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与谢云泽的初次见面,以三个人的胃容量不足而宣告结束。
不久前,在叶流玉互相介绍完名字后,四个人就开始玩起了叶子牌。尽管改了游戏规则,大家以茶代“毒酒”,但喝多了茶水也着实占肚子。
燕瑶和诸葛无忌行动还算自如,但从两人蹙起的眉头来看,显然也喝得有点撑,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嚣张得意地发出挑衅——
“桀桀桀,又输了吧!”
诸葛无忌不由得按了按眉心。
叶流玉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满天业火,暗沉的火焰染红了整片天空,看不见第二种颜色。叶流玉坐起身,只见她身处一座黑石广场正中。九根石柱自广场边缘拔地而起,直入天际。
广场方圆百里,遍地皆是横七竖八插在石板中的长剑。羸弱的火苗灼烧着地上的断剑,舔舐着叶流玉的身体。业火烤得她身上麻麻酥酥,却不是很痛。
叶流玉听孟逢春提起过神剑山。世人皆以为天下只有七把神剑,剑灵一出世便有渡劫修为,其实不尽然。神剑山共孕育出九柄神剑,另有两位剑灵因懒惰滞留在神剑山中,与千千万万未能生出灵智的兄弟一起沉睡,不愿出世。
孟逢春死后,叶流玉曾想将纯钧剑送回神剑山长眠。然而世间除了神剑剑灵,无人知晓神剑山地处何方,最后只得罢手。谁知她一朝身死,醒来后竟误打误撞到了神剑山?
想到这里,叶流玉蓦然一愣。
她记得自己应该是死了,死前的记忆模糊破碎,唯一清晰的只有谢云泽。濒死之际,叶流玉只想起了谢云泽。她这辈子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只因未能履行诺言对谢云泽心存歉疚。
在叶流玉残存的记忆里,谢云泽性格极其别扭,动不动就生闷气,十足的孩子心性。他生气时从来不会坦白,只会把饭菜做得难以下咽,等叶流玉发现他生气了去哄他。
起先叶流玉对别人的情绪不大敏感,饭菜烧糊了也只以为是谢云泽一时失误。于是她下山去附近村镇买些现成的熟食回来,大方地分给谢云泽一半,宽慰谢云泽说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厨,不要把一次失败挂在心上。
于是谢云泽更气了。
闹别扭的次数多了,叶流玉渐渐摸清了谢云泽的脾气。一看到饭桌上出现了可疑的黑炭,叶流玉便知道是谢云泽又犯了老毛病。这时候不能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要问原因,而是应该直接过去摸摸他的头,挠挠他的下巴,再亲亲他的白色睫毛。
每次叶流玉亲吻谢云泽的时候,谢云泽总是自觉地闭上眼睛。狐妖的睫毛长而浓密,洁白如天山终年不化的雪,在脸上投下两痕阴影。
虽然叶流玉从来搞不清谢云泽究竟为什么生气,但这一套下来,谢云泽总能被哄好。顺毛后的狐狸乖乖去厨房起灶生火,不多时便能重新换上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只是这次问题有些严重,以为她死了的谢云泽恐怕没那么容易消气。
叶流玉有些苦恼,难道这次她要亲两遍?
但不管怎么哄,当务之急是立即回去,告诉谢云泽她没死的消息。叶流玉站起身,待要向广场边缘行去,脚步忽然顿住。她低下头,注视自己的手掌。少女手指纤细光洁,指腹掌心柔软,没有半点因练剑生出的老茧。
这不是她的身体!
叶流玉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待她沉下心神,内视其中,才发现肉身的异样。这具身躯没有元婴,没有灵力,甚至没有血肉经脉,一并没了那颗纯钧之心。
眼下叶流玉看上去像个人,实际上却只是一具空有人形的躯壳。以叶流玉的见识,她竟判断不出自己如今算个什么东西。
眼下处境比叶流玉预想的糟糕一些,不过如果这是死而复生的代价,倒也不是无法接受。她动作顿一顿,继续向广场边缘走去。
黑石广场外,黑红业火比广场内部凶猛炽热千万倍不止,一直烧到天边。叶流玉试着用手去碰,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手掌被燎烧之处迅速干枯成了焦炭。
以叶流玉原身移山倒海的修为,大可从容破开业火离开。如今她连凡人都不如,结界就此将她困住,寸步难行。
叶流玉想起“神剑出世便有渡劫修为”的传说,一瞬间恍然大悟。神剑未必生来就有如此威能,只是不到渡劫期的境界,根本无法解开业火结界离开此处。
她左右张望,见身旁那根黑色石柱中,恰有一把神剑沉睡。剑身缥缈深邃,宛若龙踞深渊。漆黑石柱看上去坚硬无比,叶流玉的手却轻易穿透了它,握住了神剑剑柄。她待要一鼓作气将其拔出,借助神剑的力量离开此处。浩然龙威骤然从剑身破空而出,狠狠将叶流玉撞开去。
她被龙渊剑拒绝了。
“还玉是不客气啊,”叶流玉倒退数十步才稳住身形,“你应该多学学纯钧,怎么同为神剑,你一点都不乐于助人?”
游弋的龙影回到剑中,没有理睬小姑娘的指指点点。叶流玉明知希望渺茫,还是沿着广场边缘走过两道空空的石柱,找到孟逢春所说第二柄沉睡的神剑,同样被对方拒绝。
她复活不到半个时辰,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一时间耗尽全身气力,只能在广场边盘腿坐下。神剑山业火距离她不过半尺,热浪凶猛地扑在叶流玉脸上,拂去记忆的尘封。
她忽然想起离开天山的那一日,谢云泽似乎是又生了气的。
天山终年被大雪覆盖,只有蓝白二色:白雪皑皑,天空蔚蓝。叶流玉喜欢这种界限分明的冰冻感,不喜欢热到扭曲的空气,平时几乎不大出门。谢云泽几度提出要带她去草原散心,总被叶流玉以“太热不去”的理由回绝。
结果蓬莱岛一封求救信发到天山,叶流玉倒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去海边。谢云泽阴阳怪气半日,叶流玉只当没听见。
“你倒是听孟逢春的话,谁要你帮忙你都去。难道你能帮尽天下所有人?”天山狐妖口气酸得仿佛掉进醋缸醋瓮,“叶流玉,你当玉觉得他想让你当个老好人?你不怕被人利用了?”
“即便他不想让我当个好人,也绝不可能希望我去当个坏人。”叶流玉温和地解释,“我想他在天上看到我这么做,也会高兴的。”
“当坏人有什么不好?至少你不会受伤。”谢云泽板着一张脸,“我不记得你是会在意别人看法的人。”
“别人的看法我可以不在意,但逢春不行。”叶流玉声音柔和,但不容拒绝,“如果他对我失望了,我不能原谅自己。”
谢云泽不再说话,但脸色铁青。他脸色难看到叶流玉不吃饭都能看出来不对,一时间叶流玉难得有些犹豫。然而蓬莱岛主叶全非的求救信写得十万火急,她实在不能继续耽误时间。
最后叶流玉走过去,踮起脚亲了亲谢云泽的眼睛。谢云泽气消了,但没完全消。他直起身,别扭地把头转到一边。
“你带我一起去,我就不生气。”狐妖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你是在拿生气威胁我吗?”
“我没有!我”
叶流玉食指按住谢云泽的嘴,示意他不必再说:“你如今重伤未愈,不能随便出门。我在天山设下剑阵,你在这里最安全,不会有人敢来进犯。”
平时装柔弱装过头的狐妖一朝自食苦果,一时间脸色青青白白甚是好看。叶流玉心下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她拍了拍谢云泽光润的头发,动作仿佛在摸一只小狗:“好好守在家里,等我回来。”
谢云泽沉默着任她摸,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不准死了,不准受伤,要好好回来。”
谢云泽低头。二人额头相抵,吐息交织在一处,是道侣间天然的亲密。叶流玉一时间起了玩心,食指轻点下颌。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谢云泽磨了磨牙:“怎么,你想看我为你伤心痛苦到吃不下睡不着的样子?”
叶流玉认玉思考了一下,发现竟然想象不出来:“你会吗?”
“我不会。”谢云泽咬牙切齿,“你如果敢死在外边不回来,我马上离开天山吃香喝辣左拥右抱,让你在天上看着活活气死。”
“死人可没法再死一遍。”叶流玉亲了亲谢云泽的嘴角,“不过我记住了。为了让谢云泽道友乖乖留在天山不变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自己死掉的。”
“不过如果谢道友敢在我活着的时候琵琶别抱,”纯钧剑主嫣然一笑,“我可能会气到杀了你也不一定。”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狐妖语声很轻。
叶流玉从回忆中惊醒,一时有些心虚。她确实答应过谢云泽要活着回去,然而她食言了。眼下她被业火困在神剑山,可能要重新修炼到渡劫期才能离开这里。那得等多久?谢云泽原本就爱生气,最是嘴硬心软,不知道要伤心到什么境地。
想到这里,叶流玉叹息一声,余光无意间瞥过手掌。
她目光倏忽一凝!
被业火灼伤的手掌不知何时恢复了原本的色泽。火辣辣的疼痛感尚未完全褪去,但叶流玉手掌完好,根本看不出先前受过伤。叶流玉骤然抬脚,将左腿伸出黑石广场的保护范围。
只一霎,业火便将叶流玉的腿烤成木炭。叶流玉一瞬间疼到麻木,她强忍痛苦收回左腿,眼睁睁看着左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不一会儿皮肤光洁,完好如初。
“原来是这样。”
她挂念家中煮饭的小狐狸,不再犹豫,起身一脚踏出。业火迅速将叶流玉的身体吞没。全身焦黑的人影脚步蹒跚着离开了神剑山,每一步都走得极尽艰难。但叶流玉在想她的爱人,想象中的谢云泽在支撑着她走下去,所以她无所畏惧。
只要这场火烧不死她,她就可以走出去。
黑石广场中心隐隐传来动静,是石柱生长的声音。
叶流玉没有听见。
叶流玉对此怨念颇深。
搞不懂明明一个之前还不会下五子棋的人怎么会学得这么快,甚至连规则都已经研究明白了,就不能像她一样,随心下,下到哪算哪儿吗!
燕瑶:“好啦,下次肯定有机会能赢的!”
她安慰地拍拍好友的肩膀,看了眼计时,提醒道:“阿玉,该你上场了哦。”
“知道啦。”
叶流玉垂头丧气地往演武场走。
不管怎么说,这是宗门内部第一次正式的实力检验,她必须得好好表现。
即使不是为了得到长老们的青眼,就是为了之前那些人在背后的议论,她也要做到最好。
这么想着,叶流玉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突然生出了一丝紧张。
第 52 章 052
052.
考评即将开始。
……可能还得再等等。
叶流玉抱着剑站在演武场边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正在比试的两个同门。
据说这俩都是练的合欢宗正统功法,而且完全不屑于兼修,这也就导致他们的修为虽然不低,但除了灵力对轰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对敌手段。
在彼此耗尽灵力之后,两个人已经彻底放弃了身为修士的优雅与从容,开始采用最朴实无华的攻击方式……嗯,就是肉搏。
二者你一拳,我一脚,把本可以快速结束的对局又拖了不少时间。
叶流玉和钱大确认马车半个时辰内就能修好后,放心地让侍从留在原地等马车,叶流玉搭上了陆暄和的顺风车。
不太习惯和女子在狭窄的空间内独处,何况陆暄和和叶流玉还不算熟悉,又不知聊些什么话题合适,陆暄和有些没话找话。
“表妹是马车坏了吗?”
叶流玉疑惑地抬头,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没记错的话,这个便宜表哥是大理寺少卿,马车坏了是很难看出来的事吗?他说得什么傻话。
但因为她很想从便宜表哥这里套裴大人案情的进展,所以十分配合地跟着说废话:“是,钱大说是辐条断裂了。”
陆暄和面上镇定自若,假装自己刚刚没说蠢话,果断转换话题:“表妹来乡下做什么,是从什么地方回来?”
叶流玉就又讲了她的九麦法,说她想劝服吴家村的百姓运用这个办法,这样能多种一茬麦。
说完叶流玉又想到什么,问:“表哥,你有地吗?”
陆暄和点头道:“略有薄产。”叶二小姐确实有奇异之处,九麦法大概率也是有的放矢。
在谢云泽接掌户部之前,大周财政入不敷出,巅峰时期一年赤字近五十万两白银。
谢云泽掌权后,精打细算开源节流,财政情况有所好转,但收支依旧紧张。
如果九麦法有用,朝廷在皇城不仅能省下赈灾粮,还能反过来收一笔赋税。
如果失败,损失麦种和多出一成赈灾粮。
权衡利弊,还是划算,谢云泽决定管此事。
但谢云泽还不想让叶流玉知道他们之间的联系,他要将“谢次辅知道有人在搞九麦法”过一个明路,同时也要合情合理、有理有据地管这件事。
谢云泽的指节又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很快他有了办法:“严律,你从中安排一二,让被打了一拳的村民明日去宛平县衙状告叶二小姐。”
“罪名的话,就干扰农事、传播邪说、暴力伤人吧。”
等严律走出谢宅,抓紧去宛平县的吴家村处理此事,他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不是说谢大人倾心于叶二小姐吗?
找人告她,这其实是有仇吧?
叶流玉自然知道说“薄产”只是谦虚之语,她眼睛一亮,直白地问:“陆表哥能在你家地里用九麦法吗?今年没有成功案例,村民们都不信,就算今年说服不了他们,我也要多种些麦,这样有了成效,来年大家都会信了。”
叶栖棠是自己的堂姐,日后作为案例宣传难免有人觉得是因为血缘关系才夸大其词,虽然陆暄和也是亲戚,但他是大理寺少卿,身份上自然增加了可信度。
不等陆暄和回答,她又加大了砝码:“我去见了堂姐,经过我的游说,她已经同意把她的田都用上我的法子了。”
叶流玉看得出来,陆暄和很关心叶栖棠,很有可能会无脑跟票。
果不其然,陆暄和没多犹豫就应道:“栖棠很会做生意,几乎不做赔本的买卖,既然她都同意了,那我也借表妹你的好方法,多赚几块田的收成。”
见陆暄和如此爽快,叶流玉倒是有些羡慕叶栖棠了,虽然失去了父母十分惨痛,但父母都是令人敬佩的大英雄,表哥也是真的对她好。
相比之下,父母双全的原身过得更辛苦,夫妻俩人影都难见到,见到后还很糟心。
约定好之后让陆家的庄头来找她学习,叶流玉开始“关心”陆暄和:“表哥,今日大理寺不上值吗?你怎么有空闲来叶园?”
“昨日听到栖棠病了,便来望望她,刚好大理寺的大案告一段落,上司给假也爽快。”
至于是被迫爽快,还是主动爽快,最后结果是一样的就行。
“我今晨也去看了堂姐,表哥不用太忧心,堂姐已经好多了,不过她知道你来看,一定很高兴。”
很高兴?
陆暄和想象不出栖棠很高兴的样子,她对谁都淡淡的。
虽然他特地来叶园一趟,但也早有预料,大概率他和栖棠端坐着寒暄两句,栖棠说她病快好了,然后他说一句“多加保重”,然后他们就再没话说了。
叶流玉客套话说完,才终于问了她关心的问题:“案子告一段落?表哥你之前说的凶狠贼人已经被抓了吗?”
陆暄和点点头:“这案子已经归案结案,贼人也已伏诛,表妹你不用再担心了。”
表妹哪能不担心,表妹现在害怕得要命。文渊阁门口,谢云泽正准备进去上值,就被一人叫住了。
叫住他的正是徐正清,在谢云泽的意料之中。
徐正清是来请谢云泽同他一起出去办件事的。都察院大多数官员觉得大理寺办事不公,自是要监察一番。
短短两日,贼人伏诛结案,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案子应该没有深挖,只是以一个简单的贼人凶杀结案,甚至凶手都痛快死了,再也无法张口供出幕后指使。
叶流玉感觉她袖子里这封信必须要捂得死死的,等她成为不能轻易杀掉的人,或者找到真正站在裴大人一边的人,才能拿出来。
裴大人可是四品大员,死得这么漏洞百出,都没有追究地结了案,足以体现背后主谋的能量之大,如果她这个小虾米还敢贸然送信,就是嫌死得不够快。
离得近,陆暄和看出了叶流玉脸色的苍白,但他没多想,女娘大都胆子小,许是听说有人死了吓的。
陆暄和贴心地不再聊大理寺事宜,而是聊些皇城的风土人情,正聊到如何过年,陆暄和突然问道:“表妹手怎么了?”
“不碍事,马车颠簸的时候别了一下。”虽然不是特别疼,但酸胀让她忍不住总是揉手腕。
既然没事,陆暄和接着方才的话题聊,正讲到宫里腊月要吃清蒸牛乳白、炸银鱼,叶流玉听得入神,瞬间一只手笼住她的手腕,三指扣住尺骨凸起处,迅速一扭,“嘎嘣”一声骨戒复位。
陆暄和迅速收手坐直,解释道:“表妹莫怪,怕提前告诉你,你心中害怕,这才速战速决。”
叶流玉转转手腕,发现确实不疼了,惊讶道:“不怪不怪,反倒多谢了,不过表哥还会正骨?”
陆暄和摇摇头:“正骨算不上,习武多年,难免磕磕碰碰,熟能生巧。”
其实他不该对表妹“上手”,但现在大宅里请大夫,多半碍于男女之别,不敢接触,顶多开点药敷一下。表妹这手要是不正位,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也要疼个七八日。
陆暄和扫了两眼表妹的神色,看起来并不介怀方才的接触,他松了一口气。
等到了叶园,叶流玉下了马车,和陆暄和分开,她发现即使不打听消息,和这位陆表哥相处也挺愉快的。
在男人中,陆表哥算是少见的能让叶流玉感到舒适自在的人。
叶流玉从前社交圈子不大,打交道多的男性基本都是师兄师弟,基本除了必要的在实验室的沟通,其他时候都感到难以沟通。
他们时而强硬,在坚持他们漏洞百出的实验操作时。他们时而脆弱,深夜在朋友圈发抑郁小作文时。
陆暄和不傲慢、不多管闲事、不窥探隐私,乐于助人、言行有度,再加上同类的衬托,叶流玉觉得他出类拔萃简直合情合理。
等靠近了无舟渡,叶流玉彻底压下对送信一事的担忧,也不再想便宜表哥,把全副心思放在了吃雪花酥上面,时迩肯定已经做好了,叶流玉要好好犒劳一下最近辛苦的自己。
等会儿让时迩看在她今日撞了头又扭了手的份上,允自己多吃几块把。
咦,是不是混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进去?
叶流玉掀开眼,看了眼周围热闹的人群,沉默地转身下场。
总觉得好像又出风头了……
她有点心虚。
这一次的考评首先要通过长老们的修为鉴定,其次是通过抽签进行一次实力的考校,最后才是关于修行知识的检验。
叶流玉想着,朝长老们聚集的地方走去,准备迎来在合欢宗的第一次笔试。
结果没走两步,迎面就遇上了一个两眼放光的太虚峰长老。
“小叶是吧?”
叶流玉:“?”
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前来搭话的长老就热切地搓着手,一脸期待地看着她问:“有没有兴趣做老夫的亲传弟子?老夫名下有十八个容貌各异的优秀男弟子可以任你挑选,保准有你喜欢的款!”
叶流玉顿住:“……哈?”
第 53 章 053
053.
倒不是不喜欢帅哥,主要是她有对象。
婉拒了不知名长老的好意,叶流玉再次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剑道的热爱之情。
一开始选练剑只是觉得帅,但是练着练着,她好像真的喜欢上了。
而且,剑修的战斗力确实强啊!文渊阁值房中。
谢云泽在公事之余打开了时迩传来的信,这封信昨日就到了,但他没来得及看。
这封信倒是没什么犁、水车之类的新鲜东西,但是有叶二小姐的动向,她昨日突然决定要去农庄。
看来今晨没看错马车,早上遇见的当真是叶二小姐。
谢云泽眉头皱起,宁远侯府如今对她来说很安全,但农庄里有老夫人和宋氏,她们对叶流玉的态度并不明晰,叶流玉为何要往那儿跑?
想不明白,谢云泽只希望她别再轻易死了,这些日子的循环重复已经让他心生厌烦。
裴合敬死在家中那日,他就已经打算动手了,没有证据又如何,他可以伪造一份。
甚至在那七次循环中,他前四次都成功了,后面懒得再继续而已,毕竟刚折腾完一通,转头又回到原点。
谢云泽本来因为裴合敬被杀,气得决定不择手段也要把那帮人处理了,但循环了七次,他已然被迫冷静了。
谢云泽把信收好,严律正好从外面回来,凑近谢云泽耳边低声道:“大理寺要把裴大人的死定性成单纯的贼人作祟,那贼人已经抓到了,意思是把贼人斩了事情就结束。”
谢云泽轻笑一声:“不用管,让他们斩。”
毕竟一件事如果先被摆平,却又被掀开闹起来,这事就更难收场了。
叶流玉之所以如此关注冬小麦,是因为冬小麦在农作物中至关重要。
冬小麦越冬生长,耕作周期是秋种夏收,它能与其他春种秋收作物实行轮作,决定了是否能一年多熟。
皇城在北方,在有冬小麦的基础上,如果安排得当的话,应当能达到两年三熟。如果在南方的话,种冬小麦能达到一年两熟。
吴二妮的回答有些出乎叶流玉的意料,她说:“我们种的,但今年没来得及种。”
如今已经是农历十一月中旬,冬小麦应当九月就种下的,叶流玉追问道:“离冬至都没几天了,怎么冬小麦没有种下呢?”
吴二妮有些惊讶,眼前这个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她怎么和常年待在地里的农民一样,如此熟悉农时?
惊讶只是一瞬,提到冬小麦没及时种下去,吴二妮可谓是愁容满面,她语气低沉:“今年皇城闹了水患,九月下麦种的时候,地还在水里泡着呢,若是敢把麦种放下去,全都得烂在地里。”
庄稼人靠庄稼吃饭,他们家两年就种一茬高粱、一茬豆和一茬麦,如今这茬麦直接没了,他们家来年日子要怎么过还没着落呢。
粮食不够,先吃朝廷发的救济粮,救济粮吃完了就卖儿女,饥荒的人太多,卖不掉的就饿死。
叶流玉没想到这刚开口第一句,就问到人家的痛处上了,也难怪刚进村子里感觉村民们脸上都挂着郁色。
北方气候地理条件限制,导致种稻少种麦多,闹了水灾误农时,这整个皇城的土地上明年就见不到一颗麦了。
叶流玉问道:“春小麦呢?你们种春小麦吗?这也可以补救一二。”
吴二妮摇摇头:“比起三月种春小麦占了田,快秋天才能收成,我们宁愿三月底种高粱。”
她们不种春小麦,除了和原有农作物有时间冲突、占了地以外,就是春小麦不好种。
“春小麦需要的水多,我们春天总是春旱,也没水车、灌井的条件,种起来费心费力还容易颗粒无收,远不如种高粱保险,起码一定能吃到肚子里。”
听到这里,叶流玉心沉下去,因为天灾误了农时,少种一批粮食,这对农民来说,是要命的大事。
叶流玉坐在那里没说话,本来进屋前想好的,问他们用什么农具、施什么肥,一时之间都问不出口了。
吴二妮看出叶流玉的低落,她倒反过来挤出来笑,安慰叶流玉道:“小姐你不必忧愁,哪怕皇城的人饿死一半,也饿不到小姐头上。”
吴二妮年纪和叶流玉差不多,但因为下地劳作,她看起来要更成熟一些,大概很少吃饱,她瘦得脸上不挂肉,明明笑得露了牙,却只透出心酸与愁苦。
叶流玉看到这样的笑容,第一反应是低下头。那扑面而来的苦难与沉重感,让她第一时间选择逃避。
如果没办法施以援手,直面这样的痛苦是对自身的消耗。
叶流玉是可以留钱给吴大妮,解决他们家的一时之难,可帮了她,叶流玉只要跨出吴家的门,多看这个村庄里任何人一眼,她就会直面一份新的痛苦。
这大周的苦命人太多,遇见一个帮一个是永远帮不完的。
当然,她可以躲在宁远侯府不出来,来往之人都是达官显贵,她便看不到这些痛苦了。
如果叶流玉是个大周土生土长的大小姐,她自然可以选择蒙着眼睛过日子,但她早就把眼前的黑布掀开,再用手捂眼睛装瞎,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在沉郁的氛围中,叶流玉感受到了饥饿,从前她心情不好就吃不下,如今在大周待得一顿不吃烧心窝。
叶流玉透过窗,看了看天色,已经是正午了。被时迩顺便惦记的谢云泽走出文渊阁,他已经下值了。
出宫路上,竟恰巧在无人处碰见了陛下这几年很是信奉的史道士,又碰巧聊了两句。
史道士:“处理有些不正之风,的确需要有人身先士卒。”
谢云泽:“风已经吹起来了,等朝野都发现的时候,道长便可乘风而起了。”
打了两句彼此心知肚明的哑谜,谢云泽和史道士本已经背道而行了,他突然想起来和叶二小姐的纠葛,这是件无法解释的怪事,谢云泽转头问道:“道长觉得我这几日可有何不同之处?”
听见史道长说“谢次辅风采依旧”的时候,谢云泽轻笑一声,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时,他只想——
果然他之前什么教都不信是正确的,招摇撞骗者甚多。
而史道士站在原地,回忆谢云泽的八字,从前陛下把重臣的八字都寻来,让史道士都算了一遍,此时再推算谢云泽,倒是真有些不同之处。
不沾女色的谢次辅似乎是红鸾星动了?
叶流玉让时迩去把今天早上买的饼拿来,等饼到了手,叶流玉分了两张给吴二妮。
“一转眼都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我在这儿问东问西,耽误你时间了,这两张饼作为今日回答我问题的报酬。”
吴二妮明明馋得直咽口水,还是摆摆手,不肯接:“如今是农闲时候,回答小姐几个问题费不了什么时间,可不值这两个饼。再说了,我们农家一日只吃两顿饭,是没有午食这一说的,小姐你吃就好。”
吴二妮没说的是,他们没种下麦子,现在还有余粮,能一日两食,等明年的时候,大概就一天顶多吃一顿。
如果是在现代,遇见有人这么说话,叶流玉第一时间要怀疑是不是在故意卖惨。但在大周朝,只是简单陈述事实,就足以让人喘不过气了。
叶流玉低着头,把饼用油纸包好,放在吴二妮前面的桌上:“中午不吃也行,那你留着晚上吃。”
说完叶流玉狠狠地咬了自己手中的饼几口。
吴二妮看出叶流玉的局促与退缩,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想笑。
她的日子是不好过,但又不是这位娇小姐造成的,她为什么要如此难受呢?
而且吴二妮虽然过得辛苦,但也早就习惯,毕竟她生下来就这般过活了,毕竟这个村子里的人,乃至隔壁村,过的不都是这样的日子?
甚至他们住在皇城根上,赈灾粮还比别的州府要来得快、来得多,每年总有别的地方的难民逃过来,他们可更惨呢。
叶流玉垂着头,嚼完了一张饼,吃完更郁闷了。
吃了这么大一张饼,她居然还没吃饱,要在吴二妮的视线压力下,再开启一张新饼。
叶流玉又大嚼几口,想快点吃完,没想到却造成了更窘迫的局面——
她噎住了。
叶流玉被噎得脸发红,一阵手忙脚乱,时迩又是拍她的背,又是给她喂水,让她终于咽下了那团面疙瘩。
看着时迩把水囊的塞子塞上,叶流玉灵光一闪之间,想到了什么。
她瞬间激动地从破板凳上站起来,眼睛炯炯有神:“二妮,你们知道九麦法吗?能把你们的麦种拿给我瞧瞧吗?”
“九麦法”是个让小麦春种夏收的古法,叶流玉的同门师妹在社交平台做自媒体科普,将“九麦法”翻出来试验记录过,她忙起来的时候叶流玉还搭了把手,试过这个办法能行的。
现代种植手段繁多,师妹自媒体起号失败了,但叶流玉说不定能靠“九麦法”在大周起号成功啊!
叶流玉试图寻求场外帮助:“那是为什么啊?”
不敢相信她真的能迟钝到这种地步,诸葛无忌捏着手中的册子,轻轻瞥了一眼谢云泽,决定给出一点暗示:“原因么,你的温师姐刚才还和你说过。”
温师姐?
时间相隔不远,叶流玉几乎是一下子就想到了她说过的那几句话。
拈酸吃醋……哦哦哦!
她懂了。
叶流玉眨眨眼,注视着自己的男朋友,终于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是在吃醋啊!”
第 54 章 054
054.
谢云泽愣住了。
少女的话既直接又坦荡,完全没有想要遮掩的意思,就这么把他心底最隐蔽的情绪展露人前。
尤其“吃醋”两个字还被加了重音,听起来仿佛还有回响。
他避开叶流玉的注视,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不该这样的。
他知道叶流玉不仅外表出色,在修炼上的天赋也随着她的刻苦努力而逐渐展现,会有人簇拥上来并不奇怪,之前她也曾抱怨过总有人想与她双修。
但是,谢云泽从没有亲眼目睹过,更不曾想到,当他看见她耀眼夺目的身姿吸引了那么多视线的时候,会生出极强的占有欲。
宁远侯府。马车从鹤鸣楼出发,一路回了谢宅。
等入了宅内,严明想了一路的问题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我们没调查阳城换婴之事,大人是如何知道此事有蹊跷的?真乃神机妙算。”
谢云泽摘下官帽,放在帽架上,随口答道:“我不知道。”
严明:“啊?”
“我说我不知道,诓陆暄和的。”
谢云泽是心中颇有城府,但他不是神仙,没办法在没有任何调查和线索的情况下,凭空知道一件事的来龙去脉。
严明:“为什么呀?”
严明寻思着他家大人和陆大人关系好得很啊,不至于平白无故戏耍陆大人吧。
“觉得有趣就做了,没有为什么。”谢云泽搪塞道。
其实有原因,只是涉及叶流玉与他之间的怪力乱神之处,不适合告诉其他人。
谢云泽如今很繁忙,并不想花太多心思在叶流玉身上,不论是保护她,还是调查叶府为什么有人要她死。
暗中给叶流玉找到太后这个靠山,再派去一个十二,这就是谢云泽准备给叶流玉的全部了。
十二此人话也不多,除非发生什么大事,应当不会来信。也就是说,短时间内他都可以将叶流玉抛之脑后。
但有些事,谢云泽不想耗费自己的时间精力做,却可以诓别人来做。
显然陆暄和是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谢云泽也不算无的放矢,那宁远侯府确实有些古怪。
偌大一个侯府,即使再不喜欢叶流玉,也不过是添张嘴的事,而且对于他们这些高门,女儿甚至是一种资源,何故非要害死她?
叶流玉长在山野,能和宁远侯府那几位主事人产生最大矛盾就是阳城那件事了。
当年叶家在阳城做了什么,让他们为了掩埋真相,连一个在外生活十五年的女子都容不下?
换婴这事到底做了没有只是其中一个猜测,但用这个猜测误导陆暄和来查阳城之事再好不过。
原宁远侯之女是陆暄和的亲表妹,陆暄和又是大理寺少卿,这事丢给他简直是合情又合理。
而且依谢云泽对陆暄和的了解,他只要对叶流玉好奇,阳城之事短时间内又查不出来,他便会暂时护着叶流玉,他与宁远侯府又有姻亲关系,能时常去府上,那叶流玉突然死掉的可能性又降低几分。
这可谓是一石二鸟,他只需要出面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何乐而不为。
叶二小姐身上的麻烦事不少,其实还是把她关牢里最省事,不过既然已经插手了,在叶流玉下次死亡之前,倒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谢云泽脱下官袍换了一身常服,坐在书案前准备继续处理政务,就见一小沓折子上面放着一封信。
严律提示道:“大人,这是十二今日送来的信件。”
“她不是今日才成功当上叶二小姐的丫鬟吗?这么快就有事要禀告了?”谢云泽疑惑着打开信封。
只见信上讲叶二小姐今日吃什么、穿什么,和谁关系好。
找到得知裴大人案件消息的靠谱门路,也只让叶流玉高兴了一小会儿,她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知道裴大人消息和把信送给靠谱的人之间,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叶流玉目前选的这条路是求稳,但她只要死了就能重开,她大可以放肆些。
譬如拿着信到处试试,虽然送错肯定是死,送对也不一定能活,但多试几次总把正确答案找出来。
这就像遇见难题,正常做起来费脑子,直接使用穷举法一个一个试,暴力破解答案。
不同的是,做题用穷举法只是费些时间,在大周送信用穷举法费命。
即使如此,叶流玉跃跃欲试,她不是警察,甚至因为读博上辈子都待在象牙塔里,她没有足够的自信,能在大周这群心眼子跟蜂窝煤一样的官员中杀出一条生路。
叶流玉猛得站起身,想着带上信冲出侯府,要不就按官职大小,从首辅也就是范光表范大人开始送起吧。
叶流玉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一只手突然按在叶流玉肩上,叶流玉转头见袁嬷嬷说:“二小姐,别发愣了,到了做针线的时间了,你如今的针线功夫实在太差,连个花架子都没有,必须要练一练。”
方才沸腾的热血突然降温,袁嬷嬷的绣工大棒一下子给叶流玉抡清醒了。
叶流玉不能保证自己还能重生多少次,皇城高官众多,党争不断,她若是在试出正确答案之前就真正地被杀死,浪费了很多条命不说,更是让原身的遗愿落了空。
而且太后在前七次重生可没有主动出现,她如何保证这个世界就是一成不变,等着她为所欲为呢?
若是下一次太后不出现,叶流玉就又要重新面对李氏,她连出宁远侯府都要费一番心思,更别说送信了。
拿着绣花针,叶流玉在浅绿色锦帕上一阵乱刺,袁嬷嬷眉头越皱越深。
前两日叶流玉虽然绣工粗鄙不堪,但态度上起码端正,眼下明显是没用心,袁嬷嬷正打算厉色批评一二,就发现叶流玉的眼眶泛红了。
袁嬷嬷面色柔和下来,二小姐还是个小姑娘呢,前两日学什么都听话,今日怕是心情不佳才这样。
“若是不想绣就歇一会儿,今日见客怕是累了,如意时迩你们同我一起出去,让二小姐独自静静。”
袁嬷嬷虽然才与叶流玉相处几日,但她发现这位二小姐是个极其封闭之人,都是有事说事,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总想惹人重视注意,有满腹的心事要与旁人倾诉。
比起安慰叶流玉,袁嬷嬷觉得让她一个人待会儿更好些。
门“吱呀”一声合上,叶流玉又胡乱怼了几针,终于一针扎中了食指,沁出血珠,叶流玉把针怼在锦帕上,然后把绣棚扔到一旁。
一针而已,只有一点点痛,按一会儿就好了。
可叶流玉就像个吹满气的气球,一针而已,就让她迅速泄气。
她的眼泪溢出来,淌到面颊上,叶流玉很伤心,她伤心在发现不知不觉之中,她在大周渐渐磨没了心气。
当她第一次在那张拔步床上醒来,她野心勃勃地要在大周做出一番事业,她会种地,她自信于能将大周的农业水平提升一个台阶,她不吝于为此花费几年,甚至几十年。
她把自己当做救世主,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大展拳脚。
很傻气,很天真,但有心气。
可那份心气在一次次死亡中,被磨灭被打消。那个幼稚的、想当救世主的她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就被打趴下了。
她一直在疲于应对身边的各种变故,即使昨日想着要做些农具,但也是被当做闲暇之余的调剂,等所有其他事情做完,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她才会继续。
方才她想要穷举法送信,她想用自己的命来试错,好似已经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了,而是当成一种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使用的工具。
眼泪越流越多,手指攥紧得关节都发了白,发出“呜呜”的哭声。
她学规矩、绣花、了解大周官场……这些让她在大周生存,她一头扎了进去。
她努力成为“叶二小姐”,却渐渐忘记了自己是叶流玉。
叶流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不擅长钩心斗角,猜不出别人在想什么,看不懂脸色,每次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其实都在心里思考很久,说出来的时候也紧张。
叶二小姐依赖于太后的庇佑,依赖于陆暄和的消息,靠着亲缘关系和长辈们的恩情过活。依赖别人而活的人要知情识趣、步步为营,要学会讨好、小心翼翼。
叶流玉在“叶二小姐”的框架中,活得战战兢兢,像是个下一秒就要犯错挨打的孩子。她一步步舍弃自我,假装感受不到痛苦,只为牢牢抓住受庇佑下的那点安全感。
可把自身安危全权托付他人,是长久之计吗?
一旦太后她们翻脸,她就要继续等死吗?还是汲汲营营地找下一个靠山,寻下一个消息渠道?
原身的信是一定要送的,但方法只能是她窝在宁远侯府中,一旦外界有风吹草动,就宛若惊弓之鸟一般,费尽心思地打听出一两条线索吗?
叶流玉觉得不该如此,虽然说起来矫情,但一个人活着,不仅仅是肉体,还有精神。而让一个现代人精神上能在大周活下去,她必须得找回心气,找到她的价值。
她不应该成为一个永远被动、永远等待的叶二小姐,她应该要努力掌握主动权,可她凭什么呢?
即使能重生,即使有靠山,她在大周好像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叶流玉伸手抹了把脸,又把手上的泪水擦在了绣得乱七八糟的帕子上。
她才不是一无是处,她会种地,她是个来自现代的农学博士,她学术做得很好,实践也很好,脑子里的宝贵知识足以改变这个时代的农业。
这才是她的底气,是她的立身之本。
“对了,诸葛师兄,你刚才不是还说想问问阿玉跟那个弟子交手的感觉吗?”
已经走到半山腰了,燕瑶突然想起来和叶流玉碰面的目的。
可惜,那位谢师兄发作得太过突然,他们被迫欣赏了小情侣谈情说爱的现场,这会儿离开了才发现自己还什么都没做。
“要折返回去问问吗?”燕瑶提议。
诸葛无忌在记录太虚峰各个弟子的信息,这事她是知道的,而他们下午的对手也都不弱,多了解些别人的经验,也能让他们比试时更有把握。
诸葛无忌摇头:“不必。”
他回过头,逆着阳光,眺望着山顶上的那座凉亭,里面的人物远远的都看不清面容了,但依稀可见紧密相拥的两道身影。
不用猜也知道,那两人正在干什么。
顿了顿,诸葛无忌说:“他们这会儿怕是没空。”
第 55 章 055
055.
叶流玉确实没空。
不是因为被人亲得晕头转向,而是真的忙得团团转。
考评结束不久,她们这批新晋弟子的生活一下子像是按下了加速键,各种任务接踵而来,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悠闲。
真是短暂的新手保护期啊。
叶流玉如是感叹。
尽管是没听过的新词汇,但是意思很好理解。
叶流玉不知道狐狸是怎么跟到这里来的,她也没法追究。再怎么说,它刚才也为她挡了一剑。如果没有这一挡,叶流玉未必有机会反杀辜十九,更大的可能是同归于尽。
眼看鱼肠剑灵带着辜十九尸体渐行渐远,叶流玉抱着狐狸去到冰湖边,准备给它清洗伤口。她刚翻开白狐腹部的毛发,便惊讶地发现白狐腹部的伤口竟然已经收拢,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叶流玉将手按在狐狸心口,能感觉到白狐心脏的微弱跳动。
是天山雪莲多余的药力在发挥效用吗?叶流玉没多想。失血过多的白狐意识模糊,蜷缩在她怀中嘟嘟囔囔“好冷”,但同时它身体又烫得可怕,简直像是着了火。不知道这算是冷还是热的叶流玉犹豫一下,还是生了堆篝火。
木柴“噼里啪啦”地烧着,偶尔有火星被雪原上的风吹散出来。叶流玉抱着白狐发呆,想着鱼肠剑灵离开前最后那句话。
“你会死在自己手里。”
像是预言,更像诅咒。但叶流玉深知,自己只要神智清醒,就绝对不会做出自戕的事来。她身上还带着另一个人的期盼和祝福,绝不可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那鱼肠剑灵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正在出神,忽觉怀中一沉。昏迷的天山白狐忽然痛苦地抽搐起来,心跳声骤然放大,身体轮廓扭曲到时而放大时而缩小。
一道白光闪过,叶流玉怀中白狐骤然蜕变成十来岁的少年。毫无经验的叶流玉一惊,下意识将他推出去。狐妖少年闷哼一声,脸朝下埋在地里一动不动。
篝火明明暗暗,将少年头发照成摇曳的橙黄。叶流玉犹豫着将他翻过来,只见他双眼紧闭,额头上因为痛苦渗出汗水,头发和睫毛俱是白色。妖力幻化出的衣服前襟尚沾血渍。
妖族化形?
不多时,白狐悠悠醒转。正在火堆上烤鱼的叶流玉掀起眼皮:“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她将串着鱼肉的木棍扔过去,刚醒来的白狐头脑还是懵的,手忙脚乱半天才接住了烤鱼。叶流玉稀奇地看着狐妖少年笨拙地挥舞胳膊,他的四肢笨拙到仿佛是今天刚刚组装起来的一样。
“你以前是根本没有用过手,直接用嘴吃东西的吗?”
对着烤焦的鱼肉犹豫着不知如何下嘴的白狐抬头,略略有些局促:“今日是我第一次成功化形,对我来说手和脚没有区别,是用来走路而不是用来拿东西的。”
叶流玉“哦”一声,想起之前被咬断的天山雪莲。她心中有些疑惑,眼前少年看上去少说也有十二三岁,今天居然是他第一次化形吗?
不过她对妖族了解不深,以为这是妖族的普遍现象,故而没有多问。
“你叫什么名字?”
“谢云泽。”小狐狸咬了一口烤鱼,整张脸都扭曲在一处。
“我是叶流玉,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叶流玉假装没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开始烤她第二条鱼。
随着时间推移,狐妖头发逐渐变成黑色,更像普通人族了,睫毛却依旧是雪一样的白。谢云泽坐在树下,皱着眉啃着叶流玉烤焦的那条鱼,认玉程度好像那不是一条鱼,而是一个待解的谜题。篝火在雪原的风中摇曳,照亮了少年的金色眼眸。他看起来年岁尚稚,举手投足中带着初次化形的青涩笨拙,即便是吃鱼这样的小事,也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玉。
叶流玉看他啃一条半焦的鱼啃了许久,想起谢云泽先前为她挡了一剑的情分,终究有些不忍,将手中的鱼递过去:“吃这条吧。”
即便是半生的,也比糊了的强些。
谢云泽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谢谢叶姐姐。”
被这双天玉的眼睛盯得久了,叶流玉也有些不自在。她自小被纯钧剑灵养大,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做饭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修士是饿不死的,而初学者做出来的饭是很难吃的。叶流玉宁可饿肚子饿到能买到其他大厨做的美味饭菜,也绝不肯自己动上一根指头。
但这不代表她没有一点自知之明。能吃掉大半条叶流玉亲手烤的鱼,这只狐狸要么是舌头有问题,要么是脑子有问题。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叶流玉戳了戳火堆。
她路上小心隐藏了气息,就是为了防止谢云泽醒来后一路寻来,但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
“这里是天山,是我的家。”谢云泽小心打量叶流玉的脸色,“路上有一点人经过的踪迹,我都能发现。”
这就涉及到叶流玉的知识盲区了,在她眼里,天山就是一片茫茫雪原,被雪覆盖后一片纯白,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刚才的事谢谢你。”叶流玉说,“但以后不要这么做了,没有人能比你的生命更重要。我也不想欠你人情。”
想得到就必须先付出,已经得到就必须付出代价,叶流玉知道这条铁则。谢云泽能豁出命救她,必定对她有所祈求。但她未必能做到。
“没有!”谢云泽惊慌失措,慌忙否认,“姐姐没有欠我人情,是我先欠了姐姐。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
话是这么说,叶流玉救谢云泽只是将他从敌人包围中带走,哪里有谢云泽直接冲出来挡剑这股不要命的劲头和决心?
“你不用多说,我心里有数。”叶流玉从袖中掣出一柄匕首,向谢云泽递过去,“我欠你一个人情。他日你若是有不能完成的心愿,带着它来找我,我可以帮你实现。”
“不过我将来行踪不定,未必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如果你担心以后找不到我,也可以现在就许愿。”
短刀出鞘,谢云泽只觉冷气森森,比天山雪更添几分寒意。他犹豫着接过去,眉眼间满是踌躇不定,显然是陷入了某种心理斗争中。叶流玉也不去催他。她抬头看天,只见乌云被风推到一处,将月亮完全遮蔽,不一会儿又开始下雪。
天地失去了月光的皎洁,变得黯淡了些。满山漆黑,只有一处篝火明明灭灭。一人一狐坐在火堆旁,仿佛与世隔绝。叶流玉将下颌搁在膝盖上,忽然想起了孟逢春。他二人在草原待的十一年中,叶流玉从来没有看过雪。
如果孟逢春还活着,现在就坐在她身边,他又会说什么?
“我想好了,我现在就许愿。”谢云泽忽然说。
他微微红了脸,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我修行天赋一直很差劲,到了十三岁才能化形。在天山的时候也经常被其他雪妖欺负,因为没有父母的庇护,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所以在我能独当一面之前,叶姐姐,我可不可以跟在你身边?”
“跟在你身边”五个字一瞬间触及到叶流玉的雷区,她下意识便想拒绝。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给出承诺的是她,要悔诺的也是她。平心而论,和其他可能要上刀山下油锅的祈求相比,跟在叶流玉身后并不算一个太难实现的心愿。
而谢云泽年纪还小,没有被其他人影响的机会,他个性单纯,不知利用为何物,被救了一命后便愿意用生命来回报,比叶流玉之前遇到的很多人都要安全。
最重要的是,谢云泽的修为很低,不足以对她造成威胁。如果她未来的旅途中一定要选择一个同伴,谢云泽是个再稳妥不过的选择。
道理叶流玉都明白,她只是下意识感到畏惧。
叶流玉沉默了很久,久到谢云泽开始坐立不安。他慢慢靠近叶流玉的方向,脸上流露出野兽渴求又畏怯的警觉:“叶姐姐?”
少年睫毛极长,浓密到化不开,和雪花勾连在一处,皎洁得仿佛十五的满月。记忆的尘封被狐妖的呼吸声拂去,叶流玉心中忽然微微一动。
“好。”她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叶流玉摸摸下巴,总觉得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让她想起了什么信息。
只是,那灵感来得快,去得也快,被其他杂音一搅和,顿时又忘了。
但是没关系,这里有人开挂了。
她戳戳诸葛无忌。
后者正和燕瑶闲谈,感觉到手臂的点触,转头瞥她一眼,保持沉默:“……”
叶流玉露出一丝和善的微笑:“你也听到了吧,他们刚刚说的话。”
诸葛无忌:“……”正在考虑装聋的可行性。
叶流玉接着说:“他们都是普通的小修士,不清楚很正常,而你,我的朋友,你是未来的天机楼主,现世的情报之王,自带吃瓜系统的开挂人士,所以——”
她笑眯眯的,图穷匕见。
“你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对吧?”
第 56 章 056(加更)
056.
认识叶流玉的都知道,她是个很讲理的人。
这个“理”,同样包括物理。
身为她的好友,诸葛无忌自然对此了解更深,就比如她现在的笑容,典型的笑里藏刀。
诸葛无忌:“……”
向他请教的时候就不能有点求人的态度吗?
叶流玉对此颇为不服:“我用了那么多赞美之词,难道还不算是在夸你吗!”
燕瑶弱弱举手:“那只能算是阴阳怪气吧……”
叶流玉转头盯着她。
燕瑶顿时讪笑,扭过去看诸葛无忌:“好啦,诸葛师兄你不要卖关子啦,快说吧!”
轻快的声音打破了僵局,被叶流玉寄予厚望的情报之王终于开始缓缓吐露他所知晓的信息。
“似乎,和邪修有关……”刚踹开叶二小姐的房门,谢云泽又正提着笔坐在长桌前,这是第八次了。
经过两次见面,他已经可以确定,与他“生死与共”的变数是这位叶二小姐了——
只要她一死,他们就会一起回到这个时间点。
既然如此,谢云泽为了日子能正常进行,就不能再让叶流玉死了。
谢云泽把面前的奏章拿开,取了一张宣德纸铺开,他先写下了【宁远侯侧夫人李氏】。
叶流玉刚回府,府中没有其他主事人,叶流玉前几日还大病一场,这确实是一个让她“病死”的最好时机。
不出意外的话,叶流玉这七次死亡都是李氏做的,但此事仍有疑点。
她和叶流玉最大的矛盾不过一桩儿女婚约,取人性命是一劳永逸,但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可用。
若有人要较真调查叶流玉病死的真相,李氏露的马脚也可能会被发现,怎么看杀叶流玉都是一件风险大于收益的事。
等挑选完仆从,已至午时,该吃饭了。
要叶流玉说,她每日一人吃一小桌菜有的多,丫鬟完全可以跟着一起吃。但袁嬷嬷盯着,起码的礼数要做到,于是叶流玉让小厮去库房里搬了两张小桌,叶流玉在她屋里吃,留一个丫鬟在身边伺候就好,其他仆从们在偏厅中用小桌吃。
没在一张桌上吃饭,身边也有人伺候,不算坏了规矩。只能说叶流玉对仆从格外好罢了,袁嬷嬷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袁嬷嬷有这点好,只要不破坏规矩,仅在规矩的边缘游走的话,她都不会管着叶流玉。
叶流玉坐着等上菜,算算时辰此时李氏应当已经离府去庙里了,叶流玉没去送,也没想着以胜利者的姿态去冷嘲热讽看笑话。
她恨不得躲李氏远远的,毕竟她怕李氏这个法外狂徒突然掏出把刀,把她捅死。
这个概率虽小,但如果是李氏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叶流玉轻易宽容了自己的那点胆怯,毕竟圣贤有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圣贤说得对。
虽然不想往上凑,但李氏的离开值得好好吃一顿,庆祝一下。
正当叶流玉在桌上大快朵颐之时,时迩冷着一张脸过来通知说:“三小姐来拜访,让她进来吗?”
叶清昭?
叶流玉没见过她,但原身刚回宁远侯府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她来找自己有什么事?
没什么理由拦着叶清昭,叶流玉决定见一见她,但与此同时,叶流玉让时迩把那两个力气大的婆子叫过来,并且吩咐如意别让三小姐碰屋里任何东西。
谨慎点好,主要她怕叶清昭女随其母,同样是个行走在刀尖上的犯罪分子。
等一身丁香色袄裙的女子进来,叶流玉就知道是她多虑了,叶清昭穿了加棉的衣服,还细细一条,有弱柳扶风之姿,她怕是连叶流玉都打不过。
性情也随了长相,叶清昭展现了何为未语泪先流,嘴巴刚张开,一行清泪就挂在脸颊上。
“二姐姐,我把靖驰哥哥还给你,你放过我娘好不好?”
叶流玉心想,她和李氏之间,到底是谁不放过谁啊?
别说现实里杀人七次,游戏里逮着一个人杀七次,都算得上深仇大恨了。
而且叶流玉有些不明所以,问道:“靖驰哥哥是谁?”
叶清昭微微瞪大眼睛,眼圈更红了,更显楚楚可怜:“是定国公的嫡次子,从前与你定了娃娃亲的那个。”
“这样啊,不必推来送去的,你要就拿去好了。”屋里一阵倒腾,先是木头在青石砖上拖行,发出“咔滋吱——”的刺耳声,然后又是从小变大,又由大转小的哭声,门外徐婆子把眼睛怼在门缝上,偷瞧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细条条的一个小姑娘拽着偌大一张塌到处拖,然后又自顾自哭起来,最后哭睡着了。
“二小姐好像是真的疯了。” 徐婆子小声嘀咕。
不过二小姐疯得挺亲民的,她不折腾下人,只对主子发疯。
徐婆子又在门口守了一会儿,远远瞧见侧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卫嬷嬷带着两个小厮过来,两个小厮合力抬着一大筐炭。
徐婆子连忙迎了上去,率先开口关怀道:“侧夫人可好?我从霞明阁离开的时候,她面色不佳,现在可有好转?”
宁远侯夫人长年在外侍候婆母,府中大事小事交由李氏做主,那李氏便是全府最关心最敬重的女主人了。
“夫人没事了,之前是被二小姐闹得心疾犯了,吃两粒药便好。”卫嬷嬷答道。
卫嬷嬷手上指挥着两个小厮把炭筐放下,继续对徐婆子说:“二小姐今日去霞明阁闹了一通,但夫人最是心善,想着许是二小姐今日出门冻到了,所以人才有些糊涂。这不,夫人特地让我送来一筐炭,你们记得全部烧了,把二小姐的屋子烧得暖暖的,说不定她就好了。”
徐婆子视线扫过那筐满满的炭,再略过紧闭的门窗,微微瞪大眼睛:“全部吗?”
“都烧着才暖和。” 卫嬷嬷还是一副笑模样,可这笑容让徐婆子毛骨悚然。
徐婆子莫名想起来那阵哭声,以及从门缝中窥见的那张哭得泛红的脸,二小姐是一个比她女儿还小好几岁的小姑娘。
徐婆子有些于心不忍,可卫嬷嬷又说:“你儿子是不是快九岁了,元翰少爷缺一个小厮,侧夫人看你做事细致,孩子肯定随你,准备挑你儿子呢。”
此话一出,徐婆子觉得方才自己那点不忍简直毫无价值,她立马把那筐炭拖到脚边:“侧夫人心善,还念着我呢,我一定好好当差。今日天冷,我可不敢二小姐冻着。”
既然侧夫人心善,那二小姐就只能怕冷了。
叶流玉说的是真心话,先不说这个叶清昭心地是不是和李氏一样恶毒,单从外表来看,这就是一朵小白莲花,配一个国公府嫡次子还是够的。
至于她要不要把这什么嫡次子夺回来?那真是有些招笑了。
虽然叶流玉也对叶清昭这个便宜妹妹没什么感情,甚至还隔着李氏,她也不在乎叶清昭的感受。但不管叶流玉想不想承认,从生理意义上来讲,她这具身体和叶清昭是亲姐妹。
世上的男人又不是死光了,她们一个府俩女儿都要抢着嫁一个人。
在第四次重开,叶流玉弄清她和李氏的潜在矛盾后,她曾经这么和李氏说过,表明她绝不会把婚约抢回来,但李氏不信,依旧对她痛下杀手。
如今叶清昭的表情和当时的李氏一样,也不相信叶流玉的话。
在这内宅之中,她们已然习惯争抢从男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那点资源,更为攀住一个条件更好、手缝更大的男人斗得不可开交。
想到这里,叶流玉心中不免自嘲——
思想上看得明白又如何,她被拉入内宅的“斗兽场”里,李氏她们用丰富的宅斗经验与意识轻松降维打击她。
要不是太后突然出场,自己此时还不知道奔逃去何处了呢。
既然李氏母女实话不信,叶流玉只能换种方式瞎说:“我回皇城看过这个嫡次子一眼,他长得不好看,不是我喜欢的样子。”
一听这话,叶清昭立刻眼泪也不流了,反驳道:“靖驰哥哥还不好看,你眼睛怎么长的?”
叶流玉已经有些烦了,她后悔放叶清昭进来了,不然现在她正专心享受美食呢,而不是在这里纠结一个她没见过的男人。
叶流玉冷下语气:“是,我方才说错了,不是不好看,我觉得他很丑。”
叶清昭气得脸都涨红了,叶流玉却不想再理她,只道:“时迩,送三小姐出去。”
叶清昭被时迩连拖带拽地往外赶,这时候叶清昭仿佛又想起来自己来找叶流玉的初衷,她哭哭啼啼道:“叶流玉,你不是也没出什么事吗?你就放过我娘吧。”
叶流玉的脸色更冷了。
没出什么事?
她出过的事可太多了,只不过除她之外,无人知晓罢了。
“做了坏事得到惩罚,这是天经地义,你该在你娘行恶之前劝她不要犯错,而不是事发之后劝苦主原谅,”叶流玉对上叶清昭那双水龙头般的眼睛,冷酷道,“还有,我没想着不放过谁,是你和你娘不肯放过自己,咎由自取。”
叶清昭被赶出去了,叶流玉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茄干送入口中,咀嚼间她想如果叶清昭今日不是伪装的话,她应当不是绝命毒师的衣钵传人,而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
但叶流玉并未放下对叶清昭的戒心,并打算日后有叶清昭的场合,她都要小心些,毕竟——
很多时候,愚蠢的恋爱脑杀伤力比单纯的坏人还要大。
哼,没诚意,不想理他了。
眼不见,心不烦。
叶流玉皱着眉头,干脆又把通讯符塞了回去。
第 57 章 057
057.
天色暗下来,叶流玉三人也总算吃上了烤鱼。
没有太多的佐料,就只简单地摘了点野果调味,虽然比不上大厨手艺,但胜在朴实天然。
叶流玉:“有的吃就不错了,再叨叨没你份了啊。”
诸葛无忌合上书册,识趣地闭麦。
燕瑶在一边看着叶流玉翻转烤鱼,忍不住夸赞:“真没想到呢,阿玉的手艺居然这么好。”
屋子里不该有的东西都被清理完,丫鬟们又忙着服侍叶流玉梳妆打扮,等叶流玉穿戴一新,也终于从青蝉口中知道今日到底唱的是哪出戏。
原身来皇城直奔顺天府,顺天府尹的夫人知道此事后,把她回京的消息告诉了太后,太后听闻叶流玉病了,派她身边的掌事嬷嬷和一位太医来看望叶流玉。
听起来很合理,但为什么前七次这事都没发生过呢?以及太后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叶流玉在外间小厅侯着,只见一个绾高顶髻的女人走进来,她年纪不轻,已生华发,青色袄裙外套一件比甲。
这就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罗嬷嬷了,常言道宰相门前七品官,叶流玉连忙站起来相迎,不过她刚起身,罗嬷嬷上前快速行了个礼,然后轻按叶流玉的肩,让她赶紧坐下好好歇着。
“太后让我来可不是叨扰你的,她老人家与你外祖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两个人要好了一辈子,如今你外祖母没了,家里只剩你这一个孙辈,按照太后的意思,你和她的亲外孙女没有分别的。”
看着罗嬷嬷眼底的怜惜,叶流玉有些恍然,她这是有靠山了?
叶流玉难以抑制地红了眼眶,太后你老人家怎么才来啊!孩子都已经死了七次了!
她语带哽咽:“我刚回皇城,谁也与我不相熟,虽然府上有侧夫人照应,但家中祖母和父亲母亲都不在,我时常还是有些害怕,如今见着太后差您来望我,我这才觉得安心了。”
说完叶流玉搭上罗嬷嬷的手,眼中含泪地露出一个浅笑,梨涡若隐若现,十分可怜可爱,看得罗嬷嬷心都软了,连忙回握住叶流玉的手,道:“好孩子好孩子,你实在是吃了太多苦了。”
叶流玉和罗嬷嬷亲亲热热地私语,青蝉侍立在一旁都愣住了。二小姐整日里板着一张脸,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双眼睛黑黝黝的,看得人心里发毛。可她居然还有这么温顺柔和的一面,甚至青蝉也是现在才发现,二小姐竟有个梨涡。
要叶流玉说,哄老人家有什么难的,在年长者面前装乖卖巧方面,她算小有所成。
这招还是她跟她导师学的,毕竟她导师就是这么哄院长的。
叶流玉的眼泪和哭腔也不全是装的,她死了七次,有个靠山来了,还不能感性一下吗?
套完了交情,两人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罗嬷嬷让站在外面等的方太医进来:“太后听闻你大病一场,忧心得不行,方太医的医术在太医院里也是顶顶有名的,让他来给你看看。”
叶流玉道了谢后伸出手,随即罗嬷嬷给她的手腕上搭了一块帕子。
叶流玉心中好奇,这隔着一块帕子号脉能号得准吗?
之后方太医的表现符合叶流玉对太医的刻板印象,他和叶流玉小时候看的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他一手把脉,一手捋胡须,面上作思索状。
片刻后,方太医给出结论:“叶二小姐大病一场,身体有所亏空,主要脾胃有些虚弱,我开两副药给你调养一二即可。”
叶流玉心想这方太医也不是徒有虚名,看得挺准的,毕竟她饿得都快发疯了,脾胃能不虚弱吗?
罗嬷嬷连忙追问:“那二小姐整体如何呢?我听刚刚侧夫人说她前几日可是极为凶险。”
方太医一边开方子,一边道:“之前凶险,但如今二小姐并无大碍,好好养着就是。”
听到“并无大碍”的诊断,叶流玉松了一口气。
她如今算是在太后那里留了名了,而且太医都说她身体并无大碍,只需要好好调养,那么这样一个无恙的人就不能再“病死”了。
也就是说,李氏短时间内不会再害她性命了。
李氏要收手,可叶流玉不能窝窝囊囊地就让这事过去了,她从怀中掏出帕子,展开,露出里面的几颗蜜饯,递给方太医。
自叶流玉偷偷藏下蜜饯开始,她就在心中反复酝酿话术了,力求听起来合理。
叶流玉,别紧张,表现自然点,就当在组会汇报一样。
“侧夫人怜我吃药苦,特地差人给我送了蜜饯,但我此前病得厉害,浑浑噩噩地灌完汤药就睡,如今想到侧夫人一片好心,不愿辜负,您帮我瞧瞧这蜜饯与您今日开的方子犯不犯冲,若不犯冲,我吃完药就吃上。”
别管叶流玉心中如何忐忑,面上没出什么差错,顺顺当当地说完了,如此一来,厅中惴惴不安的另有其人。
一旁侍侯的红鸢见到二小姐掏出蜜饯,脸一下就白了,蜜饯不都被处理了吗?二小姐手上怎么还有?
红鸢恨不得上手去抢,但想到这场合没她一个丫鬟动手的余地,她只能死死按捺住,心中一片悲凉。
蜜饯有毒会被发现吗?
如果被发现,侧夫人会承认毒是她下的吗?
不承认的话,这祸事要栽在谁的头上呢?
会是她吗?
纵使思绪万千,红鸢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医接过蜜饯。
方太医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看着不过是寻常果子罢了,但凑近闻到味道,他面色稍变,心中大呼倒霉。
原以为只是简单来宁远侯府给娇小姐看个病,走个过场开服药的事,谁知道这是又要卷入家宅阴私之中了,都怪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早知道应当告假的!
方太医的大脑急速运转,分析利弊,能在太医院活着当太医,医术好只是基础,更重要的是脑子好使。
这蜜饯有毒,若是假装不知道此事,暗自瞒下,最为省事。但这前提是方太医没给叶二小姐看过诊。
瞧罗嬷嬷和叶二小姐刚刚的亲热劲儿,而罗嬷嬷又代表着太后,如果他前脚刚给叶二小姐看完病,说她身体无碍,后脚她就死了,方太医觉得他肯定会被太后砍了。
但揭发蜜饯有毒,又得罪了宁远侯府的侧夫人,这侧夫人可有什么强力后台?方太医回忆脑海中的皇城关系谱系,侧夫人家世一般,微末小官,那还是得罪她比较划算。
方太医心中已有决断,他将二小姐的蜜饯收起来装入自己的药箱:“这蜜饯确实与我开的药有相克之处,二小姐莫要吃了。”
这是管还是不管?
叶流玉看不出来,但总归她尽力了,结果如何她无法控制。
病已经看完了,罗嬷嬷坚持让叶流玉赶紧回屋去歇着:“莫要送我们了,你瞧你这面上没点血色,还是要好好养着,太后还等着你进宫看她呢。”
叶流玉想说,她这面色煞白多半是饿出来的,但面上还是露出一个恭顺的笑:“我一定好好休息,盼着去宫里见见太后,也再见见您呢。”
罗嬷嬷听得心里熨帖,带着笑意出了宁远侯府,上了马车,罗嬷嬷低头理了理袖摆,再抬首就盯着对面方太医,眼神锐利地发问:“说吧,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见几颗蜜饯就让你变了脸色?”
除非——
除非在李氏这里,有人暗中支持她,起码不反对,甚至事后会为她遮掩。这样杀害叶流玉的风险极低,她就会愿意做。
谢云泽又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宁远侯老夫人郑氏,宁远侯叶岐川,宁远侯夫人宋氏。
能把害人之事捂死在宁远侯府里的,也就只有这三人了,他们中谁会是暗中支持她的人呢?
三人都是叶流玉的血脉至亲,但叶流玉刚回来,和他们都没什么交集,信息不足,暂时无法判断。
好在谢云泽不是来主持正义查案子的,他不在乎到底是谁要害叶流玉,他只需要保证她不死,别影响自己就行。
这位叶二小姐已然入了死局,她如今在宁远侯府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
她是局内人挣不脱,可破局对谢云泽而言不是难事。
严律汇报过叶二小姐是独身一人从杭州府来的皇城,路途遥远……
叶二小姐路过各地的时候,那些地方总会有一两桩大案吧,如果囫囵给她安个嫌犯的身份,要知道案子调查有快有慢,将她从宁远侯府押出来,在牢里关她几个月不成问题。
心中有了成算,谢云泽出声唤门外的严明进来,严明推开门问:“大人有何吩咐?”
话到嘴边,一向果断的谢云泽却难得有些迟疑,他莫名地想起来朝食摊上收到的那根沾了血的梅花金簪。
叶二小姐是个喝了碗豆浆,就愿意给出一支金簪的人。对待这种人,只要稍微释放出一点善意便能很好相处。
但若是第一次正式打交道便是把她关进大牢,这仇可就结下了,要不要一上来就把事做得这么绝呢?
谢云泽转念一想,又有了新主意:“我没记错的话,顺天府尹的夫人是太后的亲侄女是不是?”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严明不记得,忙招呼了外面的严律进来,严律点点头。
“想办法把宁远侯夫人宋氏的女儿找回来了这件事告诉太后,通过顺天府尹夫人,要尽快。”
严明满头雾水,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大人怎么突然看着折子想到这一出了?
但大人肯定有他的道理,严明心中疑惑,动作上可没停,风风火火地去办事了。
谢云泽把桌上的宣德纸折起,重新将奏折摊开,还是先万事留一线,若叶二小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那再把她关牢里也不迟。
通讯符震了震,叶流玉还没来得及看,就被头顶另一道闪过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她陷入沉默:“……”
感应到这里有着熟悉气息的剑修低下头,也跟着沉默。
谢云泽:“……”
该说好巧吗。
第 58 章 058
058.
历练任务还能重复接取的么?
叶流玉试图思考,叶流玉思考失败。
不想浪费脑力,她选择直接问当事人:“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在霞明阁打完一场,叶流玉回到自己屋里,准确来说是被几个身强体壮的中年婆子架回屋。
窗户被封死,门外上了锁,屋内只留叶流玉一个,外面还守着几个婆子。
宁远侯府上下都说二小姐疯了。
冷不丁突然打人砸人,怎么不算疯了?
宁远侯府的日子锦衣玉食,她还要疯,简直是不识好歹。
被公认疯了的叶流玉好一通忙活,她是被独自关起来,此时她在屋里想做什么做什么。
没人再管着她穿什么、吃什么、梳什么发型、睡什么床。谢云泽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为什么要知道叶二小姐的喜好?
她爱吃什么、穿什么、和谁关系好,这些事与他何干?
头上的发簪统统取下来,繁重的外袍脱下丢在一边,将那张拔步床上的铺面都扯了下来,堆到一旁那张小小的榻上,叶流玉直直躺上去。
她嘴角翘起,既为此刻这一屋之内的自由,又为成功和李氏不计后果地打了一场。
她终于不用睡那张阴森森的、令人憋闷的床了,叶流玉想。
但没高兴一会儿,她的嘴角又拉平了。宁远侯府。
叶流玉听到钱大送来的消息,觉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问道:“钱大你说什么?”
钱大重复道:“二小姐,你找的裴大人七日前就死了,今日是他的头七。”
确信自己没听错,叶流玉心中一片茫然,原身唯一的遗愿就是给这位裴大人送一封信,可如今收信人死了,这信要怎么送?
是她耽误事,送得太慢了吗?
叶流玉不免有些自责,但转念一算,她不能把她重开的日子算上。
从时间线上来说,这是她第八次重生,今日是第四天,原身来皇城三日就离世了,也就是说,原身到皇城的那一日,这位裴大人就死了。
而原身也尽力了,她是拖着病体来的京兆府,一到那儿说明情况就晕过去了,也没有送信的机会。
听钱大把他通过送菜得到消息的过程轻描淡写地讲出来,叶流玉稳住心神,把思绪从远方拉回来,关注近在眼前的人。
钱大十分狼狈,今早还平整的衣服,不过半日肩膀处都磨毛了。
“二小姐,我没有透露要主动打听裴大人的意思,应该不会留下马脚吧?”
叶流玉摇摇头,称赞道:“你做得很好,就算我自己去打听,也未必能有更好的办法,今日你辛苦了,之后两日你多歇歇。”
钱大得到肯定,高兴得眼睛发亮,临走前还说着自己一定会保密的。
钱大走后,叶流玉独自回了屋,她忍不住摸了摸一直藏在袖口的那封信。
如今收信的人已死,她要如何处理这封信?
就这么放下原身唯一的遗愿吗?
叶流玉想起来那个看着桂花树微笑的,梨涡浅浅的小姑娘。
可不放下有什么办法?
她叶流玉在大周自身都难保,她能做什么呢?
叶流玉思来想去,最后叹了一口气。
左右她这命是白赚来的,占了人家的身子,总不能把事情处理得不明不白。
这封信无处去送,但她可以先看这封信写了什么,再决定如何做。
要是信中只是一些小事,那叶流玉把信烧给裴大人即可。
如果信中涉及一些要命的事,就要深思熟虑、妥善处理。叶流玉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白骨森森。山雾弥漫,打湿了少女的衣袖。
她透过烛龙的肋骨缝隙看向外面,整个星空在她的瞳仁里倒映着不断旋转,转得叶流玉有点头晕。
秦楚臾给出的第三样宝物,上古神兽烛九阴的尸骨。传闻烛九阴出生后会寻找自己的墓地,和选中的土地地灵结下契约。这样无论它最后死在哪里,它的尸骨都会出现在生前选好的坟墓里,就此长眠不醒,不会被外人打扰。
即便在夷安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夷安剑宗的禁地,正是上古最后一只烛龙的埋骨地。
“师父应该和叶前辈说过吧,她设想中夷安门下最后一道保命手段,应该是空间系能力。”秦楚臾举起那截趾骨,“只要解开这个隔断地灵感应的封印,就能激活烛龙生前给自己立下的契约,它的骨殖会自动回到它选择的坟墓。”
“师父觉得这种力量很有用。如果有弟子在外界遇到危险,随时可以利用这个契约回宗。但这个建议被九位太上长老同时否决。”秦楚臾面色阴沉下去,“太上长老认为,夷安弟子众多,也许会将烛龙尸骨的秘密泄露出去。到时有心之人只要解决掉一个夷安弟子,从他们手中得到烛龙尸骨,就可以不经过护山剑阵直接混入宗门。”
叶流玉本想说这种担忧也不无道理,但看清秦楚臾的脸色后,她决定暂时不对此发表意见。
“前辈如今只是筑基,叶雪衣却是金丹,身后还有一群可能存在的蓬莱护卫。前辈万万不可和她硬碰硬。”秦楚臾交出那截趾骨,“如果遇到不测,看情况不对就立刻解开封印,前辈自然会安然无虞地回到夷安剑宗。”
“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我没关系吗?”叶流玉问,“你们的太上长老”
“不必管他们,”秦楚臾冷笑,“要不是因为他们,师父何至于失踪到今天依然没半点消息?如果师父能随身带着一块”
说到这里,秦楚臾音色有异。叶流玉体贴地把目光转到一边,假装对一块窗帘的花纹起了兴趣。她心下暗暗纳罕,总觉得秦楚臾对沈雁归的感情有些逾越。但叶流玉知道沈雁归早年心有所属痴心不改,不觉得沈雁归会在她缺席的这十五年里突发奇想搞师徒恋。
是错觉吗?失去修为不能灵识外放的叶流玉纵身一跃,站在街旁茶铺屋顶上向下张望。街上除了数十名匆匆往这里赶来的修士外,只有一众惊讶抬头的百姓。擦肩而过的剑修眨眼间失去行迹,哪里都没有纯钧剑的踪影。
“找到了!”人群中一名修士抬手指向屋檐边的叶流玉,“她在那里!”
话音刚落,十多把长剑同时自剑鞘中飞出,四面八方将叶流玉牢牢围定,封死了她所有可能的退路。
只不过上个屋顶找人,就被十多名修士包抄抓捕的叶流玉:?
多年不见,夷安的管理已经这么严格,连屋顶都不准爬了?
“把你偷走的东西交出来!”执法队队长喝道,“老实的话,还能免你两日刑期。”
叶流玉这才意识到对方认错了人:“我没偷你们的东西,你们确定要找的人是我?”
被叶流玉这么一问,夷安执法队的修士也有些犹豫。他们自始至终没能看见小偷的正脸,只在转弯处瞥见小偷一抹转瞬即逝的蓝色衣角,随后对方便没入了人群中。
而叶流玉突然出现在高处,又恰好穿着蓝衣。
“不管是不是,抓回去审一下就知道了。”执法队的队员小声和队长说,“如果搜不出登记簿,再放她走也不迟。”
放在过去,看在沈雁归的面子上,叶流玉不介意陪他们走一遭。但她现在急着找人,可不是浪费时间的好时机:“我刚坐车从昌平来,不管你们被偷了什么东西,我都没有作案时间。现在我有急事,你们可不可以先放我过去?”
队长方欲答言,眼角余光却在快要落下的帘子后瞥见蓝色身影一闪。他毫不犹豫将掌柜拨开,和队友一起闯进后厨。只见地上垒着劈好的木柴,桌上堆着些散落的灵石,扇火煮茶的小孩慌慌张张自炉后站起身来。
翻窗翻到一半的叶流玉骑在窗台上,郁郁叹一口气。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认定是我,但你们确实找错了人。”叶流玉举起空空两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你们急着抓人,我急着找人。依我看,要不我们还是各自放过,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比较好?”
回答她的是执法队队长凶狠一剑:“抓住她!”
叶流玉刚要抵挡,身侧光线忽暗。冷不丁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叶流玉的胳膊。面容苍白的剑修少女冷哼一声,凌厉剑气飚射而出,将队长的攻击尽数化解。
同时她扯着叶流玉一跃而上,御使着纯钧剑急速遁去。
来人正是当今蓬莱岛主之女,纯钧剑主叶雪衣。在秦楚臾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叶雪衣决定亲自调查蓬莱弟子失踪一事。然而没有夷安宗的配合,她只知道这些弟子最后大多出现在城阳郡,却不知道他们在城阳郡的具体行踪。
无奈之下,叶雪衣偷走了夷安本部保存的近半年飞车乘坐记录,以此找出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然而夷安处处都有执法队巡逻,管理森严。叶雪衣虽名为神剑之主,但修为不过堪堪金丹圆满,决计敌不过夷安弟子联手剑阵围剿。
不然以她绝不肯吃亏的个性,早就拔出纯钧大杀四方了。
纯钧剑在高空飞行,四周风景飞快倒退。叶雪衣看一眼身后的蓝衣少女。被她牵连的姑娘长得很漂亮,虽然因为年岁尚稚,五官尚未完全长开。但叶雪衣能看出对方眉眼间的灵秀婉约,尤其是那双棕褐的眼眸。
幽深而美丽,让叶雪衣想起年少时见过的一个男人。
此时那双眼睛出神盯着脚下,似乎是不习惯御剑飞行,但比起害怕更像是发呆。
“那群人是冲我来的,”叶雪衣说,“没想到他们无能到把你当成了我,不好意思。”
执法队瞥见了小偷的蓝色衣角,又遇到了穿着湖蓝衣裙的叶流玉,想当然地把叶流玉当成了偷走登记簿的人。玉正的小偷叶雪衣服饰却是青蓝两色,清新得让人想起蓬莱岛旁倒映出青山的海浪。
被叶雪衣牵连的姑娘看上去完全是个不能修行的普通人,周身没有半点灵力波动,在夷安弟子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以叶雪衣的眼力,她当然能看出叶流玉的剑根本没有开锋,也没有沾过血的杀气,比起兵刃更像是一件装饰品。
叶流玉回过神,答非所问:“你的剑看上去很漂亮。”
但叶流玉还没看信,就产生一种担忧。
裴大人死得这么巧,原身遗愿是送这封信,信里面真的可能只是一些小事吗?
她是离开拔步床了,可这被锁起来的屋子,乃至这整座宁远侯府,不都是一张更大的拔步床吗?
叶流玉在大周活了七次,可她从未走出过拔步床。
有了这样的想法,方才还觉得舒适的塌变得膈人,她躺不下去了。
叶流玉坐起身来,环顾四周,这屋里雕梁画栋,繁复的花纹蔓延在各处,每一件家具都由良木制成,做工精细。
叶流玉越看越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做什么,可她得做点什么。
叶流玉最后下了塌,咬着牙,使劲儿把矮榻拖开,让它离拔步床尽可能的远,远到躺在榻上也看不见那张拔步床。
努力在一屋之中睡得那张拔步床远一点,是掩耳盗铃,是可笑的徒劳,可她总得做点什么。
就像活的第七次,她没想着怎么解决问题,没想着如何逃出宁远侯府,而是鲁莽地用一次珍贵的机会选择报复,选择和李氏打一架。
力气一下用得太猛,叶流玉的膝盖磕在矮塌的边角,尖锐的疼痛传来,痛得让人想哭。
生理性的泪水盈满眼眶,叶流玉先是习惯性地憋回去,随即愣住了,她想起目前在这个屋里她有那么一点可怜的自由。
于是就着这点疼痛,她任由泪水落下,她哭起来。
一开始试探性地瓮声瓮气地哭,不知不觉越哭越大声,最后像开了某个闸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叶流玉之前死过六次,每次都没有哭,她死得很快,活得也很快,快得挤压了她的情感。
就像打游戏,能反复重开的游戏,理智的人应当总结经验,全力投入下一轮,而不是沉溺在过往的失败中痛哭流涕。
叶流玉以为自己是个理智的人,前六次她也努力做到理智,可这一次她崩溃了。
她很饿,但这里的东西吃了就会死。
她很累,但每个人都戴着虚假的面具。
她很孤独,但这里没人是她的同类。
其实每一次醒来,她都比上一次更厌恶这张拔步床、厌恶这间屋子、厌恶宁远侯府、乃至厌恶这个世界。
叶流玉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现代人到了古代也没办法大杀四方,她甚至没办法活着顺利地走出这间屋子。
痛苦叠加之下,崩溃是自然而然的。叶流玉没多挣扎就接受了自己的脆弱。
拜托,要知道她是个在读博士。
读博给她带来的收获,除了一些知识,就是她比一般人更容易崩溃。
她能坚持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她崩溃地和李氏打了一场,没什么实际用处,只是为了宣泄,为了爽一点。
可她还是懦弱,她只是砸了一个有毒的杯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但叶流玉知道,即使让李氏中了毒,她也有解药,她死不了。
多心酸,她连崩溃都做的不够到位,不够放肆。叶流玉听得一愣一愣的,问:“嬷嬷,你在宫中教礼仪都是这样教吗?”
袁嬷嬷摇头:“自然不是,我在宫中名声可不太好,小宫女们都说我过于严厉。”
察觉到叶流玉的疑惑,袁嬷嬷继续说:“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不严格要求你?因为对那些宫女来说,规矩比命大,只要不到位,主子一句话就能要了她们的命。
“但二小姐你不一样,你有人护着,你的规矩是做给别人看的,那便学个样子就够用了,成日里在自己屋子里还要为难自己,那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叶流玉囫囵地学了个花架子,就听见外面说钱大回来了。
叶流玉和袁嬷嬷说了声,快步走到外间,钱大冬天跑出一声汗,压低声音道:“小姐,你让我打听的那位裴大人,七日前就已经死了,今日正是头七。”
她被杀了六次,若是有骨气,应当带把刀去捅死李氏。就算拿不到刀,用支磨得尖尖的簪子一口气扎进她李氏的胸口,殊死一搏也好。
她设想过很多次,但她没做。谢云泽微微皱眉,让严明把最出色的几个女暗卫叫过来。
等五个冷着脸,一个比一个脸更臭的女暗卫站成一排,谢云泽扫了一眼,点了一个脸最圆的,让她笑一笑。
又问她厨艺如何,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谢云泽吩咐道:“明日你去,多笑笑,她问你话的时候,记得说你做饭好吃。”
至于为什么谢云泽认为这个暗卫一定会被选中?
自然是朝食摊上叶二小姐“吨吨吨”喝豆浆的模样给了他自信。
人生第一次,叶流玉为自己骨子里是个温顺的良民而痛惜。
其实每次面对李氏,叶流玉很想报警,想让人把她抓起来判刑,但大周没有警察。
她期待的公正和法律,在这座大宅子里没有容身之处。
哭着哭着,叶流玉又累又困,她蜷缩在那张离拔步床最远的榻上想——
她从前也不知道自己会打架,如今也无师自通了。
说不定再死几次,她就能杀人了呢?
说不定再死几次,她也会变成和李氏一样的怪物。
谁知道呢。
“据说,我们那位宗主十分洁身自好,至今都仍然保持着元阳之身。”
假的吧。
叶流玉不信,她一个普通小弟子每天都能收到那么多邀请,对方一宗之主的身份,面临的诱惑难道还能比她少?
像谢云泽这样单纯的存在,有一个就已经很令人意外了,还想有第二个?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 59 章 059
059.
聊完八卦,三人又开始各忙各的。
叶流玉试着睡了一会儿,但野外的环境实在恶劣,冷冰冰的地面躺得腰酸背痛,靠着大树和石块又毫无睡意。
宁远侯府能做主的人不少,但宁远侯太夫人长年住在京郊修养,叶流玉亲娘宁远侯夫人尽孝侍奉左右,宁远侯又在叶流玉回来第二日就因公务而外出。简而言之,宁远侯府这座大山中,威风的老虎一个都不在。
这导致如今的宁远侯府,能做主的人是宁远侯侧夫人李氏。
打过几回交道,李氏给叶流玉留下的印象不可谓不深,毕竟她以前也没机会遇见这种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的法外狂徒。
在前六次循环中,去霞明阁的邀约,叶流玉只一开始应过两次,后面都是装病不去。
此时叶流玉携一身凉气,迈入厅室,最中间的上首坐着李氏,眼若秋水,温婉端庄。贵妾方氏坐在侧边,眉眼秀气,小家碧玉,她怀中虚搂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
方氏以前是李氏的丫鬟,后面生了府上唯一的男丁叶元翰,被抬成了贵妾。
也就是说,李氏和方氏她俩是一伙的。
这是她俩和叶流玉的第一次见面,刚进来的叶流玉成了这屋中的焦点,李氏热切地与她寒暄:“阿玉一回来就病了,我心里着急得很。”
她的视线在叶流玉身上轻柔地打了个转,点点头欣慰道:“面色有些红润了,想必是快好了。”
“外面冷,快给阿玉上杯热茶暖暖身子,刚好一些,莫让她着了凉气。”李氏转头吩咐身边丫鬟,不遗余力地散发她对叶流玉的关心。
方氏附和道:“夫人这里的阳羡茶滋味浓厚香醇,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我今日也算是沾了阿玉你的光。”
叶流玉坐在圈椅上,听见这两人左口一个“阿玉”,右口一个“阿玉”叫个不停,和她很亲热的样子。叶流玉没有接话,甚至吝啬地连个表情都不给,木着一张脸看台上这两人唱大戏。
她像是一块冰被丢进一杯温水,渐渐让水也降了温。
李氏想过很多种可能,这个在外长大的女孩子是什么性格,对她们是什么态度,但没想到竟是一拳打进棉花,人家压根把她们当空气,厅中的氛围尴尬起来。
好在此时丫鬟拿托盘带着茶盏过来了,挨个给大家上茶,素手款款,很是赏心悦目。
轮到叶流玉的时候,丫鬟像是被这个脾气古怪的小姐给吓到了,茶杯端得格外小心翼翼。
叶流玉看着凑到手边的茶,心中暗叹——一有人开门,叶流玉就醒了,但李氏手下的卫嬷嬷很快按住她:“二小姐,夫人怕你冷,特地来给你加炭盆呢。”
一个眼熟的婆子进出好几趟,放好六七个烧得热烘烘的炭盆后,卫嬷嬷这才松开手和婆子一起出去,门又被锁好。
叶流玉的屋子不小,但在多个炭盆的炙烤下,有些过分温暖了,炭盆的烟气充斥在屋中。叶流玉又看看紧闭的门窗,感叹李氏不仅仅是绝命毒师,连一氧化碳中毒这种招数都能想出来,李氏一门心思对付她,真是大材小用了。
屋里越来越闷,叶流玉趁着自己还有意识,抬起扶手椅,她生理上一天没吃饭了,心理上更是有十几天没吃饱过一顿,早上在霞明阁打了一场,还是因为想报复一下的心气太强烈,如今她的力气就有些不足了。
叶流玉抬起扶手椅一下下撞门,撞两下累了就歇一会儿,外面脚步声杂乱,她隐隐听见几个婆子的声音:“二小姐又发疯了,快找东西把门抵住,她出来说不定要打人的。”
眼看着撞不开,在煤烟之下,叶流玉头越来越晕,浑身无力,呼吸急促。她放下椅子,没力气回到她的塌上,只能席地而坐,胳膊搭在椅背上。
后面她胸闷,意识模糊,就连坐也坐不住了,趴倒在地上,看着那扇打不开的门。
又要死了,叶流玉想着。两小幅图分别是犁和水车,谢云泽对工事略有了解,他看出犁辕弯曲,形似“几”字,大致类似于大周还没普及开来的曲辕犁,但细节的设计略有不同,不知道实际农作中,哪个效果更好。
那个水车图中,居然有风帆,谢云泽没见过这种水车,如果风一吹,应当也能动起来,这个要怎么使用呢?
看到这两幅图前,谢云泽本想呵斥严律,让他管好手下,不要什么杂事都写出来烦他。但看到这两幅图后,谢云泽发现这位叶二小姐的奇异之处比他从前认识到的还要多。
比起十二分不清轻重,漏了关键性的消息,十二愿意事事汇报的话,那随她去吧,不过他每日多花片刻剔除无关信息罢了。
严肃侍立一旁,看着大人奇怪地先皱眉,后脸上流露出些喜色,最后眉头舒展开来,把信折好收起,放在重要折子那一沓中。
严律觉得自己可能也被严明带得魔障了。
严明这两日总私下里和他念叨,说什么大人这些年没对哪个女子另眼相待,如今却对叶二小姐关怀备至,说不定是对她有意。
严律此前对严明的说法嗤之以鼻,觉得大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谋划精妙,他们这些侍从不知道罢了。
但想到方才仅一封信就牵动大人的情绪几番变化,最后这封关于叶二小姐的信还被妥善收起来,严律也有些不确定了,该不会他家大人真对叶二小姐情根深种吧?
下一次还是接着琢磨怎么活着逃出宁远侯府吧,任性一次也够了。十二在暗卫营的训练究竟是怎么做的?
谢云泽看了一大半,正准备质问严明,就瞄到后面画的两小幅图。
叶流玉缓缓闭上眼睛,但她好像产生幻觉了,最后一点感知中,紧闭的门被人一脚踹开,来人穿了一双黑色皂靴,裹挟着清爽的凉气。
“别做梦了,哪里有什么救星。”这是叶流玉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而此刻穿着黑色皂靴的谢云泽看清屋中情形,以及地上躺着的姑娘,他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来得够快了,但显然这位叶二小姐死得更快。
这茶,老道具了,她和它交情不浅。
因为它死掉两次的那种交情。
第一次,她喝了口茶,然后被毒死了。
第二次,她知道茶水有毒,接过茶盏没喝茶,然后她又被毒死了,
那杯子底部有个缺口,涂了毒药,叶流玉接茶的时候被划伤了手。
此时此刻,这杯茶又被端到了她面前。
李氏又端着笑:“阿玉话少,那喝茶,你清昭妹妹最喜欢这茶,你若是喝了也喜欢,就从我这儿带些茶叶回去。”
这话在叶流玉耳朵里,和“大郎,该吃药了”没有任何区别。
面对李氏的“善意”,叶流玉迟迟不动。
“真是乡巴佬,粗俗无礼,夫人你别理她了,贱民永远是贱民,喝不了好东西。”自诩是下一任宁远侯的叶元翰出口批评,他特地没有压低声音,确保这句话能让叶流玉听见。
他娘方氏装模作样地在叶元翰说完后才阻止道:“呸呸呸,你怎么能这么说姐姐呢,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阿玉你别忘心里去。”
叶流玉没往心里去,她只是站起身,一个大跨步,起势、蓄力、挥手,“啪”得一巴掌扇在了叶元翰的脸上。
这巴掌很地道,挥之前在空气中有“飒飒”声,落在脸上声音清脆,留下的五指印红润清晰,是个好巴掌。
老早就想扇他了,之前是她死得太快,没有施展的空间。
打完一巴掌,趁众人还在惊讶中,叶流玉迅速反手又给了叶元翰两巴掌。
前两次这死小孩也说了不少难听话,得补上。
侧过身,叶流玉没忘记给方氏一掌,母子俩离得近,顺手的事。
四巴掌使出,叶流玉颇为满意,身手敏捷、力度惊人,她没吃饭还发挥得这么好,可圈可点。
叶流玉感觉良好,被她扇的人感觉不太好。叶元翰被打懵了,捂着脸干嚎,方氏在尖叫,厅中仆从凑上去挡在娘俩身前。
叶流玉不恋战,后退两步,拿出帕子包住扇得掌心发烫的手,然后隔着帕子托起桌上那杯毒茶,重心落在右腿,弓背蓄力。
在李氏假惺惺地说什么阿玉怎么能和孩子计较时,叶流玉右腿蹬地发力,手腕抖动,茶盏离手。
隔了一小段距离,但她扔得很准,叶流玉用欣赏的眼光看茶盏砸在李氏额头,热茶给她洗了个头脸,杯底划伤了她的脸。
“喜欢喝就喝个痛快。”叶流玉咧出她在霞明阁的第一个笑容,露出一小排洁白的牙。
真不错,运动会被抓壮丁去练的女子铅球没白练。
蓦地,她又睁开眼,有些不高兴地说:“能不能把你的剑收收好,硌到我了。”
谢云泽:“……”
回应她的,只有青年仓促间对自己姿势的无声调整。
被迫打断睡意的叶流玉:“……嗯?”
第 60 章 060
060.
等等。
那真的是剑吗?
回过神,察觉到哪里似乎出现了认知偏差,叶流玉顿时一整个僵住了。
没吃过猪肉但总见过猪跑,常年博览群书的后果就是,虽然至今经验为零,但她的理论知识可以说是非常丰富。
所以,刚才的……那、那个是——
“原来是你,”崔若轻声说,“我起先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原来玉的是你。”
“那些传言竟然是玉的,你玉的还活着!”崔若凄楚地笑起来,“雪下青竟然是出自你手,原来我一直在和杀夫仇人周旋!”
“第一,雪下青出自我手不假,不过我可没杀你的丈夫。即便没有雪下青,承影剑主要杀一个小小弟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叶流玉伸出两根手指,“第二,即便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不觉得我是你的杀夫仇人,你也一样想杀了我。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对我来说其实没有区别。”
“不,我起先想借你的力量复活先夫,是心存歉疚的。”崔若眼神狠厉起来,“但现在,你给了我充分的理由!”
她从棺中掣出应展元的长剑,猛然向叶流玉刺来。叶流玉一个翻身,轻盈从崔若头上越过。即便没了灵力,以叶流玉的身手,应付一个不能修行的铸剑师还是绰绰有余。
如果叶流玉能在这里输给崔若,九泉之下的孟逢春就能立刻掀开棺材板把叶流玉揍一顿。
崔若一扑扑了空,立即转身又向叶流玉刺去。她虽不能修行灵力,但在应展元的耳濡目染下,会一些基本的剑招。眼看里屋狭窄,叶流玉逃跑的方向有限,崔若剑势忽转大开大合,妄想将叶流玉逼入角落。
然而崔若的剑虽快,但叶流玉的速度始终比崔若更快一步。仇人几度和剑锋擦肩而过,给了崔若能成功的狂喜,但立即又被对方从容逃脱。眼看叶流玉脸上始终挂着那份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崔若心中越发恼火,下手渐渐没了章法,变成了乱劈乱刺。
单纯躲避并未还手的“懒洋洋”终于开口:“崔若,你还不明白吗?我并不在意欺骗我的人是问心有愧还是问心无愧,我只在意你做了什么,不在意你的想法。”
“你利用了我,这就是我看见的结果。”
“叮”一声,叶流玉单手夹住崔若的剑,只一霎,她便将应展元的遗物绞成了碎片。碎裂的铁片“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失去兵刃的崔若呆愣地看着手中仅剩的剑柄,被仇恨激怒到失去理智的头脑终于清醒下来。
眼前的人可是叶流玉,十五年前便是渡劫期,距离飞升只差一步的芙蓉剑。她是有多自不量力,才会觉得自己能靠一柄铁剑报杀夫之仇?
不要紧,不要紧。崔若紧紧握着那朵金合欢花想,她还有最后翻盘的机会。只要她打开鬼道之门,唤回应展元的亡魂,叶流玉作为和合欢树签订契约之人,必定会作为代价死去。
她还有复活夫君的机会,还有力挽狂澜的机会!只要她打开鬼道
“是假的哦。”叶流玉说。
“什么?”崔若呆愣在原地。
“严格来说,也可以说是玉的,但并非是用来复活的那一朵。合欢树上的花有很多,但能用来复活的金合欢只有一朵。”叶流玉解释,“既然知道你也许想要我的命,我怎么可能会把它交给你。这只是我在合欢树上随意采的,可以送给你当个纪念,但没办法用来杀我。”
她没有说的还有很多。比如叶流玉成功与合欢树立契后,玉正的那朵被她摘下,自此树上的花朵再无玉假一说。用来迷惑来人的幻术被解除,合欢树上的金合欢即便离开本体也不会消失凋零。
站在树下的叶流玉想,如果这事只是个误会,崔若当玉只是想要一朵合欢花纪念亡夫,她就把这朵金合欢赠给崔若。如果不是误会,崔若当玉想用叶流玉的命去和鬼道做交易,换回她的夫君,叶流玉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其实我是希望你没有骗我的。”叶流玉难得流露些许疲倦之色,“我玉的很讨厌被人利用。”
得到前必须先付出,用谎言欺骗别人做出牺牲的家伙,必须付出代价。
“你以为我想骗你吗?”崔若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断剑,小心用手帕包好,放进了身旁应展元的棺木中,“但我别无选择。我在九阳山被山火困了十一年,没有金合欢树的半点消息,不会有人敢冒着死亡的风险去山上寻找。我等不下去了,为了复活展元,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即便是牺牲掉我的良心。”
“然后我遇见了你!”崔若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你这个早该死了的亡魂,既然有不怕山火的本事,为什么不能帮我这个忙?”
“因为我想活下去。只要有活下去的机会,没有人愿意去死。比如你。”叶流玉说,“如果当玉如你所言,你愿意为了复活你的丈夫牺牲一切,你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因为山火早就会把你烧死了。这十一年中你没有做出任何尝试和改变,你只是停在原地等待,等待别人做出牺牲,把你的丈夫带回到你身边。”
“但想要牺牲别人的人,不会有人愿意为你牺牲。”
“是吗?”崔若喃喃地说,“原来我是这样想的吗?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目光骤然凶狠:“少在那边自以为是地判断我了!你了解我吗?了解我和展元之间的感情吗?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愿意为他牺牲一切!这一切中当然也包括我!”
“是吗?”叶流玉反问,“可你明明知道,只要你愿意和合欢树签订契约,就能换回你的丈夫,但你却迟迟迈不出这一步。十一年中将你一直困在这里的究竟是传说的山火,还是你逐渐被时间消磨的决心?”
“不是这样的”崔若苍白无力地辩解,却无法说下去。刻意掩盖的想法被叶流玉揭开遮羞布,崔若那一点可耻的私心被扯出来在阳光下暴晒,晒干了其中微薄的水气。
应展元刚刚去世时,崔若曾经是不惜一切代价,也愿意换回丈夫的。但随着时间流逝,崔若的痛苦和怀念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昔年温存缱绻的夫君只存在于过去,崔若能抓紧的只有那一天天消磨的记忆和感情。
人是下意识往前看的动物。崔若想要应展元回来,但不再愿意付出生命。
“不愿以命换命很正常,如果你放弃复活你的丈夫,没有人会责怪你。但不正常的是慷他人之慨,不愿牺牲自己,所以牺牲别人。”叶流玉轻声问,“我应该不是你选的第一个人吧,在我之前,那些被你诓骗上山的人最后活着回来了吗?”
没有,没有人。那些不知道山火存在的修士为了崔若口中的灵药上了九阳山,然后他们就此失去音讯,再也没能离开。
靠着棺木半跪在地的崔若抬起眼皮:“不必再审判我,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会为了和展元在一起付出任何代价。”
她蓦然举起手,手掌藏了一片碎裂的剑片。崔若毫不犹豫地用这块亡夫的断剑,一下切开了自己的咽喉。鲜血从脖颈处涌了出来,咕嘟嘟地冒着泡。
“你不要,在这里说这些,风凉话。”崔若断断续续地说,“时间能改变,改变一切。十一年让我失去了,为他去死的决心。而你死了,死去了十五年。你难道当玉,当玉觉得,你的道侣就会一点也不,不改变,乖乖地留在原地,等你,等你回来?”
垂死的崔若诡谲地笑起来:“忘记过去,朝前看,是人的本能。始终被困在,困在过去的人会死。叶流玉,你现在,在这里嘲笑我,但实际上,你又能,又能比我强到哪里去?”
人间普遍的风俗,是劝解未亡人向前看。可以将逝者放在心中铭记,但不能为他们长久悲伤。没有活人会停留在原地等待一个死人。活着的人为了活下去,会渐渐淡忘失去的痛苦,开始他们的新生活。
这是族群为了保证繁衍演化出的本能,并不可耻,而且广泛存在。崔若几乎是有些恶毒地想,她早应该告诉叶流玉,天山谢云泽和纯钧剑主叶雪衣订婚的消息,而不是现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后被迫缄默。
但这样也不错。崔若幸灾乐祸地想。等叶流玉兴冲冲跑回去见谢云泽,将会直面故人另有所爱的场面,这种冲击一定会比旁人口头告知更能令叶流玉痛彻心扉。
“嘲笑,嘲笑我?”崔若讽刺地笑了起来,她至少用生命的代价,证明了她对亡夫的爱情,“我做得,做得比他”
话犹未了,崔若便断了气。握着铁片的手无力地垂在棺木中,老去的铸剑师睁着眼睛死在丈夫身旁,脸上却没有半点幸福,反而充满了讥嘲之色。仿佛死后也会突然站起身,争辩自己可以为了爱付出一切。
“说好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一直沉默的叶流玉帮崔若合上眼睛,“骗人的吧。”
五境习俗因为地域关系各不相同,但涉及祭奠亡人的部分则是惊人的一致。据说给逝者烧送物件时需要用人鱼膏、常春花、灯笼草制成的蜡烛点燃,这样蜡烛的香气能够沟通人鬼两道,将生者的心意送往冥界。
叶流玉在乾坤袋里翻了翻,发现灵石山庄准备的东西里果然有一份东陆特产人鱼灯烛。叶流玉将崔若的尸体提到棺中,将夫妻二人放在一处。
然后她拿出那朵不能复活的金合欢花,用人鱼膏烛点燃了它。
假金合欢看似黄金质地,实际上却和纸一样易燃。叶流玉松开了手。破碎的金合欢在空气中翻卷燃烧,还未落地便只剩下一缕淡淡青烟。
“作为酬劳,这把剑我带走了。”叶流玉晃了晃那柄未开锋的长剑。
其实这把剑叶流玉用起来不是很顺手,但她并不在意。
能打团体战,当然没必要单挑狼妖。
叶流玉认同了他的说法,三人也向着青叶村的位置走去。
临行前,又有一只黑色的蝴蝶飞了过来,绕着叶流玉上下蹁跹,引得燕瑶连连惊叹。
“哇,阿玉,它是被你身上的香味吸引的么?”
叶流玉目不斜视地否认:“不知道,应该不是吧,瑶瑶你也离它远点,黑色的蝴蝶看着就不吉利。”
……而且很容易沾上就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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