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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木生人生中第一次被谁用军刀切头发, 他坐得很僵直,锐利的刀刃切割发丝的声音在他耳边无限放大。


    谢林川这办法理发很干净,地上一根多余的发丝都没有落下,墨发一缕一缕的被军刀切断, 木生能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轻快起来。


    冰凉的刀刃切断最后一丝不和谐的发丝, 然后忽然轻轻抵住了他的喉咙。


    木生浑身一僵,下意识屏息。


    “下面是谢队长倾情奉送的附加服务——”谢林川笑着说, “——帮你刮刮胡子, 不用太感谢。”


    这就完全是在欺负人了。


    木生闭了闭眼, 手指攥拳微颤,整个人僵成一块板。


    锋利的刀刃切过他的喉咙, 慢慢划上下巴, 刀刃摩擦皮肤, 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响声。


    “别怕哈, ”谢林川非常热心地安慰他:“我每天都用这个刮胡子的,已经很熟练了, 肯定不会弄伤你。”


    木生闭了闭眼,只想让他闭嘴。


    他身上毛发生长极慢, 来平关山三天, 他顶多生了一点点胡茬。


    “你不是没有痛觉了吗?”手下的人身子微颤,谢林川抬起手轻轻扳起他的下巴看到表情,便笑了:“怎么, 就这么怕伤着脸?”


    不知道他是存心还是太小心, 剃须反而比切发还要慢,木生不想说话,怕划伤自己,闻言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谢林川不再逗他, 三下五除二替他弄完,便将刀刃拿离他的脸。


    他说的熟练是真的,军刀切须本就别扭,他却全程连半寸都没有碰到木生的皮肤。


    苍白的病人忍了半天,等他真的把刀拿走,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解释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谢林川重新洗了块毛巾,拿开他的手,替他好好擦了擦下半张脸。


    谢林川的手很大,很稳,几乎一张手就能把木生的整张脸埋进去。


    这是搓磨人的办法,手指轻捏,谢林川的眼神微暗。


    木生也觉出这办法不太合适,没几下便主动接过毛巾。谢林川没拒绝。擦完,木生将谢林川之前披在他身上的衣服穿上。


    他总共就两件上衣,一件病号服,一件山民给的T恤,两件都被谢林川撕了。


    第一件是因为他晚上发烧,衣服被冷汗浸湿了,谢林川试图帮他换衣服,结果一不小心扯开了他的衣襟。


    第二件事因为昨晚要取骨环,他倒在谢林川怀里,被他直接撕开了身后的薄衣。


    始作俑者此时抻着长腿坐在椅子上拿刚刚给木生刮胡子的水洗刀,一点没有做错了事的自觉。


    木生现在不知道冷热,背对着他穿上衣服也没觉得哪不合适,等他把刀洗完的时候,眼神自然滑上了谢林川那张深邃俊朗的脸。


    男人五官深邃,却不似西方人五官骨架过粗,鼻梁高挺,浓眉,长睫,眼窝深陷,下巴断若刀锋,有种锐利的美感。


    当年评选全球最帅运动员,071单凭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便以超第二名百万多选票的断崖式结果荣登榜一。


    属于三百六十度都好看的类型。


    就是现在不修边幅了点。


    他那件闷骚的皮衣给木生穿了,黑色运动短袖包着男人一看就训练有素的手臂肌肉,更衬得人肩宽腰细。


    长腿颇不拘束地踩了双方便在山区行走的军靴,此时也沾了不少泥污,显得没那么干净。


    但总体来说,还是一个挺立整的男人。


    今天的平关山气温已经接近二十五度,刚入夏的天气,却闷热得很明显。谢林川把刀洗好放回自己后腰,抬头看到穿着自己皮衣的木生,就皱起眉来。


    “你不热啊?”他问。


    木生:“……”


    谢林川:“……”


    谢林川想起了自己这两天的丰功伟绩:“……哦。”


    *


    毛正义出门给大家领早饭,谢林川摸进自己的帐篷里翻了半天,宋子仁在睡回笼觉,高中生上学时住校,可能已经适应了室友如雷的鼾声,因此就算他的帐友是钱多多,宋子仁依然睡得十分香甜。


    谢林川摸到自己床边,把小白给自己带的几件换洗衣服拿了出来。


    工作时他的衣服一般都是行动服,黑色居多,普通的款式,好穿且不怕脏。刚刚开会的时候特警队就表示可以为他们提供跟队员们制式一样的衣服,但谢林川想,木生总归需要一些衣服穿在制服里面。


    毕竟他背上还有伤。


    等到谢林川回去,却发现,丁小阳跟那只兔子鸠占鹊巢,趴在木生的床上睡得正香。


    木生还在看那张画像。


    谢林川进门,木生对他“嘘”了一句,然后抬手把衣服接过来。


    木生骨架比正常成年男人小一圈,不过一米八几的个头,加上骨架匀称比例协调肩宽腰窄,当年也有很多人对着他的身材流过口水,只是这些年清瘦了些。


    灾区没那么多计较,很多装物资的帐篷都留给女生们换衣服洗漱用了,他暂时找不到一个专门的地方换衣服,谢林川识趣地避开视线,木生走到角落里,开始换衣服。


    本就是个极好看的人,现在洗干净剪清爽了,看着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换完衣服,两个人坐到旁边的马扎上,开始共享今天的调查信息。


    原则上谢林川没必要跟木生说这些,但昨晚他许诺让木生信任自己,他觉得自己更没必要瞒他。


    瞒他也没用,如果木生真的想要了解什么,他能查到的消息要比谢林川要多得多。


    谢林川不想随便运用他的能力。


    他身体没恢复,连个正常人都比不上,谢林川记得,毛正义妖化后曾因为某些事情过度消耗,甚至没办法坚持人形,谢林川守了他三天三夜,差点就刨个坑给他埋了。


    这件事对谢林川影响很大。这么多年过去,像他这样一直莫名拥有顶沛精力的人少之又少,他曾不知道“心有余、力也有余”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是件多难得的事,也不知道在力竭情况下使用能力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如果现在就因为这么点人力就能够查明的事情让这么大一个宝贝透支,谢林川当然觉得有些得不偿失。


    “你有把握找到平关山所有的地震装置吗?”谢林川问。


    虽然他们的目的主要还是找到藏在背后的那个人,但有了这些箱子,总能查到多一些的蛛丝马迹。比如指纹,比如生物特征,比如箱子机械零件的原产地。这个人埋了这么多的箱子,总不可能谨慎到一点信息都没有留下来。


    只是能够在山区造成这么大影响的地震,箱子的数量应该数以千计,这么大的工作量,谢林川有点不好意思直接让木生一个一个找出来。


    不好意思是不好意思,至少问还是要问他一句。


    木生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可以。”


    这倒是让谢林川惊讶了一下。


    “控制动物比控制人简单。”木生知道他想问什么:“给我两天时间,我争取把所有的箱子都找出来。”


    等于直接切除了二次地震是由人为导致的隐患。


    这自然是最好。但谢林川还是皱眉,提醒他道:“量力而为,我没有在逼你,就算做不到,也并不代表你对我没用。”


    木生笑了:“我知道。”


    谢林川:“需要我做什么?”


    木生:“需要一个地方,能装得下两千个黑箱子的那种,如果找不到那么大的室内,一个远离大本营人群的空地也行。”


    谢林川思索片刻:“停机坪?”


    木生点头:“可以。”


    两个人的话题就此结束,毛正义刚好端着四个人的早饭进门,他还多给兔子找了根胡萝卜,木生盯着那橘红色的玩意儿欲言又止,想说童话故事荼毒的大家都认为兔子更喜欢吃胡萝卜这种错误想法真的太根深蒂固了,但没好意思开口,就看到白猫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我靠。”毛正义:“木顾问?”


    “……”木生眨眨眼。


    “你长得真帅。”毛正义把饭放到桌子上,一本正经地评价道:“比老大帅多了。”


    谢林川怒。猫吐吐舌头,端着自己的那份饭,一溜烟地赶紧跑了。


    *


    今天谢林川的工作还是灾区救援,他一直值白班,夜班由特警的另一个负责小队出门救援。平关山辖区很大,需要找的地方也很多,有些地方普通山路难以触及,就需要用直升机。


    木生受伤未愈,谢队长特批了他一天假期,临走千叮咛万嘱咐郑平把这个宝贝看护好,别叫裴峰那条疯狗抢出去扎什么劳什子针。


    郑平皱眉骂了他一句“我又不是给你看小孩的”,结果一看到木生,就立刻把手里的温度计拿了出来。


    三十七度二,依然低烧,不过情况比之前好了很多。章箐走来给他打点滴,那只肥兔子拱在他打针的那只手底下,甘愿给他做兔形垫手器。


    早餐的时候,刘青就来木生帐篷把丁小阳接走了,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黏木生。


    他是一个具有天赋的孩子,木生把那幅画像正式交给谢林川,顺便把丁小阳十五分钟画出邵祁画像这件事告诉了他。


    据说平关山小学全校师生在地震当天都幸运的没有伤亡,木生怀疑,这场不幸中的万幸,也许并不是一场意外。


    但他们一致认为,丁小阳不该掺和到平关山事件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下午,平关山市区就会派校车过来把老师和孩子们接下山去,焦急的父母们还在等着和自己的孩子团聚。


    而小阳还太小,天赋异禀的男孩儿眼神无比澄澈,这世上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想要污染那么一双干净的眼睛。


    *


    直升机来接他们去山背侧的一个小村庄进行救援和灾难评估,谢林川登上直升机的绳索,小白跟他同行。


    本来是帮谢林川抢险救灾的历城正在悲催地查平关山来往工作人员的登记数据,陈默抱着两台电脑挤在帐篷角落里,几乎保持了跟他最远的距离。


    沈怀真和钱多多在监控大本营的设备,接受信号和发出指令。医疗队的人几乎没有一刻不在忙,裴峰带的那支救援队找到了很多留居原地的灾民,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物资一批一批地送到医疗队里面去。


    木生让出了自己的帐篷,和宋子仁挤到一起。


    一时间,他们似乎反而变成了整个大本营最悠闲的两个人。


    宋子仁在算数学题。他明年就要高考,但成绩一直不上不下。山区的孩子,心里都憋着一股劲,他想考上好大学,把一直住在山下的外婆接到城市里住。


    木生闲来无事,就拿了一本他的练习册,开始读里面的阅读题。


    有道大题困了宋子仁差不多半个小时,男生有点焦躁,伸手去够床头的水。就看到苍白的青年靠在床头上,清瘦的手臂托着一本英语真题,正看的津津有味。


    宋子仁:“……?”


    木生抬头:“要水?”


    宋子仁愣了一下,连忙点头。


    “……您看得懂吗?”宋子仁拧开矿泉水瓶灌了一口,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我们老师说这本练习册就是用来拔高的,我看了简直就像天书。”


    木生笑了笑,把书放下,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我大学专业就是英语。”木生说:“语言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宋子仁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


    “数学题做完了?”木生见他没太理解,索性换了个话题。他记下自己读到的页码,然后把厚厚的习题册放到一边,对宋子仁伸出手:“我看看。”


    “啊?”宋子仁的脸顿时红了,支支吾吾道:“没……我有的还不会写……”


    “我也忘差不多了。”木生笑道,忍不住说:“再说我又不是你老师,你紧张什么?”


    宋子仁扭捏了一会儿,把刚刚做的那页书递给了木生。


    狭小的应急帐篷顿时变成了数学课堂。木生借了一支铅笔,右手还输着液,青色的血管在过于白皙的皮肤上若隐若现。


    他的字很好,字清而正,写得如同印刷。


    宋子仁很快就明白他说“早就忘了高中知识”是句多么谦虚的话,一道普普通通的数学大题,木生只看了一眼,就想出了三个解法,宋子仁甚至觉得,就算是他那个最严厉的秃头数学老师来审这道题解,都未必能挑出错来。


    男人的手很好看,手指纤长,骨节却分明,握笔姿势非常正确,如果不是手背上被章箐贴了层层叠叠的医用胶布又插着一根输液针,几乎能算得上艺术品。


    宋子仁慢慢地就有点发呆,木生讲题的声音顿了顿,就笑了。


    “我讲明白了吗?”木生注意到他在溜号,抬手轻轻敲了敲少年的额头:“……讲数学呢,不看卷子,看我的手做什么?”


    宋子仁的脸更红了,他挠挠头,红着脸夸道:“……木顾问,你的手真好看。”


    木生一怔,闻言微微挑眉。


    他看着自己五花大绑的右手,心中微叹,默默想:应试教育果然并不可取——


    作者有话说:这~是~一~个~过~渡~章~~~


    谢老板:我怎么又和老婆分开了……


    第22章


    谢林川抵达的村庄位于山体狭侧, 唯一可供通行的车道也因地震坍塌。进村的山路几乎都被堵死了,附近也没有可供飞机停靠的地方,救援队只得先派一小队人先行探查清楚情况,再报给总部, 调相应的措施运送灾民。


    直升机越过山谷, 谢林川松开了安全绳,从软梯上跳了下来。


    山村十分避世, 时至今日, 村民家族世代依然以农耕为生。如果不是地震, 恐怕就算有人专程进来找,都未必找得到位置。


    救援队很快找到了求救信号来源, 但因为语言不通, 一时无法得到有用的信息。


    聚集在村口的村民足有五十来人。谢林川大略查看了一下幸存者情况, 大多数人都只有轻伤, 只有一个小女孩儿情况不太好。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小腹严重鼓起, 被父亲用衣服遮着肚子。


    毛正义立马联系大本营,叫医疗队的直升机把她接回去进行治疗。


    这些村民被困也有三四天, 山中食物不是问题, 但很多人都已经开始缺水。


    谢林川没去帮救援队员分发瓶装水,先是进村检查了一遍。


    村里的房子大多都摇摇欲坠,他没敢挨得太近, 毛正义正在登记被救人员, 就看到男人半蹲下来,右手手掌朝下,覆上了脚下的土地。


    村庄的地下似乎是一个空壳。


    谢林川皱眉,回头看了正在同救援队员交涉的村长一眼。


    直升机很快赶到, 医护人员带着女孩儿和一些老幼妇孺先行离开。


    谢林川看到女孩儿的父亲破格随着他们一起上了飞机,没有阻止他。


    未成年病人需要家属陪同,合情合理的一件事。


    伤员走了,谢大队长回过神,指挥毛正义把救援队分成前中后三个部分,开始带着其余村民下山。


    救援队中有一个小孩儿是平关山本地人,姓杨,叫杨关心,是个娃娃脸的警校生,地震发生后,他随分配来平关山救援,刚刚村长的话就是他帮忙翻译才能让谢林川勉强听懂。


    但毕竟山区村落方言,各地有各地的不同,他只能听懂大概,无法翻译出这里的村民语言的全部含义。


    谢林川见他方便,便叫他跟在自己身边当翻译,小伙子性格开朗,走着路,就顺便一股脑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这个村庄叫“moua”,发音有些拗口,是方言里“母亲”的意思。在杨关心的印象中,这个村子的居民十分闭塞,不仅出了名的排外,而且与其他山村不同,莫阿村只进不出,这么多年从没见有人下山打工,绝大多数村民都正值壮年。


    他们几乎不与外面的村庄有任何交流,这里又深处峡谷,阳光和土地都不够丰富。但很意外的是,虽然村子的开垦条件很差,村民却几乎家家衣食无忧,每月都会有专人定期下山,为全村购买生活用品,带些新鲜玩意儿。


    五十多口人一个月的生活物资,除却他们自给自足的部分,也至少需要四头驴来牵着。


    杨关心外婆家从前住平关山山脚,他见过一次村庄运资,一个寂寞的男人驾着四辆驴车在山坳上缓慢行走,清晨薄雾弥漫,只有他的身影真实。


    如清晨走鬼,让人见之难忘。


    偏远山区内小村庄与外界隔离是件挺正常的事,这个世界太大了,谢林川不知道究竟有多少这样的群落还没有被外界发现就已经消失殆尽。


    他曾经办过一个人畜共患病的案子,也是在这样的深山老林,村里的牛最先染病,不到一个月,一个村的人就都死了。


    但由于他们没有跟外界有过任何交流,几乎没有人知道那里还有人烟存在,外面的人只知道秃鹫和乌鸦开始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山麓下侧,且都有去无回。


    当时人们迷信,山下人吓得不得了,调查局不得已派人查看,临川市协助调查,谢林川带队进山,就看到了一个腐烂透了的尸村。


    稻草人与僵直的尸体为伴,田垄上杂草丛生,食尸的鸟惨死异乡,尸臭蔓延无能,被山区的巨木困在原地。


    曾经有人提出过这样一个观点:孤岛之所以是孤岛,只是因为没有被发现。


    封闭区域的开发如同拿破仑发现新大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什么时候能让这个世界真的做到联合和透明,是人类永恒的话题。


    谢林川忽然觉得有些悲哀,可悲哀之下,这些封闭村落的居民安居乐业,遵循一套可能与村外人完全不同世界观和价值观生活至今,可能已经延续了不知道几千年。


    他们安宁而祥和。


    于是,是否往平静湖泊表面投石,便成为了一个问题。


    但这些也不是谢林川需要考虑的事情。能做的事他们已经都做了,作为谢林川时,他的原则是“只干活不办案”,这意味着他不需要思考伦理,更不需要思考未来。


    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多救几个人,恢复他们的家园,查明白是哪个神经病妄图在这座美丽的山里面埋下地震的种子。


    他要把他揪出来,用人类社会的方式将他绳之以法,以告慰震中丧命的无辜魂灵。


    平关山已然入秋,凉风习习。


    谢林川有些置身事外地想:等到事情结束,他可能就会回临川市郊继续做他的谢市长,收孤魂,渡野鬼,顺便养一个木顾问。


    十月能收一波麦子,葡萄也熟了。临川市本来只有他一个需要吃饭睡觉的活人,木生在,那就有俩。


    谢林川眯了眯眼睛,想到了田垄里那股清香的麦草味。


    如果没有其余大事小灾需要劳烦他出山,他自可以过他如神仙一般的闲散人生,这世界爱分离或融合,就随它去吧。


    *


    救灾区内,木生正在看着宋子仁算一道数学题。


    那道题是去年高考的难点,本来不是准高三生应该复习的知识点,但木老师喜欢揠苗助长。


    他讲的细,说的又明白,在研究所关了十年的脑袋仍然没有生锈,心算能力惊人。


    宋子仁听的一愣一愣,木生耐心地为他讲了一遍算法,就叫他自己写写看。


    高中生苦大仇深的揪住自己头发,表情十分痛苦,但没有耍赖。


    章箐过来给他换了点滴药剂,顺便凑来看了看。女实习生只看了两眼,就开始觉得头疼,宋子仁卡在一半,求救一般地看向她。


    章箐:“你别看我啊,我高考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只要毕业了,能还给老师的坚决记不住。”


    宋子仁一脸沮丧。


    女医生故作深沉地哀叹:“算了,你还年轻,等你长大了,就明白姐姐的意思了。”


    高中生看了眼身旁十四年前参加高考的木生:“……”


    木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知道,我在研究所那十年,主要就靠这种东西预防老年痴呆。”


    宋子仁:“……”


    他不知道木生之前的故事,但不知道为什么,顿时被鼓舞了。


    章箐换了药就回医疗队本部帮忙,高中生则咬着手指,继续计算数学。


    那本英语过级练习册快被木生翻完了,他把书放到一边,开始看另一本语文冲刺阅读训练。


    宋子仁慢慢发现,木生很喜欢阅读,他读书很快,且基本不需要普通人读书前沉下心的时间。


    手指翻书页的声音自成一阵让人心安的旋律,只是刚刚换了药的手背被药液冻得有点发青。


    宋子仁的数学题实在算不出来,不知不觉地盯着木生的手,又开始发呆。


    “看着我,题就会做了?”木生看着书,头也不抬:“我把解题思路放你左手边了,实在写不出来就看看。”


    宋子仁如梦初醒,闻言红了一张脸,连忙点头,把一直压在自己英语练习册下面的草稿纸抽了出来。


    灾区救援的直升机的声响很大,大本营的人听到声音,就知道一定是有救援区找到了幸存者,或者山下来了补给或者支援。


    这次的直升机挂着救援队的牌子。章箐从帐篷里跑出来,几个推着担架车的小护士紧跟着她。


    来的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儿,脸色苍白,肚子却有半颗人头那么大。孩子父亲也跟着下了飞机,两个人都不会说普通话。章箐试着比划了几句,对方也一概不听。


    还没有临床经验的女实习生看到小女孩被衣服遮挡却依然明显的胀满的肚子有些束手无策。立刻有人去找经验丰富的主治医,章箐没办法,先把女孩儿接了下来。


    接到一半,女孩旁边的男人拦住她。


    女孩儿一愣。


    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年轻女人。


    年轻的患者被父亲的外套紧紧裹住身体,躺在担架上。


    她捂着肚子,看起来似乎痛苦不已。


    “郑医生呢?”救援队员见状帮她打了个圆场。


    “郑老师在做手术……”


    旁边有同事开口:“刘医生也不在?”


    章箐身边的护士给了她回答:“刘教授也在手术,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章箐有点气馁,这种歧视在医生中也算常见,只是没想到在灾区依然如此。


    她咬咬牙,想要无论如何去找个男医生过来帮忙,却看到木生从帐篷里快步走了出来。


    章箐刚刚给他换了点滴瓶,女医生一怔,看到青年右手打点滴的地方在流血。


    “木顾问,”章箐以为是这边的吵闹惊扰到了他:“没什么事,我能解决……”


    没等女医生说完,青年一把扯开那个中年男人,将小女孩紧紧地护在身后。


    “滚!”他厉声道。


    此时的木生已经完全不像个病人,眼神里的嫌恶没有丝毫掩盖,直勾勾地扎向面前看似焦急的孩子父亲。


    男人被他吓了一跳,其余医护人员也面面相觑。


    章箐下意识拦他,急促道:“木顾问,他不是故意妨碍我们工作的,只是因为语言不通……”


    木生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是抬手掀开了一直裹在病人身上、如今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湿透的衣服,把自己身上干净的外套快速地裹到她身上。


    在看到女孩身体的那一刻,章箐剩下的话生生顿在原地。


    木生的动作很快,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多数人的视线,可围在旁边的医护人员和直升飞机上的救援队员都清晰地看到,女孩儿的腿间沾满了鲜血,猩红的血液顺着她纤细的大腿,几乎流满了她的下身。


    章箐的脸色顿时煞白。


    这孩子根本就没有生病。


    她是要生了——


    作者有话说:依旧是一个过渡章


    还没有到谈恋爱部分…好事多磨_(:_」∠)_


    第23章


    木生首先感知到了痛苦和仇恨。像是一个尺寸有限的橡胶气球不断被强制性地塞满, 在爆炸边缘摇摇欲坠。


    这种情绪太饱满了,一丝多余的掩饰都是对纯真的亵渎,以至于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愤怒将会是她的起爆点。


    可每个人却也知道, 她的愤怒实在势单力薄。


    这就是木生的感受。


    浓烈的痛苦, 悲伤,仇恨, 与磅礴的、几乎将她撕裂的愤怒牢牢禁锢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身体里, 它们无情地分食她的身体, 让她没有力气逃离。


    木生死死护住怀里的孩子,他的共情能力比常人强出几十倍, 一下子接受这么浓烈的恨意, 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可除了那句呵斥外, 他什么也没说。


    中年男人被他激怒, 立刻挥舞着拳头扑向木生,救援队员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


    章箐不再考虑患者家属的阻挠, 冲进医疗帐篷拿试剂盒,打算给孩子测血型, 旁边的护士则拿着几个不同的血包, 等待给女孩输血。保护局留守基地的成员赶过来,将那个男人压在地上。


    医护人员没有再分给他一个眼神。


    这不是她们见到的封闭村庄里第一个未成年孕妇,但她们都希望这是最后一个。


    小女孩靠在木生身上, 她流了很多血, 嘴唇苍白。


    木生回神,低下头,用一种不知名的语言跟她说了些什么。


    女孩睁开眼睛。


    她有一双一看便不是遗传于她那个畜生父亲的漂亮眼睛,眼瞳里皆是苦难留下来的伤痕, 与仅存的一点属于孩子的纯真。


    她望着自己面前这个男人的脸,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仿佛终于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找到了泄洪的缺口。


    她忽然开始嚎啕大哭。


    谢林川送了母亲村的人出山以后又跑了一个救援点,毛正义没跟他去,说护送完这帮人回去以后再跟他汇合。


    杨关心倒是自告奋勇地打算跟谢林川一起走,大本营多给他们了一辆车——他们准备的水和食物都在刚刚的村庄里分完了,他们需要补充。


    谢林川就着压缩饼干跟矿泉水对付完一顿午饭,一边听开车司机跟杨关心闲聊。


    司机中途换了人,山路不能疲劳驾驶,车也要按时维修。新司机是从大本营过来的。俩人正在聊今天送回去那个女孩儿的事,聊母亲村,聊山区里这些自行一套体系、不与外界联系的偏远山村,又聊到木生。


    谢林川一口水呛在嗓子眼里。


    “木顾问怎么了?”杨关心问。


    “我看着好像是跟那个爹起冲突了。”新司机摇摇头:“咱那知道呢?木顾问看着文文弱弱一人,居然能这么刚。”


    杨关心很惊讶:“打起来了?”


    “那倒没有。”新司机乐了:“谁敢打木顾问?没碰到人就给拦下来了。”


    “那姑娘怎么样了?”杨关心接着说:“我们还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存了腹水。谁想得到……”


    “可说是呢,咱这还是景区,谁能想到……”新司机叹了一声,问杨关心:“你之前见过这样的吗?”


    “没有。”杨关心立刻:“你别以偏概全,我们这边都是正经人。”


    “我走的时候,木顾问在医疗队守着呢。那个男的一直骂骂咧咧的,咱也不知道他骂啥。”新司机乐了,说:“木顾问看着,应该没啥事。”


    杨关心乐了:“你和木顾问熟吗?木顾问又不是医生。”


    “哈哈,说实话,我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新司机说:“不过就是觉得这人在的话没问题……咋回事?感觉他是个好人。”


    “那就是个好人呗。”杨关心说。


    谢林川安静听着,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


    当年认识木生,还是因为林青。林老师是御城大学有名的语言学教授,谢林川为做任务临时在她课题组挂名,当时还没有九十三部,就只是临川市向御城大学提出申请,却没想到,女老师居然很快就同意了。


    也多亏如此,谢林川得以顺利完成那个任务。他带着被恶鬼怨念附身的奖牌走下领奖台,当时在场的人都看到,获得了本次大赛几乎所有奖项的神秘覆面选手是如何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场边,走向一个人。


    在那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青年微笑着为他鼓掌。


    那个翻译,就是木生。


    木生是林青推荐给谢林川的随性翻译。木生合流后,距离大赛时间只有不到半月,他们只花了一周的时间调整作息与适应时差,真正上飞机的时候恰逢旅游季,跨国航空人满为患。谢林川把自己头等舱的位置让给了一个患有心脏病的阿姨,木生就自觉跟他一起去了经济舱。


    飞机上行喧哗,没能适应的小孩哭闹不停,谢林川一直没能睡着,木生就抬起手,把那孩子从他母亲的手里接了过来。


    奇怪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对于那个孩子来说,陌生男人的怀抱竟然好过亲生母亲。谢林川看着刚刚还在哭闹的小孩在他手臂里停止挣扎,脸颊上甚至还挂着泪,望着青年深黑的瞳孔眨了眨眼,便歪着头睡着。


    小家伙毫无防备的将脸贴在木生的手臂上,似乎幼小藤蔓终于找到了可以攀附的巨木。


    “他渴了,但不想喝母乳,只想喝水。”木生用谢林川不懂的语言对那孩子的家人说:“如果过会儿醒了还是闹的话,给他些水试试看。”


    那家人连忙道谢。


    自此,谢林川一旦在执行救援或行动任务时需要哄小孩,就会下意识地想到木生。


    想到他在嘈杂的飞机上,在一家照顾婴儿的鸡毛蒜皮里,小心的抱着一个孩子。


    他神色安宁,仿佛是一个诊治不安的魔法师,能够抚平一切苦痛。


    *


    下午要跑两个救援点,都是平关山攀岩区被困的登山者团体,大本营刚刚收到的求救信号,对方表示伤亡情况尚好,不需要额外支援。


    那边地形复杂,交通工具不好过,谢林川就只带了一些必要的用具。


    只是到了现场才发现,情况与想象中不太一样。第一组登山者的确是没有伤亡: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山,设备都没挂好,就被地震中断了,一行四五个人都困在山下,领头人很有经验,为防余震,找了个稳定的地方等待救援。


    但第二组的人显然说了谎。谢林川到达第二个坐标地点才发现,被困者足有四人,两个大人昏迷不醒,剩两个都是小孩儿。


    兴许是害怕说了这里有无意识的伤者以后大本营不愿意来救他们,所以两个孩子撒谎说一家四口都安然无恙。这倒是让谢林川犯了难。他们的车再坐四个有意识的人不成问题,但现在有两个成人昏迷不醒,且伤势未明。肯定不敢用车运。


    两个孩子看上去怯生生的,看着是对龙凤胎,眼睛都很大,都皱着眉,阻止一切想要接近他们父母的人靠近。


    杨关心去联系大本营医疗队了,那个做姐姐的女孩儿攥着弟弟的手,警惕又恐惧地看着他们。


    前一个登山队的女生见他们害怕,想下车来哄哄孩子,两个孩子却更加慌乱,紧紧地将他们受伤昏迷的父母挡在身后,几乎挨到了悬崖边。


    杨关心的电话还没有挂断,谢林川想到司机刚刚那番话。刚好杨关心问他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


    谢林川走过去,接过传讯器,对着话筒说了什么。


    十五分钟后,直升机停靠在山体上空。


    鱼贯而下的医护人员纷纷从爬梯上下来,谢林川微微点头,抬起手,把最后一个人接到自己身边。


    “我要做什么?”木生问他。


    青年显然是没休息就过来了,谢林川看到他衣服下摆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很有可能就是今天那个肚子大着的小女孩儿。


    当时谢林川救她的时候还没看到这么多的血。


    谢队长皱了下眉,却先是探手摸了摸木生额头,确认他不再发烧。


    手下额头皮肤是凉的。木生任他摸,很乖道:“我好多了。”


    “不是什么大事,”谢林川抬手替他拢紧衣襟,手指蹭过青年柔嫩的脸颊,挑眉道:“就是想让你帮我哄哄小孩儿。”


    木生:“……”


    木生:“……?”


    那两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倒是没有太抵触医疗队,他们只是很抵触不明身份的陌生人,木生朝他们走过去,那个女孩儿怯生生地看着他,下意识把弟弟往身后藏了藏。男孩倒是不为所动。


    这对双胞胎有双很特别的灰色的眼睛,此时没有任何感情地盯着木生,看起来像是在打量他。


    谢林川打算顺势把这片区域搜一遍,这片区域是有名的攀岩区,他看到峭壁下还有很多停靠点,如果那里有被困者,信号经过大山阻碍,很难传到大本营去。


    木生走上前,朝两个孩子伸出手。


    女孩儿没能抗拒木生身上那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冲上去躲进他的怀里啜泣,男孩儿依然停在原地。


    木生没有在意,他一边安慰地轻轻拍了拍女生的后背,一边伸出手,牵住男孩的手指,把他带到自己面前。


    “好孩子不可以说谎。”木生没头没脑地突然低声说。


    男生脸色顿时煞白,被他握住的手忽然用力,紧紧掐住了木生的手掌——


    作者有话说:彩蛋:


    杨关心:谢队长,还有什么补充吗?


    谢林川:……问问问木生在做什么。


    杨关心:?


    杨关心:0_0?好的。


    第24章


    谢林川搜寻完山体下方回来, 医疗队已经带着伤员和第一组被困的攀岩队伍先走了,平台上顿时空旷下来,只剩下木生坐在那里。


    青年一身黑衣黑裤,没再穿那双松松垮垮的旧军靴, 而是穿了一双非常利索的黑色中筒靴, 上衣还是谢林川给他的那件短袖。


    像是出门急,木生没来得及穿外套, 收身的裤子衬得他小腿细长。


    他正坐在靠近树干的石头上, 谢林川意外地发现, 报虚假求救信息那两个孩子没有跟随急救人员上车,而是留在木生身边。


    女孩明显哭过了, 男生则脸色青白, 都不似刚刚那样戒备。


    男人从悬崖峭壁上跳上来。木生抬头看了他一眼。


    谢林川从口袋里掏了根没点燃的烟叼在嘴里, 然后朝木生走过去。


    当他坐到木生身边时, 女孩儿瞥了他一眼,对上那双金眸, 立马转过头,往木生怀里钻。


    谢林川:“……”


    谢市长挑了下眉, 见被当作避风树的男人无奈地抬起手, 拍了拍女孩儿的肩膀。


    这下就连男孩也扑到他怀里了。


    好在木生手长腿长,两个孩子一起抱也不显得拥挤。


    青年耐心地哄道:“不怕。这位……”


    他看了谢林川一眼,顿了会儿, 像是要找个合适的称呼, 接着说:“……谢叔叔。是个好人。”


    孩子们不说话,真的就只亲近他一个。


    谢林川对小孩子的偏心没有兴趣,他把自己的烟拿下来攥到手里,问木生:“怎么没带着孩子先下山去?”


    “救援队的车座满了。”


    木生看了他一眼, 眼神从男人黑色T恤袖口绷紧的肌肉上扫过去,顿了顿,才说:“……也想等你。”


    “这么直白?”谢林川挑眉。


    “两个孩子刚刚受到惊吓,我也不想太早带他们去人多的地方。”木生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解释,然后才问:“我不能等你吗?”


    “当然可以。”谢林川懒洋洋地往后躺,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心情很好地说:“我只是觉得受宠若惊。”


    暮色渐渐沉去。


    平关山的夕阳很美,清风柔和,不似白日炎热,也不似夜晚冰冷。


    两个人沉默片刻。


    “你今天怎么跟人家起争执了?”


    “你听说今天在大本营出的事了吗?”


    他们同时开口,话音皆是一顿,然后同时笑出声来。谢林川笑得咬不住烟,自己抬手取了攥在手里。


    两个孩子不知道大人为什么要笑,小女孩怯生生的,眼神澄澈而疑惑,抬手摸了摸木生的脸颊。


    木生笑着对她摇头,示意她不用管自己。


    小男孩儿本来就在木生怀里打盹,听到笑声被惊醒了一瞬,眼神迷迷糊糊,靠在他的肩头上,抬起头看了一圈。


    “听说了。”


    谢林川看了眼那个小男孩,声音故意放轻了一些,见他迟迟没开口,就先说:“裴峰特地找人到我耳朵边儿上声情并茂地讲了一通,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所以我打算问问你。”


    木生“哦”了一声。


    “没受伤吧?”谢林川顿了一下,问。


    木生摇头:“没有。”


    他顿了顿:“是母亲村的那个小姑娘。我听说,是你找人把她送回来的?”


    母亲是“moua”的实际含义。谢林川想到他惊人的语言天赋,没有表示惊奇。


    他点头:“是。”


    “这个母亲村是个少数民族村,位处平关山脉侧山阿宝山背阴面,务农为主,主产绢布,但不多,基本与世隔绝。”他简单介绍了一下:“不过幸好地震发生后村民没什么伤亡,我看村里房屋老旧,很多地方摇摇欲坠,就没敢让人进去。”


    “当时灾区现场除了缺少物资以外一切正常,老人孩子都没事儿,现场就只有这么一个肚子疼的小姑娘……”谢林川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问他:“……她怎么了?”


    木生沉默了一下。


    两个大人说话声音都很低,说的又都是孩子们听不懂的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孩子在他怀里都睡着了。


    木生看了谢林川一眼欲言又止,谢队长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到了两个孩子身上。


    “那个女孩儿……”木生低声说:“……她怀孕了,不是得了病。”


    谢林川微微一怔。


    “而且,”木生看着谢林川,接着说:“孩子的父亲,就是女孩儿的父亲。”


    谢林川皱起眉头。木生把外套往上拉了拉,盖住怀里女孩儿的后背,继续说道:“那个男人□□了她,并让她怀上了自己亲生父亲的骨血,如果不是这场地震让莫阿村被外界发觉,这个女孩儿就会无声无息地在村里生下这个孩子。”


    他看了谢林川一眼,后者微微皱眉。


    偏远山区的宗教和伦理属性并没有山下人那样明确,近亲之间这种事情并不在少数发生,有的地方甚至将这种亲缘关系延为风俗,直到基因的缺陷让他们的后代变得不再具有生活或者生育能力。


    到那时,整个村庄就会走向它必然的灭绝。


    “他们这种世外隔绝的村庄通常保守而旧制,”木生继续说:“如果她生的是男孩儿,这个男孩儿就会被他父亲用来劳动和继承家产,但如果她生的是女孩儿……”


    他的话音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女孩儿,也许会继续重蹈母亲的覆辙。


    谢林川皱了皱眉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来查。”谢林川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就算与世隔绝,也依然在A国的管辖范围,至少在这个村庄里,如果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会追究所有侵犯者的法律责任。”


    木生没有说话。


    谢林川想到他刚刚的问题,便皱眉:“你是在怀疑,是这些村民本身有问题?”


    “阿庆跟我说,他们家来了很多个不认识的阿姨。”


    木生犹豫了一下,才说:“她说她母亲生了她以后本来还要生弟弟,后来不知道哪天开始,母亲不见了,父亲大发雷霆,但从那以后,她的家里就经常来一些不认识的陌生外来女人。”


    “外来女人?”谢林川问。


    “是。”木生说:“在他们的语言体系里,自身村庄的人和外来人的形容方式不同,我理解的应该没有问题。”


    阿庆,也就是那个小姑娘,她的父亲谢林川见过,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根本没有养情人、甚至还是养一个外地情人的资本。


    母亲村与世隔绝,按理说,他甚至不可能有任何途径认识外面的人。


    谢林川咬了咬烟头,有些摸不清头绪。


    “是强制的还是……?”


    “应该是强制的。”木生说:“阿庆看到过那个男人打她们。但他又会按时给她们食物和水,这些食物很丰盛,非常丰盛,阿庆说她有段时间很羡慕这些阿姨,因为那些阿姨一天的食物甚至是她的几倍。”


    打骂但不杀死,好吃好喝供养着,又都是女人。


    谢林川想了想,脱口而出:“难道是组织卖/淫?”


    “但组织卖/淫的话,他们不会给她们吃这么好的食物。”谢林川自问自答地摇了摇头:“而且母亲村的条件太差,这么偏的地方,交通又不方便,就算拐卖人口的成本极低,也完全得不偿失。”


    这些已知信息并不能立刻推断出事情真相,木生没有回答。


    夜色慢慢笼罩平关山区。谢林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型避风灯点起来放在两个人中间,他们默契地没有继续把这个话题说下去。


    “如果这些女人仍然在平关山区内,”谢林川顿了顿,接着说:“那她们能在哪儿?”


    “母亲村所有幸存者都已经被带回了大本营。但你要是这么说,这个村庄还有一点,我之前就觉得非常奇怪。”


    木生:“什么?”


    谢林川:“地震发生后,村长把所有人带离了村庄,在一旁的田垄上等待救援。我开始只是以为这个村长是害怕房屋倒塌砸到村民,但很多物资都在村里,他们被困五天,这些人却几乎根本没有去取。”


    木生一愣:“他们害怕村落内部的东西?”


    “也许不是害怕呢?”谢林川笑了,低声道:“如果他们是知道,地震后的村庄里并不安全。”


    “原始村落中每家独门独户,大多数都是土坯房,房子也都不大,跟上次我们出去看到的那个房子差不多大小,顶多够放两张床,再加上他们村里每家每户都有的纺布机,仅仅是生活都有些勉强,更别提还要照顾一群女人。”


    谢林川眯了眯眼:“你说,这些女人之前会住在哪儿?”


    木生一愣:“……地下室?”


    “这种农村每家每户有个地下窖房非常正常,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谢林川点点头:“地震发生后,村长带着村民离开村里,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地窖因为他们需要不断存人而不断扩建,以至于现在整个地基摇摇欲坠。”


    木生想了想,就道:“既然村长明白这点,那这些人必然是在地震前就经过了转移,如果他们明确这些人的存在是不能被外界发现的,那么就能说明,这个村里人并不是不懂法律。甚至我们可以判定,这些人既然能够收留并养活外来者,就说明,他们中至少有一部分人,并不是完全听不懂普通话。”


    谢林川顿了顿,接他的话道:“起码阿庆的父亲能听懂。”


    木生点头:“但他掩盖了这一点。”


    谢林川想了想,说:“既然他清楚法律,那侵害女儿的事情一旦成立,他就是板上钉钉的□□犯,如果他只是为了逃脱法律的制裁,或者在日后审判时有所脱罪,掩盖自己会说普通话这件事也算情理之中。”


    他顿了顿:“但如果和妇女贩卖扯到一起,这件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木生赞同他的观点:“如果妇女买卖或者使用在莫弯村真的成立,其中就一定不只是阿庆家参与这件事情,这么大的规模和人数,全村参与也说不定,我不信全村只有阿庆家收留外来女人,也不信这个一个需要频繁下山交换物资的村庄只有这么一个人会说官话,但我们还是需要更确切的证据。”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谢林川朝木生的方向靠了靠,替他挡去大部分的山风。


    谢市长问他:“你怎么想?”


    “我在想一个问题。”木生顿了顿,才说。


    “如果我们前面的推论都没错,他们是怎么预测到平关山会发生地震?提前转移这些女人是一个大工程,如果想要无声无息地处理到这些人,唯一的出路,就是把这些女人全都送下山,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监禁。”


    谢林川笑了:“就不能是他们把这些人都杀了吗?一死了之,平关山这么大,尸体一裹分成六份,随便埋哪儿不是埋?”


    木生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会。”


    “他们花了大价钱养这些女人,就说明这些女人只有活着才有价值。阿庆的母亲在五年前失踪,这些女人最长在他们家就呆到了五年。”


    “五年都没有杀人,最初的反抗再怎么极端激烈,经过时间的磨损后也会变得温和。好容易把狼养成狗,现在应该急着榨取她们最后一点价值才是,怎么会有杀人的道理?”


    谢林川垂眼望他:“你是说,这些人现在都还活着?”


    “是。”木生抬起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不仅活着,”他说:“有人知道她们在哪儿,而这些人,就是今天救回来的母亲村村民。”


    *


    夜色渐浓,大本营灯火通明。


    女孩儿的父亲依然在医疗队门口蹲守,只不过没有人理他。


    木生离开以后,一直有特警跟在他附近,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


    章箐取了纱布进来,对主刀医生说:“木顾问说了,女孩儿说无论如何都想活下来,郑医生让她签了承诺书,我们还是尊重病人意愿。”


    主刀医生点点头。


    女孩年纪太小了,身体还没长大,就生生被人塞了个不该存在的孩子。一个在母亲肚子里长了足足七个月的早产儿,那团肉球已经有了人的雏形,却从出生就失去了存活的机会。


    医生把它从她肚子里剖出来,阿庆看了看它,眼圈立马红了。


    她不会说普通话,章箐叹了口气,攥住她的手摸了摸,看到了她的泪滴。


    “你只是生了病,生病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的工作就是治病,我们一定会治好你。”


    章箐想了想,对她说。她说的很慢,不知道女孩儿能不能听懂,但她还是说:“病治好了,人就还可以活。过去的让他过去,你很年轻,你会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也许还可以保护别人。”


    阿庆呆呆地看着她,她歪着头,章箐的手非常温暖。


    杨关心刚回大本营送伤员,进来就听到这句。他看着被章箐握着手的阿庆,走过来。


    他会的方言不多,翻译得磕磕绊绊。但阿庆似乎听懂了。


    女孩儿点点头。她伸出手,摸了摸章箐的脸。


    杨关心也看着章箐,欲言又止:“那个……”


    “别看我!”章箐一下子捂住脸,耳朵腾的红了:“我没哭!”


    杨关心默默抽出纸巾。


    章箐:“只是被风吹了眼睛!”


    章箐:“真的!!!”


    去接攀岩者的医疗队也回来了,两个摔伤患者都被打了红签,一下车就被送到急诊室做手术。郑平忙的连饭都来不及吃,刚刚给阿庆做手术的医生叫章箐做好收尾,也连忙赶了过去。


    慌乱而又稳定,是灾区的常态。


    宋子仁仍然在木生的帐篷里,木生让他做错题解析,回来自己要检查。


    高中生写的头都要炸了,毛正义忙完大本营的事儿也来帮忙,一黑一白两颗头同时变成鸡窝。


    毛正义真心不会数学,宋子仁真心忘了木生刚刚说过的解法。


    钱多多和沈怀真轮班看守应急地图,收发消息。


    此时钱多多刚下班,胡乱吃完了晚饭,开始抱着自己的背包打呼噜。


    大本营顿时被少年的呼噜声填满。沈怀真快烦死了,但一回头见少年睡得那么香,又不忍心把他叫起来。


    *


    历城和白钰还在调查纵火案。陈默已经把灾区所有可疑和容貌类似人员的照片和个人信息提取出来了,现在两个人开始一份一份资料对。


    白钰正在等一份检测结果,于是现在也跟着一切查资料找信息,白大法医找的眼前发晕,一抬头,看到那位几乎可以算网络天才的少年躲在角落里,用尽全身的力气避开历城,揉揉眼睛,忍不住笑了。


    就在这时,应急地图上忽然出现一颗红点。


    大本营的警报灯开始旋转,沈怀真一愣,手指先于思考地摸上机械键盘。


    钱多多也被吵醒,爬起来。


    位置坐标就在刚刚的攀岩区救援点,是余震,范围很小,但震感强烈。


    与此同时,小白和历城的对讲机同时响起。


    “我是谢林川,呼救,四名被困者,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坐标传给大本营了。需要支援。”


    “重复一遍:呼救,四名被困,有两个小孩儿。坐标传给大本营了,我需要……”


    巨大的轰鸣声遮盖了男人冷静的嗓音,刺耳白噪声忽然响起。


    历城与陈默对视一眼,都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章箐奔走:老娘要把他们都宰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刘医生:……你学生?


    郑平(十分骄傲地):当然是我学生。


    第25章


    树林阴翳。


    木生说完那句话以后, 两个人就没有继续交谈了,话题适可而止,他们都很清楚,此时手上没有证据, 所推论的一切就算再合乎逻辑, 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两个孩子枕在木生的腿上睡着了,谢林川今天在山里跑了一整天, 早就一身疲倦, 山风一吹, 便也觉得有些懒。


    他把烟丢回嘴里咬着,今天刚换的新制服被毫不留情地当成了铺盖, 木生转过头, 就看到腰瘦腿长的男人已经不客气地躺了下来。


    他个子太高, 这么躺只能留个屁股坐在巨石边缘, 两条腿没支撑,就留个脚后跟支在地上。


    木生无声地笑了笑, 谢林川舒服的哼了一声,眯了眯眼睛, 问了他个轻松点的话题。


    “今天都做什么了?”他挑眉, 故意问:“小美人鱼?”


    “不想跟我聊天可以不聊,”木生笑了,看着远处夜幕缓慢降临的平关山:“谢师兄。”


    这是他应对谢林川调侃的新办法, 只是被反击者十分受用。谢林川扬起唇角, 觉得最后几个字绕着耳边十分动听。


    “谁说我不想跟你聊天?”谢林川闭了闭眼,忽略掉自己额外的想法,随口答:“我只是不会找话题。”


    木生没说话,慢慢的把两只手臂往后撑, 他其实有点想躺,但不太敢动,怕吵醒两个睡在自己膝头的孩子。


    “今天没干什么……”木生想了想,才回答他说:“今天一直在打点滴。嗯……还看了会宋子仁的书。”


    “宋子仁还有书?”谢林川一愣,真心实意地说:“人不可貌相。”


    木生:“……”


    “那个男的没找你麻烦?”


    “没有。张戈在拦。”


    “你不觉得张戈这个名字很占人便宜吗?”谢林川说:“张戈,张哥,总感觉别人欠他似的。”


    木生低笑,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不是一直叫他张队长?”


    谢林川立刻大言不惭:“我这叫公事公办,系统以内不套近乎,以彰显组织清白。”


    木生笑着摇了摇头。


    “那个小姑娘,”谢林川又问,“叫阿庆?她怎么样了?”


    “我出来的时候,手术还没结束。”木生说:“医生说保大人问题不大,但孩子好像保不住了。”


    谢林川皱了皱眉。


    “我还不知道他父亲的名字,”木生继续说:“母亲村需要一份人口登记表。如果没有,要追究当地人口普查办的责任。”


    “嗯,”谢林川说:“毛正义应该在办了。”


    木生一愣:“他怎么没跟你一起?”


    谢林川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跟我一起?”


    “你一个人,总是不太方便。”木生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很多与众不同的人混在普通人太久,都会产生一种不断掩饰自己的劳累感。”


    “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谈起这个话题。”谢林川闭上眼笑了:“说到这儿,还没有和你道歉……当初告诉你的时候太唐突了,没能完全考虑你的感受。突然看到身边的人像个怪物一样能够控制泥土翻腾,又告诉你自己长生不死,大概已经活了几千年,你当时一定很混乱。”男人语气真诚:“是我的不好。”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不会。”


    “非要说的话,我也是个怪物。”过了一会儿,青年像是要安慰他,轻声道:“都一样的。”


    是个很笨拙的办法。仿佛期盼着这样坦白自己的“同等痛苦”,就能为眼前人减轻些负担。


    谢林川顺嘴的话,一时没想到他会当真。


    谢林川愣了一小会儿,仰起头,望着青年苍白的侧脸,问道:“……那你有吗?”


    木生疑惑地看着他。谢林川解释道:“你刚刚说的,‘不断掩饰自己的劳累感’。”


    木生无奈地笑了:“我和你们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谢林川挑眉:“不都是怪胎。”


    怪胎这个词终于逗笑了木生。


    “普通人也在我的能力范围内。”青年笑了一会儿,才说:“通晓人情能够为我解决生活中大部分的麻烦,甚至于,我在人群中……可能算得上如鱼得水。”


    谢林川没有立刻回答。


    人类也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也就是说,他在人群中,也从来没有把自己也当作人来看。


    想必是孤独的。但孤独之上,不免有些优越感。谢林川不知道一个人能够一眼洞察过所有人情世故后是慈悲还是麻木,但大抵应该是失望的——即使他在木生身上暂时没看出来。


    “我没觉得累。”谢林川想了想,说:“和普通人在一起,我就是个普通人。我看的没你清楚,所以宁愿糊涂着过下去,算不算种幸运?”


    木生愣了愣,听懂他言语背后的安慰意味,便低笑,应道:“可能吧。”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夜色彻底笼罩,谢林川没想到这趟车会来的这么慢,他直起身子,坐到木生身边。


    “你晚饭吃了吗?”他忽然问。


    木生眨了眨眼:“吃了。”


    谢林川懒洋洋地立刻说:“我没吃。要不我给你打只野兔子咱俩烤了吧?当加餐,虽说野生动物打不得吧,但我保证除了你我以外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木生快无奈了,他侧过头,正对上男人金色的眼眸。


    谢林川的神情是认真的,木生一愣,他抿了抿唇,看向谢林川的眼底。


    “你知道我不吃肉。”木生的眼神偏了偏,看向男人身后。


    谢林川没说话,深邃的眉眼一动不动地望了身旁苍白的漂亮男人半秒,然后快速地凑到他面前。


    像是要跟他接吻。


    木生没躲,长睫扬起,一动不动地直视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眼里仍有笑意,眼底却是冷的。


    谢林川能看出他背脊微微僵硬,眼神不自觉地扫过青年淡粉的双唇。


    下一秒,他从盖在两个孩子身上的衣服外套中抽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朝灌木丛中的一个方向扔了过去;与他几乎同步,木生迅速地把两个迷迷糊糊地孩子抱了起来,闪身离开他们刚刚栖息的巨石。


    石头应声炸裂。


    男人的身形极快,木生几乎看不到他移动的路径,平静的只有山风摇曳的树丛顿时被受伤的闯入者惊扰的窸窸窣窣。


    以谢林川的身体素质,在这种山路上几乎可以如履平地。


    而就在这时,整座攀岩区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木生脸色陡然一僵,手臂不自然地将怀里的小人抱紧。


    两个孩子都醒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下意识怯生生地抱住了木生的脖子。


    平台在大地的震颤中逐渐开裂。


    男人忽然从追击中抽身,他冲向木生,然后将他紧紧地裹在怀里。


    “小屁孩,”谢林川皱着眉,快速的对那两个孩子下达了指令:“抱紧叔叔。”


    男人的声音急促而冷静,带有原始的命令感,像是上位者固有的、让人能在他身上获得安全的无条件信任。


    那两个刚刚还害怕他的孩子闻言竟一丝抗拒都无,几乎是本能地乖乖抬手抓紧了他。


    木生被迫缩在谢林川肩头,颧骨被刚刚的力道撞的发紧,他忍着晕眩感皱起眉:“是余震。”


    “看起来是人为的。”谢林川随口补充了一句:“木生小朋友,你也得抱紧我。”


    话音未落,他拎起怀里一大二小,随着平台的崩塌,彻底地坠落了下去。


    *


    根据调查显示,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会对失重感上瘾,他们会自主的寻找这种新奇的感觉,即使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有人将这种嗜好与人类对飞翔和自由的渴望画上等号,认为他们二者有着或正相关的关系,也有人为之设计实验,寻找了不少志愿者参与研究。


    木生的脑子里迅速划过那些实验数据,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微微发抖。


    谢林川感受到了他的战栗,唇边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笑容,木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把那两个已经被吓的不敢睁开眼睛的孩子往他身前塞了塞。


    他们垂直坠落。


    谢林川一手拎两个孩子已经有些吃力,木生仿佛放弃自己了一般,将孩子塞给他后便松开手,仿佛已经可以从容地接受死亡。


    整个观景台都被炸塌了,破碎的石块磕破皮肤,谢林川无暇顾忌那些,他抬抬手,一股巨大的力量凭空出现在木生背后推了他一把,谢林川抬手揽住他的腰,看到木生怔愣的眼神。


    他不知道青年在想什么。只看到木生抬起双手,轻轻扶住自己的脸。


    下一秒,藤蔓缠腰,迅速绷紧。


    两个大人几乎是被捆在了一起,腰间一阵似乎能把骨头掐断的剧痛,谢林川明显感觉到了重压下自己骨架磨蹭的咯吱声响,他闷声哼了一句,瞥到了木生含笑的眼睛。


    谢林川挑了挑眉。


    他忘了,木生现在暂时没有痛觉。


    两个人降落的速度立刻降低。可这样一来,他们挨得就太近了。


    谢林川一只手扯着两个孩子的衣领把他们拎了起来,没让那些藤蔓划伤孩子柔嫩的皮肤,另一只手堪堪抬在半空,以防自己碰到什么不敢碰的地方。


    “差点以身殉道了,木顾问。”谢林川语气微喘,笑着说。


    木生需要错过头才能保证自己不要亲上他,闻言眼睫稍抬,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我现在没有痛觉,”木生只好解释了一句:“硬要借了力缓冲一下是能做到的,顶多断条胳膊,不至于死。”


    谢林川虚抬在他背后的手象征性地在他昨晚刚刚修复好的蝴蝶骨上拍了拍:“断条胳膊也不行。”


    藤蔓通人性一般,将他们两个人放在地上才慢慢撤去。藤茎的顶端生长着柔嫩的新叶,此时缓慢的蹭了蹭木生的手指,然后慢慢退回山林。


    男人的指尖白皙,谢林川瞟了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眼神。


    “原来谢队长还能做到这个。”木生抬手挽留了一下,抬眼看他。


    “你要感谢这里有能够承住我们的藤蔓。”谢林川没有直接回答:“没有也是白搭。”


    有人暗伏,偷袭,接应,埋炸弹,控制余震。


    目的是什么?又或者说,目的是谁?


    整个攀岩区平台都被余震震塌了,那一块土地本就是悬崖峭壁上的一弯比较开阔的山路,此时被年老的大山彻底抛弃。


    细碎的滚石纷纷从悬崖峭壁上摔落,击起一层细土,巨大的轰鸣声提前他们一步在山谷中炸裂,惊起飞鸟无数。


    谢林川听到了山林深处野兽被惊扰后的惊吼。木生回过神,抬起手,把他一直拎着的两个孩子抱了下来。


    两个人都吓傻了,脸色白白的,突如其来变故太甚,竟然连哭都忘了要哭出来。


    “石心,”木生决定先哄哄孩子,于是蹲下,先对女孩儿说,“过来。”


    女孩儿闻言乖乖地上前,木生俯身,把她抱了起来。


    “不怕。”木生轻声安慰她:“已经没事了。”


    青年的发丝在刚刚的坠落中被风吹的稍乱,露出了掩藏在刘海下的漂亮眉眼。


    他本就生的极好,眉目温润如古画中的绝色美人,如今哄孩子的声线却稳稳当当,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惊扰他的安宁。


    谢林川看了他一会儿,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渐渐乱了。


    木生身上有种莫名的力量,这力量让人的眼睛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他不得不看着他,可越看他,他越能看得到他的好。


    雪上加霜的是:这甚至不是木生故意的。


    谢林川摸了摸鼻子,转移注意力一般自觉蹲下,抬起手,想要揉揉石沛的脑袋。


    男孩儿立马畏惧地躲开。


    谢林川:“……”


    谢林川:“果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哄小孩……”


    *


    这部分区域谢林川刚刚搜查过,攀岩区更下方的山谷底,自然的沟壑深处潜伏着一条蜿蜒的小溪,山壁陡峭而坑洼,很适合攀岩运动。


    其实平关山的官方攀岩区并不在这里,而是位于另一个山头——但那里的入场费十分高昂,而且人工打造的痕迹也太重,因此,虽然那边的安全性和设施都比较充足,很多小型群体的攀岩者还是会选择这里进行攀岩训练,甚至还会有人选择这个地方进行野餐或者徒步穿行。


    这里的风景很好,上至可通车到达的攀岩台,下至人迹罕至的平玉山谷,只是很少有人会真的下来——山谷是野生动物栖息区,传闻养育黑熊和山虎,很少有人会为了景色而愿意搭上自己的性命。


    就连平关山山民,也极少有人知道如何来到平玉。


    平玉山谷像是整个山脉中唯一一块与人世相邻却难以被玷污的美玉,溪流潺潺而过,白日晶莹似银河,夜里反映当晚月色,更是美不胜收。


    但木生和谢林川此时都没有心情赏景。


    山谷里信号极弱,谢林川的猜测没错,一旦有人被困山谷,就几乎没办法求救或者联系到大本营。


    对讲机的白噪音听的人耳朵发麻,石心开始小声地哭,石沛担忧地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个大人的神色。


    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谢林川和木生脸上都没有焦躁或者不安,甚至连紧张都没有,仿佛被困深山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件无比寻常的事。


    谢林川暂时关掉了对讲机,他需要节省对讲机的电力,以备到开阔的地方继续尝试联系救援。


    木生找了些枯枝,迅速地堆成了一个篝火的雏形。


    谢林川蹲到他身边,把自己的打火机递给他。


    “这两个孩子怎么回事?”他忽然问。


    木生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顿了顿。


    他点着引燃物,然后看向谢林川。


    “石心,石沛,龙凤胎,女孩儿是姐姐。”他说,“三天前两个孩子跟父母来平关山攀岩,不幸碰到了地震,父母受伤昏迷,他们就在攀岩平台上守了三天,直到信号接通,他们终于向外界求救,联系上了你。”


    谢林川眯了眯眼睛。


    “有什么问题吗?”木生轻声问。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木生慢慢地点燃火堆,火苗映在他的眼眸里,跳动着,燃烧着,像是终于寻找到生路的游魂。


    谢林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好孩子不可以说谎。”他说。


    沉默如同凝滞的水,木生盯着火苗没有说话,谢林川盯着他额上的发丝,忽然很想在顶上揉一把。


    他好像永远无法逼迫木生做任何事情,无法逼迫他说自己不想说的话,无法逼迫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这很好,说明他很自由,这也很不好,因为这样会伤到他。


    谢林川不知道他的倔强从何而来,如果他如今真的只有三十岁,且人生中的三分之一都被软禁在一间什么都没有的实验室里,按照常理来说,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应该是“屈服”。


    但他显然没有学会这一点。


    “余震是人为的,一会儿在附近搜一搜,估计能找到黑箱。”


    谢林川换了个话题,说,“……附近还有个女人,但不在平台上,应该还在山里,我只摸到了个背影,有人接应了她。”


    “女人?”木生皱眉。


    谢林川点头:“是。”——


    作者有话说:木生:(呼吸。)


    谢林川:这是调情。


    木生:……- -


    第26章


    “中长发, 到肩膀,瘦,骨瘦嶙峋。”谢林川想了想,说:“我没看清脸, 但她脖子上有一块非常大的纹身。”


    “纹身?”


    谢林川:“不知道纹的什么, 很大一块,被头发遮住了。”


    木生想到那些黑箱上的logo:“和那些黑箱的标志相同吗?”


    谢林川思索了一会儿, 只能答:“不确定。”


    “我刚刚没有看仔细, 天太暗了。”谢林川:“不过你的怀疑是合理的。她的出现和人为地震一定有关, 起码攀岩区二次地震就是她或者她的同伙造成的。”


    “我想,这应该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他顿了顿, 又说:“攀岩区的地震应该是为了脱身的无奈之举, 我比较关心的, 是那块石头。”


    木生闻言微微一怔,看了他一眼:“……我随意选的地方。”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辩白苍白, 于是很快将眼神垂了下来,但还是坚持辩驳道:“当时大本营的车要开走, 石心石沛不愿意上车, 我们在空地上无法休息,而且空旷的地表很难给被灾难恐吓过的人安全感,所以我选择了那块巨石, 因为它的背后有棵很高大的树, 一来可以挡风,二来……”


    他话音一顿,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苦笑道:“……我这样说, 能让你相信我吗?”


    “能。”谢林川的嗓音低沉有力。


    他靠木生近了些。他很高,木生这辈子几乎没有需要仰头看一个人的时候,此时却不得不稍稍抬起头来。


    谢林川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在青年苍白的唇色上游走,还是那个问题:“石心石沛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生不说话。


    “只有你跟我全盘托出,我才能开始想办法。”谢林川挑了挑眉:“你现在还是不能完全信任我吗?”


    木生没有回答,在谢林川眼里则变成了默认。


    “十年前我相信你,十年后我依然相信你。因为我觉得短短十年,可能会改变别人,但不至于会改变你。”谢林川沉默了一会儿,沉沉地望着他,低声说:“所以我也希望你相信我,木生。”


    木生抬起眼,跟他对视。


    他轻轻招手,谢林川朝他凑了过去。


    *


    石心的哭声渐渐弱了,他们都开始觉得饿。谢林川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解开自己的物资包,掏出了一些塑封食物给他们。


    “晚上要是回不去,叔叔就给你们打兔子吃。”谢林川又解了一瓶水给他们,顺手在石沛脑袋上揉了一把:“先垫垫,别着急。”


    石沛这回没躲,似乎知道吃人嘴短的道理,闻言扬起小脸,朝他点了点头。


    谢林川笑了笑,也掰了块压缩饼干,递给木生。


    “那个人应该很了解你。”谢林川不再纠结两个孩子的问题,转而说:“要么就是,他们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得在你眼皮子底下给一块石头镶上炸弹。或者他们给攀岩台所有石头上都装了炸弹,但这样的成本太高,我不太倾向于这种可能性。”


    木生皱起眉头。


    “所以我一会儿打算去溪边找找,”谢林川接着说,“幸运的话,我应该能找到黑箱和炸弹的碎片,回去让痕检科的查一查,这种精准狙击的炸弹,总不至于什么也查不到。”


    木生点了点头。


    “我没怪你,你也不用自责。选块石头而已,平关山上亿块石头,谁知道哪块石头上有危险?”谢林川看了他一眼:“攀岩台二次地震,说到底,还是我们占了先机。”


    木生忍不住笑了。


    “谢队长,”他看向谢林川:“你真的很不会安慰人。”


    谢队长非常自豪地耸了耸肩。


    木生走回去的时候,石心正在小口小口地吃一块压缩饼干。女孩儿也就七八岁的光景,脸上稚气未消,看到木生以后下意识给他让位置。


    木生没让她动。他挥了挥手,石心看到了地面上升腾起了一块可以当做板凳的石头。


    石心就真的没动了。


    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眼中,这两个叔叔都很神奇,但不会让人产生畏惧。


    也许一开始谢林川看起来还有点吓人,毕竟他长得就生人勿近,可木生在孩子们眼里就像一个善良的魔法师。


    在女孩儿短暂的人生中,这个苍白的青年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她从来没有真的见到过一个人可以生的如画一般,有着一把清冽的嗓音,还有着一双漂亮的手。


    如果没有那些医用胶布,就更加完美了。


    她倾慕木生,木生也很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有意与石心保持距离,但又不会疏远到让女孩儿察觉。


    两个人静静地在篝火旁呆了一会儿,谢林川和石沛抱着一大堆东西,走了回来。


    “找到了一个黑箱,还找到了一□□残渣,但不多,溪水带走了很大一部分。”谢林川把东西撂在木生身边,轻声道:“信号接通不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尝试上到悬崖顶端,也不行。”


    “信号可能被屏蔽了,如果要跟大本营通信,可能还需要走远一点。”木生看到谢林川右手一只提着一个被杂草掩盖的东西,就问:“那是什么?”


    谢林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哦。”他说,“是只兔子。”


    “有点馋,顺手打一只烤了,我们仨当晚饭吃。”谢林川笑了笑,“我包里还有牛奶和面包,待会儿留给你。”


    木生:“……”


    他叹了口气,有点想骂谢林川,但不知道从何骂起,索性笑了起来。


    “我帐篷里还有只肥兔子,”他问:“说实话,你想吃它多久了?”


    “从它出现那一刻就想了。”谢林川把兔子放到木生看不见的地方,打算一会儿处理一下,闻言就笑:“后来看你挺趁手的,我就没动。”


    “退而求其次。”谢林川说:“人生在世,无肉不欢。”


    木生无语。


    歪理邪说。


    石心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石沛把自己怀里的木柴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然后坐到了姐姐身边。


    男孩儿该是没少被谢林川支使,脸上灰突突的,石心从口袋里掏出一点点卫生纸给他擦脸,石沛就很乖的坐在那里。


    “通信的事不用太操心。”木生说,“我刚刚写了字条寄了只鸽子回去,应该很快就有人来支援。”


    “那希望他们来的慢点,”谢林川颇不正经地说:“等我把兔子烤了再说。”


    他看向男孩:“有没有兴趣?”


    石沛看了他一眼。


    男孩儿没说话,只是站了起来。


    *


    谢林川在烤兔肉,木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变出来的辣椒酱和食盐,总之谢队长架火烤兔子没两分钟,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两瓶精装的食用调味料。


    那把今早还给木生削过发丝的瑞士刀,如今承担起了分割三个人的口粮的重担。


    兔肉的味道的确香,石心石沛的眼神直直勾的,谢林川的动作不自觉在孩子们的眼神里加快。


    他把兔肉切割分块,涂上酱料,用刚刚消过毒的树枝穿起来递给他们。


    木生坐在旁边喝牛奶吃面包,惯来不吃肉的人,如今也能感受到荤食的香气。


    谢林川分好两个孩子的分量,他自己就懒得切了,顺手用刀削了一小块,就那么没沾任何酱料地丢到了嘴里。


    木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打野兔,为什么会处理动物内脏,为什么随身携带食物和调味品,为什么会烤兔子,为什么知道自己不吃荤腥。


    他喝了半瓶牛奶,忽然听到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声响。


    “你的救援到了?”谢林川仰头看了一眼,顺口说:“来的还挺快。”


    木生仰起头,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是很快。”他下意识看了眼表:“比我预想的快很多。”


    “什么?”谢林川问。


    木生解释道:“山鸽飞行不会像鹰,它们一般紧贴树林,不会飞的太高。”


    谢林川挑眉:“你的意思是,你的信息还没传到大本营。”


    木生想了想,说:“……有救援是好事,可能只是我想多了。”


    一道强光顺着山谷崖壁垂直降落。


    “是毛正义。”谢林川放下手里吃了大半的兔子。


    光源闪了两下,木生能想象到白猫的欢呼雀跃。


    直升机开始降落。


    木生仰头,把剩下的牛奶喝掉。


    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像是中套的猎物偶然窥见猎人的陷阱。


    直升机下落到山谷中段,谢林川已经能隐约地看见毛正义和陈默的脸。


    男人站在原地没动,他和木生交换了个眼神,意识到对方并没有要叫这么多人过来。


    木生站了起来,谢林川感觉到自己太阳穴狠狠一跳。


    来不及反应,他们同时感知到了什么。木生把两个孩子抱起来放到巨大的岩石背后,谢林川抬起手,刚刚救过他们的藤蔓再次从林间飞冲出来,绑住飞机上的人,迅速下拉。


    不等人落地,飞机便应声炸裂,爆炸的轰鸣声顿时响彻整个山谷!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烈火如野兽一般升腾而起,企图撕碎山林。


    林区纵火,后果不堪设想。


    谢林川抿了抿唇,无数藤蔓再次从密林中破空而出。


    藤蔓落地时毛正义摔了个踉跄,拍了拍自己腰上的藤蔓叫它们松开,跑到他身边去。一人一猫没有任何交谈,白发的少年抿了抿唇,爬上悬崖来到一处高地,用尽全力地往山谷上空丢去了什么东西。


    整座山谷顿时被照的亮如白昼。


    谢林川看到了沸腾的溪水和烧焦的野草,飓风在呼啸,将大火继续蔓延。


    木生还没有来得及制止,谢林川就冲进了大火里。


    这次的火势和大本营纵火时的火势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再加上为了适应人群,谢林川一直在抽具有抑制能力的烟草,他很快觉得左支右绌。


    飞机里剩余的燃料还在不断发生二次爆炸,溪水控制不住油,他只能用泥土将烈火覆盖。


    可收效实在甚微。他的肩膀被火焰燃着,灼烧的触感让他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不能让火连入树林。他想,不然整座平关山都有可能着起来。


    毛正义看不清他在哪里。火的明度高过他的光,他站在悬崖峭壁上尚且觉得热,谢林川现在的感受应该像是一只被烤的火鸡,还是被烤得流油的那种。


    陈默抱着自己的设备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事发突然,但从飞机上摔下来他也不是第一次。


    他扫视了一圈周围,看到两个陌生的孩子坐在石头上发愣,木顾问挡在他们面前,风把他的发丝吹得挡了眼睛。


    陈默看到青年没有一丝犹豫地朝谢林川冲了过去。


    *


    谢林川所在之处没有火焰,木生是冲进去的,谢林川正在专心灭火,却突然被一个人攥住了手腕。


    那人力气很大,谢林川被他拽了回来,就看到了木生愠怒的眼睛。


    火光下木生的眼睛亮的惊人。


    “你疯了吗?”青年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谢林川愣了愣。


    木生抬起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手势,然后抬手下压。


    泥土翻滚。


    谢林川看到他手背的毛细血管因为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能量爆开,少年的双臂很快便布满了层叠的血丝。


    木生却仿佛丝毫不在意这些,他将谢林川拉到火势外围,陈默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是看到黑色的泥土不断上涌,很快湮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光冲天的烈火顿时销声匿迹了,飞机的骨架被火焰烧焦破碎,如今却只剩下残骸孤零零的架在那里,摇摇欲坠。


    谢林川被他扯着走到空旷的地方,听到了直升飞机彻底报废的声音。


    山风一吹,谢林川身上的汗如冰一般贴在他的身上,肩膀痛的几乎不是他自己的,但他忍住了没有出声。


    木生似乎真的生气了,一贯温和的脸上此时崩的很紧,他微微地喘着气,长眉紧蹙,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谢林川。


    “你受伤了。”他说。


    “那么关心我干嘛?”谢林川不太适应他这么严肃的样子,闻言盯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那双细瘦的胳膊上也全都是血,谢林川握着他的手腕看到开裂的皮肤,眉头皱起来,嘴上却说,“喜欢我啊?”


    木生甩开他的手。


    青年白皙的皮肤上爬满了刚刚超过负荷的血丝。木生的身体显然无法承受他的能力,以至于他一旦强行运用,就会以最直接的方式伤害他自己。


    谢林川的胳膊还僵在半空,木生后退一步。两个人之间一下子拉开了不短的距离。


    刚刚把自己拖出火海的人是他,如今划清界限地也是他。


    谢林川有点摸不清头脑了。


    他向前一步,木生后退一步,谢林川再向前,木生不退了。


    他看到了谢林川烫伤的肩膀。那一块皮几乎都被烧没了,看起来狰狞可怖。


    “刚刚就算你不来,我也有办法的。”谢林川碰了碰他的手,将他皮肤上溢出的血擦去,看到青年苍白的手臂爬上了一大片青紫:“我不会死,别太为我担心。”


    “你的身体承受不住你的异能,严重了要丧命的。”谢林川盯着他那两条胳膊,不自觉地皱着眉,金色的双瞳注视着眼前人躲闪的眼睛:“……别为我强迫自己。”


    木生“嗯”了一声。


    “肩没事吧?”他问。


    眼神里的关切不是作假,谢林川愣了愣,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哦,”谢林川偏头看了一眼,说,“没事。”


    “皮外伤……一会儿敷点药就好了。”


    木生点了点头,但还是皱着眉。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气氛莫名其妙地有些尴尬。


    谢林川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们相处了这么久,甚至单独了相处了这么多回,居然是头一次有这种微微尴尬的错觉。


    山风是冷的,毕竟是山区的夜晚,温度很快的降下来。


    凉风吹过他的肩头,伤就没那么疼了。谢林川看着木生,微微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忽略掉脆皮这一点,木生此刻爆发全力的话是要比吸过烟的谢林川强的。


    只不过那样木顾问自己也快噶了……(谢:不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系统提示您已阅读本文1/6,作者怀着忐忑之心斗胆提出中期检查:大家读起来顺畅嘛?觉得好看嘛?有什么想法嘛?(非必答)_(:_」∠)_


    第27章


    毛正义从峭壁上跳下来, 看到谢林川的几乎烂掉的肩膀炸了一圈的毛,想碰又不敢。


    陈默也走过来,旁边还有刚刚被救下来的救援直升机驾驶员和两个医疗队员,此时都坐在原地, 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们。


    谢林川心里了然, 没觉得多意外。


    “有药吗?”他看了眼毛正义,面无表情地说:“疼。”


    之前大本营发生火灾, 群众都被疏散了, 没人看见谢林川是怎么灭的火。再之前他们遇到泥石流, 毛正义遍山找人,也是在所有人之前, 没有被任何人围观。


    但这次不一样。


    许仙见白娘子仍惊慌而畏惧, 同榻而眠尚且如临大敌, 更何况他们只是普通人。


    怪力乱神,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


    医疗队员找到烧伤药水和纱布递给谢林川,后者低声道谢, 伸手要接,却见递给他的手臂停至半空, 仿佛被谁按下暂停键。


    谢林川愣了愣, 看到对方的眼神忽然失焦,漆黑的瞳仁如同还未完工的提线木偶的黑色眼眶,仿佛倏然被人吸走了魂魄。


    他后退一步。


    所有原地待命的救援队员额头中心被无形的怪力扯出一条银白色的细线, 细线微微发蓝, 像是以他们的脑浆为食一日一日生长。


    而就在它们逐渐成型一瞬间,木生自然垂落的手指猛地攥紧,细线顿时化为灰烬。


    青年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刚刚被谢林川抹去的手臂又开始渗血。


    谢林川一愣, 眼前的救援队员却已经回过神。


    只是刹那之间,对方却已经丝毫不似刚刚抵触和防备,抬眼看了眼他的伤,甚至还在他接过药品时顺其自然地叮嘱了几句。


    微妙的抗拒消失,救援队员对待他们的态度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谢林川神色如常地接过药,走到旁边,找了个空地坐下。


    木生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石心石沛的记忆刚刚也被他清除,两个孩子坐在远处,有些迷茫的看着各怀心事的大人。


    陈默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似乎在爆发边缘的谢林川,毛正义不太自然地挠了挠头。


    他看了眼木生,又看了眼他们家谢队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在普通人身上擅自使用技能并造成了一定后果,这犯了谢林川的大忌。


    但他们都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谢林川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看木生,更没有对他擅自清除人类记忆的行为有任何反应。


    大家都在忙,谢林川需要处理烧伤,救援队的人需要清点物资和准备联络。


    他们有通讯工具,就算他们没有通讯工具,他们还有陈默。


    木生站着没动。他的衣角刚刚被烧豁了一个口,此时被青年攥在手心里无意识地搓了搓。


    陈默看了木生一眼,他招呼两个小孩跟自己一起去琢磨通讯机器,离这两个奇怪的大人远点。


    但他还是没忍住,临走时拍了拍木生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给他。


    他喜欢木生,想对他好,也希望他好。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直觉总是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对木生好。


    起码对于他来说,他是一个很值得自己对他好的人。


    木生朝他笑了笑,轻声说,“谢谢。”


    然后问:“刚刚没受伤吧?”


    陈默的眼睛都亮了,闻言立刻摇头。


    木生揉了把少年的头发,说:“去吧。”


    等到陈默已经走到了不可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地方,毛正义才开了口。白发的少年语气轻快: “你别介意,我老大这个人就这个样子。你刚刚违反了特殊人群违规协议,所以他才有点不高兴。但他这个人吧,不高兴也就不高兴一会儿,狮子座,不记仇,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木生对他笑了笑。他的手依然在搓那片衣角,眼神落到角落里往肩膀上抹药的男人,闻言却顺着话题附和地问:“什么是特殊人群违规协议?”


    “就是临川市的入住协议,你不知道?”毛正义一愣,解释道:“我还以为老大有跟你提。”


    把木生的项圈摘下那天谢林川说过可以把木生当自己人,这话主要是对历城和毛正义——陈默喜欢木生喜欢的心都飞了,不用谢林川开口,就已经对他掏心掏肺。


    他说完这话以后毛正义没接,心里觉得这事儿其实早就成了,用不着谢林川说,但还有种预感觉得事情哪里不对。


    当时的历城还在查出入记录,男人心直口快,边看材料边皱眉,直截了当地问谢林川,“什么都可以信吗?”


    他问的,就是这份《特殊人群违规协议》。


    谢林川看了历城一会儿,眼里却像是飞速闪过了十几年。


    他“嗯”了一声,点头说,“什么都可以。”


    “它是一份承责说明书,身怀异能的‘人’,无论是妖、魔、鬼、神、怪,只要签署协议并划定契约,就可以入住临川市。”


    毛正义耐心的解释道:“协议分很多类别,例如有保护法,承担法,刑法等等,和人类的分类方式类似,但比人类简单。毕竟对于我们这种东西来说,很多罪名都不成立。


    “这些罪被协议归类,统一成了‘平行法’。”


    木生看着他,他的心思不在这儿,却还是重复道:“平行法?”


    “平行法就是非人和人之间的平行关系法。所有签署协议的居民,都需要完全按照人类的方式生存,不得打扰人类的生活,不得搅乱人类的秩序,不得伤害人类的权益……”


    视线角落里出现了一簇火光。毛正义往那儿看了一眼,但木生没动。


    谢林川距离他们不远,他刚刚用树枝堆了个简易的照明设施,火光映衬着男人英俊的面庞,衬得人五官更为深邃。


    只是他的表情不太好。他不像木生,现在仍有痛觉,想必刚刚那句“疼”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催促。


    木生有点心不在焉,顺口道:“所以我刚刚违反的,就是‘伤害人类权益’这一条?”


    毛正义一窘,顿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但很多非人类的判决措施也不一样,比如我,我是妖,平时按照自己的喜好,不吃人也能活。再比如陈默,他是魔,他吃人类的东西也死不了。或者比如你,你是……”


    他话音一顿,木生回过神,眨了眨眼,追问道:“我是?”


    “你和老大一样,”白发的少年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木生眼眸腾起了一丝笑意,毛正义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道:“呃,我的意思是说,老大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是说你……”


    青年闻言不自觉弯了弯眼睛,脸色依然苍白,却在那笑容浮现时骤然灵动起来。


    毛正义呆了一瞬。


    他突然有些明白,陈默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木生。但他只是一只猫,他理解了也不是很懂。


    毛正义没继续往下说,撂下一句“算了我还是去看看有没有办法联系上大本营”,就连忙跑走了。


    木生站在原地垂眼笑了笑,扯着衣角的手松开,但他没有动。


    谢林川没有开口,他也没有说话。


    他停顿片刻,朝谢队长走过去。


    谢林川正在把自己的上衣撕开,火烧的很彻底,皮连着肉,肉粘着衣服,很难分清。他自己拿着镊子往下撕衣服,衣料粘着皮肉撕下来,他神色却平淡,除了脸黑了点以外,似乎根本没有知觉。


    木生在他身旁坐下,见状便皱眉,朝他伸手道:“我来吧。”


    谢林川的动作一顿,把镊子递给他。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只剩下“治疗”这一单一的动作正在执行。


    木生神色认真,动作较谢林川轻了不知道多少倍,除了衣料扯开时仍有痛感,几乎没怎么让谢林川觉得疼。


    “对不起。”木生忽然说。


    谢林川没说话,就又听到他说:“但如果有下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谢林川看了他一眼,快要被他气笑了。


    我知错,但不改。


    上一个这么说话的人是十八岁的陈默,当时谢林川把他丢给历城做了魔鬼集训二十一天。


    二十一天以后,陈默脱胎换骨,从此视历城为眼中钉肉中刺,且再也没敢在谢林川面前有这样轻狂的想法。


    但谢林川有种预感。别说二十一天,就是把他拎去魔鬼训练二十一年,也未必能让木生把刚刚这句话收回去。


    “所以,你要是气不过……”


    木生挖了一大勺烧伤药涂在谢林川的肩膀上,才接着说,“……你要是气不过,可以揍我。”


    谢林川挑了挑眉。


    木生看着他,他的眼神是认真的,似乎并不像在开玩笑。


    兴许是因为他睫密而长,木生瞧人时总像含情脉脉,会给人一种被他爱惨了的错觉。


    可只要在他身边稍微久一点,就会发现,无论是看山川河流,还是看飞禽走兽,他都是这个眼神。


    没有多少感情,却温和,像是一块被月辉照过千年的玉。


    谢林川看了他许久,男人的一张俊脸在昏暗的火光下更显深邃,金眸微微发亮,似考量或端详,却也像是只是那么看着他。


    木生端着药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不是因为你违反协议生气。”谢林川说。


    木生的手顿了顿: “你听到毛正义说的话了?”


    “嗯。”谢林川:“不过他说的也没错,我的确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但你是人。”谢林川顿了顿:“我刚刚对你说了什么?”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不要勉强。”


    “过度使用法力会爆体而亡。”谢林川点头:“给我看看你的手。”


    木生的皮肤裂开了,他身体底子太差,同时清除这么多人的记忆本就勉强。


    木生当然不会给他看,下意识想逃:“……我去睡觉了。”


    “回来。”谢林川一乐,眼疾手快的攥住手腕儿,地上泥土翻涌,爬到木生膝盖,把人带回来。


    木生不得不坐回来,跟他大眼瞪小眼。


    “心情不好的时候别立刻睡觉,容易做噩梦。”谢林川笑着,木生的手很冷,他就又从兜里掏了一把枯枝败叶聚在一起,拿打火机在人身旁点了个小火堆。


    木生没动,手里的上药工具被伤员自行接过来放到一旁,摸到手心也是凉的,谢林川一下子皱起眉,问木生道:“过来暖和会儿……冷不冷?你衣服是不是有点穿薄了,刚刚看你就哆嗦得跟什么似的。”


    木生愣了下,摇头。


    他没说话,跑也跑不掉,干脆抬手凑火近了些,温热的触感缓缓从掌心升腾,似乎敲碎了数万年凝结的寒冰,从外头慢慢将它融化。


    青年的手臂在给他上药前就用酒精洗过。没有知觉的好处是就算给伤口消毒他也不会感到痛苦,谢林川本来想阻他——那么洗,手臂上多多少少会留疤。但木生的动作很快,没等谢林川开口,那些在他皮肤上爆开的细碎的伤口就已经被他洗的干干净净。


    他就是不想要他看到这些伤。


    火光正在那些伤疤上投下阴影。


    良久,谢林川咧起唇角,露出了一个笑意。


    “真要说补偿我,揍你又能补偿什么?”男人呼出一口气,他这才回答他的话,懒洋洋道:“十年我都等了,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再说了,你这小胳膊小腿,多碰一下我都怕折,还揍你……我吃饱了撑的不怕手疼。”


    木生一愣,因为这话笑起来,没立刻答话。


    手暖起来了,谢林川的伤还在那里。他重新拿起镊子,谢林川便凑他近了近,将伤口交给他。


    青年小心翼翼地撕下了最后一片黏在谢林川肩头的衣服碎料。


    直到镊子完全离开男人的皮肉,他才开口:“那我吃胖一点。”


    谢林川一怔:“什么?”


    “我吃胖一点,”木生拧开了清创的药水,头也不抬的随口说:“让你揍我别怕手疼。”


    谢林川:“……”——


    作者有话说:木生:(其实吃不胖)


    谢林川:(狂喂)(喂不胖)(怀疑自我)


    第28章


    当晚谢队长守整夜, 陈默陪了他全程。少年非人,不需要睡眠,一夜下来,谢林川的脸色熬的比往常青了几分, 少年却还没事人一般, 低着头,很认真地用地上的泥土捏出了一个不小的方形样的容器。


    他捏的是黑箱中地震感应仪的大体形状。先是最外层, 然后逐渐细化。


    到了天破晓的时候, 他基本把里面所有的零件都捏出来, 一套完整的设备在他手下逐渐成型。


    谢林川见怪不怪,少年揉揉眼睛, 在日头露出一角时抬起头。


    捏模型的黏土是谢林川帮他找来的。普通的泥土落进男人宽大的手掌, 形状和形态都发生了改变, 等到陈默拿到的时候, 它们就已经变成了一种粘性极强又不沾手的泥土,类似于制作陶瓷器的材料。


    这种材质的泥土更适合塑型和雕刻。男人闲的实在难受, 还顺手帮少年削了一只刻刀。


    两个人一个人变土,一个人捏土, 就这样过了一整夜。


    *


    天亮, 起早的救援队员悠悠转醒。毛正义刚醒,还没来得及收耳朵,一对毛绒绒的白色猫耳一颤一颤, 随着少年挪过来的脚步微微晃动。


    只是当他蹲到谢林川身边坐下打了个哈欠时, 那对猫耳已经不见了,像只是一个错觉。


    补给队员只带了一些方便食品,压缩饼干,高能量的固体食物, 以及一些矿泉水。这些食物也不够多,顶多能够维持所有人八分饱的一顿早饭。


    也就是说,如果天黑之前他们仍然没有回到大本营,他们所有人就都要饿肚子了。


    谢林川不敢用山谷腹峡部的破铜烂铁烧水,怕里面掺杂了什么不知名的东西,陈默则开始对着那只成型的泥土黑箱发呆。


    白猫还没完全醒觉,没坐一会儿就又闭上了眼睛。


    猫是爱睡的动物,像他这样有活力的本就极少。


    晨露渐渐复苏。


    黑衣的男人站起身,熬过漫长的黑夜,对着亮目的晨曦抻了个懒腰。


    石心石沛还在睡。小孩子觉多,两个人凑在一起,关系极好的样子。


    木生一整晚一直守在他们两个身边,谢林川逐渐摸清了他作息的规律:不一定要早睡,也不一定会早起,但一定要睡够八小时。


    八小时一到,就算没人叫醒他,他也自然会醒过来。


    不过自上次失血过后,他精神差了很多,脸色病恹恹的,打点滴的时间久了就会打瞌睡,但睡得很轻,只要有人靠近,就会立马醒过来。


    好在昨天一夜治疗下来他似乎身体见好。木生早上睡醒,从睡袋里把自己剥出来,把它叠成了方便收纳的形状。


    其实昨天谢林川把最后一只睡袋拿给他的时候,没想到他会收的那么干脆。


    他以为他会推脱,照理说应该木生这个菩萨性格,通常都会把这种特殊物资留给伤员或者孩子。


    他还在思忖怎么使个心思让他收了,没想到木生道了句谢,就直接接了过去。


    谢林川微怔,青年看出他心中所想,便无奈道:“如果我病情加重,不是更是给你们拖后腿吗?”


    谢林川顿了片刻,笑了。


    如今一夜过去,木生手臂上的血完全没了,只剩青紫,只是眼眶跟鼻尖仍是一起发红,该是发烧的后遗症。


    谢林川把手里的矿泉水拿给他,然后把两个孩子和他的早餐都递了过来。


    干巴巴可怜的几块饼干,但已经是他们现在能做的极限。


    “谢谢。”木生说。


    谢林川没接话,只是坐在他的身边,把他叠好的睡袋放到自己脑后,然后躺了上去。


    他们暂时都没说话,木生懒洋洋地开始喝水。


    这是谢林川摸清他习性的第二点:他喜水,厌食,不吃任何肉类。


    加上他的名字,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血液仍呈现红色且正常体温恒定在三十六左右,谢林川都要怀疑他一种只需要水分和阳光就能存活的植物。


    “脸好的倒是差不多了。”


    男人望着蒙蒙变亮的天色,忽然开口。


    几天前裴峰发疯的时候曾经殴打过他,几巴掌重的惊人,如今却已经几乎完全看不出来。


    木生仰头喝水的动作没停,直到喝完,他才抹了抹嘴,说,“嗯。”


    “那天多亏你。”他沉静了一会儿,又开口,“这么看,其实我要谢你的事情有好多。”


    谢林川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答话。


    他很累,这些天几乎没怎么休息,夜里也睡不多,昨夜更是一个通宵。


    过度劳累给他的感受是后颈密密麻麻的酸疼感,这种不适甚至让他很难立刻入眠,即使他知道,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睡一觉比什么都来得实在。


    所以他下意识来找木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想听他说话,想待在他身边,想随便听他讲些什么。似乎只要木生再说一句话,就一句,他就能好得多得多。


    想钻进他的怀里,想抱着他,想接受他的吻。


    可他又不想把这样的自己告诉他。


    木生是个正儿八经的人,上学的时候收情书收到手软,如今过了十年,还是有能让医疗队的小姑娘还是都私心想要多照顾他比别人多一点的能力。


    这些天从对他的猜忌调查,再到跟他莫名其妙地变成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谢林川已经能从细枝末节中知晓他经历了很不好的事情,如果可以,谢林川想要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过好自己的一生。


    木生不该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受人喜爱,十年前谢林川没有立刻跟人告白,就是觉得这人太好,觉得他应当融入人类社会,应该有子女承欢膝下,有个爱他的妻子,有一个家庭。


    他应该美满而幸福,而不是像自己一样,碌碌无为了这些年,眼看着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到头来仍然徒留自己一个人在时间的长河里刻舟求剑,止步不前。


    可他犹豫的结果却是木生身上这一身伤。


    谢林川恨死自己了。


    谢林川笑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故意引他多说些什么地低声说:“那你要怎么谢我?”


    “以身相许?”他故意逗他,“以命换命?”


    青年没有说话。


    “你不舒服吗?”木生忽然问。


    谢林川下意识:“没有。”


    “想睡会吗?”木生没有理他,接着说,“大部队起床还需要很久,你可以先睡一会儿。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不用。”谢林川皱了下眉,打断他。


    “又没什么大事,”他再次清了清嗓子,有些烦躁地说,“我回去睡也一样。”


    “回去了以后,他们肯定又要把你派到别的地方。”木生拧了下眉,语气有些无奈:“……甚至不需要他们派,你自己也会申请多去几个地方。”


    谢林川沉默了。他眯了眯眼,神色有些固执,金色的眸子暗暗发光。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气氛像是僵持。


    良久,谢林川微微叹了口气。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他说,“不要把你的能力用到我身上?”


    木生没有答话。


    他慢慢地伸出一只手,盖在了谢林川的眼皮上方。


    谢林川像是被人定住了,除了面部微小的动作以外,其他的什么都动不了。


    他甚至能够感受得到男人掌心里的温度,可木生并没有把手完全覆在他的眼睛上,手心与男人锋利的眉眼仅仅相隔半寸,却一分也没有靠近的意思。


    “没有。”木生轻声答,“你现在说,就从下次起开始做数吧。”


    谢林川根本无法挣扎,浓浓的困意击碎了他所有的不适,像是被温热的潮水不容抗拒的吞没。


    周遭的一切声音逐渐远去,清晨的鸟鸣与蝉鸣声一层一层的从他耳边消失,只剩下那人轻柔的嗓音依然留在他的心尖上。


    “睡吧,林川。”木生的声线裹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温柔:“做个好梦。”


    *


    醒的时候身边只有木生,周围很吵,似乎是在准备收拾行装上路。谢林川的意识瞬间恢复清醒,脑门上稍凉的皮肤触感稍纵即逝。


    木生用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他就醒了过来。


    青年还是一身他给的训练服,T恤一角被烧掉了,黑色的衣服衬得他更肤白,垂眼看人的时候,纤长的睫毛像是一匹温顺的马驹。


    日光很亮,谢林川皱了下眉,不得不眯着眼睛看向他,金色的眼珠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颜色。


    木生看着他,唇角不自觉地微扬,声音也是轻的:“我说话算话,没让你睡很久。”


    谢林川没说话,他抬起手,用手心遮挡阳光。


    木生的眼睛颜色很深,即使黄种人多是深瞳,可大多或多或少都有棕黄或棕红色的成分,但他的眼睛完全是黑色的。


    谢林川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会有一种被他完全看透、或者完全放在心上的感觉。


    “……手怎么了?”男人终于开了口,嗓子因为困意泡的喑哑,所以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给我看看。”


    木生一怔,谢林川攥住他的手腕,拿到自己眼前。


    他这个人没什么分寸感,木生的右手一下子被他拉的极近,几乎能感受到男人温热的鼻息。


    他手心忽然出现了一道非常狰狞的新鲜伤口,从食指根部斜拉,一直滑到靠近手腕的位置。


    “怎么搞的?”谢林川皱了眉。问,“这么严重。”


    “……”木生说:“刚刚不小心划的。”


    谢林川当然不会把他的话当真,径自地问:“要不要拿药搓搓?别感染了。”


    “不用。”木生本能地拒绝:“大家都在收拾要走了,你也赶紧起,这么小的……”


    他只说了一半,谢林川坐起来,顺手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水跟医用棉球,不用分说地洒到了他的手心里。


    “……”木生:“你怎么什么都有?”


    “不是我的。”谢林川小心的用棉球在他的伤处滚了滚:“昨天不是上药吗,我顺手摸的,碘伏,棉球,我还拿了酒精跟消炎药。”


    “我不是要自己换药吗,”他看了木生一眼:“总去麻烦齐医生,多不好。”


    木生:“……”——


    作者有话说:谢林川:(威胁木生一大堆不许这样那样但其实就算做了也什么都不会罚)


    木生:(管你罚什么……)


    第29章


    谢林川的动作很快, 弄完也没包,伤口确实不深,只是看着吓人。木生现在没痛觉,不可能喊疼, 谢林川也就没问自己手轻了还是重了, 一律按对待小女孩儿的力度给他来。


    但不怎么美观,青年漂亮的手被他涂的里外都是药水, 谢队长还挺满意, 拍拍手, 站起来。


    他兜里还有一块压缩饼干,此时拆开, 一边喂木生, 一边往外走。其他救援人员已经带着石心石沛站在那里等着了, 剩余物资收好, 生活垃圾清除,石沛拉着石心, 嘴里叽叽咕咕的不停,不知道在跟她说些什么。


    毛正义打头, 谢林川殿后, 一路人越过清浅的溪流,开始往山上走去。


    平关山山色青而墨,时已至秋, 已经有边缘的深绿逐渐染上层层倦意, 仿佛也预备安歇了似的,哗哗叶声如百鸟过境,风停而树不止,秋叶开始落去, 却很难得的并未显得垂垂老矣。


    这世间山川河流磅礴而雄伟,就算已过万年,却仍不曾老去。百兽栖息着,竹林尽染,不曾停滞的溪流打破山峰的积雪与冰川,由一片寂白,游入生机勃发的油绿,由峭壁聚作瀑流,而后汇入山谷。


    如一抹玉带般皎洁而清澈。


    一行人成队走着,远看像是平关山最常见的一群集体采摘野果的山民,只是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标着救援队的标志。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行走于完全属于自然的山林,显得有些兴奋,一些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们的好奇心。


    平关山历史悠久,有很多奇妙的传说或者神话故事,众人一路走来,也看到树丛中不少人为修建过的痕迹。


    完全忘却昨日对木生的戒备与畏惧的队员毫无芥蒂地凑到木顾问身边问东问西,木顾问神色平淡,脾气却好的不得了,被人这样胡乱提问也不生气,语速不疾不徐,耐心地回答了他们所有的问题。


    谢林川正躲在队尾抽烟,边抽,边留了只耳朵,听木生给他们讲故事。


    陈默安静地抱着那只今早做的黏土盒子跟在他身边,眼神直愣愣的,显然是听故事听得入了迷。


    谢林川抽了两支烟,抽到第三支的时候,木生转过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谢队长十分做作地朝他挑了下眉。


    陈默却看见,在木生回过头以后,谢林川老老实实地把最后一支烟收起来了。


    陈默:“……”


    谢林川:“想问什么就问。”


    陈默:“……”


    谢林川:“喜欢。”


    陈默:“……”


    谢林川:“这叫什么话?当然不只因为他长得好看啊。”


    陈默:“……………”


    “我也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谢林川笑了笑:“你不是也喜欢他?怎么,只许你喜欢,我喜欢就不行?”


    陈默愤慨,把黏土盒子丢给长嘴能说话的谢队长,抬手比了一句话:“我和你又不一样。”


    “我是喜欢木顾问,可我是单纯的喜欢。”陈默鄙夷地看着他:“而你……”


    他非常鄙视地比划道:“我已经能读到你脑子里的龌龊想法了。”


    “怎么跟大人说话呢。”谢林川纠正他:“再说了,我哪龌龊了,我不就想着……”


    陈默捂住耳朵,谢林川咧起嘴来。


    两个人安静地走了一会儿,陈默又开始比划:“可是你之前的态度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谢林川疑惑:“之前我是什么态度?”


    “你之前一直在找他。”陈默想了想:“你本来很喜欢他的,好不容易找到了,现在却对他多了一点提防,好像他是什么妖魔鬼怪。”


    “不要乱给别人起外号,”谢林川一本正经:“你和毛正义才是妖魔鬼怪。”


    陈默:“…………………”


    “我当然喜欢他。”谢林川轻声说:“这并不相悖。”


    “他被人栓了镣铐,又有药瘾,会读心,会灭火,能让你这么个怪小孩见到他第二面就亲近他。我提防他情理之中。”谢林川慢悠悠地说:“但话说回来,提防是提防,喜欢是喜欢。”


    陈默:“……确定不是因为他好看才喜欢么?”


    谢林川一乐:“这当然也是一部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是个没什么修养的地痞流氓,小阿默,你可不要把我想的太高尚。”


    “但不会只因为这层皮喜欢他。”谢林川说:“我分得清——你不相信我么?”


    陈默思考片刻: “我第一次见你这样。”


    谢林川笑了:“我也是。”


    木生在给这些小孩讲解有关平关山的传说,他知道的很多,也很会讲故事,普通的民间传说被他讲的诡谲而神秘。


    这样有天赋的人给一群不懂四六的小年轻当导游,大约会被御城大学那些优绩主义的老学究摇头指责大材小用。


    但谢林川很喜欢木生的这种大材小用。像是这个人从来不会自满,却也永远不会自卑,游刃有余的谈吐下是丰富的知识底蕴,有与他刚好合衬的骄傲,却并不目中无人。


    和谢林川尿不到一个壶里,陈默默默到队伍前头去找毛正义。


    两个人的脑袋一白一黑,看背影着很像黑白双煞——都不太聪明那种。


    除此之外,整条队伍走的非常集中,几乎没有空缺。


    山路上很安静,却也有种别样的吵闹,若有若无的山间流水,蝉鸣,鸟鸣,脚踩断草叶的声音成为了整个旅途的主旋律。


    木生的嗓音柔和,他缓声讲着故事,与自然的背景乐无比自洽地融为一体。


    他讲的是平关山封存已久的一个传说。


    传说世间万物生来便有生死,有生灵者生来死别,一辈子只有一次。古传说,最早掌管生死者,并非地下阎罗,而是一个被称为司命的神明。


    像所有神话传说一样,大司命也是一位以龙为马,以云为车的神明,上可广开天路,以神明之口诉与人类诉求;下可决断是非善恶,领飞禽走兽,做万山之首。


    古人信奉神明,信生死,重祭祀,当时祭祀大司命,乃族中最要紧之事,被族内人派往九冈山举办祭祀大典。祭祀的时候,要擢选男女巫各一人,男巫扮大司命,女巫扮迎神的神官,将杀生祭品通通焚烧,巫师轮唱歌谣,直到祭品活活饿死。


    而这神话的来源就是平关山。


    “这都是诗词中的说法,后人加以揣度与译写,仅算是描绘了当时的祭祀场面。”


    木生顿了顿,解释道:“实际上,‘九冈山’改名‘平关山’的原因,和这个传说并没有太大关系。”


    医疗队的小孩冒头:“我听说这里曾经打过仗?”


    木生点头: “千年之前,有古城池在此交战,以九冈山所在地为重要的军事封锁线。当年战争惨烈,流血漂橹,战马被刺的开肠破肚,同数不胜数的死去的兵士串在一起,又被当时的饿殍捡去炙烤以为饭食,腐化的食物毒死的人甚至不比战时死亡的人数少,待到战争结束以后,九冈山已经成为人间炼狱。”


    话说到这里,他们刚好走出一段溪流,干涸的溪水在林地中留下水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阳光的角度问题,深色的土壤居然真的看起来略微发红。


    “战后,修复战区是当务之急,处理数量这么庞大的尸体群,基本就是火烧加土埋,万人坑,乱葬岗,以至于地上泥土都呈血色,每在上面踩一脚,就有湿润的血水从地下涌出来。”


    周围队员皆被他三言两语吓得噤了声,很多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似乎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踩出血水。


    最前头走的黑白双煞也跟着一起低头,毛正义不小心踩进了一个小水坑。


    白猫怕水,当即“嗷”了一声。


    大家被吓了一跳,这才缓过神,随后都笑起来。


    木生也笑了,他声音故意放柔了些,才继续道:“这等骇人奇观自然闹得人心惶惶。当时便有人上奏,说,九冈意为九山,又埋了千万魂灵,这么多惨死的野鬼,又以九山压顶,太不吉利,于是提议王君重新赐名。”


    “九冈山是当年决战的重要关口,”木生似乎陷入了回忆中,他避开过于惨痛的部分,声音和缓道:“不过没过多久,九冈山便改了名号,变成了如今的平关山。”


    医疗队的另一个小孩儿又道: “我小时候听人说,当年九冈山之战,最后的祭品是一个凶神恶煞、杀人无数的大魔头。魔头祭天以后平息众怒,这才可以改名。”


    有人不满: “你听的野史吧你。”


    “怎么可能!我爷爷亲口说的。”


    “也有这种说法。”木生一愣,就笑了:“神话总是有来源的,不会凭空发生。”


    “也就是说,平关山真是当年祭祀大司命的地方?”有人举手问道:“我沿路看到了许多石碑,那些石碑都与这个祭祀有关吗?”


    “不,”木生摇头:“先不说这个祭祀之礼只是传说,就算真的存在,也远在九冈山之战以前,当时就算有祭祀用的碑石遗落,也早就在战争中被损坏了。现在的遗迹,大多是九冈山战争后的遗留。


    “古人信奉轮回之说,为了镇压恶鬼,所以才建造了这么多的石碑,碑上刻有记录在册的大多数死去军士的名字,分插在九山各处要害,目的就让这些已逝的魂灵永世不得翻身。”


    少年“啊”了一声,四处看了看,声音弱下来:“这里真有鬼吗?”


    “不会。”木生笑了,他回头,刚好与谢林川对视。


    “这里的石碑已经没有作用了。有人破除了这些石碑的封印——说得通俗一点,就是那些被镇压在这里的灵魂都已经投入转世。”木生挑了下眉,接着说:“不过,这些石碑的设置对我们来说也有好处。”


    “什么好处?”


    “石碑是依山而建的,也就是说,沿着这些石碑,无论在山中如何迷路,都有办法走出平关山。”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我们一直跟着这些石碑走。”


    木生点头:“平关山溪流乱杂,岔路很多,有的时候沿水而下很容易走到断层,但石碑不会,在一定程度上,它们是我们的引路者。”


    他声音宁静:“虽然不是本意,但我们此行回大本营,沿路看到许多石碑,也是因为这些石碑天然地为我们开辟了一条可以走的山路。”


    木生的声音柔和:“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人又不像动物那样有着灵敏的嗅觉和感知力,这林子结构这么复杂,我们很容易迷失在里面。”——


    作者有话说:木顾问:(这章算是我的网课吗?0.0)


    第30章


    随着木生的讲述, 身边的植被在不知不觉中逐渐由低矮的灌木树丛变成高大而挺直的乔木,不远处,供山中运输而修建的马路难得没有因为地震而断裂或塌陷,水泥路被来往车辆磨得发白, 平坦而干净。


    他们终于找到了山林的出口。


    毛正义吹了声口哨, 从树林中跳出来。陈默跟在他身后。


    他把自己手里的黏土箱子放到了地上,毛正义回头找谢林川的视线, 后者则从腰间摸出一只信号弹, 扔给他。


    大家都如释重负。


    负责装备的队员开始核对他们的物资损失, 其他人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在观摩离他们最近的石碑, 有的人则就地坐下, 闲聊休息。


    长时间的山行非常消耗人的体力, 如今终于可以回到基地, 即使只有简陋的帐篷作为居所,也比山林山吹日晒好了太多。


    石心石沛是去看石碑的那一类。两个小孩子精力旺盛, 走这四个小时时间,一大半都是被救援队员抱着, 另一小半才是靠他们自己走。


    石碑是深黑色的, 像是完全由石料雕刻而成,刻字字体暗红而扭曲,木生简单翻译了一下石碑上文字, 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祭祀语言。


    两个小孩子对此很感兴趣, 虽然看不懂,但还是跟着几个同样好奇的年轻队员一起蹲在石碑面前,左摸摸,右看看。


    男孩一改今早的话痨, 忽然变得安静沉默,石心则一直微笑地看着他。


    木生没有跟去。他找了个块巨石坐下休息,谢林川就走过来,把自己随身的水壶递给他。


    “你知道的很多。”男人坐到他身边,他一直看着他:“对平关山很有兴趣?”


    “你的公关文件的联合国语版是林老师协助翻译。”木生接过他的水壶,避开谢林川的眼神,非常合理地解释道:“当时,我是她的课代表。”


    谢林川愣一下,笑了。


    “没告诉他们,这片地属于我,是怕打草惊蛇。”他诚实地解释道。


    十几年前,平关山开发,谢林川就来过平关山。


    平关山本来怪事频发,木生刚刚说的血土之类并非空穴来风。


    但自从他买下了这片山脉以后,这些怪事便慢慢地消失了。


    “你不相信救援队的人?”木生问。


    “不算全相信,也不算不信,”谢林川回答道:“黑箱是人为的。这么大影响的地震都能被‘制造出来’,人的欲望可能比我们想的还可怕。”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木生沉默了一下,而后说:“当年御城大绑架案……也是在平关山边界。”


    “知道。”金色的眸子注视着他。如果木生偏过头与他对视,就会看到那眼神中闪过一丝心疼:“御城大学三十三个优秀毕业生被集体绑架……你也是其中一个。”


    木生没答话。谢林川望着他,接着说:“据口供,当年由于运输不便,剩下的三十二个学生被绑匪放了回来。但奇怪的是,被放回来的毕业生们不约而同地对被绑的一切细节闭口不谈,无论被怎么询问,他们就都只是说:有人自愿留在那里,以换得他们活着离开。”


    木生没有什么反应,他捏着手里的水壶,眼神一眨不眨,没有什么实质,好像只是在发呆。


    “你当时为什么选择留在那里?”谢林川望着他,声音很轻:“可你现在活着。他们难道都在说谎吗?”


    木生没有回答,而是问:“你这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决定来平关山的吗?”


    谢林川不可置否地看着他。


    木生愣了一会儿,眼神柔了柔,就又问:“那……如果我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会怪我吗?”


    谢林川沉默了一下,而后回答:“不。”


    “我应该怪你。”谢林川说:“但我做不到。”


    木生神色一顿,谢林川看到他笑了。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平关山的事情不是因为什么牛鬼蛇神,”木生说:“平关山地震,就是单纯的人祸。”


    “是。”这也是谢林川答应沈怀真会在一周之内将事情解决掉的理由。


    “你知道在这儿能遇到我?”


    “不知道,我只是在赌。”


    这倒是在木生意料之外:“赌不到怎么办?”


    “哪有什么必赢的赌局?”谢林川挑眉:“赌输了就下次,我输得起。”


    “……”木生又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没有死?”


    谢林川笑了。


    他推了颗烟到鼻尖嗅了嗅,然后才说:“你刚刚讲的故事里,大司命掌管生来死别——这话只有一半对。他那本生死簿,如今在我这里。”


    木生微微一怔。


    “我翻遍了,”谢林川接着说:“没有你的名字。”


    石心石沛似乎很快对看石碑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两个人开始躲在树荫下玩蚂蚁。石沛的话又开始变多,他把袖子撸起来,不停的和石心说着什么。


    他说话的神态是神经质的,手部动作极多且不能自控。两个正在交谈的大人很快注意到这点,木生皱了皱眉,想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但就在他要起身的前一秒,石心忽然抬起手,点了点石沛的眉心。


    石沛的动作一顿。


    他立刻安静下来,眼神有一刻茫然,但很快恢复焦距。


    石心对他说了些什么。


    石沛走上前,慢慢的把姐姐抱住了。


    这件小插曲打断了两个大人的对话,木生皱了皱眉头。他们距离隔的相当远,他听不清兄妹俩在聊什么,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再动用力量去窥探这两个孩子的内心。


    这几天的寻箱救火,再加上安抚灾民,高烧,感染,药物治疗,他的能量已经被大大消耗殆尽。如果现在再次发生爆炸或者大火,他可能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和以前一样的全身而退。


    身体在不断衰弱,只有他能感知的如此清晰。


    所以,他不能再在这些事情上随便动用自己的能力了。


    “石心说的是:不要胡闹。”


    谢林川好心为他解释道。他抬头盯着木生的侧影,低声问他道:“你怎么了?”


    木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谢林川握住他的手腕带到自己面前,男人低下头,掰开了木生左手手指。


    手掌的伤疤再次开裂,挤压带动血管,流了不少血,深红色的血迹甚至蔓延到了手腕上。


    “你觉得石沛有什么问题么?”谢林川表情略微严肃,盯着他的手掌,嘴上却接着道:“我听说有种精神类疾病,会让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严重的甚至会进化为躁郁或者抑郁症。你觉得,他刚刚的那个症状,算不算其中一种?”


    “有这种可能,”木生看了眼自己的手,眼神又滑到男人攥着自己手腕的指节,“……但不能确定。”


    “你先坐下。”谢林川说。


    木生没有抵抗他道理。两个人坐在石头上,谢林川拧开水壶,开始用里面的剩余的清水冲洗男人的伤口。


    清水把多余的血冲掉洗净。谢林川不敢轻举妄动,抬手摁了摁木生的手掌周围。


    “你需要缝针了。”


    从刚刚注意到他手上二次出血以后,他的眉头一直是蹙着的:“……到底是怎么弄的?”


    “不小心划的。”


    “……要是裴峰真的把吐真剂研发出来了,”谢林川失笑。他握着木生的手腕,眼疾手快的用自己手边的纱布帮他包了伤口,咬牙道:“我真想给你打一针。”


    他故意用了力。木生疼的“嘶”了一声。


    然后他发觉,自己的痛觉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一些。


    “我总是感觉,这对兄妹中,你担心的人不是石沛。”谢林川在他的手腕上打了一个蝴蝶结,然后看向他。


    他的声音极低,山间的风大一些,几乎就能把他的话吹走。


    他肯定道:“你担心的是石心,我说的对吗?”


    木生没有立刻回答。


    队员们的交谈声显得遥远而安宁。石沛抱了抱石心,然后两个小孩子牵着手,一起走回到了队伍里。


    “如果真正危险的是石沛,昨晚你不会任由我带着他走。”谢林川的眼神从孩子身上移回来。男人的五官在斑驳的阳光下更显深邃。


    他的睫毛很长,乍一看很像是混血,可只要细看,就能看出,他完全是东方人的长相。


    谢林川说:“你是个完全考虑不会考虑自己的人,木生。”


    木生低笑:“你很了解我吗?”


    谢林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


    “是啊,”他说,“我很了解你。”


    木生没有说话。谢林川无意识地捏了捏木生的手腕,男人指腹的枪茧慢慢摩挲青年的脉门,木生僵硬的看着他,整只左手慢慢有了种麻透的感觉。


    “我不知道你和什么人又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决定把这对双胞胎带回大本营,更不知道,把不了解的非人带回聚集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谢林川看着他的眼睛,金色的眸子澄澈而真诚。


    但他还是想要相信他。


    后半句话谢林川没有说出口。


    “你很担心它,对吗?”他低声问。


    眼前人一直避着他的眼神,他只能看到他一个侧影,老实说,谢林川从始至终都不曾知道木生在想什么,但他却又很难得的不想揣度他在想什么。


    似乎揣度这件事本身,对于他们来说,就已经是一种不尊重了。


    青年的睫毛生的很长,眼眸很深,瞳色几乎是全黑的,不含一丝杂质。


    谢林川周游各国时曾经遇到过许多各色各样的美人,但没有见过谁有他这么干净的一双眼睛。


    有这双眼睛,木生就已经长了一张完全踩中他所有审美的脸。


    谢林川的眼神微沉。木生动了动胳膊,收回自己的手。


    “是,”他承认:“我很担心它。”


    “但你不用担心,”他看着谢林川:“它……很快就要消散了。”


    两个人的对话没有继续下去。来接人的车到了。车来自市里,平玉山谷攀岩区位接另一侧的平关市郊区,距离大本营需要翻阅两个山头,所以接到位置以后,张戈就联系了平关市消防局,让他们来定位点接人。


    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在市里待一天,和明早的救援物资一起重新回大本营。


    消防队派了三辆车来接,一辆是救护车,来接石心石沛,另一辆给救援队员,送他们去旅店休息,还有一辆给谢林川。


    在他不在的时候,历城和白钰已经拿着物证和线索回了平关山支队,化验结果刚出没多久。历城说,只要谢林川胳膊腿都还在,就先让他来支队一趟。


    所以话题就此打断。谢林川去签了交接的字。石心石沛跑到了木生身边。


    “你不跟我走?”谢林川头也没回地问。


    “嗯,”木生看向他背影:“我去医院。”


    “好,”谢林川送回笔,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事联络。”


    三辆车等在那里。


    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上车,就这样走了——


    作者有话说:谢:……为什么老婆又和我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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