡柔顺,开阳无心,摇光稚嫩,毫无反抗之力,昆吾山沦陷只在一瞬,倘若你们七人合力,尚能抵挡些时日,支撑到天权晋升,尚且能制衡。”


    他转向天权,继续道:“天权,我所有之物尽数归你,待出去之后,你立即前往大言山,那是太阳升起之地,亦是我出生的地方,你带我的所有之物去那里修炼,不出数日便可晋升。”


    他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些许变化,缓声道:“我儿因我耽误许久,生长滞缓,你晋升之后,便带他一同前往大言山,同根同源之地,想必能助他化形。”


    天权垂泪,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似的,竟是一声应和也发不出来。


    “此劫之后,灵川还要休生养息,暂且不会入世,但时事变幻莫测,恐怕由不得他们决定,天璇,你速去灵川敲定结盟一事,并昭告天下,能暂且震慑有心之徒。”说及此处,他微微一顿,声音放轻了许多,“拂霜年纪尚小,未经大事,少不得有小人图谋不轨,迷惑作乱,你陪着他,多加看顾,别让他……”


    他蓦然噤声,没有再说下去,倘若有人抬眼仔细端详,才能在他脸上窥探出一丝哀戚。


    “天枢,你生性散漫,不喜拘束,但天权不在的时日,还需得你来挑起大梁,天玑会帮衬着你。”


    天枢抽泣:“让帝君失望了。”


    “生性如此,各司其职,你也没有出过差错,我不曾对谁失望。”郁峥道,“道阻且长,你们要替我走剩下的路,不叫苟且偷生。”


    “走吧,别停留。”他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是柔和,“我不曾教过你们意气用事。”


    冰桥融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天权总算从喉咙中挤出一声“是”,朝着郁峥重重磕了个头,低声朝另外三人道:“走。”


    天枢和天玑都一样朝郁峥磕了个头,忍住眼泪起身追随他,只有天璇哭得不成人形,近乎晕厥,天枢拽起她的胳膊,强行将她拖上冰桥,飞速朝出口赶去。


    行至桥中,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回首望向桥头,但见郁峥孑然而立,衣袂飞扬,沉稳如山,然而未曾看清最后一眼,嚣张的火焰就立即扑上了冰桥,隔绝了所有的视野,使得入眼皆是赤红的烈火,不许他们再流连。


    作者有话说:


    小叶:照顾好我老婆孩子


    太多了一章没写完QAQ下一章!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终


    纷纷扰扰的人声消失,天地陡然变得孤寂而萧索,郁峥转过身,看见落雁村村口被撕开的火焰裂缝已经接近愈合,透过缝隙,可以窥探到里面人影憧憧,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来来往往,在缝隙合拢的一瞬彻底消失,永远被埋葬在此地。


    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反而没有想太多,甚至比以往都要平静,只默默算着没有人再需要他的庇护,于是开始收起自己的火流,让坍塌的归墟涌向自己,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分神。


    直到最后一刻,他心里最记挂的,依旧是远若隔世的妻儿。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可偏偏拂霜的脸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心间浮现,前尘往事,林林总总,都拼了命地往他脑子里挤,走马灯一样过着,他想他还没来得及弥补的过错,想他那未能化形的孩子能不能健全,想拂霜日后无人可依会不会遭受欺凌,想他们孤儿寡父前路必然坎坷多舛……


    他在内心嘲笑自己,觉得弥留之际有这等万千思绪着实徒劳,除了平添悔意外没有任何作用,更荒谬的是,他大概太执念入骨,竟然看见拂霜站在前方不远处凝望着他,身后是闭合的落雁村和流淌的赤火,没有雾,没有人潮,没有任何隔阂,就这样清晰地相望着,眉梢眼角,每一处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先是一怔,随即另一半同心铃毫不掩饰的存在感打破了他的侥幸心,印证了这分明是拂霜本人时,他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脱口而问:“怎么还不走?”


    和询问天权四人时不同,他此刻明显慌乱起来,冰桥摇摇欲坠,坍塌只在瞬息.拂霜为什么会凭空出现,为什么要留下来,没有随着灵川人一同离开,他都思考不过来,只有身体本能向前,大步走到拂霜身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就要往桥上拽,拂霜却不愿意,强行甩袖挣脱他:“我跟你一起走。”


    世界突然定格住,悸动和焦急在刹那间达到顶峰,郁峥怎么都没想过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片刻恍神后,心绪又被现实浇灭,只剩下空落落的怅惘,低声道:“小花,我走不了了。”


    在触碰到心脏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和死亡绑定在了一起,无法离开归墟。


    他不敢多加揣摩对方的意思,更不敢燃起一丝希冀,除了一个苍白无力的解释,他别无他法。


    拂霜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走不了,那我也走不了。”


    “为什么?!”郁峥这回反应了过来,慌忙抓着他上上下下检查他的身体,“哪里伤到了?!”


    除非小花跟他一样,都沾到了“殄”的心脏,否则怎么会出不去?可是一路走来,他未曾有分毫怠慢,根本没有让小花受到一丝伤害,他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慌得手都有些发软,使不出力了,拂霜轻易便挣开了他的束缚,反握住他的胳膊:“别摸了,我没有沾上。”


    郁峥顿住,被他握住之后,当即身体僵硬,目光凝在他的脸上,连视线也不敢移动半分,继而才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声音干涩至极:“那是怎么了?”


    他来不及幻化出新的皮肉,拂霜抓到的正是他的右臂,被衣袖裹着的细细一把骨头,顿觉十分酸楚,眼里便洇了些湿意:“郁峥,你感受不到么?我的命已经与你的相连了,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你离不开,我也一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的悲切,还有悲切中夹杂的生死同命的一丝喜悦与酸楚,都顺着同心铃蔓延到郁峥的心里,有什么被遗落的过往重新在脑海中聚集起来,一下子拨云开雾,清晰明了。


    在他被落日刺穿全身后,拂霜一直在替他愈合伤口,他为什么能好那么快,为什么之后拂霜匆匆离去,陷入昏迷不醒的境地……是因为在那时,拂霜就已经将自己的生命同他的相连,而后因为力竭倒下。


    他明白小花定是在迷雾中记起了从前,不愿意见自己,也是同自己一样不愿意面对现实,却从未想过,在这段感情中,小花才是最坚定的、不曾有半分犹疑那个,在做出生死同命决定的那一刻起,小花就已经原谅了他,让这段感情延续下去。


    或者说,小花完全没有“做决定”这个想法,而是直接将生命分给了他,在小花的意识里,根本没有“原谅”和“犹豫”的念头,只有对他全心全意的爱。


    是全心全意的、纯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爱。


    霎时大喜大悲一同朝郁峥汹涌奔腾而入,堵在他的心口和嗓眼里,叫他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他的眼睛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流泪,像一个刚被法术赋予了生命的木偶,迎上了刺眼的阳光,脸上莫名淌出了河。


    他的犹疑、担忧、害怕,等等等等,那些曾经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他心头让他痛苦万分的东西,在这样纯粹至洁的爱意面前,统统成了笑柄,是如此卑劣不堪,无力渺小,他倾尽此生所有,也配不上这样的爱意。


    他活了太久,见过也拥有过太多珍宝,可是所有的加起来,也没有资格和这一样媲美。


    不会再有了,世上不会再有比小花的爱更珍贵的东西了。


    他是多么可憎啊,竟然用最世俗的目光来玷污最珍贵的东西。


    他还是像个刚刚拥有生命的木偶一样呆立着,不会动,不会做表情,双目静静流着泪,只有拂霜微微发颤的声音一字一字砸进他心头。


    “从前在落雁村的时候,我想把我的生命分给你,可那时我无知无能,没有一点办法,才会让你离开,引发诸多事端。现在我能做到了,好在还不算迟,也算圆了当年。”


    郁峥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木偶一般艰难地模仿常人说话:“不是的,与你无关,都是我的错……”


    “就是你的错。”拂霜难得有了一点强硬的态度,打断了他的话,积蓄在眼眶里的泪却随之潸然而落,“郁峥,小孩都知道做错事要补过要偿还,可是你不但没有补偿我,还一次次将我丢下。”


    他的声音因为哽咽而迟缓了一下:“你还教导别人事不过三,自己却做不到。在昆吾山要同我断绝,抛弃我第一次;落雁村里,你都不愿意等我醒来,就自己离开,抛弃我第二次;现在又要只身赴死,按照你的意愿留我独活于世,是第三次。你怎么能丢下我不顾?”


    他的眼泪愈发汹涌,忍不住抽噎起来,郁峥想要解释,却遗失了话语的能力,声音越来越轻:“并非我不愿意等你,我想你不愿意见我,何必再惹你心烦……”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拂霜反驳他,“郁峥,你从抛弃我到回心转意来找我,用了多久?你等我见一面,又等了多久?你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等我。你走那么快,为什么就不能等我一下,等我跟你一起走?


    “郁峥,做错了事是要补偿的,你欠我太多了,一样都没有还。你怎么能放心将我丢下?


    “我恨你,怨你,可是再恨再怨,我都还是喜欢你。”


    感情是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东西,过去和现在,阿初和拂霜,他的心意都没办法改变。


    “是喜欢你。”拂霜放轻了声音,用朦胧的泪眼凝望着他,“夫君,无论是阿初还是拂霜,阿叶还是郁峥,从头到尾的喜欢,都是我们,是我与你。”


    “是我与你。”他将这四个字重复咬了一遍,原本有些止住的泪又大滴大滴滚滚而落,“无论是落雁村那七年,还是别后重逢,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觉得很幸福。”


    郁峥瞳孔微缩,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任何事物,却觉心头大动,有什么东西一松,从他身上离去。


    赤红的火流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金黄色,明亮炽热,如同正午最盛时的烈阳,光明照耀四方。


    冰桥在他们身后断裂,跌入火流之中,彻底融化,拂霜松开他的胳膊,定定看着他,手慢慢抚上他的脸。


    “夫君,生同衾,死同穴,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金黄的火焰比任何时候都要气势汹汹,湮灭了归墟仅剩的方寸之地,吞没了最后的相拥。


    生同衾,死同穴,花与叶永远不分开。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希望七夕能肝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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