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叶流玉冷着一张俏脸走进南风馆的二楼厢房。
一进门,她就环抱双手,坐在正对大门的座位上,翘起二郎腿。
谢云泽小心翼翼地唤她:“阿玉……”
叶流玉冷哼:“这是我朋友们才能喊的名字,我们有这么熟吗?”
说完,她想了想,这好像还真是谢云泽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以往只有她连名带姓地叫过他。
这么一看,大家的确挺不熟的。
玄霄宗前来收徒之事一经传开,城中其他大大小小的世家比老百姓们更加兴奋,毕竟世家贵族们比老百姓更知道踏入玄霄宗意味着什么。
若是家中后辈有望进入玄霄宗,即便是外门弟子说出去面上也有光,历练几年回来继承家业再好不过。
于是城中所设三处灵根测试点,一大早便排起了长队,派了小厮来为自家少爷小姐排队的、凑热闹的、自命不凡的、想来试试的······
密密麻麻的人喧嚣挤嚷着,从街这头排到了那头,此等盛况只有荷灯节才能相比了。
而此刻林家会客厅中,已摆放好了一块测灵石。
高堂之上所坐并非林水御和林夫人,而是极为年轻的一男一女,他们便是昨日虞芷所说的顾淮和云星华。
他们如今步入道途不过五十年,却已是筑基后期修为,不久便要冲击金丹,想来皆是个天级单灵根,前途不可限量。
对于修士来说,天资最重要,若是天级单灵根,他便是心性与悟性再差,最慢也会在五百年内修得金丹,而在此之下者,再勤奋修炼最快也需要百年之久才能修得金丹。
天资之差异在修道一途上犹如鸿沟天堑,故而天资卓绝之人才愈发引人嫉妒艳羡。
林水御坐在下首,拱手夸赞道,“两位道友真是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金丹将成,林某自愧不如啊!”
顾淮于上位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前辈谬赞了。”
这位林家主瞧着人模狗样的,若不是他昨晚闲来无事出去找酒喝,也不会从几个喝大了的汉子口中听闻他干得那些腌臜事。
又知晓了前几日林家二小姐失足落水的消息,林水御现下还瞒着他们不肯说,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林水御察觉顾淮的奇怪态度,却一时也想不到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好继续恭维道,“怎么能说谬赞,修炼五十年便有把握冲击金丹,实属少年英才啊。”
“您家不也有一位英才吗?”顾淮笑了笑,扫过坐在后面的林墨梅等人,问道,“哪位是天级火灵根?让我和星华看看未来小师妹长什么样。”
气氛顿时沉寂下来,倒茶的婢女手下都放轻了动作,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林水御脸色瞬间僵硬,嘴唇蠕动两下,未出声先流下两行清泪,声音哽咽,“二位不知,我那女儿许是命不好,没有进入玄霄宗的福分,已于数日前身亡了。”
“哦?”顾淮挑了挑眉,全然没有敬畏之意,反而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不应该啊,若是天级火灵根,这个年岁应该已经步入练气甚至筑基期了,怎会莫名其妙死去?”
林水御被他几句话问得噎住,也瞬间明白过来,眼前这两人乃至玄霄宗众人恐怕已听闻玉儿之死。
“失足落水”这等借口也就糊弄糊弄城中百姓,说给顾淮和云星华听根本不会相信,他们必定是听闻后觉得颇为蹊跷,此刻才会拿话来诈他。
心魔入体之事绝不能让他们知晓,初入道途便生心魔,这摆明了是说他们林家教导不严。
玉儿已死,绝不能再影响墨梅、墨竹和墨兰他们。
就在他思绪急转想对策之时,林夫人突然啜泣一声,接着哀嚎出声,“我可怜的孩子啊,是娘没有照顾好你,都是娘的错!”
林水御反应过来当即开口斥道,“二位道友还在此,你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旁边一直无甚动静的云星华突然伸手,搭在顾淮的胳膊上,两人对视一眼,顾淮挑了挑眉,坐正了身体不再说话。
“林前辈、夫人,请节哀顺变,”云星华打断林水御,垂眸看向台下做戏的二人,微微笑了笑,“我二人并非有意追问,实在是我等此次便是冲着天级火灵根而来,如今突然得知林小姐猝然离世,一时失望才会如此,还请二位见谅。”
林夫人哭泣声渐弱,环着安慰她的林墨梅,眼眶红红看向云星华,感激道,“多谢道友体谅。”
“道友客气,”她声音柔和却不容置喙,不疾不徐地说道,“既如此,便请林前辈将府中十六岁以下的少年少女们都唤来此处,半个时辰之后,我和顾淮一一为他们测试资质。”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在旁伺候的仆婢们面面相觑,惊讶之余,眼中都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他们比外面的普通百姓更加明白,修道意味着什么,凭他们的身份若能进入玄霄宗,不亚于一步登天。
林墨梅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多说什么,林墨竹却大咧咧地开口,面带不屑道,“二位仙师,那些下人们也要与我们一起测试吗?”
顾淮眼眸深深,看向坐姿歪斜的林墨竹,勾唇笑道,“没错。若是二少爷不想与他们一起测试灵根,大可不参加,当初之诺便也不作数了。”
此话一出,林水御脸色一变,立刻向林夫人使了眼色。
林夫人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林墨梅拉住弟弟,赔笑道,“我即刻吩咐下去,还请道友稍候片刻。”
顾淮似笑非笑,“那就麻烦夫人了。”
说罢,他转头冲云星华笑着眨了眨眼,云星华端起茶杯,掩住了唇边的笑意。
既然林家不仁在先,那也别怪他们不义。“阿嚏——”
耳边炸开的喷嚏声将叶流玉从梦境中唤回,她坐起身子,搓了搓两臂,寒风无孔不入,冻得她脸颊青紫,忍不住瑟瑟发抖。
冬日月朗星稀,月光自头顶屋瓦破损处透进来,勉强能看清破庙中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守着篝火的人看了她一眼,往里面添了两根柴。
天寒日暖,来煎人寿。
离北秋收刚刚开始,突遭暴玉,顷刻之间数万亩粮食埋在了皑皑白玉之下,颗粒无收。
千万流民南下,距离北最近的飞玉城便是他们第一个落脚点。
叶流玉也在其中。
她眉头微蹩,瞥了眼挤在身边的小男孩,又躺了下去,望着破漏屋瓦之外的几颗星星出神。
方才厮杀景象并非梦境,而是她的死劫。
世有上古神器鸿蒙镜,诞生于混沌初期,可推演未来,亦可见照镜者的未来死劫,更有传说,可助其勘破死劫。
修行问道本为夺天地之造化,获得寿与天齐、移山填海之能的代价便是死劫,勘破自然风光无限,若深陷其中,必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仅凭助修者勘破死劫这一条,鸿蒙镜一旦现世,必会引来腥风血雨。
叶流玉身为魔尊,六界之中唯有神尊能与她一战,偶然听闻鸿蒙镜踪迹,便起了兴趣夺来,置于夜台之上。
可那破镜子在她手里千年之久,从未有过动静,乌沉镜面连照个影都不行,却于前几日突然将她拉入其中。
尸山血海,魔界沦为炼狱,她之死劫,皆拜一人所赐——神尊谢云泽。
神魔两界自千年前联手封印修罗族之后,失去了同仇敌忾的敌人,关系便一日不如一日。
千年恩怨时至今日,已到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眼见战争在所难免,叶流玉本想潜入神界先发制人,却不料这临界关头,谢云泽居然下凡渡劫了。
想到鸿蒙镜上浮现的金色批字,叶流玉眯了眯眼,
历情五世,引其动情;
而后杀之,可损神魂;
五世皆杀,情劫不渡;
其位难归,死劫自破。
谢云泽历劫,对她来说反倒是勘破死劫、挽救魔界被屠的最好时机。
神族与魔族修行之路不同,魔族修为增长虽快,却有邪魔伴生,一旦压制不住便会被它代替,彻底失去意识,变成只知杀戮的邪魔。
神族则皆为天地生养,生来就有移山填海之能,但若想再进一步,则需历劫。
与死劫不同,神族历劫为修行之法,由天道定夺,乃是为了磨炼心性,从中悟出真谛者便可突破,继而回归神位,等待下一次机缘。
失败者便会难以归位,就此陷入轮回不再为神,泯然众人。
鸿蒙镜昭示,谢云泽需历五世情劫,第一世便投身于飞玉城林家,成了林家的大少爷——林墨芝。
受六界盟约所限,叶流玉为了避免惊动其余五界,明面上宣布闭关修行,出关之日不定,暗中却封闭浑身魔气修为,神魂脱体而出来到人界。
赶往飞玉城途中,她恰好遇见这支目的地相同的流民队伍,又碰上一名饥肠辘辘、冻死梦中不久的小女孩,便顺理成章地附在了她的身上。
说来也巧,这小女孩名叫叶微玉,与她的名讳仅一字之差,命运却天差万别。
一个高高在上、与天同寿,一个髫年之岁、冻毙风玉。
唯有一处引叶流玉侧目,她拥有天级冰灵根,若假以时日进入修真门派,必定会大放异彩。
只可惜,她死了。
为了招揽天级火灵根,避免被其他二宗率先下手,宗门曾予林家承诺,会额外赠予林家三个入宗名额,相当于将林家另外三个孩子也纳入其中,给足了面子。
可如今天级火灵根没了,他们总要筛一筛府中其他人,再出一位天级单灵根自然好,若是没有,只能勉强收下那个天级金火双灵根交差了。
云星华放下茶杯,突觉一道炽热视线盯着自己,她唇边笑意微敛,侧眸看去,便见林墨竹直愣愣看过来,半点都不遮掩露骨神色。
她皱了皱眉,指间动作变换,暗中一点,幻化出无数刀光剑影直冲林墨竹而去。
众人只见林墨竹大叫一声,整个人猛地朝后翻去,摔了个四脚朝天,还状似疯魔地胡乱踢打,大喊大叫,“救命啊!爹!娘!来人!刀!剑!有刀砍过来了!”
众人起初未反应过来,面面相觑时皆是疑惑,何来刀剑?
旁边的林墨梅眼中闪过嫌弃,向旁边挪了挪,装作被吓坏的模样,趁机起身避得远些。
林墨兰跟着起身,怯生生地看着在地上翻滚的林墨竹,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想要去扶他却又不敢伸手,最终后退了两步。
林水御清谢自家儿子的本性,略一思索便知他又动了歪心思,只是云星华岂是好惹的,到头来反被人戏弄,闹出这么大的笑话!
林夫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她丧女不久,心情尚未平复,如今见林墨竹大呼救命,应激一般扑上前去抱住林墨竹,连声唤“竹儿别怕”,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云星华收了手,垂眸无甚表情地看着眼前人仰马翻的一堆人,心中冷笑。
顾淮则不屑演示,极为厌恶地瞪了眼粗喘着气的林墨竹,若非云星华及时出手拦住他,林墨竹又要遭受一波恐怖幻觉了。
经此一闹,林家再没出什么幺蛾子,乖乖按照他们的要求安排下去。
半个时辰后。
叶流玉被绿漪一路硬扯着,塞进了会客厅的长队后面。
门外。
燕瑶听着里面的动静,迟疑地转头看向诸葛无忌。
“他们好像没问题了,我们还进去么?”
诸葛无忌沉默地翻着他的迷之百科全书:“……进去做什么,看他们打情骂俏吗?”
他顿了顿,做出决定:“走吧,我们去书肆。”
第 32 章 032
032.
谢云泽显然不是一个优秀的技师,但好在他很有服务意识。
让力道重就重,轻就轻,指哪按哪儿,还很懂得关注顾客的反应,知道根据反馈及时调整……南风馆没邀请他加入算是一大损失。
叶流玉本来只是想让他随便按按的,到最后已经放松身体享受了起来,趴在软垫上舒服得哼哼唧唧。
“这边也要按,快点快点。”
她翻过身,抬起另一条腿,催促似的踢了踢谢云泽的胳膊,青年顺从地接住,隔着纱裙给她轻轻按压。
叶流玉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
“嗯~”
“你这么瞪着我作甚,怎么,不满意吗?”
林墨玉似乎觉得叶流玉不服输、瞪着自己的模样过于好笑,还捏住她的两颊左右晃了晃。
“让你陪着那死瞎子不好吗?”
叶流玉猛地偏头甩开她的手,恨恨道,“坏女人,不准你骂大少爷!”
林墨玉面色突变,抬手就是一巴掌,随后拔出挂在腰间的短刃,神情狰狞朝叶流玉的右眼刺了下去。
叶流玉害怕地闭紧了眼睛,连带着浑身都在颤抖,身后两名按住她的嬷嬷也露出不忍之色,偏过头去。
眼见短刃就要插入她的眼睛,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住手!”天气渐渐热起来,林墨芝的病似乎畏寒,待到夏日里便好多了,绿漪一个人操持松鹤院大小事,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叶流玉也算勉强能用了,除了不让她出院门,其余的杂活儿绿漪都放心交给她干了。
许昌还在时,绿漪清闲,所以能多抽出些时间盯着她,如今她可没这等闲功夫。
“你听着些响动,若有人来扣门,只说待回禀大少爷之后再给答复,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见叶流玉点头,绿漪耳提面命,“大少爷脾胃虚,用饭的时候不要来打扰,待我从屋里出来后再行禀报。明白了吗?”
叶流玉继续点头,“明白了。”
每日黄昏时分,绿漪都会进入林墨芝的屋子,服侍他用晚餐和服药,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出来。
比之早晨和午时,时间颇长,但算上服药的时间,似乎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叶流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扣扣扣——”
“谁呀?”
叶流玉探出头,入目是笑眯眯地张管家。
“绿漪呢?”
叶流玉将门略微开大了些,眨了眨眼睛问道,“绿漪姐姐在忙,张管家有什么事儿吗?”
“倒是没什么急事儿,”张管家摆了摆手,“夏日近了,该给少爷小姐们做夏装,我今日就是来问问大少爷有什么要求?”
叶流玉照着绿漪交代的话说了一遍,“我需要请示大少爷,但大少爷这会儿在忙,等我问过了再给您答复。”
张管家见她说起话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与方才截然不同,他之前被绿漪用这类话搪塞过好几次,一看便知是谁教的。
他忍不住笑了笑,“无事,就不打扰大少爷了,我便还按照以前的来做吧。”
说罢,他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叶流玉同他道别,合上门之后,看向主屋禁闭的门扉,抬步走了过去。
她轻步靠近门前,静静停了片刻,屋内没有半点声响,皱着眉敲了敲门。
果然,无人应声。
叶流玉思索片刻,伸手使劲推了推门,她从勉强推开的门缝里看见里面竟挂着一把锁。
吃个饭而已,何需锁门?
她想了想,绕到林墨芝卧房侧面的窗户旁,踮起脚将耳朵贴上去细细听了起来。
里面一片寂静。
这扇窗户距离桌子最近,就算林墨芝用餐轻拿轻放,也不至于一丝碗筷碰撞的声音也无。
只有一种可能,屋内没人。
且林墨芝的屋内有通往别处的秘密通道。
叶流玉眯了眯眼,每日一个时辰,需要在林府之间往返,再加之办事的时间,能到之地的范围并不大。
但若是从屋内走暗道出府,随后立即乘坐镶嵌了神行石的马车、兽车之类,整个飞玉城都在范围内。
林墨芝究竟去了哪里难以推测,她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不过这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个重新把火烧起来的机会。
叶流玉立在窗户旁,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日隐西沉时分,才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机括声。
她快步离开窗户前,绕到了后院拾起斧头,继续劈起了柴。
绿漪从前院过来,见她正劈柴也没多说什么,随口说了一句,“天色暗了,明天再劈吧。”
她似乎觉得自己说话像是在关心叶流玉,又回过头来嘴硬道,“看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别又受伤了。”
“好,”叶流玉依旧像以前一样,笑眯了眼,“谢谢绿漪姐姐。”
林墨玉一顿,看都没回头看,咬牙继续向下刺去。
“锵——”
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飞速而来,刹那间火花飞溅,弹飞了林墨玉手中的短刃。
“爹!”林墨玉气得跺脚,“您这是干什么?!”
林水御沉着脸大步而来,挥手让两个嬷嬷松开叶流玉,一巴掌将林墨玉扇倒在地。
“你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回望林水御,从小父亲连骂都不忍心,今日竟在这么多人面前结结实实打了她。
这打击对林墨玉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让她当场呆愣住,半晌都没缓过劲儿来。
直到她看见那个徐徐步入花园、白纱蒙眼的身影。
叶流玉被嬷嬷使大力按在地上久了,现下就算放开,两个膝盖也早跪麻了,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
绿漪见状,上前两步搀起了她,顺手为她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绿漪姐姐,”叶流玉方才被欺负狠了都没流泪,撑腰的人来了反倒眼眶红红,瘪了瘪嘴,“对不起,我把饭洒了。”
绿漪看都没看地上的饭渣,张嘴就道,“不是你的错,该道歉的另有其人。”
林墨芝静静站在原地,轻轻唤了一声,“父亲。”
林水御颇为难地看了眼双眸噙泪的林墨玉,心中闪过一丝疼惜,但紧接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
“玉儿,向她道歉。”
“爹,你在说什么?”林墨玉震惊,“你要我向一个贱婢道歉?!”
林墨芝皱了皱眉,“二妹妹,慎言。”
林墨玉当即变了脸色,她腾地站起来,指着林墨芝怒骂道,“克疯亲娘的死瞎子,谁是你‘二妹妹’!”
叶流玉感觉到绿漪扶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仰头见她脸颊绷紧、牙关紧咬,一副忍耐到极致的模样,林墨芝却依旧神色未变,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林水御正要发怒,突闻花园另一边响起一道女声,“老爷,玉儿是你我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您真的忍心让她如此吗?”
叶流玉敏锐地察觉到,林墨芝握着竹杖的手收紧了一瞬。
看来,迎面走来这位风韵尚存的妇人就是林夫人了。
林水御、林墨芝母亲和林夫人之间的事儿她也有所耳闻,流言真假难辨,但他们之间必定存在某种仇怨,甚至有更深的隐情也尚未可知。
“娘,”林墨玉踉跄着扑向林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女儿的脸好疼。”
林夫人眉头微蹩,满脸心疼地摸了摸她脸上的红痕,“玉儿别怕,娘来了,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叶流玉心中嗤笑,她这个真正受欺负的人还在这里,林夫人便张口就颠倒黑白,更何况林水御还打了林墨玉一巴掌,要她向她道歉,在场众人可都听到了。
她居然连林水御的面子都不给。
看来林家实际的掌权者未必是林水御,又或者,林夫人手中握着林水御的把柄,足以让这位家主退让。
林水御面沉如水,盯着演绎母女情深的二人,瞥了眼静默不言的林墨芝,最终露出了笑容。
“夫人说的是,怎么会有人敢欺负玉儿呢,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林夫人看着林墨芝,满意地笑了笑,“是啊,都是误会,咱们走吧。”
林墨芝身形挺拔,像青松翠竹扎了根一般立在原地,自林夫人出现后就一言不发,他们离开也没有阻止。
绿漪则咬紧了牙根,恨不能拾起地上的短刃,将这些道貌岸然者统统杀了。
叶流玉的脸尚且红肿,压着她的两名嬷嬷就立在人群中,那柄差点挖去她双眼的短刃还明晃晃地躺在不远处。
青天白日,高位者一句轻飘飘的误会,真相便不再重要。
叶流玉垂眸看着地上已经冷却变硬的饭食残渣,突地,眨眼间飞快落下一滴泪陷入脚便泥土,连印子都没留下。
绿漪却看见了,她心中叹了口气,迟疑着摸了摸叶流玉的头,“咱们也回吧。”
“好。”
叶流玉吸了吸鼻子,一瘸一拐地跟在林墨芝和绿漪身后。
三人一路无话,回到松鹤院后,林墨芝吩咐绿漪去拿伤药,照顾好叶流玉,随后便自己进了屋,再没出来过。
他似乎真的被林夫人气到,连夜找了郎中来,屋里的药味又大了起来。
之后连着一个月内,绿漪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地熬药,熏得整个院子都浸在药味之中。
但这些药味之中,还有一丝血腥味。
莫非吐血了?
林墨芝究竟所患何病?
叶流玉躺在床上胡乱猜测,若说是痨病,却也没听他撕心裂肺般地咳嗽。
府中下人常言家主是因大少爷缠绵病榻而不喜,但以林府的地位财力,重塑经脉的天级丹不好寻,百病全消的黄级丹却并不难找。
修仙世家的大公子,怎么会一反常态的缠绵病榻?
这其中必然还有她尚未知晓的隐情。
那日之后,绿漪便说林墨芝让她卧床养伤,不必去摘花了,等膝盖上的伤好了再早起烧水,尽量少出松鹤院,省得再碰见林墨玉那个蛇蝎。
叶流玉乖乖应下。
卧床养伤可以,但不出松鹤院恐怕不可能。
林墨芝虽然对她的身份产生了动摇,但仍旧还留有疑心,恐怕要等到许昌回来之后他才会彻底放心。
而她则需要在这段日子里,将林墨玉这把火再烧旺点,以保万无一失。
最好是,为了保护林墨芝而受伤。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精神上的疲惫终于有所缓解的叶流玉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对,好像忘了什么。
看看一旁注视着她,随时准备伺候她起身的青年,再想到他的贴心服务,叶流玉眨了眨眼,感觉困倦又再度袭来。
有谁懂,刚才的环境真的很好睡啊………
她的眼皮又开始变得沉重,正要满足地重新回到梦乡,仅有的一丝理智却开始挣扎。
半晌,她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
可紧接着,她闭上又睁开。反复几次后,叶流玉突然间猛地坐了起来。
等等!她的朋友们去哪了??
第 33 章 033
033.
平静而晴朗的早晨,叶流玉走在去往药田的路上。
为了弥补上次抛下朋友们和男朋友独自亲热的罪过,她夸下海口要承包他们去书肆的一应花销……当然不是立刻就报销,开玩笑,她现在兜里比脸还干净。
不过话都放了,总要想办法兑现。
于是贫穷的她只能选择去打工挣钱。
本来药田并不是叶流玉的第一选项,奈何其他地方已经人满为患,也就这里还比较缺人手。
形势比人强,叶流玉觉得药田也挺好。
不就是翻地、除草、播种、防虫、灌溉、收割、再翻地吗?她可以的!她以前也是一名优秀的种植类单机游戏玩家!!
而且,俗话说,种花家的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觉醒种菜基因,现在想想,没准就是时机到了。
叶流玉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心理安慰。
林墨芝想法如何,叶流玉大约能猜到几分。
她倒是不急,待手好了些,又抱着瓷罐去接梅花玉水了,撤了许昌这个跟屁虫,她倒是可以放心实施计划了。
林墨芝依旧没有用她的梅花玉水,绿漪倒是自从她手伤之后,对她稍微有了些好颜色。
“绿漪姐姐早,”叶流玉揭开锅盖,热气蒸腾而起,“水烧好了,正热着。”
绿漪“嗯”了一声,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她托着锅盖的右手,抢过锅盖挤开她,“不用你帮忙,看好火就行。”
叶流玉眯着眼睛笑了笑,“谢谢绿漪姐姐。”
松鹤院三人中,林墨芝表面亲和实则心思深重,许昌倒是表里如一、忠心寡言,可他只忠于林墨芝一人,对旁的不甚关心。
而绿漪看着是最凶的,其实嘴硬心软,也是唯一一个因她受伤而改变态度的人。
叶流玉怀里抱着瓷罐,思绪飞转、步履不停,或许她可以利用林墨玉来获取林墨芝的信任。
穿过回廊,又行过一片矮松小林,林府西北角的院墙处有几株低矮梅树,此地偏僻鲜有人来,梅树自然也无人照料修剪,枝节横生,长得格外放肆。
“噼啪——”叶流玉带着伤回去时,院里空无一人,林墨芝的屋子依旧门扉禁闭,绿漪应当也在里面伺候。
她这会儿心情不好,心中杀意翻涌,懒得同他们虚与委蛇,便径直走进自己的小屋子,关上了门。
冬日里炕床凉得快,所幸炕洞中的火还没熄灭,叶流玉随手添了几根柴,衣衫一裹就躺倒在床上。
期间受伤的手不小心磕在床边,她却只是轻轻皱了皱眉,这点小伤比之当年万魔窟中的致命见骨之伤,实在不值一提。
她天生魔骨、不惧心魔,当年师尊见她第一面,就言她最适合修杀生道,修此道者,世间万物皆可杀,且不为其所扰。
师尊亲手将她丢进邪魔滋生的魔界禁地——万魔窟,若她活着从里面走出来,杀生道即算大成了。
当时她不过十几岁,学习心法不到三年,万魔窟之中皆是被心魔侵占神智、只知杀戮的魔修,对其他人来说是禁地,但对修杀生道的她来说,是最好的修行之地。
起初她根本打不过那些邪魔,更不要说杀掉他们,对尽是骷髅岩的万魔窟来说,躲藏也极为困难,不知从何处就会冒出来一只想要撕碎她的邪魔。
起初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整日里浑身都是血淋淋的,后来她发现邪魔亦有强弱,便先挑一些较弱的邪魔斩杀。
不知过了多久,万魔窟中她能杀的邪魔越来越多,修为也越来越高。
直至万魔窟内再无敌手,她成功证道之日,才从万魔窟的尸山血海中走了出来。
“吱呀——”
老旧门扉的开合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来人转身将门合上,隔绝门外寒意,脚步轻巧地走进来,立在离床三尺的地方不再靠近。
听脚步声,应是绿漪。
叶流玉背对门躺着,此刻索性闭上眼睛装睡,懒得与她多话。
见她“熟睡”,绿漪并没有打扰,反而窸窸窣窣地翻找一番,又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床头不远处的小桌子上,发出极轻的“哒”声。
之后再没有其他动作,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叶流玉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轻轻挑了挑眉。
过了极为漫长的几息,绿漪终于转身,最终“吱呀”一声,屋内重新陷入寂静。
叶流玉侧过身,瞥了眼桌子上的青花小瓷瓶,不用想也知是谁差人送来的,看来许昌已将今日之事汇报给林墨芝了。
这人初见时口口声声“照顾”,如今她一个“小丫头”,被人欺负得手都要废了,他却不过是简单送了瓶伤药。
叶流玉嗤笑一声,懒得去拿那瓶伤药,她翻身躺平,盯着头顶灰秃秃的屋脊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她亦懒得起身掌灯,只是抬起血液已经凝固的右手看了看。
只许久没受过伤,疼痛的感觉对她来说有些陌生。
突然,屋内响起一道清柔声音。
“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那声音虽清,却带着一股难以察觉的入骨媚色,即便未见其人,也让人心生涟漪,不由自主地想要探寻声音的主人该是何等倾国之貌。
“你怎么来了?”
叶流玉皱眉盯向一处,眸光清亮,半点不受影响。
波纹渐显,露出来人身影。
藕合粉的鞋尖先迈了出来,随即一阵幽香扑面而来,明明是个清丽佳人,却眼角眉梢、肌肤骨骼尽是媚意,不动声色便能勾人魂魄。
一袭红衣美艳非常的林墨玉比之于她,也不过是个稚嫩的小丫头。
见者只觉,她即是媚本身。
只不过对面之人不解风情。
叶流玉垂首看着妖娆躺倒在怀中之人,沉默一瞬,夹着嗓子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我还小,不懂呀。”
“你唤我姐姐?!”
符星荏面色微微扭曲,抬手就扯叶流玉的脸,“你比我还大几百岁呢,尊主大人!”
“你还知道我是尊主。”
叶流玉拨开她的手,若非她现下封了修为,怎会让她轻而易举捏住脸,“魔界近日可有什么事?”
符星荏眨了眨眼,无辜道,“无事。”
叶流玉冷冷看她,“无事你擅入人界作甚?”
如今神魔两界关系日渐紧张,若被天界察觉,以此为借口出兵,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届时魔界必将生灵涂炭。
鸿蒙镜中所见一幕在眼前闪过,她眼眸微敛,自上而下望过去,久为上位者的压迫感逐渐显露,声音轻柔却暗含千钧杀意,“你的合欢宗不想要了?”
一声极细微的树枝碎裂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叶流玉恍若未觉,继续捧着罐子抖落梅树上的玉水,待接满后,她蹲下|身子,将罐子放在地上。
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迟迟没有起身。
突然,她抓起一把地面上混合着砂石的散玉朝后猛地撒了出去——
来人痛呼一声,又迅速压下,她被玉泥迷了眼睛,却也不敢大声喊叫,只凭感觉连忙后退几步,掏出帕子擦起眼睛来。
是个熟人。
那日林墨玉身边的婢子——翡翠。
叶流玉看了眼她手中握着的匕首,趁她看不明朗,狠狠一脚将她踹倒在地,随即捞起瓷罐就跑。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
翡翠原本痛得要死,一听叶流玉大声呼喊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疼痛,连忙翻身而起,半睁不睁着眼睛追了上去。
二小姐极恨大少爷,连带着对他忠心的小厮婢子都看不惯。
皆是因为当年夫人嫁入府中时,流言蜚语传遍了整个飞玉城,都说是夫人与老爷暗通款曲,撺掇老爷害死了原配,这才登堂入室。
二小姐自然也受了影响,背着骂名过了一段日子,直到夫人多方经营,待人和善又御下有方,这才渐渐无人提起了。
夫人和老爷觉得亏欠二小姐,本就疼爱这第一个孩子,加之她天赋卓绝,幼时便测出了天级火灵根,便更加肆无忌惮地疼宠她,最终养成了今日嚣张跋扈的性格。
二小姐早几年就暗中处理过一位大少爷院中的小厮。
大少爷面上不显,暗中却把二小姐好一顿整治,让二小姐有苦说不出。
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不知这次那小丫头又触怒了她什么,踩了手不算,竟还要杀人灭口。
翡翠心中也不愿意,但她无法反抗,只能遵命而行。
眼见前面奔逃的身影进了矮松林,若是让叶流玉跑出去,便到了有人的地方,此次错失机会,她的小命就要不保了。
翡翠咬了咬牙,忍住身上疼痛,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矮松林茂密,又被修剪得树体圆肥,想要在这里找个人还真不容易。
她放轻脚步,握紧匕首,正纳闷怎么听不见叶流玉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了,就看见不远处的树下露出熟悉的瓷罐。
找到了!
她步履愈发缓慢,眼见就要绕过树去,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力,将她再次踹倒在地。
翡翠只觉得腕间一痛,握着匕首的手就卸了力,匕首落入一只带有薄茧的手中。
随即背上一沉,有人压着她贴了上来,唇边笑意顺着极低的气音传入她的耳朵。
“早呀,喜欢我为你选的埋骨之地吗?”
匕首已然横在了她的脖颈上。
糟心的回忆涌上心头,叶流玉的心情更差了。
有些事情,哪怕换了一个世界生活,也依然不能完全避免。或许,这就是人性。
她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走的时候光顾着潇洒,却忘了辨别方向,正打算看看到哪了,一抬头,却突然愣住。
不到五十米开外的位置,谢云泽就站在那里看着她。
山风吹动他的衣袖和衣摆,将他衬得愈发飘逸出尘,仿佛随时都能乘云飞升一般。
来不及思考,惊讶和惊喜瞬间填满了脑海将所有糟糕的情绪冲刷,她一个冲刺,跑过去抱住了谢云泽。
“你怎么在这儿?!”
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被青年曲起环搂的手臂抵消,他微微低头,臂弯收紧。
“算了,不重要。”不等他回答,叶流玉就抱紧了他,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里,“正好,我现在就想见你。”
第 34 章 034
034.
山野一时寂静。
谢云泽凤眸低垂,沉默地看了片刻,伸手抚上了少女的头顶,柔软而又顺滑的触感,让人忍不住摸了又摸。
“怎么了,不开心么?”
叶流玉头埋在他怀里,看不见表情,只听到闷闷的声音传来:“嗯,有点。遇到了讨厌的人和事。”
符星荏顿时收起混不正经的样子,坐起身子抬手一抓,便将桌上的伤药握在手中。
她沾起药膏,捧起叶流玉的手,细细涂抹在伤口上,最后又轻轻吹了吹,像是在努力抚平即将出笼的凶兽。
“我尊贵无比的尊主大人,还疼吗?”
叶流玉看着眼前扮做谢谢可怜模样的合欢宗老祖,撤回右手,“别把合欢宗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好嘛好嘛,”符星荏捋了捋鬓角碎发,眼中闪过隐秘的兴奋,“我只是好奇,你这般冷心冷情的人,要如何引谢云泽动情?”
“要不要,我帮帮你?”
她说着话,纤指又伸了过来,在叶流玉衣领处轻柔划过。
叶流玉不由得眯了眯眼,饶她身为魔尊,也被眼前殊色一晃,她沉默一瞬,“你要如何帮我?”
符星荏凑近她,笑嘻嘻道,“最近本宗主新炼制了一味丹药,可让男人所有感情皆倾注与你一人,如烈焰焚烧、炙热滚烫,我为它取名——‘焚情’。”
“要给那位的转世来一颗吗?”
叶流玉皱眉看了眼色如其名的红色丹药,“修道者渡劫,乃是天道考验,杀劫需经历死亡,生劫需受生之苦,情劫自然要动真心。”
“真心?”飞玉城今年的夏日来的迅猛,端午刚过,午后便有了蒸腾之感。
许昌仍旧未回来。
林墨芝撕开符纸叠成的传音纸鹤,屋内响起许昌的声音,“主子,流民四散踪迹难寻,我已查到叶微玉的父母落在南部临安城,后日便可到达。”
“主子,”绿漪犹豫着说道,“前几日我在张管家那处提了几句,他说阿玉的父母只用她换了两袋糙米,并没有提其他的要求。”
“那位看不上,就直接送到咱们这里来了。”
她这番话听着是在陈述事实,实际上却是在帮叶流玉说话,“那位”便是林夫人,说她瞧不上,无异于在说,叶流玉并非林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林墨芝并没有接话,他明白绿漪心软,自那丫头受伤之后,她便转了态度,对其颇多照拂。
但心软于他来说,是最该舍弃的东西,“一切等许昌回来再说。”
绿漪不由心中叹了口气,“是。”
她收拾了破碎符纸,出去时见叶流玉怀里抱着一个陶罐,顿时皱眉,“这一大早的你又跑出去了?”
叶流玉两只手紧了紧陶罐,讨好地笑了笑,“绿漪姐姐······”
“我都是避开人群走的,”她连忙解释,“没人看见我的。”
绿漪皱眉,“藏什么呢?没人看见也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上次差点被那疯婆子挖眼睛你忘了?”
“这都过了多久啦,”叶流玉眼神无辜,天真道,“二小姐肯定早就把我给忘了。”
绿漪不知该怎么同她讲,原本她也怀疑叶流玉和翡翠的死脱不了干系,可法器所示并无她的身影,便是凭家主的金丹修为也无法做到,更不要说眼前这个毫无修为的小丫头。
心思深沉、精于算计?
绿漪看了眼叶流玉抱着东西的傻样子,还不如说是傻人有傻福、福大命大来的靠谱点。
同她讲林墨玉那个疯婆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恐怕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绿漪神情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命令道,“我说过不要出去,若你再不听话,我便禀了大少爷,让他收拾你。”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大少爷身体一向不好,你也不想他为你这点小事儿动气伤身,是吧?”
叶流玉原本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听到绿漪说会影响林墨芝的身体,立即乖乖点头。
“绿漪姐姐放心,我一定听话,不会再出去了。”
绿漪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奇怪道,“我记得从第一日进府起,你就格外关心大少爷的病,这是为何?”
“大哥哥是第一个说要照顾我的人,”叶流玉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还很好看,我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绿漪先是怔楞,哪里来的“照顾”,不过是一句稳住她的客套话罢了。
她压下心间无端泛起的酸软,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便指了指叶流玉藏到身后的小包袱,“这又是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的。”
叶流玉笑着摇了摇头,将罐子打开递到绿漪面前。
“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绿漪随手拾起一个,“桑葚?你摘它作甚?”
“酿桑葚酒呀,”叶流玉合上盖子,双眼亮晶晶地,“每年娘都会在这个季节酿桑葚酒,很好喝的。娘还说桑葚酒有明目之效,对大哥哥的眼疾也有好处。”
绿漪神情一顿,随即迅速遮掩过去,嘀咕道,“府里还有种桑葚的地方吗?”
复又警告道,“之后不许出去了啊,这些也够你酿两坛了。”
“知道啦,”叶流玉小心抱着罐子,向屋内走去,“谢谢绿漪姐姐关心。”
绿漪看着她的背影嘀咕,“谁关心你了。”
复又想起来什么,大声道,“若再想要什么,同每日过来送饭的春杏说就行。”
叶流玉转头笑笑,“我晓得啦。”
她转过身,抱着罐子进了小厨房,将它放在阴凉处,用带有凉气的井水镇住,洗干净手之后便回了房间。
符星荏似乎听到了极可笑的话,挑了挑眉,“这天下的男人都没有心,何来真心?”
“要我说,你何必受这苦?”她示意叶流玉右手。
“世间万物皆有价,想要得到或用金钱、或以躯体、或损神魂,总有需要付出的东西。”
叶流玉垂眸,缓缓合拢掌心,“常言真心难求,你应当比我清谢,想要得到一个人真心,便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区区小伤、何足惜之?”
见符星荏不服气,她摆了摆手,“你之道在于此,我不与你争辩。回魔界去,非我召唤不得擅入人界。”
符星荏撇了撇嘴,施施然起身,正欲离去时突然问道,“为何不直接灭了谢云泽神魂?”
她站了一会儿,没等到叶流玉的回答,便知此事不可,也懒得多问,挥挥手离开了。
叶流玉静坐半晌,今日自午后便水米未进,此刻未免饿得难受。
人族的身体实在虚弱,受了伤、晚上再不吃点东西,她真怕自己明日就被迫神魂离体了。
索性披上棉袄拐进了小厨房,想着熬点粥喝。
起了灶火烧上水,她在灶台边坐下,伸手靠近火苗取暖。
冬夜僻静,只有微弱的风声,叶流玉想起符星荏方才的疑问,出了神。
天行有常,世间黑白之分犹如神魔两族,此消彼长却难以尽数消失,一旦她动手灭了谢云泽神魂,就如同亲手掀翻了天道面前的那杆平衡称。
魔族虽能趁神族无主之际攻入,却远非长久之计,必然也会随着神族的衰落而凋敝。
而谢云泽魂灭,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直到新的神尊诞生,魔界才会有下一任统御各方的魔尊出现。
神界那些人又不是傻子,岂会放任神尊渡劫失败,必定会设法从中干扰,即便她想如此,恐怕也难以达成。
“在想什么?水已经开了。”
叶流玉收敛神思,装作没听见脚步声,一惊猛地抬头看向来人。
水汽氤氲间,林墨芝原本就清雅俊秀的容貌竟添了几分仙气,白色绸纱蒙眼,在灯火昏暗的小厨房里,如同仙人降临。
叶流玉愣了愣,红着脸匆忙起身,“大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睡不着,便起身自己走走,”林墨芝温润笑着,“倒是你,这是吃过又饿了吗?倒也是,你正在长身体饿得快。在煮什么?”
叶流玉顿了顿,将受伤的右手背到身后,“我、我想煮些粥喝。”
既然他装作不知,那她便与他演好这出戏。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局促,林墨芝笑了笑,露出几分少年人的活泼与亲切,“那我蹭一碗可好?”
叶流玉一愣,随后连忙笑着答应,“好!”
两人围坐在灶火旁,一人捧着一碗无滋无味的米粥低声说着话,林府、伤口似乎都被遗忘,他们真如一对兄妹闲坐一处,彼此无间亲密。
“大哥哥快回去吧,我来洗碗。”
叶流玉想要伸手扶他,却被林墨芝轻轻推开,“无事,我一个人不也走过来了。你洗完早些休息,或放到明早再收拾,不要太晚。”
“好,”她乖乖点了点头,“那大哥哥你小心。”
林墨芝手中竹仗点地,推开房门,慢慢摸索着走了出去。
行至拐弯处,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扶住了他。
“还没休息?”
“回主子,起夜时恰巧看见您进了小厨房,这才在此等候。”
许昌说话一贯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这也是林墨芝看中他的原因之一。
“这小丫头挺能撑,”林墨芝突然笑了笑,“我装作不知她受伤,她竟也不与我说。”
许昌疑惑,“那瓶药?”
林墨芝明白他的意思,“我让绿漪送去时,不要提是我让她送的,更何况她去时叶微玉正在睡觉,又如何知晓是我送的?”
“改日她若问起来,绿漪认下便是。”
许昌点了点头,没再多话。
林墨芝兀自感叹,“一个小丫头,正是天真的年纪,尚不知自己是被父母卖入府中,一生都要为奴为婢,受了欺负能忍住哭诉,有如此忍耐心性。”
“许昌,你说这可能吗?”
他吸了口凛冽寒气,意味深长道,“除非,此处有她所求之物,不惜用苦肉计也要留在这里。”
“从明日起,你不必再跟着她了。”
“是。”
等等?也就?!
叶流玉刚要松口气,突然反应过来:“夺少?你说夺少?八万多里?!”
这搁地球上都能绕赤道一圈了喂!!
第 35 章 035
035.
高空之旅以飞剑的一个原地急转掉头而告终。
叶流玉起初还在为御剑飞行居然能飞这么远而震惊,对陌生的环境也有些兴奋,到后来看着类似的景色就只剩下了麻木。
“阿玉,”绿漪招了招手,“你去趟千金堂请崔仙医来,还记得路吗?”
“记得,”叶流玉放下浇花水瓢,甩了甩手上的水,担忧道,“少爷旧疾又犯了吗?”
绿漪神情一滞,紧接着扯出笑来,摇头安抚道,“别担心,不是的,只是又到了每月复诊的日子。”
“若崔仙医忙着看诊你便等等,”她想了想,又叮嘱几句,“此事不急,晚些也无妨。”
“好,我这就去,”叶流玉点头,正准备走又想起什么,凑近绿漪问道,“少爷今日还出去吗?”
“你说金匮阁那边?”绿漪看了眼即将偏西的日头,“夏季拍卖会刚结束,今日无事,应当是不会去的。”
自撞破她杀了林墨玉起,林墨芝倒也不再瞒着她,将手中势力底牌皆告知于她。
林墨芝每日在房中闭门不出一个时辰,便是去金匮阁处理事宜,作为城中乃至方圆十座城池之内最大的拍卖行,金匮阁经手的奇珍异宝并不少。
叶流玉虽没有直接问,但心中却有猜测,林墨玉头上那支凤穿牡丹金簪,恐怕就是林墨芝送的。
据他所言,金匮阁是他母亲当年留下的产业。
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当年嫁给林水御,瞒着所有人建立金匮阁,便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谁知后来被那对奸夫淫妇所害,一夕疯魔,至今都没能恢复,林水御对外宣称她已经去世,实则秘密设阵将她关在了府中,就连林墨芝都只能每年探视一次。
金匮阁做不成退路,在林墨芝手中反倒成了与林水御抗衡的资本。
林水御并不知金匮阁真正的主人是林墨芝,故而他表面上装得在林府艰难求生,暗中又用金匮阁势力牵制林府,这才安稳度过这些年。
叶流玉出了林府,径直向城东千金堂而去,边走边在脑中回顾林墨芝说的这番话。
这其中听着没什么问题,细细想来漏洞却不少。“少爷!”
叶流玉眼尖,自人群中一眼看见柳树下身着玉白衣衫的男子,拉着绿漪跑上前,笑着将手中的果子递出去,“少爷尝尝,这个可甜了。”
林墨芝笑着接过,即便白纱覆眼,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温润神色,还不忘叮嘱,“阿玉慢点,莫要撞到人。”
绿漪拍了拍身后的许昌,“主子放心,有我和许昌在,没人敢欺负阿玉。”
“怎么,”林墨芝眉头微蹩,“真的撞到人了?”
叶流玉连忙解释,“无事的,我已经道过歉了,他们没有为难我们。”
林墨芝闻言,还是不放心道,“你初次出府,又遇上荷灯节这等盛事,一会儿过清泓桥时切记跟紧我,实在不行便拉住我的衣袖,莫要被人群冲散了。”
“我晓得啦。”叶流玉乖乖点头。
绿漪笑着挽住她,“主子放心,我一定看牢她。”
“好,”林墨芝转头,问站在身侧帮他隔开人流的许昌,“放荷灯的时辰快到了,咱们先走,一会儿人会更多。”
“是。”
许昌转身扶着林墨芝先行,叶流玉和绿漪跟在他们身后,有许昌在前面挡着,恰好帮他们挡开了人流,倒没有方才挤闹了。
叶流玉到人界之后就在逃荒途中,之后进了林府连松鹤院都甚少出去,更不要说出门逛逛飞玉城了。
她方才在长街挑了一应吃食,这会儿靠近清泓桥,又见两岸尽是叫卖各种荷灯的摊贩,他们将荷灯高高挂起,浮光跃金,如梦似幻。
“绿漪姐姐,”她疑惑道,“为何要在夏至之日放河灯啊?”
绿漪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放就放咯!”
“飞玉城地处极寒之地,夏日短而温暖,故而城中百姓为了怀念夏季的温暖,便会在荷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于濯月河旁放入水中,流托对来年夏日的期盼,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如今的荷灯节。”
林墨芝回头解释,末了转向绿漪,“平日让你多读些书,偏说书上的字像小蝌蚪,看得你只想睡觉,如今说出上来了吧。”
“主子,您怎么揭人短啊!”
绿漪放开挽着叶流玉的手,抬手拍了前面的许昌,“要笑就笑,别别扭扭的做什么!”
叶流玉见他们四人没有一个拎着荷灯的,疑惑道,“你们不放荷灯吗?”
虽身处人群,她却察觉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绿漪连忙扯起一个笑,拉着叶流玉向旁边的摊贩走去,“放,咱们去挑一个。”
许昌护着林墨芝停在一处人少些的地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叶流玉的笑容上。
“阿玉,”林墨芝今日蒙着眼,只能问许昌,话一出口却顿了顿,“她笑得开心吗?”
“开心。”
“开心便好······”
林墨芝轻轻叹了口气,林家有太多肮脏事,他深陷其中无法逃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身不断沉沦,痛苦万分。
许昌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是师父将他养大,后来师父与人斗法身死,自此孑然一身,因为救命之恩便忠心于他。
绿漪幼时家中遭了天灾,只有她和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活了下来,本以为有人相依为命,婴孩脆弱,最终因一场高热没能活下来。
阿玉不懂,他们都是对来年没有期盼的人,放河灯又有什么可写的?
不如不放。
没有期待,才能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而一旦有了在意之事,恐怕也活不长了。
金匮阁一日进账可抵林府半月收入,林墨芝既坐拥如此财力,何须受制于林家。
林水御不过是金丹修为,锁着林墨芝母亲的阵法亦不难破解,只需雇佣些实力强大的散修,便可攻入林家救走他母亲,远走高飞母子团聚,也好过在这里受磋磨。
林墨芝定然隐瞒了一些事情,并没有完全对她说出实情。
他的病也颇为奇怪,平日里瞧着没有吐血的迹象,只畏寒、眼疾两种外现症状,但每隔一月屋内却总会隐隐传来血腥味。
之前绿漪不让她靠近林墨芝屋旁,故而掐不太准时日,上个月她闻到血腥味便被绿漪有意支开,今日又是如此。
她问的那句“旧疾”除关心之外,更多是试探,绿漪神情果真不对,还特意强调让她多等等、不着急回去,分明有事瞒着她。
她不好硬留,只得先出来请崔仙医。
城东不远,她一路疾行,思绪间已到了千金堂门口。
叶流玉脚步一顿,崔仙医乃飞玉城少有的医修,即便这个时辰千金堂依旧门庭若市,没一个时辰恐怕散不了。
她想了想,拉过一旁维持秩序的学徒,上个月便是她来请崔仙医,他自然识得。
“是你啊,又来请师父吗?”
“劳烦你向崔仙医说一声,请他看诊结束后来府中一趟,我还有事急着回去,就不等他了。”
“好,我晓得了。”
“多谢。”
叶流玉转身往回走,她倒要看看,林墨芝究竟还在瞒些什么。
回到松鹤院时,暮色已经降临,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许昌和绿漪都不见人影,林墨芝屋门紧闭着,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叶流玉缓步靠近林墨芝门前,绿漪既然说今日他不去金匮阁,想必门也不会锁着。
她先是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片刻,无人说话,里面仅有些轻微的响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她轻轻推开门,抬步走了进去。
屋里的药味愈发浓厚,其中夹杂着几缕血腥味,与之前她闻到的不同,这会儿已淡了许多,许是开窗散过味了。
外间与里间隔着一道门帘,是以站在门口是看不见里间景象的,叶流玉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了几息才稍稍提高了声音喊道,
“少爷,我回来了!”
她特意使了点劲关上门,只听里间一阵慌乱响动,她快步走向里间,“少爷,您在吗?”
即将穿过门帘时,里面突然窜出一道人影,与她撞了个满怀。
“哎哟——”
“你这丫头着急忙慌的干什么!”
叶流玉后退几步稳住身体,不顾绿漪摔倒在地,立时冲了进去。
“阿玉!”
绿漪翻身而起想要拦住她,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里间的圆桌上放着一把匕首,刀尖上的血迹尚未擦去,旁边散落着染血的包扎布条和几个小瓷瓶,看样子应是止血药一类的东西。
唯有一个不同,黑色瓶身刻着玄密符文,隐隐有流光闪过,上有塞子封顶,不知装着什么。
林墨芝胸前的包扎布透出些许血迹,他唇无血色,虚弱到了极点。
叶流玉神情无措地对上浅金色双眸,眼眶渐渐红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没事,没事。这就是本闲书,没什么可看的。”
叶流玉讪笑着,将书册一把抽走,随手丢到床上,然后拉着他的手,摸到桌上的棋盒,抓了一把棋子塞到他掌心。
深吸一口气,她认真地对疑惑的青年说:“主要是,我突然想和你下棋了。”
第 36 章 036
036.
下棋好啊。
都说下棋能陶冶情操。
在叶流玉坚定的微笑里,她和谢云泽面对面下起了棋,她执白子先行,谢云泽执黑子。
本来她还说好像应该是黑棋先下,谢云泽却说什么“白为阳,黑为阴,阳代表天,阴代表地,是以白子先行”之类的话,于是稀里糊涂换成了白棋。
为林墨芝挡鞭是真,算计他的愧疚与真心也是真,而如今她一个将死之人却好好地睁开了眼,亦是真。
她赌对了。
林墨芝从前遭遇了什么,叶流玉只能从仆婢们私底下的议论中得知一二,但这些流言之中真相难辨,十分之中有一分是真就不错了,更遑论拼凑出,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这样的别扭性子。
心防深重、冷漠多疑,面上温和、背地狠心,瞧着本该是个冷心冷清的黑芝麻馅,却又格外重情护短,会为了手下人报仇。
这样的人,在明晰真相之后,绝不会放任她就此死去,更何况还是为了救他而死。
只要她活着,之前受欺负时林墨芝的冷眼旁观,都会转为对她深深的愧疚,直至交付真心。
叶流玉忍着痛摸了摸手掌上的细小伤口,已有结痂的迹象,看来她昏迷有几日了。
突闻屋外脚步声自远而近,轻碎且急促,一听便知是绿漪。
“吱呀——”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满头雾水,救人该找医修,他们这一屋子剑修能做什么?
云星华面色一变,率先反应过来,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拉开了屋门,“她怎么了?!”
叶流玉此刻浑身都是血迹,呼吸微弱几不可查,云星华一眼扫过,见她面上竟已隐隐有了死气。
她赶忙侧开身子,将抱着叶流玉的张佑德让进屋内,方才吵闹不停的众人见到那满身血迹,顿时屏住了呼吸。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伤这么重······八成是活不成了。
虞芷看了眼便知不好,眉头紧蹩,指了指床铺,“先将人放下。”
张佑德满头是汗,仍有些气喘,在云星华的帮助下轻轻将叶流玉放在床上,但还是牵动了她的伤口。
叶流玉闷哼一声,嘴角渗出鲜血,痛苦地皱起脸,却依旧双眼紧闭,没有醒来的迹象。
虞芷查看一番,眉头越皱越紧,“今阳,给我止血生肌丹。”
接过孟今阳递来的红色丹药,她捏开叶流玉的嘴就喂了下去,丹药入口即化,几息之间便有了效果。
他们此次只行收徒之事,一路上没什么危险,是以妙清峰修医道的师弟师妹们并未随行,只领了些基础的疗伤丹药便出发了,哪里知道竟会遇上这种事。
思及此处,虞芷心中叹了口气,服下丹药之后,叶流玉身上其他的细小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只是胸前那三道贯穿剑伤却没那么好治。
她的面上已经有了死气,是否能撑过去,还要看她自己。
张佑德见叶流玉情况好转,这才抹了把头上的汗,微微松了口气,哪知下一瞬便腿一软,若非被站在身旁的顾淮扶住,就要跌坐在地上了。
顾淮捞过凳子,待张佑德坐好才松手。
他面色黑沉,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是不是林水御干的?”
张佑德一惊,抬头看他,本想摇头否认,最终却又点了点头。
“我若早些察觉到家主要做什么就好了!”他长叹一声,面露悲愤,“我没想到、没想到啊,他竟真会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他看向昏迷不醒的叶流玉,声含哽咽,“整个松鹤院,如今只剩了她一个。”
云星华面若寒霜,握住腰间剑柄,往日柔和悉数收敛,浑身气势犹如利剑出鞘,“师姐,叶师妹所受之伤,我们要替她讨回来。”
众人当即应声,顾淮喊得尤为大声。
“凭什么?”
虞芷这话问得众人一愣,她盯了云星华一眼,随即环视众人,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们,凭什么?”
“喊多了叶师妹还当真了?”她神情严厉道,“叶姑娘现下只是通过了测试,待回到宗门她还要通过心性测试,得到诸位峰主认可,再被峰主收为弟子赐玄牌,才能算是名正言顺的玄霄宗弟子。”
“你我现在为她讨回公道,凭的是什么由头?”
“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虞芷冷笑一声,训斥道,“出发之前掌门说了什么,你们都忘到脑后了是吗?”
她瞥了眼云星华泛白的指节,“星华,你来说。”
云星华咬牙与虞芷对视片刻,紧紧握住剑柄的手最终松了劲,她垂下眼眸,一字一句道,“不触旁支、不惹麻烦、不生波折、不沾······因果。”
她明白虞芷的意思。
林府之事是“叶微玉”的命,也是她的劫数,与林水御之间的生死之仇便是因果。
修士最忌沾染旁人因果,更何况还是她这般天资卓绝之人的因果,她来日必成大能者,而卷入大能的劫数与因果,轻则损伤修为、重则性命不保。
虞芷是在保护他们,也是在保护叶流玉。
这段劫数所造就的因果,或许会成为叶流玉的心魔,亦或成为她悟道之路上的磨砺,只能由她亲手了结。
而不是简单地由他们去“讨回公道”。
虞芷见她明了自己深意,也不再多言,转头低声吩咐其他人先去西城门清点人数,留下的几人会直接乘云舟过去与他们汇合。
顾淮见云星华不说话,上前捏了捏她的肩膀,两人对视一眼,看向失去意识还眉头紧皱的叶流玉,眼中不约而同浮现出心疼之色。
其他人甚至虞芷都不知道,他们二人自林府出来后,曾因好奇为叶流玉算了一卦,卜她十几年间所经历之事。
顾淮的推演之术习自他的师尊,也就是玄霄宗掌门,实力如何自不必说,这也是他们二人更心疼的原因。
幼年家庭和睦,却突遭天灾,颠沛流离之后被家人舍弃,好不容易遇见真正待她好的人,又遭此劫难,一夜之间阴阳两隔,再度孤身一人。
她本该是天之骄子,如今却在尚未踏入道途之际,经历极度惨烈生死劫数,日后也许会因此而诞生心魔,若能克服尚可,若难以放下,便会道途坎坷、饱受折磨。
云星华突然想起,叶流玉拒绝与他们一同回客栈,反驳说“少爷待我很好”时的神情,她的眼中满是仰慕与欣喜。
她身为女子比顾淮心细许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但这让她心中的担忧更深了。
云星华莫名觉得,一旦叶流玉滋生心魔,若来日无人拽住她,恐难回头。
日头初生,天色已然大亮,绿漪端着汤药刚推门进来,便见叶流玉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看向自己,顿时惊喜地唤了一声,“阿玉!”
她声音清亮,晨间寂静,瞬间便传到了隔壁屋子,正翻账册的和在侧服侍汇报的另外两人也听见了,动作俱是一顿。
绿漪顾不上其他,快步走了进去,将黑漆漆的汤药放在床边小桌子上,笑着附身,摸了摸叶流玉的额头。
“好好好,终于退烧了。”
她拿过一旁的靠枕,小心扶起叶流玉,随后揭开被子看了看缠着纱布的伤口,满眼心疼问道,“还疼吗?主子说这伤药既有助于恢复、又能止痛的,你若是疼就吱声,我换药时多帮你抹点。”
绿漪絮絮叨叨许多,见叶流玉仍盯着她不说话,顿时急了,“你倒是说话呀!疼了?渴了?饿了?还是想吃点果子什么的?我这就给你去弄。”
叶流玉张了张嘴,却又闭上,对着绿漪期待的目光,最终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呀?”绿漪本就是个急性子,这会儿关心则乱,根本没往旁的方向想,“天级定魂丹你都吃了,还能出什么岔子啊!哎哟急死我了!”
定魂丹?还是天级的。
叶流玉目送绿漪急匆匆出去,眉梢轻挑,看来林墨芝对她还真是下了血本。
听闻天级定魂丹可挽将死之人魂魄,有市无价,即便是以丹修为本的碧云宗都少有,更不要说小小飞玉城了。
林墨芝手中果然有股秘密势力。
只是他连天级定魂丹都能弄到,为何还要在林家受这等磋磨?一走了之岂不痛快。
看来林水御亦或林夫人手中,捏着足以与他制衡的把柄。
叶流玉眯了眯眼,究竟是什么,会让林墨芝甘心待在林家,甚至连反抗都做不到?
没等她思考出个结果,绿漪就扶着林墨芝进来了,后面还跟着许昌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崔大夫,麻烦您再看看。”林墨芝语气恭敬。
“小丫头,你方才说她问什么都不答?”
见绿漪点头,崔明路看着叶流玉沉吟片刻,并不搭腕诊脉,而是右手五根指尖皆探出泛着光的银丝。
以灵抽丝、探穴诊脉,居然是名金丹期的医修。
那银丝在他的操控下,分别自叶流玉神庭、印堂一线,及至承浆、廉泉、天突处探入,片刻之后,他撤回了银丝。
“林少爷,这丫头的伤虽危及性命,但服下定魂丹之后已大有好转,这些外伤看着可怖,其实只需静养换药,三个月便能好全。”
崔明路捋了捋胡子,叹了口气,“不说话是因为她说不了话,想来是因惊惧过度才导致了失语。”
此言一出,满屋皆寂。
林墨芝极快地看了眼正望着他们的叶流玉,喉咙里像吞了炭,一时间什么安慰话也说不出来。
崔明路见气氛太过沉重,轻咳一声,“此症无药可治。”
众人当即抬眼死死盯着他,惊得他一把年纪连忙摆手,“此意非彼意,此症无需用药,只要日后细心开导、多加练习,是能恢复的。”
绿漪松了口气,“崔大仙医,您说话别大喘气啊,吓死我了。”
直到半夜,熟睡中的叶流玉忽然睁开眼,不知为何想起了一件又被遗忘的事情。
奇怪。
想不通。
谢云泽今天为什么会来药田找她啊?是刚巧有事想说吗?他不会后来也忘了吧?还有……
他到底是怎么每次都能精准找到她的啊?!
第 37 章 037
37.
“看起来,你已经完全成为名人了呢。”
听起来就十分阴阳怪气的赞美从身边高瘦青年的嘴里传出来,叶流玉额头的青筋顿时一跳。
“闭嘴啊混蛋!”
那天忍无可忍在药田出头的时候,叶流玉就想过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为此她专门躲了两天,连藏经阁都没去,就想着淡化影响,平息事态。
糟糕的是,从目前的处境来看,她的策略完全没有奏效。
大家好像都知道了她舌战群儒的高调行为。
走在去往传道场的路上,四周隐隐投射来的视线仿佛一根根丝线黏在她的背上,偶尔飘过的只言片语似乎也带着有关她的评价。
尽管回头时捕捉不到什么明显的痕迹,但叶流玉确定,她在众人口中被提及的频率较往日有了显著上升。
谁让这个世界的娱乐生活没那么丰富,有一点八卦都会迅速流传呢。
好烦。
叶流玉有点暴躁。
她一点也不想要额外的关注度,更不想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在叶流玉接到被告消息的一个时辰前,谢云泽同徐正清快马到了宛平县衙。他们出了内城,就将马车变成了快马,若是不骑马,这一来一回,一天都耽误在路上,谢云泽可没那么多时间耗在这事上面。
自己千求万求请来的大佛,只能依着,可怜徐正清一个不善骑射的纸上书生下马的时候,感觉自己腿都在打颤。
徐正清看着宛平县衙的牌匾,心想:“裴合敬啊裴合敬,你若是在天有灵就得让我们调查顺顺利利的,也不枉我受这等罪。”
但显然裴合敬的愿望落了空,宛平韦县令滑不溜秋,有问必答,但答的都是些不出错,但又没实际意义的话。
问他这么多日都没发现辖区内出现了一个逃犯。
“我们宛平太大了,我是力有不逮啊,自从听说皇城有官员遇害,我可派衙门中的衙役都出去巡逻,但人员有限,没找到也是无奈呀。”
徐正清都懒得叫衙役来问话,那几个肥头大耳的衙役还能反驳他们上司不成?
肯定是上面说什么,他们跟着说什么。
照理说,这种情况应当把他们分开审讯,但苦于没有钦奉诏旨,县令官小,但也是个官,没办法直接审,只能询问。
然后韦县令就车轱辘话来回窜——
尽力了,没做到,地方穷,户部尚书都来了,要不明年多拨点钱吧。
徐正清问得一肚子气,他算是明白了,韦县令这种老油条,没有钦奉诏旨下来,他就是铁板一块,从他这抖落不出半个字。
徐正清拉着谢云泽到一旁说小话:“谢次辅,这进展不顺,你也帮帮忙呀。”
谢云泽沉着脸把袖子从徐正清手中扯出来,当官的死皮赖脸起来,和路上的泼皮无赖也差不多了。
“这事还需要继续查吗?我们不是已经拿到答案了吗?我们只是还没找到证据而已。”
徐正清被谢云泽一下子说懵了,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拿到答案了?
谢云泽叹了一口气,问道:“韦县令是祖籍哪里的,徐御史你知道吗?”
徐正清想了想:“是浙江嘉兴。”
“你们都察院对裴大人遇刺身死一事群起激昂,可有谁态度暧昧,企图在中间周旋?”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肖以恩,他不表态,还劝我们冷静”,不等谢云泽再问,徐正清自己回答,“他是浙江台州人。”
浙党,在朝廷中地位斐然,领头人便是首辅范光表。
徐正清脸一下就白了,此事真是越闹越大,越细想越不得了,还要继续下去吗?
还是说,就由着大理寺把这案子草草定论,粉饰太平?
谢云泽没管徐正清心里如何想,他说:“接着去看看县衙的事务吧,徐御史要是还没下定决心,那就当这次来宛平是单纯视察,做戏做全套,咱们得把尾收了。”
徐正清浑浑噩噩地跟在谢云泽后面,今日正好是县衙的放告日,排着几个平民在交讼书,他们交了讼书并不代表被受理。
一个面露精光的男子正叫嚷着:“我这讼书是花钱找人写的,里面的内容字字不假,为何独独不收我的?”
案台处的管事摇头:“你也不看看你要告谁,你是活得不耐烦想找死,跑来告宁远侯的小姐,我这是放你一条生路,你该谢谢我才是。”
徐正清没为这场小风波停留,一个平民告一个贵女,无异于是起了点口角什么的,这等小事被退回去就退回去。
可谢云泽却停下来,仔细看了那份讼书,本来吴志还想骂这人拿他的东西做什么,一看清对方身上的红色官袍,立刻恨不得落下泪来。
吴志申冤道:“大人,那叶二小姐真是欺人太甚,打了我一个我也就忍了,但她隔三差五的来我们村宣传邪法,蛊惑民智,再这么闹下去说不定我们村里的人就有人被她迷惑了,后果不堪设想呀。”
这地痞倒是戏不错,这份讼书全都是别人代笔,甚至罪名还是谢云泽想的,从吴志嘴里一过,居然摇身一变,变得情真意切,为国为民。
谢云泽让徐正清过来看,道:“我户部掌管田地,此女煽动百姓,或将干扰农事,今年遭了水灾,平民日子本就难过,此案我要关注一二,徐御史要跟着吗?”
最终在谢云泽和徐正清的督导下,这个案子以极高的效率推进,不过一个半时辰,连那位被告的宁远侯府的二小姐都到了。
叶流玉和陆暄和带着几个侍卫,得到叶流玉被告的消息,叶栖棠托陆表哥多关照她,连冷淡的宋氏斥了两句“成何体统”后,也还是派了几个侍卫过来镇场子。
袁嬷嬷也没见过这等事,哪有小姐被告到官府去的?
时迩面上镇定,心里也焦急,想着怎么通知大人来助小姐。
袁嬷嬷一开始想劝叶流玉别去,叶流玉却欣然前往:“我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自然不必躲。”
甚至叶流玉想去看看那告她的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而且还有陆暄和呢,好歹是个大理寺少卿在边上,不会任人宰割。
等到了公堂,外面围着不少看热闹的民众,叶流玉认出了告她的人就是挨了一拳的吴家村村民,听他声泪俱下地哭诉,叶流玉只觉得荒谬。
“叶小姐不知道怎么研究了个邪门法子,让人把小麦种子每九日浸冷水,说这样就能春种夏收,这不是邪说是什么?第一遍说的时候,大家都不信,我仗义执言,还挨了一拳,我想着这位小姐别再来打扰我们就行,谁知道她又来了第二次。”
“我怕再不站出来,叶小姐就要一直打扰我们吴家村,甚至以势压人。我们种地辛苦啊,不是任他们这些官家小姐戏耍的。”
韦县令坐上首,旁边搬了一张椅子,坐的是徐正清,谢云泽在屏风后面,看不见人影,但能听到发生了什么。
韦县令阻止吴志接着说,问叶流玉道:“你可有证据,证明此法有用?”
韦县令是真不想断这案,要他说,这案子就得在衙门门口就被丢出去。
他真想问这胆大包天的吴志两句——
她爹是宁远侯,你爹是谁?
她表哥是大理寺卿,你表哥是谁?
你爹和你表哥谁都不是,那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告她?
叶流玉摇头:“这是我在古籍上看见的,古籍已经不可寻,但只要一试便知。”
韦县令是个和稀泥的一把好手,当即就决定结案了。
“那你们这官司不用打,私下和解就行,吴志状告的事,有三条,分别是干扰农事、传播邪说、暴力伤人。”
“说叶二小姐干扰农事,但如今,你们吴家村也没泡种子,不没干扰吗?”
“至于叶二小姐是不是传播邪说,煽动百姓,等她今年试试这法子,明年要是真成了,那就不算邪说。”
虽然韦县令也不信叶流玉的办法,但拖一拖,叶流玉的法子失败,下次吴志要再来告,可没一个次辅在门口让他撞见,那还不是吴志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最后一条暴力伤人,我看你除了鼻梁青了一点,也没什么伤,叶二小姐给你几文钱,当赔偿算了。”
叶流玉想不到话来反驳县令,反而似乎要感谢他轻飘飘地把事解决了?但叶流玉对他却产生不了尊敬之意,只觉得这县令很奇怪,具体奇怪在哪里又不知道。
陆暄和倒是看出韦县令在和稀泥,但这对表妹有利无害,他不会管。
正当公堂内外的人都以为此案了结之时,一身红袍的谢云泽从屏风后走出来,道:“就此结案不妥,叶二小姐行了蛊惑民众之实,最后没成功不过是仰仗我大周民众开了民智。”
“韦县令,我想你最低也应当判她一个去吴家村道歉三日,虽然吴家村表面上没人相信,但说不定暗地里已经有人实施,叶小姐得向他们解释自己的方法从未实践,也找不到依据,让他们切莫相信自己。”
吴志在谢云泽的“仗义执言”下,立刻也找到思路:“大人说得对,据我所知,吴二妮她就偷偷泡了半亩地的麦种!”
严明在大人身后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大人何止是讨厌叶小姐,分明是恨吧,眼看着人家要全身而退,他还要站出来斩尽杀绝!
完全不知道藏剑峰上的动静,叶流玉看着男朋友回复的消息,不由弯了弯嘴角。
她就说嘛,谢云泽厉害归厉害,但也没到很夸张的地步。
燕瑶和诸葛无忌大概是出于看闺蜜对象的心理,所以才觉得他哪哪都可疑。
说起来,之前还想着要带他们见一见谢云泽的,下次就找个合适的机会,大家一起吃顿饭,让他们正式见上一面吧。
叶流玉想着,将通讯符放回口袋,顺手又摸了摸腰间的长剑。
谢云泽说她努努力就能赶上他,也不知道到底要多久呢。
嗯……先设立一个小目标吧,在打倒那个可恶的合欢宗宗主前,她要争取先胜过谢云泽。
好,就这么定了!
第 38 章 038
038.
有点不妙,事态似乎比诸葛无忌预估的还要夸张。
叶流玉带着雄心壮志走到药田的时候,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本来大家去干活前都会集中到这边的掌事堂,用弟子令牌完成登记之后就会各自忙自己的任务去,所以虽然人流量不小,但很少会感觉拥堵。
然而,今天等候在这里的人却格外得多。
嗯,多到她一走进来,放眼望去,全是乌泱泱的一片人头的程度。
并且,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她行注目礼。
四面环水,又是虫兽藏匿的冬日,无舟渡静得很。
叶流玉脑海中想事,之前病过一场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外加今日奔波确实劳累,思绪还没厘清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袁嬷嬷和两个丫鬟已经侍候在一旁等她起了,如意捞叶流玉起身:“小姐,今早要给老夫人请安的,可不能去晚了。”
一通忙乱,叶流玉紧赶慢赶到了弘雅阁,此时还不到辰时,门口的嬷嬷进去通报二小姐来请安。
叶流玉把脸往斗篷的毛领上埋了埋,哈了口气暖手,白气消散,叶流玉惯性地想扶一扶镜框,手却落了空。
她迟钝地意识到她如今不近视了,不戴眼镜,眼镜也不会在冬日里起雾遮掩视线了。
这天越来越冷,冬至日真的没几天了。
等了片刻,嬷嬷却没有打帘让叶流玉她们进去,而是笑盈盈地说:“老夫人这几日身上还是不太爽利,就不见了,二小姐在园里也不用过来晨昏定省,平日里多和你母亲相处,也在园子里玩玩。”
叶流玉倒是无所谓,客套几句就转身走了,但袁嬷嬷和两个丫鬟脸色不太好。
如意小声嘀咕:“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想见,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意思。”
袁嬷嬷阻止道:“慎言,我们小姐做好自己该做的,这样什么过错也归不到小姐身上。”
既然错归不到叶流玉身上,那谁有错自有分辨。
昨日叶流玉她们回无舟渡没多久,宋氏就派丫鬟来通知,让叶流玉不用来晨昏定省,如今老夫人这里也省了,叶流玉没什么情绪,反倒觉得落得个轻松。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古人,并没有认为每天早晚都要去请安是什么好事,巴不得她们都不管她呢。
即使被老夫人拒了,叶流玉也没立刻回无舟渡,她转头去了叶栖棠的勺海堂,昨日她朝叶园的管事打听过,如今农庄的田地都是归大小姐叶栖棠管。
“老夫人年纪大了,夫人醉心书画,而大小姐善于理家,这事自然就落在大小姐肩上了。”
言语间,叶园的下人都对叶栖棠颇为推崇,就连如意也说:“叶家大小姐在皇城名气很大呢,身为女子生意做得比男子好,还才情出众,不仅仅是男子,就连我们女子也颇为喜爱。”
等到了勺海堂,这次终于没吃闭门羹,叶栖棠的丫鬟般般将她们迎了进来,一进门就接到一盏热茶。
“大小姐想着你们今日许是要来一趟,让我们提前把东西备好,切莫怠慢了二小姐呢。”
茶,叶流玉是不敢喝的,实在是前车之鉴,惨痛如斯。
叶流玉只虚托着茶盏,发现底部完好无损,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是有些过分小心了,必定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李氏那般丧心病狂、不计后果,再加上如今叶流玉病好了,太后派来的袁嬷嬷也守在身边,若是再猝死在家中,那就明摆着有人谋害了。
按理说,叶流玉应该放心的,但她总觉得叶府应当还有人不想她好好活着,不然李氏疯了才那般明目张胆地害她。
李氏不是疯子,那定是因为有人能给她兜底。
般般见二小姐没喝茶,还将其放到小桌上,也没多想,她从旁边取出备好的手炉,递给二小姐:“外面实在冷,二小姐拿着暖暖手吧。”
叶流玉就这么拿着手炉顺着般般的引路往里走,般般解释道:“大小姐本来想起身在堂厅中等二小姐的,但她病刚好一些,怕又招了凉气,就选在卧房见了,二小姐莫怪。”
叶流玉连忙摇头:“堂姐想得周到,莫怪我叨扰才是。”
一进叶栖棠的闺房,叶流玉就觉得这个堂姐可能是真病了,卧房内门窗紧闭,弥漫着药味,还夹杂了一丝温和清雅的香气,屋内炭火烧得也旺,很是温暖。
叶栖棠穿一身浅蓝色衣裳,头发松松地挽起,没有太多妆点,脸色和唇色都有些发白。
即使如此随意且带着些许病态,这位堂姐依旧透露出一种板正,她在圈椅上坐得很直,眉眼精致但透着疏离,见到叶流玉后才缓和两分,她带着浅笑:“我本想好好梳妆一番,不过般般和嬷嬷都不让我折腾,只好这样见妹妹了。”
不管心中如何想,别人待她客气,目前也没做什么坏事,叶流玉都是秉持善意的,她颔首感谢道:“堂姐你想得再周全不过,是我来打扰了。”
“你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听见此话,叶流玉错愕地抬首,直视叶栖棠。
叶栖棠已经收敛了笑意,嘴唇紧抿,想必这个话题对她来说,并不轻松。
出乎叶流玉的意料,叶栖棠居然是第一个问她过去过得如何的叶家人。
叶流玉觉得有些好笑,宁远侯忙得看她一眼就公干去了,宋氏毫不关心,老夫人闭门不见,倒是这个叶流玉一开始并无好感的姐姐问她这些年过得可好。
叶流玉余光能看见旁边的小案上摆了一摞书,最上面那本是《四书章句集注》,书页微微隆起,经常被翻阅的样子。
叶流玉记性不错,这本书昨日宋氏好像提过,叶栖棠想必能和宋氏有话说。
叶流玉细细打量叶栖棠,仅仅一次见面,她就知晓这位堂姐懂礼仪、阅诗书、明事理、智生财。
叶栖棠被叶家养得很好。
叶流玉应该庆幸叶家目前还是有一个人起码看上去不错,但她又难免有些心酸。
为只见过两个时辰的原身心酸。
那个叶流玉也很懂事,但和叶栖棠完全不一样,她是那种历经磨难的懂事,带着些怯意与不自信。
而叶栖棠就这么大方得体、钟灵毓秀地展现在她面前,问她过去过得如何。
叶流玉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手心的茧,应该说是原身的茧。
她在权衡利弊后被放弃,她自小活在谎言中,她被养恩裹挟苦撑门庭……
叶流玉有些语塞,最终她听到自己很简短地回答:“小时候被当地的富户收养,后来受了水灾去了杭州府,前些日子养母病逝,我知晓真相后便来京了。”
叶流玉想,原身应当是不想留下一个苦大仇深的形象,她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是托叶流玉看庭中桂花开。
事实已经足够沉重,无需再添油加醋了。
叶栖棠也没料到在外的二妹妹是这么个性子,不诉苦又带着份坚韧。
她没压住喉咙里的咳嗽,咳了两声后道:“你我之事,虽然是长辈促成,并非我所愿,但我总归是受了诸多好处,欠你良多。你刚回来,定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若是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可以向我开口。”
叶栖棠方才发现叶流玉看着案上那本《四书章句集注》出神,她索性倾身拿过那本书,递到叶流玉手边:“这书讲的是理学,其实我也不算精通,但妹妹如果感兴趣就拿去看,不懂的地方来寻我,我不一定能解答,但可以试一试。”
叶流玉接过书,摇摇头,又把书放了回去:“读书并非我所擅长,强求不来,况且这本书翻阅迹象重,大概是堂姐你所喜爱的,我不夺人所好,不过我这里的确有桩事想要堂姐帮忙。”
叶流玉接着详细讲了九麦法,讲这个方法能多种一茬小麦,春种夏收,问叶栖棠能不能在叶家的农田上都这样操作。
叶流玉昨夜在床上思索的便是此事,九麦法在村里难以推广,那就先从叶家开始吧。
就算今年劝说村民不成,但叶家运用九麦法成功了,日后九麦法便不是她一人的“信口雌黄”,来年若是再遇见因为汛期无法及时种麦的情况,九麦法能得到村民的信任,可以派上用场。
这些天下来,叶流玉对叶家也没什么期待,一个个一点情绪价值都没有,那叶流玉也只能图实用价值了。
叶栖棠听了叶流玉的话,并未立刻拍板,而是让叶流玉给她解释为什么每九日用冷水浸种能让麦种早发芽。
叶流玉不怕别人问,就怕别人根本不关心,直接就否决她。
“九麦法的本质是春化作用,通过浸水低温处理,能模拟自然的春化过程,刺激关键基因的表达,让种子内的赤霉素含量升高……”
叶流玉就像一个老学究急于把她的学识都抖落出来,但看到叶栖堂迷茫的神色,她话拐了个弯,道:“这法子就是骗麦种,让麦子以为自己在土里过了个冬,等种进地里,就不耽误发芽、生长、抽穗、扬花。”
叶栖棠还是一知半解,但她知道叶流玉不是在胡说八道,有自己的道理,那就够了。
“叔父把我父亲的田产分给了我,我母亲也留下不少田产,这些都是我一人就能决定的,可以按照你的说法来种。但叶家其他的地,我没办法一个人决定,你还要去说服夫人和老太太,不过等我身体好些,明后日可以陪你一起去。”
叶流玉没想到叶栖棠如此爽快,虽然没有一口气应下来,但已经给了她能力范围内最大的支持。
叶流玉露出来勺海堂第一个真心的笑:“多谢你,我不会搞砸的,小麦是能种出来的。”
叶栖棠情绪一直不浓烈,此时她也只是语气淡淡:“你不必有太大的负担,这事成了算你的功劳,不成也不会怪你。宁远侯府应当支持你的,就像当初支持我一样,我开始做生意的时候,也不一定都赚,家里自然要兜底。”
等叶流玉从勺海堂出来,感慨从明面上看,叶栖棠好得超乎她的想象。起码昨日以为她装病,的确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就连袁嬷嬷都说:“大小姐看着是个好的,不过还是要日久见人心。”
起码目前叶流玉要到田了,先将实际的好处占上,至于日后人心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谢云泽好像就认识藏剑峰上的弟子,这件事这么巧,该不会和他有关系吧?
还有,不管是好友们,还是温师姐,既然都这么说了,甚至温师姐还有实例在先,她必须要把谢云泽的存在再瞒得好一点。
叶流玉摩挲着下巴,继续陷入思考。
说起来,她最近应该没有怎么冷落谢云泽吧?
不过,好像他是帮了她不少,又是带她下山玩,又是安慰她之类的……她是不是也应该反过来表示表示?
叶流玉还在这边认真思考,忽然感觉身边似乎多出了什么。一转头,就看见想着的那个人出现在了她边上。
完全来不及思考这人为什么又能精准找到她,在她看过去的时候,一盒桂花酥突然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
“吃吗?”俊美的道袍青年如是问道。
好的,哄人什么的先放一边,现在胃要开始代替大脑思考了。
叶流玉:“吃!”
第 39 章 039
039.
藏剑峰。
还在被短发青年追着缠问的儒雅男人,在对方再一次问出“为什么不能承认和宗主之间的差距”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地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够了,我说你够了啊。”
谢云泽那家伙是妖孽,他们正常人怎么可能比得过。
事实归事实,但谁还不想听点好听的话。
他打量着短发青年五官都在用力挣扎的脸,再看看他背负的巨剑,沉思道:“要不然还是把你送去体修那吧……”
他们剑修可不能传出没脑子的名声。
许昌出门去送崔明路,放在床榻边的药耽搁了一段时间,已经凉了,绿漪便说要端出去再热热。
屋内只留下了叶流玉和林墨芝。
一个哑巴、一个瞎子,有什么好说。
林墨芝心中自嘲,正欲起身离开,却听见床榻那边窸窸窣窣的,他忍不住出声,“阿玉,你的伤还没好,莫要乱动。要拿什么东西,说给绿漪便是。”
叶流玉僵住,停下掀被子的手,她只是觉得盖着被子有些热,掀开晾晾罢了,这人狗耳朵吗?怎么这么灵。
还是说······他能看见?
没听见叶流玉答话,林墨芝惊觉方才所言不妥,她刚失了声,如何说给绿漪?
想要解释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得僵硬地说了一句,“写字也可以。”
叶流玉轻轻摇了摇头,又想着林墨芝看不见,忍痛伸手去够他的袖子。
哪知林墨芝倏然起身,并未拿起立在桌旁的竹杖,前行两步,准确无误地坐在了床榻旁的矮凳上,将纸和炭笔递到她手中。
“阿玉,之前······之前是我不好,”见叶流玉摇头,他唇边露出苦笑,“你不恨我吗?”
叶流玉继续摇头,她的手还没什么劲,试了几次才将笔抓起来,她用拳头攥着笔杆,画了三个小人。
她笑着指了指两个依偎在一处的小人,又瞬间变脸、愤怒地指向另一个手中引出长线的小人,最后放下画纸、两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林墨芝呼吸一滞,这才反应过来叶流玉大约是不识字的,又想起许昌查证之事,愧疚与心疼杂糅在一处,揪得他心里生疼。
她随家人一路逃荒至此,天寒地冻、饥肠辘辘,仅为了区区两袋糙米,父母便舍了她,带着幼弟在温暖的南部定居,全然没有来此接她回家的意思。
思及此处,林墨芝似乎有些紧张,斟酌片刻才温声说道,“若你愿意,我教你习字可好?”
叶流玉目露疑惑,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丝缕气音,只好费力抬手,指了指林墨芝的眼睛。
“我的眼睛?”清闲时候的日子过得总是格外快。
叶流玉在床上养了两个月,伤早好得七七八八,硬是被绿漪压着又躺了十几日,背上都快起痱子了。
好在自她能下地走动起,林墨芝日日前来教她读书习字,虽她只是装的,还得费劲学着刚学字的幼童,将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有个人能说说话,也不算太无聊。
林墨芝现下又变着法地补偿她,一应吃穿用度全部按照贵的、好的来,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些东西都不便宜。
仗着她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穷苦丫头”,也不怕她发现他的真实家底,各种新奇摆件、精致衣物也就罢了,还日日提来样式精致的佳肴糕点、小吃蜜饯,真把她当小孩哄了。
叶流玉脸都吃圆了一圈,比起刚进府时的干柴瘦弱,乍一看以为是哪家捧在手心呵护养大的小姑娘。
知道的林墨芝是在补偿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她当女儿养。
“荷灯节快要到了,本想着能赶上穿这套,”绿漪拽了拽叶流玉短了一截的袖子,无奈又好笑,“可上个月刚做的新衣裳,这个月怎得又缺了一截。”
她站直身子,将叶流玉拉到自己面前比划高矮,两个月前才到她肩膀的小丫头,这会儿已经快到她鼻尖下了。
绿漪捏住叶流玉圆润不少的脸蛋,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比之前干干瘦瘦的模样好看多了。”
叶流玉身体朝后仰,想要躲开绿漪,“绿漪姐姐,轻点捏,疼!”
哪知绿漪不依不饶,又伸手逗她,林墨芝和许昌从屋里出来,便见院子里二人你来我往闹作一团。
“咳。”
许昌轻咳一声以做提醒,二人这才收了手。
叶流玉那一遭之后,才发现林墨芝没什么架子,许昌和绿漪都是心底里敬重他。
从前绿漪狐假虎威,不过是林墨芝疑心她是林夫人送来的眼线,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衣服短了重做便是。”
林墨芝走下台阶,在叶流玉面前站定,递过来一样东西,“阿玉,这个你拿着。”
叶流玉抬手接过,是一枚两指宽的圆形玉坠,雕做玉花状,翡翠清透、上飘蓝花,乍一眼看过似是期间有冰霜凝结。
玉种漂亮珍贵,但比之功效却不算什么。
“少爷,”她面露犹疑,将东西递还回去,“这个玉花坠子这么漂亮一定很贵,我不能收。”
林墨芝没有接,认真解释道,“这并非普通的坠子,而是一件防御性法器,它最高能抵御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
“荷灯节你若想出去玩,便带上它。”
叶流玉听出了林墨芝的未尽之言,“少爷,二小姐还会来找我麻烦吗?”
林墨芝对上她澄澈双眼,沉默片刻,最终摇了摇头,笑着安抚道,“一切小心为上。”
林墨芝明白她的疑惑,他既看不见,又该如何教她识字?
他并没有被冒犯之感,反而凑近了些,“你可以取下来看看。”
白纱近在咫尺,叶流玉指尖微动,轻轻碰了碰边缘,又顾着林墨芝的反应而犹豫不决。
就在她想要缩回手时,林墨芝却抬手扶住她,将白纱取了下来。
叶流玉此刻离得近,清晰地看见林墨芝眼尾勾起的弧度,随后细密长睫抬起,缓缓露出浅金色的瞳仁。
“唔!”
叶流玉睁大了眼睛,想要附身上前再凑近些,不小心扯动身上伤口,顿时闷哼一声。
牢牢盯着她的浅金色双眸因关心而镀上一层温柔的蜜色,“不要乱动。”
“我所患眼疾只是畏光,并非全然不能视物。”
林墨芝似乎被室内光线刺得有些不舒服,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初时只是不能见日光,在屋内尚可视物,日子久了渐渐恶化,白日屋内、夜之萤火亦不能长久视之,唯有于黑暗之中,才可如白昼一般视物。”
他对上叶流玉担忧的目光,安抚笑道,“无事,教你识字的时间还是有的。”
叶流玉这才放松下来,困意上涌,她打了个哈欠,身子歪斜着就要睡过去,正好绿漪端着热好的药进来,轻声喊道,“莫睡、莫睡,先将药喝了。”
绿漪见林墨芝摘下覆眼白纱,并无太多惊讶,她跟着林墨芝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自家主子面冷心热。
经林墨玉这么一闹,再加上之前种种,日后叶流玉便是主子心腹,眼疾一事自不必瞒着。
那会儿叶流玉被浑身是血地抱进屋里,许昌忙着去请崔仙医没注意,她却发现主子的手都有些抖。
叶流玉昏迷时,换药、喂药都由她来,第二日夜里高烧不退,她喊许昌去请崔仙医,回来时却见林墨芝立于床前。
昏暗烛光映照下,他双眼未覆白纱,为叶流玉更换额上降温的冷帕,又掖了掖被子,迟疑着抬手,想要抚摸眉梢那道疤痕,却又害怕惊动眼前人,最终虚虚摹绘两下收回了手。
绿漪看得真切,他眼中满是疼惜与歉疚,恨不能以身代之,如此想来,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定魂丹又算得了什么。
叶流玉皱了皱鼻子,咬牙喝了一口,刚入口便觉腥苦味直冲天灵盖,恶心得只想呕,泪花都被激出来了。
绿漪回神,赶忙递了块蜜饯过去,哄道,“含在嘴里就不苦了,药得喝完才能好得快,阿玉听话。”
口中腥苦被蜜饯中和些许,叶流玉心中无奈,哄孩子呢这是?
听起来这破药还要喝一段日子,早知如此还不如换个方法,早早解决了林墨玉,省得落下这身伤,也不必喝令人作呕的苦药。
天知道,她大约几千年没喝过药了。
叹息一声,叶流玉深吸后闭气,端着碗一仰而尽,眉头皱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绿漪没忍住笑,又喂了她一颗蜜饯,“喝个药苦大仇深的。”
叶流玉因伤精神不济,此时困意汹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懒得与她争辩,胡乱嚼了嚼蜜饯压下苦味,沾枕头便沉入了梦乡。
绿漪跟在林墨芝身后出去,回身合上门,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廊道拐角处,她实在忍不住问道,“主子,要不要告诉阿玉她父母的事儿?”
林墨芝步履未停,“先不要提,等她伤好之后再说。”
“是。”
绿漪心下松了口气,言语间也不再绷着,有心劝道,“我瞧着阿玉对您还是往常一般,您也不必将此间过错悉数揽在自己身上······”
“绿漪,”林墨芝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波动,“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不要在她面前为我辩解。”
行吧,捏就捏。
叶流玉放弃了挣扎,试图和他讲道理:“现在还是大白天,又是在药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们不能这样……万一有人来呢?”
虽说每人负责的药田都是老大一片,但毕竟是在外面,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人恰好经过。
最重要的是,今天的播种任务还没完成呢,她还要干活啊!
谢云泽被她的话说得也莫名生出了一点紧张。
大概是紧张吧,叶流玉看出了他眼中的思索之色。
可能思考了有个三四秒,他重新低下头对着她,沉吟道:“那去你住处呢?”
……她不是这个意思!!
第 40 章 040
040.
虽然说着要对谢云泽有所表示,但鉴于他的种种行为,叶流玉又将这事暂时放下了。
哪怕他事后帮她一起翻了地,浇了水,完成了药田的任务,叶流玉还是小心眼地给他记上了一笔。
原本是想晾他个一两天的,但是考评在即,总要做点准备,提高一下修炼强度什么的也是身为弟子的基本操作。
所以,就很忙。
被迫忙碌起来后,叶流玉忙着忙着就彻底沉浸了,完全忘了自己已经是个有对象的人。
直到——
“和隔壁万剑门的联谊活动?”
叶流玉惊讶地回头,看向宣布这个消息的高瘦青年。
对方捏着他的迷之百科全书,一脸平静,似乎不觉得这个消息有什么惊人之处。
他点点头:“虽然具体的说法不是如你口中所说,但是,是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叶流玉:“唔……”
想起自己已经并非单身,沉默了下,她问:“我有对象了也得参加吗?”
大玉饥荒年,卖儿女者众。
“阿玉,你先跟着这个伯伯,我们过两日来接你,”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从锦衣男子手中接过两袋糙米,扯着笑哄道,“要乖乖听伯伯的话,知道吗?”
叶流玉看了眼紧紧抱着小弟弟、背过身去擦泪的中年女人,点了点头,“知道了。”
这事儿倒是正合她意。“林墨玉其人,幼时自卑、少时跋扈、如今疯魔。”
林墨芝放下手中账册,阖上双眼时有些微刺痛传来,他眉头微蹩揉了揉眼周,“她虽天赋异禀,却被幼时之事困扰,尚未结丹便生心魔,可见修行一途不会走得太远。”
许昌将账册收好,吹灭屋中仅有的几盏烛火,这才出声问道,“主子的意思是?”
屋内一片黑暗,林墨芝反倒看得更清谢了,那双浅金异瞳落在面前的黄花梨木首饰盒上,里面放着一支凤穿牡丹金簪,华贵精美,一眼望去便知造价不菲。
他合上盖子,将首饰盒递给许昌,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我们该帮帮她。”
既瞧不起废人,那便让她也尝尝做废人的滋味。
许昌垂眸接过,一如往常般寡言,“是。”
叶流玉抬头看了眼门前牌匾上的“林府”二字,跟着张管家进了府。
她穿过长廊,路过在饥荒年里依旧健康红润的婢女仆人,绕过府里主子们才能去的花园池湖,最后停在偏僻的“松鹤院”门前。
张管家轻轻敲响紧闭的门扉,不多时,里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吱呀——”
叶流玉眨了眨眼,门内探出一名十四、五岁的女孩,与刚才那些丫鬟不同,她衣着简朴、面色红润,正是爱美的年纪却未施粉黛,颇有几分清丽之意。
开口却与“清丽”差得远了。
她嗓音尖细,吊着嗓子说话时难免显得刻薄,“张管家,今儿怎么有空来松鹤院?”
听她语含讽刺,张管家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将叶流玉往前拎了几步,送到她面前,“这是今日刚进府,老爷说给大少爷送过来做个洒扫婢子。绿漪,她就交给你了。”
他一通话噼里啪啦说完扭头就走,半点没停留,只剩下绿漪咬牙切齿,与叶流玉面面相觑。
“什么小丫鬟,分明就是个来路不明的流民!”
她那双灵动杏眼都凌厉起来,捏着鼻子拨拉两下叶流玉,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指不定身上带着什么病,竟直接就扔了过来!”
叶流玉眨了眨大眼睛,脆生生道,“我没病。”
她活了几千年,什么样的魔、神、仙、妖、人没见过,扮个女孩信手拈来。
绿漪见她口齿清晰,挑了挑眉继续问道,“你叫什么、从哪来、几岁了?”
“我叫叶微玉,从离北来,约莫十五岁了,爹娘说让我先在这里待着,过两日就来接我。”
“十五岁?”绿漪惊讶,细细打量叶流玉,又比了比不到她肩膀的个头,“你这干柴瘦小的模样说十二岁都嫌大,居然十五岁了?”
叶流玉不知该怎么回答,年龄是她随口编的,总不能附身前还得查探一下岁数吧。
她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姐姐,‘婢子’是什么意思啊?”
绿漪脸上闪过不自然,她摸了摸鼻子,含糊道,“就是小丫头的意思。你跟我进来吧,脏死了,我先带你去沐浴。”
等叶流玉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绿漪又用红绳给她简单挽了发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捏了捏她没几两肉的干瘪脸蛋,面上露出几分笑意。
“刚刚脏兮兮的没看出来,你这小丫头还是个美人胚子,”绿漪示意她跟上,“走吧,我带你去见见少爷。”
叶流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乖跟上。
松鹤院对于她来说,简直小得不像话,连夜台最小的院子都比这里大多了。
没走几步,就到了所谓的“主间”。
叶流玉跟在绿漪身后进去,扑面而来一阵暖意,但这温度比之铺满地龙的人间皇宫来说,实在是冷得像地窖一般。
也只有从冰天玉地里进去的前一炷香是暖和的,若是在里面待得久一些,恐怕会越来越冷。
绿漪让叶流玉在外间等候,自己先撩起里间的厚门帘走了进去,随后传来几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间或还有几声咳嗽。
叶流玉瞥了眼边缘处打着补丁的门帘,又扫过屋内几件零星摆设,以及方才门口连个传话伺候的人都没有,便大概知晓谢云泽这辈子转世而成的林墨芝是什么境地。
她从鸿蒙镜处得知消息时,已经距他转世过了些时日,再加上交待魔界各类事宜又耽搁了半日。
人界与其他五界时间流速不同,叶流玉怕她还没来得及下凡,谢云泽就投了个短命鬼匆匆一世。
为免错过,她根本没来得及了解林府情况,便附在了“叶微玉”的身上。
换言之,即便那对夫妇不卖女儿,她也会想办法进入林府。
如今看来这位林府的大少爷,恐怕是有名无实,甚至爹不疼娘不爱、受人欺凌。
绿漪没一会儿就出来了,牵着叶流玉走进里间。
在外间还不明显,里间如同被药罐子泡过,空气里残留着极浓重的药味,几乎将人熏晕过去。
雕花木床漆面灰沉,靠近床边放着一座陈旧碳笼,角落里还挤着一张书桌和卧榻,被后面摆满书籍的半墙书架一比,简直逼仄又小气,半点不像一府大少爷的居所。
绿漪拽了下她的袖子,指了指地面,瞪着眼睛轻声道,“见了主子要跪。”
叶流玉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反驳道,“爹娘只说见了知县大老爷要跪,没说见了什么‘主子’也要跪。”
她凭什么跪谢云泽?谢云泽跪她还差不多。
“你这小妮子,还挺倔,”绿漪眉头蹩起,说着就要来拧她耳朵,“我让你不听话。”
“好了绿漪,不要吓她。”
裹着毯子围坐在床榻里的人终于出声,他合上手中书本,蒙着白纱的脸微微转向二人这边,听音寻人,修长苍白的手在虚空中招了招。
“来我这边。”
原本想要阻止的绿漪后退一步,任叶流玉踩上脚踏靠近,盯着林墨芝眼睛上的白纱细细观察。
这人竟是个瞎子?
真瞎还是假瞎?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面容苍白的少年。
他鼻梁高挺、薄唇轻抿,似乎对她的靠近有所察觉,显出不适应之感。
林墨芝面容清俊柔和,细看又有几分冷漠疏离之意,与谢云泽本相只有一二分相似。
蒙在眼上的白纱半透明,凑近些便能看见那双紧闭的眼睛,以及压在白纱下长而密的眼睫,说起话来声音柔和,也与那个冰块一样的神尊不同,瞧着像是个好脾气。
林墨芝察觉到叶流玉接近,一动不动任由她看,却在下一瞬身体一僵。
刚进府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不懂主仆之别,抬手轻抚白纱,指尖温热透过白纱落在眼睛上,像是冬天里的炭火,灼热到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的嗓音尚留有几分天真稚气,糅合成十分真诚的心疼,“大哥哥,你的眼睛会好吗?”
人山人海,人头攒动,现场气氛很是热烈。除了乍见其余宗门弟子的兴奋,或许还有合欢宗弟子看见优质双修对象的见猎心喜。
总之,看起来是一桩盛事。
叶流玉挨着好友们,低调地坐在人群中,静静旁观两大宗门之间的友谊赛。
规则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是抽签制。
人太多了,不可能个个都上场比试一番,只能挑一些倒霉蛋、啊不,幸运儿上去切磋切磋,大家点到即止,其余人则以观察学习为主。
反正和自己没关系,叶流玉学习得很用心。
她以为今天的联谊应该就会这么平淡落幕,然而,就在她打了个哈欠,准备拭去眼角溢出的泪花时,那名据说是万剑门新秀的年轻弟子走上台,拿着抽取的名签,环顾了一圈。
随即,他沉声开口道:“叶流玉,不知是哪一位师妹?”
刚要打第二个哈欠的叶流玉:“……?”
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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