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061


    061.


    离青叶村不过百里的矮山上,年轻的男人曲腿坐在草地中央。


    他一手懒懒地放在地上支撑着自身的重量,另一只手则举起对着太阳张开五指。


    阳光透过指缝落在他脸上,斑驳的光影让这张阴柔无害的脸愈发显出一股子秀气来。


    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却翘起了一丝弧度。


    二十三年前,北境,天山。


    叶流玉和谢云泽大吵一架,或者说谢云泽单方面吵了一架,随后天山白狐负气出走。叶流玉在秘境里坐了半日,把家当收拾了一半,自己也走了。


    他们不常吵架。叶流玉性格温和,不爱生气。而谢云泽时常生气,却不会直说,只会用各种别扭的方法表现出来,恨不得在脸上写满“快来哄我”。叶流玉虽不明就里,但也不会吝啬她的好脾气,并从中总结出了一套完备的哄狐狸流程。


    摸摸他的脑袋,挠挠他的下颌,再亲亲他的白色睫毛。


    最后一条掺杂了叶流玉个人私心,不过用起来很有效。被亲红了耳朵的小狐狸别别扭扭说一句“下次不准再这样”,红着脸跑出去,过去种种旧账便能一笔勾销。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让谢云泽生气的叶流玉挠挠脸颊,觉得也许没有问的必要。


    但这次吵架不同。谢云泽发了很大的火,叶流玉却依旧茫然。


    和过去许多次一样,叶流玉根本没搞清楚谢云泽为什么生气,对他生气的点一头雾水。她只记得自己在用纯钧剑开核桃,一旁路过的谢云泽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不用钳子?这样剑灵玉的不会生气吗?”


    “不会啊,”叶流玉挑拣着完好的核桃仁,随口回答,“除非他能掀开棺材板从冥界里爬回来,不然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如果随意使用神剑本体就能把孟逢春气活过来,叶流玉马上就能拿着纯钧四处去捅马蜂窝。


    一声风响,叶流玉眼前的光忽然黯淡下来。正在吃核桃仁的叶流玉抬头,只见面无表情的谢云泽站在桌前。狐妖少年这些年身条抽长许多,眼看已经和叶流玉一般高了,站在她面前时也有了几分压迫感。


    “你也要吃?”叶流玉拣几颗完好的核桃仁递过去,“就分你这么多,要吃自己剥。”


    谢云泽却没有伸手去接:“你的意思是,你的神剑剑灵在冥界?可我听说剑灵生来就是渡劫,和神剑一般,都是不死不灭的。”


    “逢春他情况特殊,”叶流玉看他不接,将核桃仁放在桌上,往谢云泽那边推了推,“我小时候被人在心口刺了一刀,差点死掉,全靠他吊住了我一条命。后来遇到了一件小事,他用他的灵魂换回了我的心,算是一命换一命。”


    叶流玉不喜欢对外人说起过去的伤痛。但经过四年朝夕相处,谢云泽显然不是那个外人。她说得轻描淡写,谢云泽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所以早在我们相遇的时候,纯钧剑灵就已经死了?”谢云泽一字一字地问。


    叶流玉皱眉。这时她才意识到,谢云泽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头。


    “你又生气了?”叶流玉拍掉手上的核桃皮屑,无奈地向谢云泽招招手,“过来。”


    不管是什么毛病,只要摸一摸头,挠一挠下颌,再亲亲睫毛,就能治好了。


    然而谢云泽却没有像从前一般立即凑上前来。他虎视眈眈瞪了叶流玉半天,一掌拍开叶流玉的手。


    “啪”一声,打得叶流玉手心生疼。叶流玉莫名其妙看一眼被打红的手心,声音终于因为不快严厉了两分:“你到底在气什么?”


    “我气我像个傻瓜!一直被你困在手掌心里玩弄!”谢云泽眼睛红了一圈,“叶流玉,你看我折磨自己是不是看得很开心?我竟然还因为我玉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


    说完他转头冲了出去。叶流玉追上前,只见谢云泽化作原型,毫不犹豫地奔进秘境之外的漫天大雪。


    只一晃眼,雪地上只留下两排狐狸爪印,谢云泽早已不知去向。


    这四年中,谢云泽和叶流玉闹过无数次别扭,但气到离家出走的还是头一回。被他这么一提醒,叶流玉蓦然想起那个雪夜的约定:在谢云泽能独当一面之前,叶流玉要守在他身边。


    所以谢云泽现在是有信心能保护好自己,所以选择了离开吗?叶流玉不确定地想。说到底天山是谢云泽的家,他从小就在这里生活。如果谢云泽不想再看到她,那离开的也应该是她而不是谢云泽。


    叶流玉在屋里坐了半日,终于起身。她将这四年里置办的家当各取一半,收进了乾坤袋中。桌上留一张字条,告诉谢云泽自己已经离开,他可以回来继续生活,她不会回来叨扰。


    随后叶流玉也离开了天山,一路南下至中州。在叶流玉周游五境的计划里,南国原本应该是最后一站。但她眼下失去了一个落脚地,忽然无比渴望起家来。


    不是那个没有谢云泽的天山的家,也不是那个没有孟逢春的草原的家。而是属于五岁的叶流玉,那个有着爹娘和哥哥的家。


    她想回去看一看,即便未必能找到家人,即便不会和他们相认。


    和其他四境不同,中州是这片大陆上修行宗门最多最强大的存在。北境鲜有人烟,西域奉行神秘主义,东陆有夷安剑宗镇守,南国则是朝廷把控一切。叶流玉祖籍南国,当时南国因争夺皇位爆发内乱,时时刻刻都有人高举起义旗帜,声称自己才是天命所归,皇室正统。叶家父母带着一双儿女避难,为了躲避战火逃至中州。


    路上遇到饥荒,饿殍遍野,逃难的人们易子而食。叶家爹娘为了一斛小米将女儿卖给了人贩子,叶流玉自此再没见过他们一眼。


    有时叶流玉也会想,为什么被放弃的那个会是自己?如果是哥哥的话,她是不是就不用吃这么多苦?但孟逢春后来教育她,说不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情耗费心神,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你觉得重要的只是他们的一个决定,如果他们当初做了完全不同的决定,你的人生就会有所改变?”孟逢春抚摸着她的头发,“你以为的偶然,对他们来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即便再来一次,他们也依然会这么做。”


    “在他们面临选择的很久以前,你的未来就已经被决定了,无法避免。即便你不被他们卖掉,在战火中依然要吃很多苦,你也不会遇到我。”孟逢春轻声说,“每个看似偶然的选择里都包含了必然,只是你当时没有意识到而已。”


    十多年的时间冲淡了怨恨,叶流玉尝试着和自己和解。她想看看她的爹娘,看看她的哥哥,看看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她希望他们过得好,能从逃荒中活下来;又希望他们不要过得太好,最好每天都活在丢弃女儿的愧疚里自我折磨。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叶流玉一路到了中州。她按照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她和爹娘最后分别的地方,是南国中州交界的水乡。船娘撑着竹筏在巷间的水道中飘过,筏上满载着青翠的莲蓬。隐约能听到采莲女的歌声,声音软软,却带着乡音,叶流玉只能听懂一半。


    这是她记忆里的水乡,却又不是她记忆里的水乡。它远比叶流玉记忆里的模样静谧安详,水道旁的巷子却仿佛一下子变矮变小了。


    “尊驾莫非是神剑之主?”陌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叶流玉回头,只见一位白发苍颜的老者站在不远处。


    “前辈是?”


    “不敢妄称前辈,不过山中草莽罢了。”老者呵呵笑起来,“老朽梁冶,早年有幸见识过湛卢剑神威,因此对神剑气息还算熟悉。只是姑娘背上这把剑尊贵不凡,不似世间所传任何一把神剑。莫非尊驾便是”


    “晚辈天山纯钧剑主叶流玉,”叶流玉临时改口,“不知前辈在此住了多久,可知道十六年前这里发生过的事?”


    梁冶凝神注视叶流玉一会儿:“请叶姑娘随我来。”


    梁冶这一年一百三十七岁,在修士中不算特别年长。但对他的修为来说,寿命已然是走完了大半。他隶属中州天衍宗养育堂,十七年前奉命来此收留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孤儿,从中挑出有灵根的孩子,将他们送回宗门本部修行。


    “如果老朽运气够好,当初没准会捡到姑娘呢。以叶姑娘的天赋,今日恐怕已经是我们的少宗主了。”梁冶听完叶流玉的话,乐呵呵道,“可惜没缘,没缘分哪。”


    叶流玉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尴尬地笑笑。院中孩子们正在拿草叶编虫子,或者围成一圈斗蛐蛐。个个蓬头垢面,脸上却满是欢乐的笑容。


    “这些孩子是不能修行的。起先说权且养着,不知不觉越养越多起来。”梁冶顺着叶流玉的目光看过去,“好在孩子们长到能养活自己的年纪后就会离开,倒不至于有太多张吃白饭的嘴。”


    “这样啊。”叶流玉轻声附和。


    “姑娘很喜欢和小孩一起玩吗?”梁冶忽然问。


    叶流玉悚然一惊,含糊回答:“还行吧。”


    不,她不喜欢。但和大人相比,小孩更加天玉一些,做事也没那么功利。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叶流玉会觉得比较安全,能短暂放松一会儿。


    这是叶流玉接纳谢云泽最本质的原因。然而和寻常小孩不同,谢云泽这只小狐狸有点过分难搞,阴晴不定。


    梁冶若有所思看她一眼,随后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方才见姑娘的神情,似乎很有几分向往之意,所以冒昧有此一问,还请叶剑主不要见怪。”


    “不过叶姑娘如果厌倦了独行的日子,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加入我们天衍宗呢?”梁冶说,“其他我不敢说,天衍宗有宗主镇守,勾心斗角的事比其他宗门少好些。如果叶姑娘喜欢和孩子们一起玩,也可以像我一样,四处捡些孩子回来。这种半大孩子最好玩。等他们再长大一点,脾气就变坏了。可能会变得叛逆,没准一吵架就要离家出走。”


    叶流玉无端想起了谢云泽。


    “都有叛逆期啊,”梁冶感慨一句,“但他们逗起来没意思的时候,我就把他们往本部一塞,或者撵出去自食其力,再捡些乖巧听话的孩子回来。养育堂,永远不缺没到叛逆期的孩子。”


    叶流玉心中微微一动。


    叶流玉说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本来不想把这些事情说出来让朋友们跟着担忧的,但讨厌的邪修实在太烦人了。


    “就算是要寻仇,也应该堂堂正正找上门吧。”


    诸葛无忌停下笔,想了想,对她说:“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第 62 章   062


    062.


    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


    叶流玉歪了歪头,察觉到她眼中的茫然,诸葛无忌不由陷入沉默。


    本以为她是开窍了,现在看来,大概只开了一半。


    谢云泽那边在看信,而叶流玉也是。


    她借口想独处,让丫鬟婆子们都出去,在晕黄的烛光下,打开了信封。


    里面有三张纸,前两张似是账目,左边不平整的齿痕,看上去大概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


    字迹也潦草,竖着记的,她看不太明白。


    但既然已经涉及账目,这封信绝对不是小问题了,第三张纸更是让她心沉到谷底。


    这是一张证词,是二十五位农民集体状告宁波府知府联合本地乡绅侵占民田,小小一张纸上后面按着二十五个红手印。


    等看完了,确定事情真的很严重,绝不是能把这封信烧给那位裴大人就能了结的程度,叶流玉反而不焦虑了。


    靴子终于落地,这是一件极其严重的大事,甚至裴大人的死亡可能都不是偶然。


    裴大人一个官员都能被盗贼入室打杀了,如果有人知道自己手里有这样一封信,她又会有什么下场?


    叶流玉庆幸让钱大打听消息的时候谨慎行事,不然可能没过几天,她就又要重开了。


    倘若要送信的话,裴大人已死,这封信叶流玉又能交给谁?皇城中谁和裴大人是一边的,谁又是他的对手?


    叶流玉一无所知,她连皇城中的这些官职都弄不清。


    叶流玉将信塞回去,又重新放回袖中,随即熄了灯,解了头发躺在床上。鹤鸣楼中,下值的都查院左佥都御史徐正清带着一个随从在大堂中吃饭,他和裴合敬是同级,关系也不错。裴合敬身死后,徐正清也总觉得宅子里不安全,就让妻子带儿子去娘家住一阵子。


    家里没人陪他吃饭,他这几日都是在鹤鸣楼中对付一二。


    吃完正准备放下筷子,就听见前面两个小吏在聊什么都查院,徐正清悄然竖起耳朵。


    “大理寺案子要结了,据说裴御史就是运气不好,贼人进来抢钱碰见他了,给他杀了。”


    “真的呀?我还以为是得罪人了呢?毕竟都查院的差事可不好做。”


    “我也觉得是得罪人了,但听说陛下这些日子都不早朝,反正中间一运作,这事就这么结了。”


    “唉,那真是运气不好。”


    徐正清听见“运气不好”,手捏紧筷子,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死的那个是正四品都查院左佥都御史,不是无名之辈!


    他记得裴合敬前段时间都在草拟一封密折,他是为了公事,何谈运气不运气!


    他们都察院监管百官,随随便便就被人害死了,简直是荒谬至极。


    徐正清气得鼻翼张开,直喘气,他“啪嗒”一声放下筷子,决定去找他的上司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陛下这几日都没早朝,但他不信陛下永远都不上朝了,徐正清要联合整个都察院,狠狠参大理寺一本,再问问他们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如此猖狂!


    他们都察院可是死了一个人啊!这事没完!


    如果只是一点困难,叶流玉会一直操心,反复推演该如何解决,但如果难到一点头绪都没有,叶流玉选择赶紧睡觉,多想无益。


    果然占了人家身体的代价必不会小,这事徐徐图之吧,急也急不来。


    第二日,叶流玉一切照常,努力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让自己平静下来,毕竟乱则生错。


    叶流玉觉得自己做得不错,甚至早餐时又点了碟五香糕,之前没尝出哪五味,叶流玉再试试。


    等吃了时迩的五香糕,叶流玉疑惑道:“好像和上次吃的不一样,没了茴香和薄荷味儿。那你这不是少了两香吗?”


    时迩解释道:“五香是芡实、人参、白术、茯苓和砂仁,这是养生药膳,至于二小姐吃出的茴香、薄荷只是用来佐味儿的,我没用它们,换的莲子,更为清雅一些。”


    “同样的一碟点心,厨子是谁味道也千差万别。” 叶流玉叹道。


    聊聊吃食,人好像是更放松一些,饭后袁嬷嬷准备继续教她礼仪时,叶流玉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不知这皇城中都有些什么官,我什么都不认识的话,这礼也无处使。”


    既然叶流玉好奇,袁嬷嬷就简单介绍了一下皇城的官职。吴家村。


    叶流玉接过吴二妮递过来的麦种,没有实验室,不能从基因和染色体方面辨别,叶流玉观察麦粒比现代的要干瘪,再询问吴二妮一番麦苗的生长习性、周期、有无麦芒。


    得益于那两张馕,吴二妮回答得很详细。


    综合这些信息,叶流玉判断大周的小麦不像现代小麦经过层层选种和杂交,各项性能都差了些,但基本习性和生长规律不变,就是普通小麦而已。


    既然麦子还是那个麦子,“九麦法”就能管用。


    随后一刻钟,吴二妮觉得荒谬至极,她一个在地里长大的农民,居然在听一个娇小姐教她怎么种田。


    “你们从冬至日开始,把麦种浸在干净的冷水里,再拿出来晾干,以后每九日就浸一次。直到等到明年春初土壤解冻,你们就种下麦种,这样的话,小麦能如期成熟,芒种左右就能收成了。”


    “九麦法”其实就是简易的现代春化处理,通过低温刺激,诱导植物提前完成花芽分化。


    “芒种收了麦子,你们还来得及再秋作一波高粱,这样明年麦子和高粱两茬粮食都不会少。”


    在叶流玉眼中有过成功经验、科学合理的办法,吴二妮却觉得这是天方奇谭。


    这位叶小姐到底在说些什么?


    每九日泡一次种子,然后种子就能早发芽早成熟,种田搞得跟做法事一样


    时迩听得也很意外,不过她努力记忆二小姐的每一句话,即使这个办法再荒谬,也要把它们写下来,之后寄给大人。


    叶流玉看了周围一圈人的眼神,就知道没人信她。


    这是一个听起来荒谬的办法,她在他们眼中也是一个不事农桑的娇小姐。


    吴二妮看着叶流玉的热情逐渐熄灭,她解释道:“种子对我们很重要,小姐你的方法闻所未闻,我们不敢冒险。”


    叶流玉理解,但还是想争取一二,明明有机会让农户多种一茬麦子,少饿死些人,她不想就这么算了。


    大概是急中生智,叶流玉承诺道:“二妮,你可以让你和你的村民们都这样试,如果失败了,种子的钱我掏,如果成功了,你们的收成分我一成就行。”


    叶流玉其实不在意那一成收成,但若是分毫不取,他们会更认为她不靠谱。


    毕竟在正常人的眼中,没有人会愿意担这么大的风险,只为了让他们多种一茬小麦。


    如果她是图利的话,反而还更能接受一些。


    而叶流玉愿意担这样的风险,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傻子。


    她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知道这个办法是正确的,她能成功。


    “权力最核心的是内阁、六部,内阁和六部职务多有交叉,譬如权势极盛的首辅范光表担任吏部尚书,我们大周最年轻的次辅谢云泽担任户部尚书……这些都是大周政坛的顶尖人物。对了,司礼监也不得不提,他们则由宦官组成,实际权力也不小。”


    这些人官太大,都是老头子了,最年轻的应该也年轻不到哪里去,叶流玉觉得她应当是不会与他们有什么交集的。


    “都察院、大理寺和通政使司都是监察和司法机构,其中都察院最不可小觑,官级小但谁都能弹劾。大小姐的亲表哥是大理寺少卿,称得上年少有为。”


    裴大人是都查院右佥都御史,这种职位一听就风险很高,当然现在拿着这封信的她也很危险。


    至于大小姐的表哥,她连叶栖棠都没见过,更别说她表哥了。


    “军事方面,皇城有五军都督府和三大营,宁远侯就担任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


    毕竟是亲爹的官职,这个叶流玉之前听红鸢她们提过两嘴,倒是不陌生。


    总的来说,听了一大堆的机构名和官名,叶流玉勉强对皇城的官员有一个大致的梳理。


    又听见袁嬷嬷说:“一品至四品官都穿绯色官袍,身前补子各有不同,你见到这些人莫要冒犯。”


    绯色官袍?莫要冒犯?


    叶流玉想起来自己唯一见过的,穿绯色官袍的红衣鸡兄,她应该是抢了他一碗豆浆,又喷了他一身血。


    幸好她重开,她与红衣鸡兄就算再遇见,他也是不认识她的,那便不算冒犯了。


    一口吃不成胖子,袁嬷嬷简单介绍完后,不再讲官场,而是话风突转,叫时迩进来递了四本书,袁嬷嬷道:“这是女四书,你读不读我不管你,但你要把它们放在书架上,让人看见你的书架,就觉得你读了。”


    叶流玉看着眼中的《女诫》《内训》,敬谢不敏,但还是老老实实收到架子上,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虽然不喜欢,但只是放几本书,就能减少麻烦,那她愿意做。


    正和袁嬷嬷聊着,如意也打帘进来了,通传道:“管家刚刚通知说,大小姐的表哥递了拜帖,二小姐你是否要见一见?”


    叶流玉刚想说不见,目前见过的叶家相关的人,个个来者不善。但突然想起袁嬷嬷说的话——


    大小姐的表哥是大理寺少卿。


    而钱大说裴大人的案子是大理寺在查。


    这是送上门的机会,叶流玉可必须得见上一见了。


    叶流玉是这么想的。


    然而,在一片漫长虚无的坠落中,奇迹却还是发生了。


    一双手忽然从背后搂住了她。


    接着,又牢牢地将她按向了自己的怀中。


    她看见了熟悉的黑白两色。


    第 63 章   063


    063.


    是谢云泽。


    念头闪过的刹那,周围的风似乎也停下了。


    失重感骤然消失,青年的手臂紧紧地勒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则扣着她的后脑。


    叶流玉被他按进了怀中,视线被遮挡,她干脆闭上了眼,黑暗的环境中,其他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她感觉到谢云泽衣服的质感,柔软又轻薄,没什么香味,只觉得很清新,贴着他的胸膛时,温热的体温仿佛透过衣服传了过来。


    他的头发轻飘飘落下,有几缕从她的脸颊和脖子扫过,痒痒的,又莫名令人有些留恋。


    陆暄和透露的都是官府公开信息,但若是不动用关系,平头百姓也很难一下子打听得这么全,更别说叶流玉压根不敢公开打听此事,这消息对她来说,很有用了。


    叶流玉坚定了和这位陆表哥打好关系的想法,但也知道不能一次问太多,惹人生疑,她喝了口茶压压惊:“那就好那就好,我今夜便让两个婆子好好守夜。陆表哥别说什么来晚了,表哥事忙,能来看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今日上的茶还是阳羡茶,叶流玉听李氏三次说它好喝,其中两次被她毒死,一次用茶砸了李氏,都没有好好品尝它的味道。


    如今一尝,确实滋味鲜醇,唇齿留香。


    叶流玉对毒死她两次的茶没什么偏见,毕竟错的不是茶,是人。


    见叶流玉不再惶惶,陆暄和借势引出他关心的话题:“表妹这些年过得可好,知道身世的话,怎么没早些回来?”


    就像陆暄和对官府公开信息不太在意,陈芝麻烂谷子的身世信息叶流玉也已经说过许多遍了,她熟练地陈述。


    “没早些回来是因为生恩是恩,养恩也是恩。”陆暄和到大理寺的时候,官衙内几个言官就差指着鼻子骂大理寺卿杨峥。


    都察院的人官不大,但职权个顶个的大,杨峥被骂得脸色铁青。


    “办案武断,凶手说什么你们信什么,不深挖案子,若大理寺卿是按杨大人你这么做,街角孩童也能做得!”


    “内宅不修,听闻杨大人你刚找回来的女儿在府中和你夫人闹得不可开交,也难怪你心思一点都不在公事上,不行的话就该早些向陛下请辞,寻能者居之!”


    另一位大理寺左少卿虽然不是主要挨骂对象,但也受到诸多波及。


    “卢仲平,你每日下值都与六部的人吃饭取乐,莫不是结党营私得忘了穿这身官服是干什么了的吧!”


    陆暄和被大嗓门炸的感觉都有些耳鸣,不知风暴中心的杨峥和卢仲平是何体验。


    这位都查院左佥都御史徐正清徐大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如今才知晓他战力斐然呀!


    大理寺上演这一遭正是因为裴合敬的案子,这个大理寺最近最重要的案子已于昨日 “勘破”,凶手居然没出皇城,在宛平郊外被抓住了。审讯之下,凶手自述他是盗窃被发现,情急之下杀了裴合敬。


    大理寺卿问了两遍,凶犯没改口,大理寺卿就信了,说人证物证俱在,就此定案。


    昨日夜里,那凶犯就在牢里畏罪自杀,留下血书一封,陈情自己只是一时糊涂,竟误杀了裴大人这么一个好官,他再无颜面活着。


    这一套连招,陆暄和觉得荒唐,但杨峥这个上司认了,他这个少卿也无力回天。


    这事陆暄和管不了,但他转头就把一手消息悄悄递给了谢元衡。


    果不其然,谢元衡从不让人失望,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缺德法子,只过了一夜而已,竟让都察院的大人们就跟泼皮骂街一般找上门了。


    陆暄和引了火,可不想烧自己的身,赶在都察院的大人骂到他头上之前,他一进门就向上峰告假。


    “我表妹在农庄病了,你也知道我们陆家除了我都不在皇城,于情于理我都得去探望一二,农庄路远,来回一两日总需要,还要留些富余,幸好大理寺大案都解决了,我请个三日假也不耽误事。”


    若是寻常表妹生病,陆暄和要请假去看,绝无同意的可能,但叶栖棠是阳城一战的遗孤,另当别论。


    可杨峥还是不想同意,他看见这小子就来气,怀疑大理寺的消息这么快传出去多半是他干的,但杨峥没有证据。


    但眼看着他不同意,陆暄和就要当着都察院几位官员的面,和杨峥一起讨论裴合敬的案子是否有蹊跷。


    “早去早回。”陆暄和怀疑杨峥这句话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不然他的表情也不至于如此狰狞。


    陆暄和昨日才得到信,说栖棠病了,他本来是打算下值连夜赶一趟,但谢元衡效率太高,瞧着大理寺要热闹好几日,他没必要待在这儿和杨峥一起挨骂。


    毕竟,谁造的孽谁承担嘛。


    叶流玉当初是被宋氏的嬷嬷潘嬷嬷趁乱救的,但当时阳城大乱,潘嬷嬷带着叶流玉逃到了绩城,被当地的富户许家接济。


    阳城一战打得久,乡下消息又传得慢,等知道天下太平,潘嬷嬷那时候已经病了,她病逝前托许家帮叶流玉寻亲生父母,但许家夫妻无子,又见叶流玉实在乖巧可爱,便私心留下了她。


    原身七岁前的记忆,叶流玉都有,原身过得挺好的,许家不缺钱,也在能力范围内宠爱她。


    后面绩城发大水,许家举家迁到杭州府,养父在迁徙途中意外离世,家境便大不如前,养母苦撑门庭,但她几年后也病了,原身侍奉病榻两年,养母临死前将真相告诉了原身,原身这才拿上信物来了皇城。


    这一段叶流玉没有记忆,但原身刚到宁远侯府的时候和周围人说过,叶流玉循环那么多次,在丫鬟们的交谈中侧面了解了这些信息。


    陆暄和听了这一段,只觉得这个便宜表妹确实倒霉透顶。


    所有人都有私心,但无恶意,但付出代价的只有叶流玉一个——


    宁远侯夫妻换婴,为的是大义,但颠沛流离的是叶流玉。


    许氏夫妻爱女,为的是舐犊之情,但无法回家,侍奉病榻的是叶流玉。


    陆暄和在大理寺见识过不少人心,叶流玉说的时候没什么情绪,只是简单陈述事实,但陆暄和从那几句话中敏锐洞察她养母其实是牢牢抓着她这根救命稻草,临死才肯说出真相。


    两年前,叶流玉应当十三岁,照顾病人可不是一个轻松的事,何况刚刚说了,许家已然败落,这就是又要照顾病人,还要挣银钱。


    至于养母为什么不提前说,不过就是怕她心系寻亲,丢下自己不管罢了。


    陆暄和叹息一声:“你养父母知情不报,你可怨他们?”


    叶流玉摇摇头,答道:“不知道。”


    陆暄和凭借这个回答,认定这位便宜表妹心地良善,这“不知道”的意思有两重——


    第一重是她不是蠢人,能看得透养父母背后存在的算计。


    第二重就是即使她知道,但又不忍心恨他们,才会如此纠结,不知如何是好。


    做错事的已入黄土,错事造成的影响与痛苦却是在源源不断地为难好人。


    叶流玉自是不知陆暄和的这番计量,她说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她又不是原身,而且也没有那段记忆,她的确不知道原身是否怨恨许氏夫妻。


    两个人就这么鸡同鸭讲,整得陆暄和心中越发同情叶流玉:“你家中现在没有大人在,若是有事,可来寻我。”


    他早晨也没闲着,打听到太后派人来过两次宁远侯府,然后李氏就去抄经了,下人也打发了一批,就知道叶府这些日子定是不安生。


    不论换婴事件到底如何,叶流玉她要么就是他亲表妹,要么就是替表妹吃了大苦,陆暄和自觉应该照看着点她。


    叶流玉假意推辞两句后,果然没推辞掉,就顺势发问:“是去大理寺寻你吗?大理寺公务繁忙,怕打扰表哥你。”


    陆暄和刚作出承诺,就发现自己确实没办法被即刻联系上,有些不好意思道:“最近案子没结,我人也经常不在大理寺,你就派人递消息到陆宅,等我下值后再处理,之后我手上的事告一段落,我派人告诉你一声,此后你自可以去大理寺寻我。”


    叶流玉感激不已:“日后有事我来麻烦陆表哥,表哥莫要嫌我烦才是。”


    陆暄和连连摆手,再次承诺遇见麻烦尽管来找。


    两个人各怀鬼胎地互相关怀一番,各自都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因为目的南辕北辙,谁也没发现彼此的不对劲儿。


    陆暄和走出宁远侯府,和煦的脸色消失,变成了雷厉风行的陆大人。


    方才情绪上,陆暄和同情这位表妹,但理智上,他也没遗漏古怪之处。


    前宁远侯的妻子陆氏是他的亲姑姑,既然换婴骗过叛军,做戏就要做全套,理应只换一个孩子,姑姑身边人都维持原样,否则就是徒增疑点,但为什么是宋氏手底下的潘嬷嬷陪姑姑去的阳城?


    若是没有换婴,姑姑带着亲生女儿,不可能让弟妹的嬷嬷陪自己去阳城。若是换了婴,姑姑带着弟妹的女儿,又带上弟妹的嬷嬷去阳城,不就是明摆着让叛军怀疑,这孩子掉包了吗?


    总而言之,潘嬷嬷是一个不该出现在阳城的人。


    谢云泽又说:“生死危难之际,往往也是最容易突破的时刻。”


    神识外放最低的要求是筑基期中期,叶流玉前几天刚刚突破到筑基,眼下能够成功外放神识,不得不说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叶流玉又“嗯”了一声,吸吸鼻子,暂时用神识代替视觉,勉强压下了短期失明的恐惧,小声道:“谢云泽,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托住她大腿的手微微一僵,谢云泽垂下眼,语气淡然却坚定地说:“不会的。”


    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会救她的。


    叶流玉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但她却有些不认同:“可你总会有救不了的时候,所以……”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谢云泽,我想变强。”


    “强到,遇见危险,即使没有你在,也能从容应对的地步。”


    第 64 章   064


    064.


    叶流玉第一次坚定了变强的决心。


    不再只是嘴上说着要“拳打长老脚踢宗主”的玩笑话,而是认认真真地思考起了应该如何提升修为。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安危都寄托在别人的拯救上,也会担心身边在意的人有朝一日是否也会遭遇如同今日这般的意外。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拥有化解危难的实力。


    可这对叶流玉而言,实在很难。


    前一日派下人去农庄递了信,第二日卯时叶流玉就乘着马车往京郊去了。


    这次出门,钱大、如意时迩两个丫鬟和袁嬷嬷是一定要带上的,此外,另带了一个婆子和两个小厮,其余几个侍卫是管家派来护送他们的,等到了农庄,侍卫再折回宁远侯府。


    钱大在前面驾车,叶流玉和两个丫鬟一辆马车,袁嬷嬷和婆子坐后面那辆。


    如意看着井然有序的小车队,不禁感叹公侯之家的确非同凡响。


    她们农家要想出趟远门,都是从攒盘缠开始,然后准备行李、干粮,细细筹量,不是十万火急的情况下,从想要出门到成功出门,小半个月就过去了。


    而二小姐只是昨日一声令下,今晨就稳稳当当地出发了。


    不过二小姐让管家递的信是她傍晚才到庄子,可这么早出门的话中午就能到了,也许二小姐真是太思念母亲和祖母了吧。


    思念得连平日里要在床上先蠕动翻滚两圈才肯起的习惯都改了。


    如意的爹娘只喜欢她弟弟,不过没关系,他们不喜欢她,那她不喜欢回去,就平手了,谁也不吃亏。


    在如意看来,二小姐的爹娘也算不得爱孩子,二小姐回来这么久,望都不望一眼。


    家里来个穷亲戚都还要客套两句呢,何况是亲女儿回来。钱大马车驾得稳,叶流玉今日起得早,又劳累了大半日,在车厢内睡着了。


    马车停下,如意轻拍叶流玉的肩,唤道:“二小姐,农庄到了。”


    叶流玉睡眼惺忪地下了车,等她看见前面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宅子,问袁嬷嬷:“这是叶家的农庄?”


    袁嬷嬷点点头:“久闻叶园盛名,如今一见,果然非比寻常。”


    在叶流玉的想象中,农庄这两个字听起来就灰扑扑的,几间瓦房,宁远侯府有钱,无非就是瓦房稍微好看些,院子开阔些,周围的良田稍微多一些。


    可进了叶园,“园中有湖,湖中有堂”的场景映入眼帘,叶流玉感慨:这哪里是农庄,简直就是个园叶。


    一进园子,没走几步就上了桥,引路的仆从介绍道:“二小姐,等我们过了桥,再走一会儿就要上船了。”


    叶流玉上船的时候,感慨宁远侯府有钱之余,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判断。


    原想着农庄定是不如宁远侯府舒服,宁远侯老夫人和原身的母亲也许农庄吃苦,如今叶流玉只觉得在这座庄园里吃的最大的苦,可能就是风湿了,大冬天住这里水多太冷。


    叶流玉几经周折进了厅,坐在上首的夫人上穿素缎交领袄,外搭秋香色比甲,下穿象牙白云纹马面裙,头上除了根竹节玉簪,再无饰品。


    眼前的夫人衣着素雅,身上有书卷气,当然叶流玉看不出书卷气,她这么形容这位夫人,因为她正拿着一本书瞧。


    她专注得连叶流玉进门都没发现,直到身边的嬷嬷提醒才回过神:“你就是阿玉是吗?”


    叶流玉觉得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妇人,又结合年纪考虑,多半是原身的母亲宋氏,但看着眼前人除了一丝浅笑,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十五年母女不见,当年又是她和父亲决定把她换了,这人竟然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


    这位夫人太过淡然冷静,冷静得仿佛叶流玉还没有自己手里那本书重要。


    叶流玉承认身份,说自己是一个人在宁远侯府太孤独,来这里寻祖母和母亲的。


    妇人合上书,叶流玉这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她眼中的恋恋不舍,大概是看到要紧处了,被叶流玉打扰,忍痛暂停。


    她道:“阿玉,我是你母亲。”


    叶流玉干笑几声,不是开心,而是为了缓解尴尬。


    就算叶流玉设想过不少相遇的场景,她也没想到母女相见就跟陌生人第一次碰见一样。


    正常人就算没感情,装也要装一下吧?


    果然,她早先的感觉没错,宁远侯府的人脑子都有病。


    如意觉得这样的亲人,不值得二小姐舍弃赖床的快乐,只为了早一点见面。


    这两日的相处,如意知道二小姐是个好的,甚至比她从前想象中最好的小姐还要更好。


    等她如意在二小姐身边站稳脚跟,一定要时不时吹点“枕头风”,让二小姐少对这对不靠谱的爹娘太上心,不值得!


    马车路过棋盘街,叶流玉自是不知道身旁的丫鬟在为自己打抱不平,她撩开青色车帷,看到眼熟的朝食摊,让钱大停下。


    这次朝食摊上,没有红色身影,只有几个穿深青色官袍的官员交谈着买餐食。


    虽然已经吃过朝食,但叶流玉吩咐如意下去买一厚沓囊饼。


    她现在已经克服了让如意她们帮她干活的心理负担——


    把她们当做自己花钱聘请的生活助理,而不是主人和奴婢。


    这样一想,叶流玉就舒坦多了。


    叶流玉留在在马车上,手一直揽着车帷,透过窗浏览繁华的晓市。


    这是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她正值濒死之际,自然没什么心思看这形形色色。


    窗外那角天空还没完全亮,摊贩们却已经到得满满当当,他们的摊位如同这“棋盘街”的名字一样,排列有序,并不显得杂乱。


    除了朝食摊以外,还有卖蔬果、活禽、花草香料的,鸡鸭的叫声掺和在商贩的叫卖声中,佐以“滋啦”的糍粑下锅声,构成了这晓市的热闹。


    叶流玉被这市井气所吸引,直到如意买完饼回来,才放下车帷。


    叶流玉摇摇头,她朝食吃了一大碗馄饨,此时是吃不下的。


    不过是路过此处,想起之前吐血时摊主那惊恐的眼神。叶流玉吓了人家一通,照顾照顾他的生意也是应该的。


    “钱大,接着赶路吧。”等陆暄和走后,叶流玉勉强压下心中喜悦,陆表哥真是个大好人,今日这一见实在很值。


    他口中“手上的事”八成就是裴大人的官司,通过陆表哥这边的口信,她就能知道裴大人的事什么时候处理完了,让她心里也有个成算。


    而且如今建立联系,日后关系越来越亲近的话,只言片语的交谈,陆暄和也不会想到她竟是有意打听裴大人的事。


    叶流玉高兴于毫无头绪的事总算是有了一个小小的突破口,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她在书房随手拿下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时迩侍立在身后,发现叶二小姐见了一趟大理寺少卿陆大人,竟然破天荒地看起了《女诫》,她昨日拿到这书可是十分嫌弃。


    二小姐不会是见了陆大人一面,对他心中有意,决心做一个贤妻良母吧。


    这可不行啊,虽然她家谢大人偷窥二小姐是令人不齿,但二小姐喜欢陆大人去了,她家大人这棵开了花的铁树可怎么办呀?


    叶流玉的吩咐一下,钱大“驾”得一声,配合着他的挥鞭声,马车驶离棋盘街,


    就在方才马车停驻的位置,很快停了一顶轿子,严明见刚下了轿的大人望着一辆驶走的马车出神,严明微微倾身,想看那马车有何独到之处,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马车拐了个弯,再也看不见了,谢云泽往前多走两步,选了一家没吃过的朝食摊落座,今日陛下又临时称病,取消早朝,富裕的时间让他能出来用餐。


    谢云泽点好餐食,得到摊主热情的招待,隔壁朝食摊的摊主有些好奇地望了谢云泽两眼。


    这位大人官位大,但挑吃食的眼光不怎么样,老李的摊子可是这条街最难吃的。


    从他家的香气萦绕中路过,还能选择老李的摊位,真是没口福。


    谢云泽等着餐食,难得没在脑子里装那些复杂的算计与政务,他想方才那辆马车有些眼熟,像叶二小姐之前坐的那辆。


    但她没事不好好在侯府待着,这么早跑出来干什么?而且带的人不少,看起来不只出来逛逛,倒像是要出趟远门似的。


    昨日时迩送了信来,谢云泽没顾得上看,无法佐证方才到底是不是叶二小姐。


    谢云泽漫无目的地想着,看摊主一样样将吃食端上来。其实隔壁摊子味道不错,按照谢云泽过往的习惯,寻到不错的口味便会一直吃下去,可惜谢云泽上次坐在那儿,被叶二小姐喷了一身血。


    虽然不至于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但他喜洁,记性又太好,坐在同样的位置,总让他有种往事历历在目的错觉。


    等酥饼入了口,谢云泽有些惊讶地抬头扫视了这朝食摊一圈——


    如此难吃,这摊子怎么开下去的?


    连他都没感受到,那就更不可能有漏网的幸运儿了。


    可以说,她能好运地活着,也完全是因为有谢云泽突然出现救了她。


    叶流玉忽然有点庆幸,又有点难过。


    想要变强的那股念头再次回荡在心间,让她现在就想冲动地做些什么。


    也就在他们说话间,谢云泽终于带着她冲出了秘境。


    感受着周围环境的变化,想到之后可能发生的事,叶流玉的心中蓦地闪过一丝紧张。


    第 65 章   065


    065.


    通风干燥的山洞,连一点小小的声音似乎都会被无限放


    叶流玉落地时不小心踢到了一块小石子,圆溜溜的小石头滚出去撞到洞壁上,“哒”的一声,在山洞内持续回响。


    黑暗令人不安,尤其是在陌生的环境。


    叶流玉抓紧了谢云泽的手,有些心虚地跟他说:“这里的地好像不太平整,你抓着我,小心别摔了哦。”


    只听话语中的关切之意,不知道的还以为谢云泽才是暂时瞎了的那个。


    梁冶愕然:“洗衣洒扫这种小事,水诀足矣。叶姑娘身为神剑之主,难道至今尚未辟谷?”


    修士带孩子要比旁人轻松许多。对梁冶来说,带一个小孩和带很多其实没有太大区别。身为修士,许多家务他都不必亲自去做。养育堂负责寻找的是那些拥有灵根可以修炼的小孩,其余寻常凡人孩童只负责供给吃穿,不叫他们饿死罢了。


    “那就是不会了。”早有预料的叶流玉叹一口气。窗外的幼童个个浑身脏兮兮,看着就不像会照顾自己的样子,遑论照顾别人。


    “我不喜欢照顾别人,只喜欢别人照顾我。”叶流玉说,“流玉多谢前辈美意,只是晚辈生性孤僻懒惰,不爱和别人结伴而行,更不喜欢照顾人,恐怕难以胜任。”


    到了吃饭的点,小纸人从厨房中将饭菜端出来。院中的孩子们欢呼一声,拥挤着跑进堂中。有孩子注意到了叶流玉的存在,悄声和朋友们说了些什么。一时间众人纷纷回过头,好奇地打量叶流玉的模样。


    “叶姑娘勿怪,”梁冶笑着解释,“他们除了我之外,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修士。那些有天赋的孩子一检查出灵根后便被送回宗门本部了。他们虽没有灵根,但是很向往修行,难免会对剑主有些好奇。”


    “前辈在这镇中住着,一年大概能找到几个适合修行的孩子?”


    “看运气,有时候一月里能找到三四个,有时候半年也找不到合适的一个。能顺利被送走的大多是孤儿,家人尚在的难免有些牵挂,不愿离开父母远行。我有个同门曾写信给我,说在汉中找到了一个先天剑心,堪称他百年中见过天赋最高的孩子,”梁冶摇了摇头,“但那孩子固执得狠,一定要留在家中尽孝,说要等妹妹回来。他好话歹话说尽了,也没能动摇那孩子半分,气得差点当场动手绑人。”


    “先天剑心有这么难得?”叶流玉奇道。


    “叶姑娘身为纯钧剑主,恐怕不知道寻常人修出一颗剑心的艰难。”梁冶从屉里取出一个簿子,朝叶流玉递过来,“老朽为宗门找了这么多年,天赋能勉强及上先天剑心一半的,也不过只有一个罢了。”


    簿册摊开,叶流玉扫了一眼,目光忽然定住不动了。


    “陈复行?”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什么?”梁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是他,是这个,岳灵均。”


    入了夜,整片天空都浸没在了黑暗中。乌云遮住了星光,叶流玉抱着后脑勺躺在屋顶上,入眼的只有一片漆黑。梁冶的话和记忆混杂在一处,叫她心里乱糟糟的。


    “当年逃荒,有许多人死在了路上,叶姑娘的父母未必能活下来。即便活了下来,你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继续去了中州,还是在南国内乱平定后回到故土。天下偌大,姑娘何必执念于找到抛弃过你的亲人?他们也许不想看见你。因为你的存在会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们,当初他们为了活下去,究竟做了什么事。”


    不能去找背叛过自己的故人,因为他们会因愧疚生出仇恨,希望被亏欠过的人彻底消失。借此抹掉记忆中的污点,好让他们能够干净地活下去。


    按梁冶的说法,叶流玉如果想要得到安宁,就不该回去和爹娘纠缠。然而叶流玉此行也不算什么收获都没有。她似乎知道了一位故人的下落。


    “陈复行,”叶流玉咀嚼着这个名字,“陈复行。”


    他曾和叶流玉联手从人牙子手中逃脱,最终却因为叶流玉发烧难以行走,选择将叶流玉丢在路边一走了之。如果不是同名同姓,那么梁冶送回天衍宗的这个陈复行,就是当初那个抛弃叶流玉的陈复行。


    考虑到那个人牙子根本没来得及离开小镇,叶流玉二人逃脱的地方距离此地不算太远,两个陈复行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极高。


    玉没想到,你还活着啊。


    远远传来船娘摇橹的动静,混杂着压低声音的莲歌。夜深人静,叶流玉终于听清了采莲女的歌声。


    “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


    相思苦,佳期不可驻。”


    歌唱的是采莲女对征夫的思念,缠绵凄婉,打断了叶流玉的回忆。叶流玉忽然想起了谢云泽,她不知道这时候谢云泽有没有回天山秘境,有没有看见她留的那张字条。


    他会难过吗?还是会松一口气?叶流玉不知道。她只是有点怀念,她在天山生活的那四年。


    她似乎一直忘了告诉谢云泽,她很喜欢他生气的样子。


    叶流玉从前没养过狐狸,自然不知道其他狐狸是不是也如谢云泽一般骄矜,生气时如谢云泽一般可爱。谢云泽生闷气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人形,毛茸茸的白色耳朵从头发间探出来。金色的眼睛里满是委屈,长长的白色睫毛一颤一颤。


    叶流玉每次开始她的安抚第一步时,总会趁机摸谢云泽耳朵一把,然后被狐狸耳朵不耐烦地闪开。


    久而久之,叶流玉虽然搞不清谢云泽哪来那么多闷气,但她很乐于看到谢云泽生气的样子。有时叶流玉心情不好,会故意把屋里东西搞乱,想让谢云泽变得恼火,然后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去摸他的狐狸耳朵。


    然而被她磋磨惯的小狐狸眉毛都没动一下,只亦步亦趋跟在叶流玉身后,迅速将乱了的东西恢复原状。叶流玉偷眼去瞧,只见他头发里的耳朵一次也没有冒出来,眼神依旧是平静的,好像根本没有看出叶流玉是在存心欺负他。


    叶流玉有些迷惑,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搞不清谢云泽的怒点到底在哪里了。


    乌云堆到一定厚度,黑夜开始下雨。想到出神的叶流玉却没有发现,没掐避水诀的少女不一会儿便被淋湿成了落汤鸡。远远传来雨声敲打伞面的声音,却被雨水滴进水道的声音掩盖,叶流玉没有听见。


    “如果我没来找你,你要一直在这里淋下去吗?”


    叶流玉回过神,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撑伞的谢云泽。狐妖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屋顶上,将伞移到叶流玉头顶,平日灿烂的金色眼睛如今冷得像是结了冰。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中州那么大,难不成他还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搜过去?


    谢云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叶流玉的面颊。叶流玉浑身雨水一瞬间凝结成冰,一拍就“扑簌簌”往下掉。


    “喂!”叶流玉打了个激灵,立即坐起身来,“你是想冻死我?”


    “该,”谢云泽眼里带了点笑意,声音却依旧是冷的,“你在这里淋雨淋开心了,回去衣服可是我在洗。”


    叶流玉愣了一下:“我不回去。”


    谢云泽那点笑意立刻消失了:“为什么?”


    叶流玉难得有些烦躁:“什么为什么,难道你没看到我给你留的便条?”


    “看到了,但是没看懂。”谢云泽冷笑一声,“要不叶姐姐现在当面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一回去就发现姐姐离家出走,家里锅碗瓢盆都少了一半,纯钧剑也不见了,害得我晚上洗澡都没柴烧水?”


    叶流玉难以置信瞪着眼前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狐狸崽子:“不是你先离家出走的吗?”


    谢云泽别开脸:“我走你不会去追我吗?”


    叶流玉险些气笑。她待要搜肠刮肚找点话来刺一刺谢云泽,却瞥见了狐妖脆弱苍白的侧脸。金色的眼眸照亮了谢云泽低垂的浅色睫毛,洁白如霜雪。


    因为方才在给她挡雨,谢云泽没了伞的遮蔽,浑身淋得湿漉漉的。狐妖乌黑的头发被雨黏在额头上,无端显出几分可怜。


    叶流玉心中一软,语气下意识温和了几分:“我看你气得跑了,以为你不想再看见我,所以把天山还给你。正好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所以离开了北境。”


    “都是借口,”谢云泽耳朵从头发里冒出来,“你就是想甩开我,所以拿这个当借口。明明你以前答应过我,在我能独当一面前绝对不会离开我。”


    “那,那你现在”叶流玉的目光被那对狐狸耳朵绊住,说话都有些磕绊了。


    “我还很弱小,”谢云泽立刻回答,耳朵在雨中抖了抖,“所以需要姐姐保护我。”


    叶流玉坐在屋顶上,谢云泽半跪在她身边。这个距离很近,近到二人呼吸交织在一处,难以分清。


    被近在咫尺的毛绒耳朵诱惑,叶流玉终于按捺不住,一把伸出手,抓住谢云泽耳朵揉了揉。


    谢云泽一瞬间被揉得红了脸,好在夜晚光线昏暗,叶流玉也看不清。她搓了搓谢云泽的狐狸耳朵,发现被雨淋湿后,狐狸毛手感只能算一般。


    叶流玉颇有几分遗憾。她待要松开手,却发现淡淡的热气从谢云泽耳朵上蒸腾而起,一瞬间蒸发了狐狸毛上的水气。


    水诀!


    “你在耍我?”叶流玉忽然反应过来,气得要拧谢云泽耳朵。


    亏她还因为谢云泽落汤鸡的样子心软了片刻。她竟然忘记了,即便没有雨伞,谢云泽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不必被雨淋湿。


    他就是在故意装可怜!


    谢云泽脸上绽开一个笑,很快又收敛成老老实实的模样。他一把攥住叶流玉的手腕,神情诚恳:“姐姐,跟我回去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离家出走了。就算遇到必须要走的情况,也一定会走得很慢,好让你能一直看到我。”


    叶流玉瞪他一眼,谢云泽识相地松开手。但他刚一松手,便又立刻向叶流玉伸出手来。


    “回天山吧,叶流玉。”谢云泽一只手撑伞,一只手固执地伸在她面前,“这一次,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


    念头闪过的一瞬间,大概是不满于她的走神,谢云泽忽然咬了下她的唇,攥着她手指的那只手松开,转而按在了她的后腰。


    痒。


    叶流玉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


    第 66 章   066


    066.


    “唔唔……”


    痒啊。


    声音被吞没,叶流玉的小小抱怨根本发不出来,她整个人都好像要被揉进对方的身体里。


    按在腰后的大手打着圈摩挲那里的软肉,良久后似乎不满于如此浅尝辄止的抚摸,突然试探性地轻轻捏了捏,却让已经晕头转向的叶流玉又猛地生出一股力气来。


    她艰难地抵住谢云泽的胸膛,抬起头躲过他的亲吻,挣扎道:“不许乱捏!”


    那也是她的自尊好吗!


    叶流玉拼命地试图挽救身为美少女的尊严,但有的人却只会趁着她说话的间隙,凭借本能勾住她的舌尖,让她被动沉默。


    刚走完“呕心沥血”的流程,叶流玉再睁开眼,看见一片浅碧色纱幔,若隐若现的金银线纹路尽显富贵,却让叶流玉心情越发低沉。


    一见这熟悉的破帘子,她知道这是又回到了宁远侯府,又躺在了这张重金难求的拔步床上。


    这张拔步床,床身由黄花梨制成,三面门围,上有柴木顶棚,床顶彩绘团鹤纹天花,俨然是一个小屋子。


    从前叶流玉只在博物馆看过,也曾感叹过这样集睡觉、梳妆、生活为一体的设计是多么精妙。


    可叶流玉觉得之前真是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如今她切身体验待在这样一个闭塞、压抑、光线昏暗的床上,她胸闷气短、心生烦躁,她只想逃。


    她开始非常非常思念学校宿舍里那张只有薄薄廉价床垫的小单人床,虽然也有烦恼,但起码她拥有自由。


    是的,叶流玉的灵魂不属于大周朝,她来自不同时空的、遥远的华国。在那里,她的朋友们总打趣叫她“叶博士”,她会不厌其烦地纠正——“我只是博士在读,还没拿到学位证”。


    朋友则不以为意地附和:“早晚的事,早晚的事,你谦虚什么。”


    叶流玉不是谦虚,只是实事求是,毕竟在拿到学位证之前,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但叶流玉再谨慎,再有先见之明,她也仅仅在延毕、退学等常规思路打转,她没想过她博士毕不了业的原因居然会是——


    她穿越了。叶流玉红着眼睛出了屋门,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今日的午餐比平日里还要更丰盛些,还有一碗装得满满的冰酪,明明时迩说冬天不能多吃,袁嬷嬷也说不让时迩做了。


    但它还是出现在了桌上,大概是想哄哄她吧。


    叶流玉沉默地吃完饭菜,然后又大口大口地吃冰酪,等冰酪碗空了,她把脸抬起来,对袁嬷嬷说:“嬷嬷,我从今日起都有正事要忙,每日只有一个时辰跟你学规矩,这一个时辰我会尽心尽力,绝不偷懒,麻烦你把内容压一压,尽量精练些,先学最主要的。”


    袁嬷嬷看了眼叶流玉的神色,她知道这是命令,不是商量,即使叶流玉平时很好说话的样子,但此刻的她很强硬,不容反驳。


    袁嬷嬷应道:“我提前准备着一个时辰的内容,准备妥当些,小姐你又认真,这样进度也不会慢多少。”


    叶流玉点点头,又让院子里的人都过来,宣布道:“我娘和祖母她们在庄子里住着,我一个人守着宁远侯府,实在太想他们了,我要去看她们。你们愿意陪我去的明日就跟我一起去,不愿意的就留着看好西泠阁。”


    这个消息可谓是非常突然,一瞬间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如意心中嘀咕,看着姑娘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如何也看不出她在思念亲人。


    袁嬷嬷却笑起来:“姑娘孝心可表,思念母亲祖母太过,方才都哭了一场,我去找管家说,让他多给你带几个小厮,护着我们去农庄。”


    叶流玉也微微一笑,这位袁嬷嬷可真妙,太上道了。


    看,她其实不用费尽心思在内宅折腾她不擅长的事,只要她够强,身边自有聪明人帮她找理由,想办法。


    不过如今她是借太后之势,日后她要多靠自己。


    叶流玉学的农学,凌晨肝论文猝死了,转眼就到了大周朝的叶流玉身体里。


    原身前几日刚满十五岁,出于一些曲折又狗血的原因,她从小长在外面,对自己是宁远侯唯一嫡女毫不知情。前些日子养母去世,她才知道自己的身份,来皇城找到顺天府,靠信物进了宁远侯府的门,紧接着大病一场,里面的芯子换成了博士在读生叶流玉。


    叶流玉上高中的时候也看过几本小说,一开始搞清楚这些背景,她只感叹,好一个俗套的开局。


    估计在晋江随手一搜,这个开头的能找到好几百本,但后来叶流玉才发现——叶流玉妆点一番,前去正厅见叶栖棠的表哥,不知来者善不善,但见一面就知道了。


    如意是个爱漂亮的姑娘,她的审美极佳,就连袁嬷嬷都赞一声,她会选衣服。


    叶流玉上穿短身竖领对襟衣,四团窠纹章纹样,袖口收成鱼肚形,腰两侧开叉,下身如意给叶流玉配了条侧褶马面裙,桃色缠枝莲地凤斓妆花缎,十幅裙幅,行走间湘纹飘逸。


    袁嬷嬷这两日的紧急培训效果不错,走起路来颈直肩平,下颌微收,腰臀不动,起码叶流玉迈入正厅的时候,在陆暄和眼里,她很有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都说叶流玉长得像宁远侯老夫人年轻时候,如果是真的话,宁远侯老夫人这些年可真是大变样,叶流玉雪肤花貌,宁远侯老夫人如今却是肃穆得只剩厉色。


    陆暄和今日休沐,昨夜被谢元衡那番话闹得彻夜难眠,谢元衡向来有的放矢,不会空口无凭地胡言,想必是他发现了什么端倪所以才与他说换婴之事有蹊跷。


    干想是想不明白,还是决定先与这位叶二小姐见上一面,摸摸底细。


    可惜叶栖棠和叶流玉两人都长得不像母亲,否则通过看脸就能窥见几分换婴之事的底细。


    她这不是狗血言情故事,这是个无限流恐怖故事!


    在大周,她过上了一种新奇的生活方式,一种死了活、活了死、死了又活的日子。


    对于叶流玉来说,在大周活下去,比发SCI还难,毕竟她以前是真的发了SCI,现在也是真的在大周反复暴毙。


    只要她一死,就重回刚穿越来的这一刻,现在已经是叶流玉第七次在这张拔步床醒来,之前每一次的存活时间最多都没超过五日。


    问现在的叶流玉有什么感受?


    叶流玉觉得十二个字足矣——


    想活也活不好、想死又死不掉。


    努力做完心理建设,勉强把自己哄好,叶流玉半死不活地从床上起身,撩开帐幔,感受着这具躯体的疲惫与虚弱,原身生的那场病让她底子虚得很。


    帘子一拉开,两个侍女就凑了过来,在一声声“二小姐请抬抬手”、“二小姐这个可以吗?”中,两个侍女有条不紊地伺候她穿衣洗漱梳妆。


    刚穿来的时候叶流玉还会慌乱,重开多次的她可谓是驾轻就熟。


    叶流玉想过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但她只抢过来自己洗脸,这层层叠叠繁复的衣服她确实不太会穿,复杂的发髻她也梳不好,心有余而力不足。


    等被摆弄着梳妆完毕,已是辰时,朝食送进屋中,叶流玉扫了一眼,早餐很是精致丰盛。


    侍女把餐点铺开了一小桌,桌面上有一碗酿瓜,一碟三和菜,一盘千里脯,一碗春不老乳饼,一碗水滑面,一碟五香糕,几块松花饼,还有碗添了十几种干果的白糖粥。


    当然这些菜叶流玉本来也分不清叫什么名字,但听过七遍介绍的她对它们如数家珍。


    这一桌荤素搭配、有汤有水、有面有饼,甚至还有饭后糕点,叶流玉被香味馋得咽了咽口水,但面上皱着眉头,作出一副要呕吐的模样:“我没什么胃口,撤下去吧。”


    侍女劝了两句:“二小姐,还是用一些吧。”


    叶流玉摆摆手,干呕两声,展现出再不端走她马上就要吐了的样子。但当侍女听吩咐撤菜的时候,叶流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她竭力把视线从这些菜上撕开,恋恋不舍地目送它们远去。


    叶流玉知道这些菜有多好吃,因为她吃过,但正是她吃过,她现在才不敢吃。


    这心理路程跟绕口令一样,但恰恰能体现她又馋又怕死的心态——


    她被这美味的早餐毒死过一次。


    那是她刚穿来的时候,毫无戒心,一顿早饭下了肚,最后走的是七窍流血的死法,比在刚刚早点摊吐血而死,要稍微文雅一点,但也不甚美观。


    餐食都被撤下,空余一些香气,叶流玉忍耐着饥饿,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看日光一寸寸侵入华贵又沉闷的房间,叶流玉心中默数“二、四、七、十一……”


    当木雕花窗竖数第十六个窗格被光晕填满,叶流玉小腿微微发力,做好了起身的准备,恰在此时,一个五十上下的嬷嬷掀帘而入,笑盈盈道:“听闻二小姐今日好些了,侧夫人邀小姐去霞明阁见一见。”


    叶流玉起身站直,一边颔首应好,一边接过侍女递来的毛边斗篷穿上,脚步不停,直面寒意踏入这严冬。


    分不清到底是饿了,还是烦了,总之,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是在双修没错吧?功法也有在好好运转,灵力……唔,灵力好像确实提升了,可是这样真的对吗?


    过载的大脑已经无力思考更多内容,她只能配合着他的一切行动。


    好累啊。


    叶流玉心想。


    这也是她睡过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 67 章   067


    067.


    一觉睡到了天亮。


    叶流玉睁开眼,看到了被幽幽的烛光照亮的陌生洞府。不仅穹顶都是石头制成的,连四周的墙壁也是。


    诶?


    她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视力竟然就这么恢复了。


    目光转向身旁,俊美的道袍青年正闭目养神,随着她看过来,一双清明的凤眸掀开,露出一丁点疑问的神色。


    虽然眼神还是淡淡的,看起来没什么波动,但叶流玉总觉得他有些像是刚吃饱的猫科动物,有一种慵懒的餍足。


    叶流玉这边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从勺海堂出来后,叶流玉递消息给宋氏,得到一个只要老夫人同意叶流玉管家里的地,她就没意见。然而老夫人那边,嬷嬷说老太太在休息,等她精神头好点,再聊此事。


    俨然是在踢皮球了,这个叶流玉也熟,就跟做实验申请经费,如果导师没把话说死,说这些材料一定能报销,而是让她等一等,那多半就是拖来拖去,最后拖到报销没戏了。


    叶流玉铩羽而归也不气馁,起码她搞定了堂姐的田地。等出了城门,叶流玉便直接把车帷卷起来了,准备观察道路两侧的情况,然后就被路边扬起的黄沙给呛老实了,麻溜地车帷放下。


    时迩板着一张脸,无奈地凑近帮二小姐吹眼睛,她发现从昨天哭过一场之后,二小姐好像变叛逆了。


    方才她提醒二小姐别掀帘子,二小姐不听,非说要透透气,果不其然,马上就遭罪了,最后还要她来吹。


    袁嬷嬷大概比她更早感受到二小姐的叛逆,袁嬷嬷今晨选择坐后面那辆马车,进一步减少她对二小姐的管辖。


    看二小姐被沙子磨得眼睛发红,泪眼朦胧的样子,时迩很是无奈。


    昨日哭得眼睛发肿,吃了冰酪才高兴些,今日又被沙子磨得流眼泪,二小姐这双漂亮的眼睛真是多灾多难。


    二小姐眼皮跟个捕兽夹子一样,一直跟时迩的手较劲儿,折腾好一会儿沙子还没弄出来,如意不出力,还要在一旁指手画脚:“时迩你吹轻一点,小姐都被你吹得睁不开眼了。”


    时迩翻了个白眼,她已经特地放轻了,再轻怎么能吹得出来沙子?


    心里这么想的,吹气的力道却是更轻了,还时不时鼓励道:“二小姐,你忍一下,别眨眼。”


    心慈手软,效率自然低下,折腾好半天,眼看二小姐的眼睛越磨越红,最后还是时迩心一横,用力一吹,把沙子吹出来了。


    叶流玉好了伤疤忘了疼,只老实了一会儿,就又有些坐不住了。


    这马车内饰豪华,空间宽敞,但一直待里面还是有些闷,叶流玉跃跃欲试地又把手凑到车帷边角。


    时迩按住叶流玉的手,让她往旁边坐一点:“小姐若是想望外面,我先凑出去看看,确定没风沙,小姐你再掀车帷。”


    此话一出,时迩自己都有些怔住了,她是个暗卫,就算任务是给人当丫鬟,也不至于如此无微不至,时迩很快找到了此举的原因——


    我只是要尽快取信于她,这是任务需要。


    听了这话,叶流玉却反握住时迩的手,不赞同道:“你若是出去望,不就是你的眼睛进沙子了吗?我自己把手伸出去一点,感受不到有沙子再拉帘子就好。”


    说罢,叶流玉拉开时迩的手,将自己的手伸出车帷,车帷边缘压住,好让风不进来。


    时迩蜷了蜷手,想说只是一点沙而已,她根本不在乎,她们在推来阻去做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时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只手刚刚被温暖地覆盖住,她想——陆暄和一回陆宅,就在书房里静坐了两刻,每当思绪纷杂时,他都习惯独处,心静方能作出理智的抉择。


    姑姑姑父已逝,父亲母亲不喜姑姑,更别说姑姑的孩子了,如今叶家的事有蹊跷,表妹能靠得上的至亲只有他了。


    既然已经发现了疑点,表妹之事陆暄和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血缘亲脉之外,也是为了报答姑姑。当年姑姑归家省亲,救了失足落水的他,甚至因冬日水寒,姑姑失了腹中的第一个孩子。


    陆暄和自此再不去水边,不是因为畏惧,而是愧疚。还是后来入了大理寺,办案所需才改了这习惯。


    姑姑在阳城丧命的时候陆暄和尚是幼儿,左右不了大局,如今表妹是姑姑的唯一血脉,陆暄和眸色微闪,若是表妹有难,他舍了命都要去救。


    两刻钟足以让陆暄和想通关节,他叫来侍从,吩咐道:“我需要你去找人,一个是当年替我姑姑接生的稳婆,二是当年姑姑身死,她身边之人在战乱中被遣散,找一找还有没有活下来的,带来见我。”


    在叶家可能有猫腻的情况下,暂时不动叶家入手调查,以免打草惊蛇。找到稳婆和姑姑的身边人,只要她们中有人记得表妹的特征,那便能知道婴儿到底有没有换了。


    此事吩咐下去,陆暄和见今日天阴,挑了一把顺手的剑去了院中,准备把今日没来得及练的那套剑给补上。


    不料刚起势劈两剑,就有侍从急匆匆来报:“大人,大理寺来人说裴大人案子有新进展……”


    不等侍从说完,陆暄和收了剑,直奔大理寺而去。


    也难怪大人喜欢她,她要是大人,她也喜欢二小姐。


    叶流玉花了一个时辰同堂姐手下的庄头沟通,教他如何实施九麦法。


    不同于在吴家村受到的冷遇,庄头对叶流玉恭敬且顺从,不多嘴只记录好方法步骤,最后刘庄头和叶流玉确定完了细节:“二小姐,你大可放心,我这边会带好手底下的佃户,一五一十地按照二小姐给的方法实行,只要这个法子能种出小麦,这事就不会折在我手里。”


    言下之意是,如果种不出来,那就是叶流玉的方法有问题,赖不到庄头的身上。


    叶流玉自然没听懂,她只听出庄头会认真办事,还感动于他对她的信任。


    叶流玉深刻地体验到,在大周,如果想要做成一件事,最有效的方式是从上至下的吩咐,而不是由下至上的说服。


    但知易行难,叶流玉明明知道大概率是无用功,还是又乘马车去了一趟吴家村。


    之前带来的侍卫大部分都回宁远侯府了,叶流玉这次只带了如意、两个侍卫和钱大,算得上轻装上阵。


    时迩本来也想跟着,但叶流玉实在想吃雪花酥,时迩就留在叶园准备点心了。


    这次在吴家村,叶流玉换了套话术:“我们叶家自己的田今年会用九麦法,若是这方法不靠谱,我也犯不着糟蹋自家的田地,如果你们也想试试的话,就要抓紧时间了,冬至日可没几天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是没人答应,叶流玉关上最后一扇门。


    她想用“九麦法”让吴家村的村民不误农时,明年能有麦子收获,但她已经尽力了,能说的话也说尽了。


    明日若是得闲,再去别的村庄试试吧。


    叶流玉又去地里转了两圈就回程了,马车里,叶流玉依靠在如意的肩上打瞌睡。


    平稳的马车突然剧烈颠簸,叶流玉眼看着自己就要整个人砸在如意身上,怕把她砸坏了,叶流玉用胳膊肘往旁边一撑。


    倒是没砸上如意,叶流玉自己脑袋磕向车厢,胳膊好像也别了一下,有些不得劲儿。


    简单碰一下,就光荣负伤,她这身子病过一场确实虚弱。


    要知道以前她还能穿着胶衣,在地里待一天呢。


    确定如意没大碍后,叶流玉打开车帘,问钱大怎么了。


    “辐条断裂了,得修。”


    叶流玉捂着脑袋,在如意的搀扶中下了马车,如意急得眼睛都红了:“小姐你身上痛不痛,你就该直接倒我身上,这样就不会受伤了。”


    叶流玉用上那只不捂脑袋的手,摆了摆:“和你没关系,我就是那一下睡懵了,马车一颠簸我慌得往旁边倒。”


    此话一出,果然如意脸上的愧疚之色好了许多。


    叶流玉把马车里的脚凳搬出来,坐在脚凳上,还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空余的那块地方:“如意,你也来坐。”


    如意谢绝了,她坚持要在叶流玉旁边站着,帮她挡阳光。


    叶流玉很想说不用了,她还想晒晒太阳,补点钙,这身体年岁小,身高说不定还能再窜一窜。


    但看着如意非要找点事做的样子,就随她去了。


    陆暄和在马车内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雪肤花貌的姑娘大咧咧地坐在路边,发髻歪了,捂着头发呆,旁边还有一辆坏掉的马车。


    陆暄和让车夫停下,探出头问道:“表妹,我也去叶园,载你一程?”


    夕阳笼罩在陆暄和身上,配上他那张过分俊俏的脸,再辅以叶流玉此时可怜兮兮的处境,倒真是有救星来了的感觉。


    叶流玉一见到便宜表哥,也的确高兴,主要是因为那封藏在袖子里的信,她果断积极响应:“好,那麻烦表哥了。”


    叶流玉听得心虚,不自然地移开眼。


    不就是双修了一晚上嘛,怎么搞得她是什么好像穿上衣服就不认账的渣女一样。


    她担心朋友,想要快点回去和大部队汇合,她有错吗?


    完全没有。


    第 68 章   068


    68.


    整理衣服的时候,叶流玉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身体。


    嗯……眼睛确实好了,视野范围正常,清晰度也和以前一样。


    除此之外,之前受的一点小伤也都不药而愈了,不知道是自我恢复能力太强,还是沾了和谢云泽双修的光,总之任何疤痕都没留下,甚至皮肤看起来比之前还要白皙光滑。


    问题是——


    她面无表情地将衣领往上拉了拉,又扯扯裙角,将可能露出肤色的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


    没错,现在身上是没有伤了,但斑斑点点的红印却被某人留得到处都是。


    细细看去,仿佛还能看到一点咬痕。


    叶流玉第二日起来,感觉牙有些酸,一想起古代牙医技术有限,懊恼自己昨日不该吃那么多甜的。


    再想起这两日,她不过四处转了转,没走太远就有些喘,她的身体条件还是差了些,这样日后可没办法下地。


    没有意外的话,她在大周大概要过一辈子了,叶流玉决心要开始晨练。


    想找一块空地练练,刚瞧准地方就发现钱大在那里半蹲着,凑近才知道他居然在扎马步。


    额头上全是汗,也不知道蹲了多久,但他确实身体素质好,马步扎得很稳,一点都不抖。


    叶流玉凑过去打扰他:“钱大,在锻炼?”


    钱大的头迟缓地点了下:“是在练武,我问过侍卫,他们说要扎马步。”


    纵使叶流玉不懂习武,但也知道习武光扎马步肯定是不够的。


    叶流玉和钱大的沟通向来简单直接:“很想习武?”


    “嗯,很感兴趣。”


    钱大想习武,其实是产生了危机感,上次二小姐让他不惊扰旁人地去打听裴大人,结果得到裴大人死了的消息,钱大没思考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二小姐将来可能会陷入危险之中。


    叶流玉拍拍钱大的肩,边羡慕钱大的肌肉,边说道:“你这个形象感觉是学武的好苗子,既然想学,那我给你找个师父,咱们正正经经地练。”


    这点权力也是她这个叶二小姐身份为数不多的优势了,虽然她很多事情都做不了,但也能做成一些这个朝代很多人没办法达成的事。


    她为了叶二小姐的身份吃了那么多的苦,自然要物尽其用。


    叶流玉在空地上做了两套广播体操,因为不记得具体每一节的具体动作,就胡乱地想到什么做什么。


    在钱大眼中,差点以为二小姐突然手脚抽搐,仔细观察发现她面色如常,才知道是在锻炼。


    等叶流玉吓完了钱大,又觉得做广播体操有些没劲儿,东张西望之下远远瞧见船夫在湖中把船划靠了岸。


    半刻钟后,叶流玉站在船上,手中拿着桨,正有些吃力地向后划水。


    她把广播体操没做好的原因归结于没穿运动服,装备不到位,如今转换了阵地,体验还不错。


    别人在家里锻炼是用划船机,她在叶园可以随时划真船,多有格调。


    陆暄和昨日宿在叶园,今晨出来散步,发现水面有一条船在原地打转,他定睛一看,二表妹撸起袖子,正吭哧吭哧地划船。


    陆暄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表妹真乃奇人也。


    叶流玉在船上划着划着,渐渐是真的在划水了,开始和船夫闲聊。


    船夫年纪大,胡子都白了,第一次坐他船的时候,他就说叶园建成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划船了,一看船夫就知道得多。


    “为什么老夫人喜欢住这里?冬天还是挺冷的。”


    夏天水多还能说避暑,大冬天住这里,每天晚上叶流玉都盖两床棉被,她怀疑老夫人和叶栖棠生病,可能都是冬天在这里冻久了。


    钱大这半日过得很是精彩,一大早就被管家通知,日后他在宁远侯府中是二小姐的人。


    他高兴地跑去见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如今他的主子,得到了他的第一桩差事,是去偷偷打听一位官大人。


    钱大原以为叶流玉找他是做什么体力活,这他能够胜任,但若是打听人的话,还要不为人知晓,他有些不自信。


    “二小姐,他们都说我笨,这事很重要的话,我怕误了小姐你的事。”


    叶流玉摇头道:“钱大,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而且我觉得你并不蠢笨,你只是比旁人更单纯一些,学得慢一些,我相信你能做到。”


    钱大被这句话哄得头晕目眩的,一时竟觉得自己应该能做到,独自出府了。


    等站在街边,钱大有些茫然,他该如何去找那位裴大人呢?找人去问是最简单的,问路边一两个人,也不至于就被发现二小姐在打听一位裴大人。


    但二小姐对这件事很重视,她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那便不能这么做。


    钱大苦恼中,见到一个有些面熟的人正扛着两筐菜,钱大记得他,他叫张强,曾经是他短暂的朋友,是个送菜工。


    他们能当一阵时间的朋友,原因是他能帮张强送菜,后来有一段时间府上主子出去得勤快,他忙于驾车,没时间给张强送菜了,这朋友也没得做了。


    一瞬间,钱大觉得小姐说得真对,他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只要是小姐吩咐的事,他都会尽全力做到,他想到办法了。


    以自己很孤独,还想和张强做朋友的理由,钱大成功被张强“哄骗”去全城到处送菜。


    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办法,分给张强的送菜任务不一定包含那位裴大人,但钱大足够执着。


    钱大时而挑着菜,时而拉着送菜车,跑得大汗淋漓。可惜,张强的顾客中没有那位裴大人。


    但钱大并不气馁,他是有名的傻子,既然张强能哄骗他,其他送菜工也能。


    汪大牛疑惑地问张强怎么今日送菜这么快,而且身上还如此清爽,张强嬉笑地指着钱大,压低声音道:“瞧,那个傻子,只要你说和他做朋友,他什么都愿意帮你做了。”


    汪大牛看着不远处的大块头,此人看上去十分孔武有力,他不相信有这么蠢笨的人,但试一试也无妨。


    汪大牛走近,压下对钱大力气的恐惧,颤抖道:“我也想和你做朋友,你能帮我送菜吗?”


    钱大憨厚地点头,很傻地答应了。


    有一有二就有三,钱大不厌其烦地被欺负,被一两句好话哄得团团转,他跑得小腿肿胀,挑菜挑得胳膊胀痛,拉车拉得肩上都是粗绳勒出的血痕。


    但钱大并不觉得辛苦,他甚至做好了今日找不到那位裴大人府邸的打算,他可以一直送的,送到找到那位都查院右佥都御史裴大人为止。


    也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许是运气太好,替刘九斤送菜时,钱大正在往车上装菜,刘九斤问管事:“这裴家今日怎么需要这么多素菜?”


    管事用毛笔在账册上把柳家、赵家、王家等一并勾选掉,以显示这些家的菜送了,听见刘九斤的话,往账册裴家信息上瞄一眼:“都查院右佥都御史裴大人家?”


    刘九斤:“是,他家人也不多,今日素菜怎么送这么多。”


    管事回忆片刻道:“哦,裴大人今日头七,他家几个离得近的亲戚也来了,头七小宴可不是素菜多吗?”


    钱大听到“都查院右佥都御史裴大人”、“头七”,掩下震惊,支起耳朵听,不过他们只多聊了两句。


    刘九斤惊讶道:“这裴大人身体不弱啊,怎的突然死了?”


    “家里进贼了好像,前几日我从裴府门口路过,看到好几个大理寺的官员进出,估摸着正在查呢。”管事随口回道。


    钱大送这趟菜时格外用心,他牢牢记住刘九斤带的路线,他是个车夫,记路并不困难。


    等到了裴府后门,看着裴家的下人头缠白条出来收菜,钱大搬菜时说上一句:“都查院右佥都御史裴大人是个好官,府上节哀。”


    裴家的下人可能这话听多了,只点点头。


    他没有反驳,钱大便知道裴大人已死的消息是真的,这也确实是裴大人的府邸。


    一旁的刘九斤有些惊讶,这呆子居然还懂点人情世故,人家办丧事,他这话得体,下人还多给了他们一份赏银。


    等离开了裴府,钱大又送了两家,然后在刘九斤又带他去装菜的时候,钱大开口道:“我最近没钱,你能借我点钱吗?我都帮你送菜了。”


    此话一出,刘九斤说自己也没钱,也不麻烦钱大送菜了,甚至心里还在嘀咕:“前面帮那么多人送了,怎么偏找我借钱?”


    成功脱身的钱大心想,果然二小姐是最聪明的,只要一提借钱,假朋友都会马上跑光。


    在船夫的口中,老夫人心情郁郁,自此常住前宁远侯建造的叶园,睹物思人,除了逢年过节的大事,都不怎么回宁远侯府了。


    叶流玉再次感叹,让她连吃两次闭门羹,说不定马上还要接着吃闭门羹的人,原来也有这样一颗爱惜晚辈的拳拳之心,只是没用在她头上。


    体内磅礴澎湃的灵力本来就还没彻底消化,这会儿她心里紧张,心神一松,灵力更是不受控地涌入气海中,难以按照既定的功法路线循环运转。


    一边对好友们讨论的话题心慌,一边还要费劲控制,叶流玉更加汗流浃背。


    燕瑶:“果然,生死关头最容易突破的传言真没说错,阿玉就是被激发潜力才变强了吧!”


    正惴惴不安等着大家揭穿她都干了什么的叶流玉听到这里突然顿住:“……哈?”


    诸葛无忌停下笔,抬头看过来:“应该是这样吧。”


    叶流玉:“确实。”


    第 69 章   069


    069.


    叶流玉心惊胆战地等到了朋友们略过这个话题。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叶流玉悄悄地摸了摸小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得好快,比做贼还刺激。


    偏偏谢云泽的消息还在这个时候凑上来添乱。


    叶流玉忽然记起她第一次遇到谢云泽,也是因为一朵花。


    孟逢春死后,叶流玉开始了她漫长的流浪。旅途中她遇见了一些人,他们热情地伸出手,想要挽留这位年轻有为的神剑剑主。但叶流玉最终一一婉拒。人间七神剑之主,唯有纯钧剑主叶流玉没有宗门,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直到她在天山捡到谢云泽。


    天山地处北境之西,常年被冰雪封冻,罕见人烟。但它却有着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天山雪莲。眼看天山雪莲出世的日子将至,五境之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天山每寸土地几乎都被他们翻过来寻觅,连一块小石子都不放过。然而最终他们都无功而返。


    叶流玉旅行至天山脚下时,已经到了这波“雪莲热”的尾声。静谧的雪原被外力从头至脚犁了两遍,露出底下嶙峋的怪石。融化的积雪濡湿了泥土,只见满山泥泞。同样为了雪莲来到北境的叶流玉站在山腰处,注视着雪原上忙忙碌碌的修士。


    最终她摇了摇头。


    她正要离开,忽听得一声风啸。一道白光狼狈地从山巅滚落,眨眼功夫便蹿至半山腰。伤痕累累的天山白狐叼着一朵金黄的花朵胡乱逃窜,也不看路,竟是直挺挺撞进叶流玉怀中!


    叶流玉被撞得后退一步,下意识伸手接住它。气息奄奄的雪狐哀鸣一声,将吻部搁在叶流玉怀中蹭了蹭,最后不动了。


    叶流玉:“?”在东陆,修士失踪超过七年默认死亡,账户自动注销,剩余灵石汇入死者继承人账户。偶尔会发生修士闭关多年,出关后发现自己已经“被死亡”的乌龙。因此掌柜并不是很惊讶,夷安宗应付这种情况有一套完备的解决方案。


    他只是有些奇怪,眼前看似只有十五岁的少女如何能失踪七年以上?


    “你可以写一封申请书,把它交到注册账户的那间灵石山庄,确认身份后便能重新启用。不过这样比较麻烦,需要跑很多路,填很长的表格。我个人还是建议你重新注册一个,至少现在就能用。”


    “我是来取灵石的,一个新注册的账头也取不出灵石来吧。”叶流玉想了想,“算了,我换个令牌试试看。”


    光屏出现,叶流玉重新输了一遍账户和密码。这次她输的速度慢了些,偶尔还会停下来确认有没有填错。


    光屏转绿,弹出新的窗口。小掌柜随意地看了一眼,神情忽转严肃。他端端正正摘下眼镜,从柜台后迎出来,半跪于地恭敬行礼。


    “不知客卿长老光临,荣青有失远迎。”


    “这些虚礼还是免了吧,我也不是你们的什么客卿长老。”叶流玉叩了叩柜台,“帮我取一千灵石,再准备一只乾坤袋,不要做多余的事。”


    荣青答应着起身,叫其他小伙计下去准备。但他目光还是忍不住在叶流玉脸上来回逡巡,带着好奇和不解的。眼前客人看上去至多不过十五,周身却半点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反倒带着一种温吞的懒惰。


    修玉界一直存在着某种共识:一个人如果看上去像二十五岁,那么他可能是二十五岁,也有可能是二百五十岁。但如果一个人看上去只有十五岁,那他多半就是十五岁。


    客人看似和荣青年纪相仿。但荣青站在她面前,总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毛头小子,一眼就能被对方从头看到底。


    是吃了什么奇怪的驻颜丹吗?叶流玉因为过去的经历,一直对身边的人抱有某种警觉。她只愿意接纳那些让她觉得安全的人,最好不要太聪明。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就是很好的选择。他们弱小,他们笨拙,他们没有威胁叶流玉的能力。


    听到梁冶的话后,叶流玉短暂地动了心。然而这动心也只有一瞬。最怕麻烦的纯钧剑主思忖一会儿:“这些孩子会帮我洗衣服吗?会帮我做饭吗?会帮我打扫卫生吗?”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叶流玉忽然问,“我脸上有花吗?”


    “不是,”荣青急忙摆手,“弟子只是奇怪,从记录上看,前辈这个账户自开启之后,似乎从来没有使用过?”


    夷安弟子存储灵石的账户,和外部人员的有所区别。眼前女修提供的账户隶属夷安内部,却不显示详细信息,权限必得在客卿长老及以上。有些客卿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会选择隐藏令牌姓名,灵石山庄的掌柜小二无权查看。


    但无法查看个人信息,不代表无法查看存储灵石记录。荣青发现这个账户自二十七年前在夷安开户存入五万灵石后,没有任何存储记录,像是被主人遗忘了。


    “是朋友帮我开的,一直没有用过,差点忘记了。”叶流玉接过乾坤袋,“刚才想起来这块令牌注册的时候用的不是我名字,应该没有一起注销掉,所以试了一下。”


    托承影剑主的福,叶流玉暂时不必身无分文地千里走单骑。眼下她失去灵力,无法御剑,难以长距离奔走。如果不能用灵石雇请其他修士帮忙,叶流玉回天山恐怕要徒步走上三四年。


    白狐腹部有刀伤,又深又长,带着雷电的气息。粘稠的血液从伤口渗出,染红了叶流玉的衣襟。叶流玉翻开伤口,才发现小狐狸内脏没有流出来,全靠一层膜兜着肠子。刚才的拼死逃窜,已经耗尽它的全部力气。若是继续拖延下去,这小狐狸恐怕便要小命不保。


    叶流玉用灵力封住伤口,正要去乾坤袋中取伤药。无数道陌生气息直奔山腰而来。轻而密集的脚步声自山中响起,不一会儿叶流玉便被数百名修士密不透风地围在当中。


    领头的苍白青年咳嗽一声:“姑娘,请把它还给我。”


    叶流玉动作一顿:“这狐狸是你养的?”


    “我要的是那朵雪莲,不是什么狐狸。”


    “哦,”叶流玉爱怜地抚摸着狐狸的后脑勺,“那这雪莲是你种的?”


    青年眉头一皱,一旁已经有人出声:“雪莲天生地养,何来种植一说?当然是先到者先得。我家少爷先发现,自然是我家少爷的。”


    “这倒也是,”叶流玉若有所悟,“那你的意思是,这朵雪莲是你们摘下的?”


    面容苍白的青年犹豫片刻:“这是自然。”


    叶流玉脸上虽仍在笑,眼里却没了笑意:“撒谎。”


    她从狐狸吻部抠出那朵莲花,雪莲被折断的茎干散发着淡淡妖气,隐隐看得见牙印的参差不齐。叶流玉只消一眼,便能判断出雪莲不是被人摘下,而是被野兽咬断的。


    面带病容的青年被当众揭穿,面上有些挂不住,脸色肉眼可见阴沉下去:“姑娘此言,是不肯交出雪莲了?”


    围着叶流玉的数百修士齐齐上前一步,隐隐结成阵势。他们灵力周转的气势极为相似,一看便知师出同门。


    “我生平最恨三种人。”叶流玉捻着雪莲的根茎转了转,答非所问,“对我说谎的人,妄想利用我的人,和胆敢威胁我的人。”


    “道友这话,是想要威胁我?”


    十七岁的叶流玉尚未修炼出一身的温柔婉约,偶尔压抑不住眉眼中的锐气。片刻间连犯叶流玉两条忌讳的青年瞥见叶流玉眼中寒光一闪,一时竟有些胆怯。


    然而他看见了,其他修士可没瞧见。没有正面承受叶流玉敌意的修士胆大起来,互相使个眼色,待要动手明抢。叶流玉冷冷瞥他们一眼,化神期威压破空而出。


    只一霎,山腰处满是被灵力强行按在地上的修士。地上乌压压跪了数百人,站着的只有单手抱着狐狸的叶流玉,宛若朝圣。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年轻的化神期,我从前竟没听到半点风声?”被化神期强行碾压在地的青年费力抬头,目光落在叶流玉背后长剑上,忽如醍醐灌顶,“你就是纯钧剑主叶流玉?”


    叶流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化神威压被撤去,少女抱着狐狸在山中渐行渐远。待身后修士气息俱已远去,叶流玉方才开口:“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


    说话间,她将那朵雪莲花搓揉成花泥,拧出汁液。花泥敷在小狐狸的腹部,汁液喂到它嘴边。


    合目装死的小狐狸喘息着睁开眼睛,口吐人言:“你难道不也是为了雪莲来的天山?怎么会愿意还给我?”


    “确实是为了雪莲,不过只是想看一看。”叶流玉将多余的花泥团子胡乱往它嘴里一塞,“我想救的人已经死了,如今得了雪莲也无用。这次上天山,不过是为了了我一桩心事。”


    “何况这原本就是你的东西,”叶流玉垂下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兄长教给我的道理,我不想让他生气。”


    我去!这不都是原著小说中的渣男三四五六七八号吗?!


    属于是人渣汇聚一堂了。


    叶流玉内心一边为凌霜寒在原著中虐恋情深的一系列经历而叹息,一边又忍不住想到了自家男朋友。


    说起来,谢云泽长得好看,实力也强,为什么原著里都没有提到他哦?


    难道是因为不够渣男,所以才没入选么?


    沉思了一会儿,叶流玉自顾自地点点头,确信这就是事实。


    毕竟是合欢宗最纯情的男人,和原著的十八禁尺度不兼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第 70 章   070


    070.


    叶流玉以为她们会在青叶村附近待上一阵子,结果没两天就接到通知,让他们收拾收拾回山。


    “嗯?不用帮忙维持秩序了吗?”


    燕瑶在一旁整理着行李,虽然东西不多,但还是每一样都认真地做了收纳,就连长老下发的帐篷都码得整整齐齐。


    诸葛无忌依然在他的百科全书上写写画画,也不知道是新增了什么信息。


    听到叶流玉发问,他才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


    看上去像是遭遇了传说中的“山火”,怪人脸上却没有一丝痛苦,语气也克制,某种程度上算是彬彬有礼。他声音嘶哑却和缓:“大娘?”


    崔若回过神:“请进。”


    屋外雨声滴答,屋内也滴答。浑身湿透的怪人站在门里,背对崔若注视远处雾霭沉沉的山林。雨水顺着指尖落到地上,不一会儿便汇聚成一小滩。崔若目光落在对方苍白的手指上,心中微微一动。


    “要过来烤会儿火吗?别站在风口上,容易受凉。”


    怪人回过头。只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和进门前的形容大不相同。少女焦黑的面庞一半恢复了正常模样,另一半仍是干枯的。烧伤未愈的一边眼睛是不正常的红,带着淡淡戾气;恢复的那只却是普通的棕褐,温和而柔弱。


    “多谢大娘好意,”她的声音没了片刻前的嘶哑,吐字清凌凌如泉水,“不过我不会生病的。”


    几句话的功夫,怪人的烧伤又愈合了大半。不知名的力量化作淡蓝衣裙,是繁枝莲花的纹路。光滑的裙摆流水般倾泻于地,被山风吹得微动。


    崔若心中有了计较:“你是妖?”世人畏惧神剑之主,多半不是因为剑主本身,而是为了他们背后的神剑剑灵。神剑之主实力参差不齐,神剑剑灵却出世便有渡劫期修为。它们距离飞升只一步之遥,远远凌驾于最强大的人族修士之上。


    叶流玉却是那个例外。


    没有人见过纯钧剑灵。叶流玉动用那把神剑的场合屈指可数,见过她拔剑的人全都死了。叶流玉在四海内的赫赫威名,某种意义上是因为她是叶流玉,而非因为她是纯钧剑主。


    曾有人怀疑,叶流玉其实正是纯钧剑灵。寻常修士十七岁至多不过金丹,叶流玉却能一步登天直接化神,某种程度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然而这只是猜测。一来叶流玉只是化神并非渡劫,二来即便有人敢觊觎纯钧剑,也没那个胆量站在叶流玉面前令她认主。


    对死前的叶流玉来说,寻常铁剑在手和手无寸铁毫无区别。她不需要借助外力震慑对手,没有兵刃能胜过纯钧。


    但她死而复生后,前世修为化作乌有,手上有把剑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些。因此叶流玉没有拒绝崔若的好意,答应了铸剑师的请求。


    在崔若铸剑的这段时间里,叶流玉下山走了走。九阳山远离尘世,山下只有几座小小村落,百姓忙着为春耕修整水田。叶流玉走了十来里路,才在一片竹林边找到夷安下设的灵石山庄。


    叶流玉掀帘进门,在柜台后打算盘的少年抬起头。


    “道友是要存灵石,还是取灵石?”


    “取灵石。”叶流玉在堂中转一圈,“不过令牌没带在身上,现在灵石山庄可还能不带凭证取灵石?”


    小掌柜推了推眼镜:“自然可以,不过道友得先核对信息笔迹。”


    这也是常规流程了,叶流玉没说什么。小掌柜在柜台上敲了敲,二人之间骤然出现一道光屏。叶流玉按照记忆输入账号密码,填完后续确认身份信息的三个问题,最后签了名。


    “叮”一声,光屏骤然变成红色,就此消失。


    叶流玉一愣,第一反应是自己记错了。


    “账号已注销,”掌柜瞥一眼,“道友是失踪人口?”“北境最近有什么消息吗?”叶流玉问,“可有人去天山寻衅滋事?”


    叶流玉濒死之际,最担心的不是蓬莱岛上众人能否在这场浩劫中幸存,而是谢云泽没了她要怎么活下去。诚然谢云泽洗衣做饭是把好手,但他资质平平又疏于修行,最后不过堪堪金丹未能结婴。


    虽然叶流玉临走前在天山秘境外设下了纯钧剑阵,但谢云泽总不能一直藏在秘境中闭门不出。谢云泽性情单纯又爱生闷气,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若是要和其他宗族势力的修士来往,没了叶流玉的庇护,谢云泽再不改改他那臭脾气,将来一定会吃亏的。


    “天山?”荣青一愣,“那里有九尾天狐镇守,谁敢去那里找不痛快?天山之主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发起怒来是玉的会生吞活人的。”


    叶流玉:“?”


    她难得有些迷茫:“九尾天狐?生吞活人?你说的是谁?”


    叶流玉还在天山的时候,只见过谢云泽这么一只雪山白狐。他性情温顺,从不伤人,虽然时常会闹脾气,但顺起毛来也很容易。她从没听说过北境雪域有什么天山之主,也没听人说起过天山还有这么一只凶残的狐狸。


    “九尾天狐谢云泽,正是弟子方才所说的天山之主。”荣青恭敬地回答,“前辈是闭关的时间太久,没听过天山谢云泽的名号吗?他是前任纯钧剑主的道侣,当世仅存的三只天妖之一。芙蓉剑叶流玉十五年前陨落于蓬莱岛,谢云泽狂怒之下显出原形,负伤吞了蓬莱岛三千九百名鬼修,自此九尾天狐声名鹊起。”


    他小心观察着叶流玉的表情:“前辈若是在十五年前闭的死关,不知道谢云泽也很正常。”


    叶流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最后她只是轻轻“啊”一声,仿佛一句短促的叹息。


    原来她已经死了这么久,久到前世旧人模糊遥远,恍若梦境。


    “为什么不猜是修士?”


    “修士可不会这么换衣服。”崔若盯着她的眼睛,“据我所知,只有妖可以随心所欲幻化衣物。”


    少女哑然:“那我总不能什么都不穿吧,裸奔是会被当成疯子抓起来坐牢的。”


    “姑娘的意思是,你不是妖,而是修士?”


    随着时间推移,烧焦的怪人终于显出她的全部玉容。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五官尚未完全长开,却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温婉气质。她美得没有任何攻击性,温吞中带着一种懒惰。宛如六月池上的含苞芙蓉,好看,但不会让人心生警惕。


    “我叫叶流玉,是个剑修。”


    出乎叶流玉意料,崔若听完她的自我介绍,并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反倒上上下下打量了叶流玉几眼。


    “我没有看见你的剑。”


    “之前不小心丢了,不过总会找回来,”叶流玉轻描淡写,“多谢大娘关心。”


    “你不是东陆的人?”


    “此处是东陆地界?”


    “是城阳郡。东陆最大的剑宗就在这里,但你看起来并不像夷安的人。”崔若说,“夷安剑修个个把剑看得比命还重,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怎么可能会轻易地丢掉他们的剑?”


    因为她确实已经死过一次,死人当然握不住手里的剑。


    叶流玉没有解释:“大娘似乎很了解夷安宗?”


    “因为我夫君曾经是那里的剑修。”


    “他没有带你回夷安?”


    “他死了。”


    “节哀。”


    “他死了很多年,没什么好节哀的,”崔若神情淡漠,没有一点悲哀,“如果姑娘不怕这九阳山的山火,愿意帮我了一件心事吗?我可以为你铸造一把新剑。”


    崔若是名铸剑师。


    她有个去世多年的剑修夫君,死于中毒。


    “夷安多剑修,但剑修不一定不会用毒,比如宗主沈雁归的雪下青。中毒之人即便是大罗金仙,也撑不过十二个时辰。死者皮肤苍白如雪,切开血肉后却能看见内部青色的骨殖,所以叫雪下青。”


    叶流玉眼角微微一抽。


    “医修说此毒只有一味解药,名为金合欢,就生在昌平县的九阳山上。”崔若一锤砸在半红的剑身,火星四溅,“我背着我夫君到了昌平,想上山求药,却被这里的乡亲阻止。他们说九阳山是个被诅咒的地方,上山采药的人经常会遇见漫天山火,一旦沾染上身便会尸骨无存。”


    “但你还是去了。”


    “我别无选择,只能赌我不会撞上。”崔若瞳孔中有火光在跳,“实际上我运气确实不错,没有遇见传说中的山火。”


    但这点运气还远远不够。崔若最终没能在十二个时辰内找到金合欢,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死在怀中。


    “我把夫君埋在屋后,就此住在这九阳山上。”崔若翻转剑胚,“可能是心有不甘,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传说中那棵金合欢,即便我已经不需要它去救人。”


    但她还是想得到金合欢,哪怕只是看一看。


    她第一时间想去摸自己的长剑,紧接着就被那张熟悉的面孔吓了一跳,迟疑地发出一声:“诶?”


    是谢云泽啊。


    那就没……


    不对,等等,怎么会是谢云泽!!


    叶流玉看看紧闭的大门,再看看明显重新关过的窗户,想到这人越来越熟练的翻窗行为,忍不住大声喝道:“救命,有变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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