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帝王逝世的白月光(29)


    主星, 莎里斯蒂帝国最大的警署里。


    一道玻璃门将曾经作为遗孤的慕仑隔绝在外。


    慕仑无法形容当前的感受,他一只手搭在玻璃门上,一双青绿眸瞳, 如燃着最凄厉的烈火,凶狠地盯着里面。


    假若要让他评选人生恶作剧的排名, 那今天应该首当其冲。


    先是在回家路上, 看到一条口吻和号码都与十年前毫无差别的诈尸短信……慕仑能够确认,他至今为止活的二十多年来, 只有那个人,才会如此肉麻地叫他, 没有人能模仿到他的口吻。


    其二,慕仑有一个连悯希本人都没察觉到的秘密,他在十年前,曾经在悯希的通讯器上,安装过定位器。


    所以他当年才能直奔会客厅掳走悯希,而不是像乌庚行那样无头苍蝇似的找,他总能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确凿无误地直接找到悯希。


    而他对悯希的恶劣态度,则是他最好的挡箭牌和护身符, 没人会怀疑他, 只会用惊叹的语气,感慨他和悯希心有灵犀。那个迟钝的家伙每次不是醉了, 就是困了, 压根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慕仑最后一次用定位器,是在悯希溺亡消息传来的当天,他打开定位器,显示无法搜寻到对面的能源装置。


    定位器信号为红的原因只有一个, 已被发现拆除,或是受外力而故障……比如,通讯器的主人溺亡,通讯器沉入湖底,装置报废。


    但就在今天,他重新打开久违的定位页面后——


    那多年如一日通红的信号显示灯,倏然转成了绿色,并有绿点持续移动的实时位置!


    鬼故事一般的笑话。


    慕仑憎恶有人窥破他当年的秘密,拿此做文章,他在学校树敌无数,被他吓尿过的裤子都有上百条,有人花大功夫去找能让他失态的东西,不是没可能。


    他一面为对方活腻的举动,大为光火,一面又觉得好笑,他早就不会因为一个死去十年的人,有任何心情波动了。


    对方努力都没努力到正确的道路上。


    他不会当回事的,他不会再给失信的人,多一个表情、多一分情绪、多一点力气。


    直到知道斐西诺封锁纪念花园之前,慕仑都是如此冷硬地想着。


    斐西诺为什么要出动监测舰?他虽然精神失常,在私事上却从不动用公物,他分得清主次,但为什么,这回连静音屏障都启动了?还是在纪念花园,那个人所在的地方。


    究竟在做什么?


    就……再去看看。看看斐西诺那疯帝王是不是又失心疯了。


    再去看看笑话。刚好缓解一下他被乌庚行弄烦闷的心情,有乐子,不看岂不是错过。


    慕仑脑子混乱,好似刚冒出这个念头,下一瞬,眼前场景已然转变到幽绿森森的纪念花园深处,再一恍惚,便有柔软的额头,突然地撞了上来。


    慕仑跑到快要从中心爆成四瓣的心脏,因为那张相似到像克隆的脸,砰一下,血液汹涌撞击起胸腔。


    他口干舌燥地怔在那里,眼睛睁大,手脚宛如噎住硬币无法呼吸的幼儿,动都不能动一下。软到指尖是抖的,呼吸是有进无出的。


    那个人呆呆地看了他两眼,表情突然就雀跃起来:“小……慕仑?救——救我!”


    冒牌货伸出手来,软滑地在他胳膊上抓了两下,没抓住,就被后面大步走过来的斐西诺,阴沉沉抱起来,直接塞进了悬浮车里。


    偶尔,慕仑会觉得悯希有特殊能量,他会腐蚀人的心智,让一个人对他产生服从性,变成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让他叼着牵引绳自己跑回去的狗。


    就像现在那样——


    玻璃门里面,悯希那张脸上,漫着苦闷的神情,漂亮的眉眼向下撇着,不断弓起肩膀可怜地推拒着旁边的人。


    推拒无果后,他抬起一双水眸望过来,谁也不看,特别心机地只看他,好像和他特别熟、特别好,眼里写满求救的信号。


    他的脚步便不自觉往过挪动。


    下一秒,守在门口的骑士向左横跨一步:“不好意思,慕仑阁下,请止步!陛下吩咐过,里面不能进人。有疑似伪装救世主的人,需要验明身份。”


    慕仑故意不去接悯希的眼神,他低下头望向那骑士,冷笑道:“你见过验身份需要用到那种姿势?”


    骑士不为所动,连头都没回,只是重复:“慕仑阁下,请止步。”


    “如果我非要进呢?”


    “慕仑阁下,请止步。”


    慕仑微咬后牙,见骑士抬手按到光子枪的动作,眼睛一眯,恍如回到那年,因为与斐西诺身份悬殊而肝胆欲裂的时候。


    即便他这些年没日没夜努力,跃到了闪耀的位置上,也仍然与斐西诺有根本上的鸿沟——该死的,地位!


    玻璃门内的人没有受到外面的影响。


    单指斐西诺。他现在正坐在椅子上。


    警署的椅子对他来说显然不太适配,他骨骼宽大、四肢修长,以至于衬得座椅都有一种俏皮的迷你感。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那个人模样惊艳,状态却不太佳,宛如狠狠脱过一次水,脸色很是苍白。


    他此时眉心微蹙,扭着头快速对后面的人说着什么,那糜红的唇瓣微微分开,一点舌尖抵着齿列,因为难堪而将话语压至最小声。


    而他身上那件半透的衣服,也在后面人挟持住他的身躯,使着巧劲儿往下压,迫使他臀部贴紧座椅的动作下,磨蹭出了大量的皱褶。


    他不知因为什么感到不适,那一截柔软羊脂玉似的腰身,细微地在斐西诺的胸膛上挪蹭着,一点一点的,不敢挪太大的幅度,仿佛被人看到,会陷入更加难以收场的境地一样。


    “放手!”


    “放手!”


    悯希嘴里一直在说这两个字。


    斐西诺恍若未闻。


    警署的顶光灯映在他的眼中,模糊了些许猩红,他的眉眼相当温善地弯着,宛如最慈悲的帝王一般,说出来的话却是斩钉截铁的:“现在还不行。”


    “警署的数据库里有救世主的生物数据,既然你说你自己不是,那干嘛要害怕呢,只要验明你和数据库里的生物比对对不上,你就能走了。”


    悯希轻轻啮咬住唇,掩住眸中的焦虑,竭力平和问:“我当然不害怕,只是,那么多整容的,为什么只验我一个人?”


    斐西诺似替他打抱不平似的:“这一点,你大概要埋怨你的整容医生,他高超的手艺,实在将你的五官复刻得太像了。不知道莎里斯蒂帝国有这样一条法律吗?”


    “和救世主模样相似度近百分之九十八的人,犯亵渎罪,会被砍头,再在嘴里灌满水泥,丢进冰原湖里向救世主赎罪。”


    悯希双眸睁大:“……真的?这在民法典里,是第几条?”


    斐西诺道:“我刚加的。”


    悯希只觉得太阳穴被利器重重一敲,气得头晕目眩,他脱口而出一个你字,又硬生生吞回去,火冒三丈地改成:“陛下……未免也太过分了!一条律法的产生,竟然这么儿戏?”


    他借由怒火,抬起手掌,柔软的掌心内侧,艰难地往斐西诺的脸上挥去——


    但由于斐西诺的挟制,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是,他的手心在斐西诺的下颌轻轻推了一下。


    悯希用尽浑身解数都没办法让自己站起来,他气得头疼,只能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既然无法打破现状,只能见机行事了。


    刚才他偷听到了那些警署的办事人员的对话,署里的生物仪器貌似出现了事故,即使加班加点,比对结果也要明天才能出。


    那么,他只要想办法在今晚逃走,结局也不算太糟,只要逃走,那时他的比对结果怎么样都不重要了。


    想到这,悯希硬生生让唇角挤出了一点弧度,瞬时改变口风道:“不过仔细想想,您也是为救世主不容侵犯的颜面着想,我会好好配合的……但陛下,您能不能稍微离我远一点?”


    “我是一介平民,陛下高贵之身,看守人这种事情,实在犯不着让陛下亲自动手。”


    斐西诺将偏过去的脸慢慢转回来,又抬手,按压上悯希的手背:“没关系,我不在意。”


    悯希一下就把他的手掀开了,还装作是自己要撩开掉到眼睛里的头发才抬起的手。


    当斐西诺看过来,他又垂下脸颊。


    微微地在斐西诺的臂弯里扭动着身体,脸色潮红,隐忍地怒道:“可我在意!您……您硌得我很不舒服。我想,您现在最重大的事,是去厕所疏解一下!”


    斐西诺笑容稍稍一停。


    某些时候,悯希的确很看人下菜碟。


    如果是幼时的斐西诺,他或许在这种姿势下也不会多想,只会当斐西诺嘴馋,又傲娇,不肯让人发现自己偷吃零食,所以悄悄在兜里藏了根转基因红薯。


    可他现在面对不是十几岁的斐西诺,而是早已长成参天大树的男人。货真价实的,没有水分的。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一直,抵在缝里。让他崩溃难言,又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叫斐西诺走开。


    但就在刚刚,好似在挣扎中,有一些被撑进去了。


    这一下,让悯希要崩不崩的心,彻底溃散,他再也无法抑制住心情的骤降,压抑住音量再次提醒道:“陛下,厕所在右边!您的身体是莎里斯蒂的核心,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我听说憋久了,会得病的。”


    有很长时间,斐西诺脸上表情都没有变。


    仍是笑意盈盈的。


    但他那副神情,曾在第一次向全体贵族施压的时候出现过,也是让一众资深望重的老狐狸,对他改观,对他敬服的关键节点。


    斐西诺,早已不是十几岁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稚嫩少年,他是无论高兴、焦灼、嫉妒不甘,亦或是怒极……都会把笑挂在脸上的帝王。


    悯希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和刚才没变,还是友善的,像好奇般随口一问:“你听谁说的,你有经验?”


    斐西诺也学他放低音量,轻轻说话,但又好似怕他听不到,将上半身略微往前俯了俯,凑在他的耳垂边上。


    又撑进去一点,扩成拇指大小。


    悯希尾音发颤:“科普书!陛下,能去了吗?!”


    斐西诺稍阴的眼眸,如雨雾散去,重新变明起来,他低头状似惊讶道:“啊,如果不是你说,我都没发现,抱歉,无意冲突了你,我这就去解决一下。”


    说着,斐西诺将手中蜷成一团颤颤巍巍的悯希松开,轻轻松松把他放到一边的座椅上,然后起身,朝悯希刚才用力指的地方走去。


    就像他口中说的,真的没发现,要急于去解决窘迫一样,他走路的速度有些快。


    但走动的姿势和步幅,却是依旧遵守着皇室礼节,让人挑不出一点可以指摘的地方。


    见他身影走进厕所了,悯希一下瘫到座椅上,像恐高的人刚从万米高空跳下来似的,双腿还在轻轻抖动。


    ……


    斐西诺大步走进盥洗室。


    每走近一步,他的脸色都深沉一分,好似在与某一种深重的、让人无法承担的情绪对抗,再晚走一步,就要被吞没了。


    斐西诺闭上双眼,用力蹙紧眉心,仍然没能阻止住越来越颤抖的手掌。


    他猛一下撑住盥洗台的边沿,当他抬头,望向镜子里自己通红的双眼后。


    那股被理智硬生生压住的情感终于翻起万丈浪潮,将他彻底吞进了海底。


    斐西诺翻过手背,望向纹路繁复的掌心,那里还有余温,属于那个人的。


    和他十年前摸到过的触感一模一样,包括那个人说话的语气声音,和全部。


    最重要的是,他手腕上,戴着的那一条和田玉手链。十年前那天,他大声说想和悯希结婚,悯希大步离去,他很害怕,害怕悯希就此不理他,想要求和,于是给悯希送了一条自己亲自编织的手链。


    为了彰显与其他手链的不同,他私心地在和田玉尖端硬嵌进去了一颗紫钻,斐西诺在漫天薰衣草盛放的时节出生,紫色是他的代表色。


    那点紫钻嵌得非常隐晦,在固定角度、方向才能看出来。


    即便真有人做到全面假冒那个人,他亲手做出的东西,也不可能有人能盗用。


    还有最无法忽视的……和他在一起时,全然控制不住的悸动。


    不是他的幻觉,不是他疯了,从纪念花园到警署每一秒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斐西诺呼吸滚烫。


    他用指甲掐进手背,直到见血。最好是、最好是真的。他可以不去问当年的溺亡真相,可以不去问他这几年的藏身地点,可以不去纠结他模样完全没见老的古怪之处,他可以完全装糊涂。只要是真的。即便是假的,他也不要醒来——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


    他只是太恨悯希了,没有别的。


    斐西诺从盥洗室里出来的时间有点久,悯希依旧在原来的座椅上坐着,他出来前姿态还算舒适,他一露面,悯希立刻坐直腰板。


    悯希警惕地看着他:“陛下还好吗?您进去了很久。”


    斐西诺微笑:“谢谢。”


    悯希:“……”


    天地可鉴,他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几年过去,斐西诺变成这个调子呢?一点也不可爱。悯希心里恨恨又惶恐地想着,身边椅子忽然嘎吱一声,斐西诺坐到了他身边。


    与此同时,警署的办事人员走过来:“陛下,比对结果要明天早上八点出,非常抱歉不能让您立刻取到结果。”


    斐西诺看了眼身边藏不住开心的人,抬眸笑道:“不碍事,我明天叫人过来拿就行。”


    说罢,斐西诺站起来,将手摊向悯希,没等悯希狐疑问出他要干什么,斐西诺已然将他抱起来,从另一个出口出去,如法炮制地将他塞进了悬浮车里。


    悬浮车开了二十分钟左右,天色深暗,已来到深夜,天边云雾密布,浓重的水汽在莎里斯蒂皇宫上面徘徊。


    悯希被扶着踉踉跄跄从车上下来,抬头一看,看到比十年前更辉煌、更耸立的宫殿,神色略有些复杂,他没想到斐西诺会将他重新带回这里。


    又是五分钟过后,悯希望着一间阳台面水的寝宫,神情更加一言难尽。


    莎里斯蒂皇宫全然翻新,宫殿外皮都换了新漆,这间房却一如既往,连对水的方位都没变,一样的帐帘、一样的金色床褥。


    看上去有人在定期打扫和保养,地面纤尘不染。


    悯希正观察着,身后的斐西诺突然走近道:“去洗漱。”


    悯希疑惑回头,斐西诺又将一件睡衣拿给他:“去。”


    手里的紫色睡袍质地丝滑,尺码也能一眼看出完美符合他的身型,悯希正拿着犹豫着,斐西诺再次道:“去。”


    这一回,斐西诺的声音低沉了些,悯希一个激灵,又想起在警署被他俯身凑近耳垂说话的情形,连忙炸毛地攥紧睡袍,奔进盥洗室里。


    悯希刻意在盥洗室里待了很久很久,他承认,他是在有意磨蹭,在他预想里,斐西诺不会有耐心等这么久,或许会留个骑士在这,交待他些事情。


    结果一出来,他直直瞧见床铺上的男人。


    悯希嘴唇抖了抖,骇然出声:“你怎么把衣服脱了?!”


    着急下,悯希连敬称都没有加,他紧盯住斐西诺似笑非笑的神情,陡然想明白过来什么,呼吸急促道:“我不要跟你睡!”


    斐西诺抬了下眼,并不恼:“上来。”


    “不。”


    “上。”


    “不要!”


    悯希面红耳赤地喊出声,他盯着斐西诺用力呼吸,随后又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努力调整语气:“我的意思是,陛下身份贵重,我太低微了,怎么好上您的床,这不是在践踏您吗?”


    斐西诺歪头:“最后一次机会,还不上?”


    悯希蹙紧眉:“除非您下去。”


    “讨价还价。”


    斐西诺点点头,似自言自语:“我新制定的律法里,疑似犯亵渎罪的在结果出来之前,都要在牢狱里待着。也就是说,你现在本来应该在狱里的……我想想,要不要现在叫人进来,把你送到正确的地点呢?”


    悯希还是不动:“你这是在威胁,随便吧。”


    斐西诺对他笑,下一秒就偏头看向大门:“来——”


    话音还没落,斐西诺就见自己旁边的枕头上,呲溜滑过来一团白白的东西。


    两副枕头距离太近,以至于挤上来的这个人,哪怕团成一团,也难以避免地挨到了他的手臂,滑润的微凉感,缓缓地覆盖到身上。


    悯希钻进被窝里,将被子猛一下拽过头顶。


    好半晌,他的声音从被窝里闷闷传出来:“陛下我们睡吧,我睡相很好,晚上不会把你踢下床的。”


    有几缕乌黑的头发从被子里流出来,斐西诺盯着那一处,用力闭上眼睛,眼皮下的球状微微滚动。


    良久,他咔一下关掉壁灯,抬手,用被子裹紧悯希,再一点点凑过去,像缺乏安全感的幼崽一样,抵在悯希的后背上。


    悯希好似龟缩在壳里不敢露面的兔子,也不敢挣扎,睡相也真的很好,没有乱动。


    他缩在斐西诺的臂弯里,呼吸都很轻微。


    二十分钟。


    半小时。


    一小时。


    两小时……


    悯希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


    “洛淮塔上将!通讯室里有一则两小时前从皇宫发来的密讯,要由您的个人证亲自启动。”


    “好,辛苦了。”


    军部,洛淮塔从休息室里出来,随手抽出抽屉里的个人证,往光脑仪器上一刷。


    加密的一串字符,慢慢在眼前浮现了出来:【加强港口的巡逻。】


    没有称呼,直接下达必须要人完成的任务,言简意赅,是皇室那位帝王惯来的风格。


    洛淮塔微抬眼睫,刚要无脑遵循命令,目光一掠,看到了屏幕上的下一句:【别让悯希逃走。】


    第72章 帝王逝世的白月光(30)


    秋季帝国的黎明会比平常来得更早些, 天际隐有泄出云梢的白光。


    日夜有人打扫的寝宫内,足够宽大柔软、足以让人贪睡到天亮的宫廷式酒红金箔雕花床上,此时此刻, 床褥里只拱起一个人的身影。


    另一边凌乱的床罩,只剩下余温和皱褶。


    “……陛下在纪念花园的宫殿内进行缅怀仪式的最后一步, 期间似乎有人闯进, 冲撞了陛下,陛下怒不可遏, 下令封锁了周边的全部出口,上将, 这是我所得知的所有——”


    在前往港口的舰艇中,副官在一旁滔滔不绝汇报,从宫中探得的秘密。


    只是他未说完,便犹犹豫豫放缓了语速,副官将狐疑又不敢太僭越的目光,悄悄地放在窗边的洛淮塔脸上,欲言又止。


    他往前推,发现是当他说出“期间有人闯进”这句话的下一秒,洛淮塔的目光才开始陡然放空的。


    这些年来洛淮塔的成长汹涌而凶悍, 在数不尽担忧他拥兵过重的闲言碎语中, 洛淮塔笑眯眯地安稳过到现在,胸中的城府不可斗量。


    但偶尔有那么几个瞬间, 副官会怀念幼年时的洛淮塔, 脸颊还有婴儿肥,战斗时损失过重抑或是和预期不符时会生气,笑容里也有真情实意,同时, 性格中也会有属于孩子气的一面。


    类似现在……完全遮不住瞳孔中又惊又喜又惶然的情绪,只能不断抿紧嘴唇,压住喉间的干涩。


    那个时候,每当洛淮塔露出这副接近于羞赧,会在晨起时就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注重自己衣冠和容貌的神态时,基本就等于给副官打了提前针:“那个人要来了。”


    可自从那惊天动地的溺亡消息遍布皇室后,副官眼睁睁就见着,那之后的几年里,洛淮塔的笑容逐渐掺上虚假,和人交锋更滴水不漏,那些微的天真,也在时光隧道里一点点消磨殆尽。


    此后,副官再也没有见过洛淮塔青涩的少年心事。


    怎么现在突然。


    难不成……上将终于想开了,最近有了移情别恋的对象?


    只是,他们现在是要去抓捕重犯的路上,怎么看,也不是思春的好时期。


    难道那个让洛淮塔心神不属的人,在港口上班?


    副官思来想去,只觉这个猜测最为靠谱。


    他一面心情复杂,一面偷偷让主驾驶的亲兵加快行驶速度。


    于是,原本半小时的线路,被快马加鞭的亲兵硬生生压缩到了十分钟。


    舱门开启时,洛淮塔的表情已恢复平常,他不动声色地掠过副官,在万分之一秒里对副官擅作主张的行为表示出不满,又在副官汗如雨下的时刻,平静转过眸,踏下星舰。


    港口是莎里斯蒂犯罪率最高的地点之一,为抓捕星盗或一些逃狱的重刑犯,之前港口也开启过几次二级警戒状态,洛淮塔亲临过这里几回。


    有些港口的工作人员是认识他的,当男人踏进热量自动感应门的一瞬,港口的气氛便霎时一变。


    男人身着笔挺的黑色军装,胸口一排闪亮的胸章,腰肢用皮带束紧,一双修长的腿收束在黑裤里,最后一起带进军靴。


    在长期军区生活的浸润下,男人一脸的开朗笑意,也显得森森冰寒。


    “这是咋了,我第一次见一级警戒状态,港口的亲兵比之前加多十倍!我的弥勒佛,每走一步身边都有一个皇室的兵!”


    “比抓捕星盗还严重,这么大的排场,也是头一回见,那人是犯下多滔天的罪行啊?”


    “听说之前的一级警戒,都犯不着陛下亲自赦令,也根本经由不到皇室那边去,是由上将下令封锁的——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陛下亲自下令!”


    在或工作人员或乘客的窃窃私语中,洛淮塔神情一如既往,他大步走进门内,抬手,抽出通讯仪,向斐西诺禀告他已到场就位。


    与此同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在港口大厅的角落里,焦灼徘徊。


    悯希攥紧手里的个人证和船票,微微用手擦过胸口的位置,他被斐西诺气得喘不过气,当然,也有被惊吓到的成分。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斐西诺是什么时候下令严守港口的,每个接驳口都有专人在门前,等人刷脸过去后,再进行一次人工识别。


    悯希轻咬指尖,在指腹留下个小小的牙印,对上远处工作人员的目光后,又不经意地转过眸去。


    悯希的所有举动,都落在后面来人的眼里。


    洛淮塔十指蜷紧,有那么几瞬,他的喉咙干得要爆炸,身边副官部署亲兵的声音逐渐变成白噪音,在耳边慢慢变模糊。


    洛淮塔紧盯住那道熟悉到即便化作骨灰他都能认出的,恍如隔世的身影,忽然——


    “砰。”


    副官惊愕转过头,看见一旁的洛淮塔扶住过滤烟雾的铁桶,张唇大口呼吸,两只手用力攥紧,才不至于让那阵颤动传遍全身一样。


    副官连忙道:“上……上将?需不需要我呼叫随行医官?”


    “去你该去的位置上,”洛淮塔抬手制止,做出不需要的手势,即便他嗓音已经哑到如丝雾般轻不可闻,“现在去。”


    军令难违,副官身体内的惯性,让他砰一下站直身体:“是!”


    洛淮塔在原地微缓片刻,眸光微微沉下一点。


    他想,他或许知道斐西诺如此兴师动众的原因了。


    十年来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的人,在某一天,还是在那么特殊的日子,忽然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么的逼真,那么的,难以找出漏洞。


    这样明晃晃的冒牌货,无异是在直接挑衅皇室权威,斐西诺为此全面戒严,也是情理之中。


    洛淮塔目光抬起,血液嗡嗡逆流地望向那边。


    随后,他一怔,发现那边的“冒牌货”不知何时看了过来。


    显然,是刚才洛淮塔闹出的震动太大,让他警觉了。军区战神的悍名不是虚名,他哪怕是收着力的一掌,拍在铁器上,传出的震响也是惊人的。


    港口里,知道洛淮塔身份的,不敢看他,不知道洛淮塔身份的,见他这样也不敢多看,一时之间全场竟只有悯希一个人,在直勾勾望着他。


    眼神……很像。洛淮塔喉结本能地滚动,心里忽然冒出一句。


    足以以假乱真的眼神让洛淮塔有些恍然,他一时站在原地没有动,神色也没太强硬,诸此种种,或许,是让那在逃的冒牌货得寸进尺的原因,洛淮塔再一心神动乱间,居然便发现那冒牌货朝自己走了过来。


    洛淮塔低下头,将目光调准方向,能以最恰好的角度放到来人的脸上。


    当看清那绮丽五官的前一秒,率先传来他鼻尖的,是一股溺毙的香气。


    ……香气也一样。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时候莎里斯蒂的店家进化出了如此精湛的能力,竟然能做出与那人体香一模一样的香水。


    ……这不应该?


    洛淮塔曾经奉命抓捕过一个整容犯,对方的五官能复刻悯希至百分之四十,但洛淮塔连他脸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对方身上的劣质香精味太重,刺鼻、难闻、催吐。


    若不是那人已被他捉进牢狱,即日便秘密处了刑,洛淮塔都要认为,是那人卷土重来,带着更精进的香水味,试图迷惑皇室的这些人,以便谄媚君主、飞黄腾达了。


    “小淮塔……”洛淮塔眼睫动了动,听见差不多下巴的地方,传来一道询问,“你是来抓我的吗?”


    这个声音。


    洛淮塔呼吸嘶哑,霎时眼睛通红望去。


    通常,这个样子的洛淮塔只会出现在遇到难缠敌人心情极度燥郁的时候,即便是副官也不敢多看,偏偏,悯希并不觉得可怕。


    也许是幼年洛淮塔总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原因,他知道洛淮塔来的目的,也没生出一点畏惧,他也坚信长大后的洛淮塔应该不会性情突变,像斐西诺那样让他只想逃跑。


    只是他有点疑惑洛淮塔为什么一直盯着他,也不回话,久到悯希要以为他避而不谈的时候,洛淮塔突然用一种复杂的语气问:“既然知道,为什么要主动送上门?”


    “还有,不要这样叫我。”


    悯希被排斥了,也不气馁:“我知道你可能不信我的身份,现在时间紧迫,我来不及说,你想知道的,等我之后安全了,一一和你解释,嗯?”


    他还是用的小时候对少年的语气:“现在可以先带我走吗?”


    洛淮塔顿住,盯住面前的冒牌货。


    没有陈词滥调,没有诱哄讨好的话语,语气也没有放柔多少。


    面前的人,似乎仅是想凭借一句“可以带我走吗”,就让一名全身心归属于莎里斯蒂帝国、对皇帝无尽忠诚的上将,违背他的誓言,做出近乎反叛的举动。


    洛淮塔刻意地沉默片刻多,发现冒牌货的确没有想说其他话的势头,他垂下米白睫毛,掩住眸中的异色。


    “我想……”洛淮塔与悯希维持半步多的距离,不顾私情地出声,“你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悯希抬起颤颤的眼睫。


    洛淮塔不去迎接他的眼神:“一名军人,应该誓死效忠他的皇帝,他胸章上每一份得来不易的功勋,即便是对皇帝对呛一个字,也是对他头衔的一种玷污。更别说。”


    更别说是直接带走斐西诺严令需要防范,并且不惜让港口进入一级警戒状态的人,如果他真这样做,约等于向皇帝宣战,并透出自己要剥离莎里斯蒂的意图。


    日后若被活捉,历来第一个上断头台的上将,恐怕就是他。


    他这么多年来打拼出的前途也会因此毁于一旦。


    悯希点点头表示理解,半秒过去,又有点不死心地发问:“即便我们之前那么要好也不可以?我现在,只能求助你了。或许有能不暴露你,也可以把我送出港口的方法。”


    那么要好。


    洛淮塔捕捉到这四个字,他顿了顿,又移开目光。


    他无法苟同这个观点,在事实层面,许久之前,他与面前这个人最深的亲密接触,只不过是那次失血过多将这个人当成母巢,抵抱了许久肚子。


    之后他们的所有身体触碰,都仅限于蜻蜓点水的无意擦碰,怎么样看,都达不到“要好”的标准。


    基于此,洛淮塔给予回复:“我只忠于陛下。”


    悯希有点崩溃,他捂了下脸:“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洛淮塔抿唇:“……你是重犯,没有和我对话的资格。”


    话音刚落,面前伸过来一双手。


    那双手肤色白皙,皮肤很薄,有几根瑰丽的黛青血管。


    洛淮塔脸色闪过一丝难以窥见的茫然,就听悯希说:“既然如此,好,我不会阻止你继续当发光发热的帝国上将,毕竟没有谁比我更希望你们能有出息。”


    他又将手臂往前送去一些,“不过,如果我主动配合的话,能别暴力执.法吗,例如把我手腕磨出血,把我用力推一个跟头那些?因为我真的挺怕疼的。”


    悯希确认无法逃离了,只能先服软,回去再做打算。


    这次计划太仓促,他也低估了斐西诺的算计能力,会栽跟头也是正常。


    雪白的指尖,经过这一递,险些触碰到腹部附近的衣服。


    当淡淡的熟悉香味飘上鼻尖的那一霎,洛淮塔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他从认识悯希开始,就没有哪一次,能拒绝过悯希的要求。甚至数多次,他都会因为悯希能对他提出要求而无比欣然愉悦。


    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差一点在这种时候发作。


    但……已经过去太久了,那些少年习性,不可能延续至今。


    而他恪守的军人准则,在任何时候,都排于第一位。更何况,眼前的只是一个冒牌货而已。


    洛淮塔抬手,轻轻地、坚定地将那只手拂到另一边。


    像将一朵云拂到了另一端。


    洛淮塔低声道:“……我会当今天没有见过你。”


    悯希眨了眨眼,有点懵。


    他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他张唇,想问,眼一抬,却见洛淮塔已经转身,抬步离去。


    悯希懵然地愣在原地。


    应该是差不多半分钟后反应过来的,他抬起手,想要和洛淮塔挥手告别。


    刚抬到半空,却发现已经离去几米的男人突然出乎意料地折返回来,有力的掌心直接擒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腿弯,将他横抱起来。


    悯希“唔”了一声。


    一件外套从天而降,盖到他的脑袋上。


    他愣住:“洛淮塔?”


    被盖住的那件衣服,好似被人往中间拢了拢,眼前光晕朦胧,只有一截轮廓鲜明的下颌在晃动。


    有声音传来,是洛淮塔在说话:“一级防备状态也有漏洞,G9坐标因为位置空旷,交接的亲兵在换岗中,会有一定的视野盲区,我会在那个时候,将你带离主星。”


    悯希踌躇片刻,还是出声道:“我想我应该提醒你,你现在做的这些,或许,会违背你忠于的陛下……和那些守则?”


    头顶的男人沉默。


    悯希等了一会,叹出一口气,准备拍拍他让他把自己放下来,突然就听:“不重要。”


    悯希愣了愣,良久:“谢谢……”


    他抬手,揪紧洛淮塔的衣襟。


    洛淮塔身形有一秒幻觉似的僵硬,但在悯希准备细究时,男人大步朝一扇门走去。


    悯希听到远远的交谈声,不敢再说话,老老实实缩在洛淮塔的怀中。


    咔踏。


    门口的驻兵在向洛淮塔致礼,脚跟并在一块,发出脆然响声,随后有人迟疑:“上将,您怀里……”


    洛淮塔微笑应声:“来的路上看见大厅有个过敏性休克的男生,我送他出去。”


    驻兵不疑有他,洛淮塔于他们这些将士而言,是日月星辉高圣的存在,他们的上将绝不可能背叛帝国。


    两边驻兵肃然地打开大门,并让出通道。


    洛淮塔点点头,大步朝前走去,一连走出几十米,怀里的人才微微地松下僵硬的脊背。


    感受到手背塌软下来的背部,洛淮塔不动声色地垂下目光。


    刚一低头,洛淮塔才发觉,他现在与冒牌货的距离有点近……


    被沾染着白兰地酒味的宽大黑色军装外套包裹着,只掀开一条缝隙作为通风口,那道口子里吝啬地露出一点点五官,却反之更加猛烈地侵占着视野。


    洛淮塔感受着那交缠的鼻息,几乎要错以为,一低头就能将那糜红的唇瓣吻住,再吸取出里面的舌尖。


    在青涩的少年时代,类似这种肮脏又能带来甘甜的妄想,陪洛淮塔度过了每一个空虚的夜晚,在其他人与悯希每天高强度的相处中,他只能因为偶尔的一句对话、一次牵手,而沾沾自喜地偷偷高兴过许多次。


    对比起那些隔靴搔痒的触摸,他现在臂弯里拢住的双足,看到的衣服里若隐若现的雪白胴体,足以让十年前的他性情大变,一把捉住悯希的脚腕,将他塞进车后座里,尽情地□□、让他爆出浆汁。


    但他还无法确认,现在怀里的人是否是真的悯希。


    后者概率更大。


    毕竟死去十年的人突然复活这种事,本就天方夜谭。


    那么为什么,他现在在……帮助冒牌货逃跑?


    不知道。


    洛淮塔自己也不知道。


    他无法解释这种,应该会被称之为鬼上身的行为。他垂下眸,挥走脑中的情绪,继续大步往前走。


    这时,缩在男人怀里的悯希透不过气,升起脑袋里轻喘了口气,偏头一瞄,就看到了洛淮塔难以描述的脸色。


    他不由抬手轻轻捏住洛淮塔的耳朵,凑上去脖颈嗅嗅,像是只想闻洛淮塔是不是发烧了的白猫。


    “请住手。”


    “哦。”悯希老实。


    当洛淮塔带着悯希上到专属星舰的那一刻,帝国黎明真正升起,万里白芒铺满地面。


    七点一刻,一辆堪称满汉全席的餐车被人推至寝宫门口,负责敲门的亲兵上前一步,毫不犹豫敲起门。


    他敲得毫不顾忌,因为这个点向来是陛下用早餐的时刻,陛下的早餐必不可缺,并且不可含糊,毕竟陛下需要用充沛的精力来面对接下来一天的政务。


    而且,这几天陛下忙于缅怀日的准备事宜,将近有两天多没闭过眼、也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了,这一餐尤为重要。


    “咔——”


    在骑士准备再次敲门的时候,大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打开。


    骑士一喜,刚打算向斐西诺介绍自己今早弄的餐食,就见脸色阴沉得如煞鬼的银发帝王,大步走出来,直直走出寝宫。


    与此同时,一则震动主星的通缉令在瞬时传遍每个子民的耳里。


    【洛淮塔,帝国叛党,活抓者重赏。】


    一则则觐见申请传到御前,有好几条都是帝国重臣的紧急会面请求。


    斐西诺一一掠过,他回到自己寝宫,换回日常衬衣,旋即来到柜前,在某处狼头雕像上一扭,柜子便幽幽地往两边打开,露出能食人一般的通道。


    当年,他全身心都放在悯希身上,对于其他人对悯希的情愫,他一概忽略了。


    以至于,当一早起来,收到洛淮塔抱着不明人士从主星跃迁离开的消息时,斐西诺简直感觉……


    是当头一棒的惊喜。


    斐西诺按压住隐隐作痛的胸口,抬起猩红的眸瞳,冷冷笑了声。


    眼前,是完全迥异于莎里斯蒂皇宫风格的幽深水潭,两条粗重的银链嵌在石壁上,一路垂进深不可见底的黑水里。


    这处秘洞,是斐西诺早些年就在找工程队建设的,每每他怀疑悯希还在世,就会来这里浸水冷静冷静。


    这一回,再盯着这一湖水潭,斐西诺眸光微阴。


    他说过,他再见到悯希,会将悯希格杀勿论,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如果再抓到悯希,他会将悯希锁在这里,吃喝尿都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吃饭只能由他送,想尿也只能让他将他小儿把尿似的抱了起来才能尿。


    他将见不到任何被他蛊惑到的人,他每天的任务,只能是被他操.烂。


    他会给悯希制定一个清凉的睡袍,方便压在石壁上,随手就能撩起袍摆。


    疯帝王……斐西诺知道民间对他的评价。


    是的,他现在的确是疯了。


    从现在开始,他会亲自去找悯希。


    第73章 帝王逝世的白月光(31)


    “我起誓, 我将永远忠于莎里斯蒂,哪怕是鲜嫩的肉羹,哪怕是堆砌的黄金, 哪怕是前方平步青云的道路,也无法动摇我为陛下献上炽热心脏的决心……”


    在洛淮塔将悯希抱到一架用来偷渡的星舰上时, 曾经在受封礼上的誓词, 重新涌进洛淮塔的脑海中。


    他甚至还记得,当初自己是怎么在一众坚毅魁梧、用满是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的部将们面前, 宣读这些词句的。


    如若他们知道他们奉为灯塔的统领,因为受十年前的故人的影子所蛊惑, 背弃他所效忠的帝国,他们会露出怎样失望而震惊的眼神?


    洛淮塔轻抿唇。


    受一句句质问拷打,他的脊背如若背上了一块沉重的枷锁。


    现在回头还不迟,回去向陛下认错,自愿卸职一月反思……那样还不会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洛淮塔,放下手里的人,拷起来,回皇宫上交给陛下……这是你正确的道路……


    你明明知道他不是十年前的那个人,是多么愚蠢才会因为与他类似的冒牌货, 犯下弥天大罪?


    你不要你的前程了, 不要你十年来积攒的一切了?你想在帝国成为人人唾弃的通缉犯?


    洛淮塔手指轻轻一滑。


    然而仅是两秒,他便重新握稳了怀里的人。


    余光微微下垂。


    洛淮塔看到自己平整的军装内件, 与一件衬衣难舍难分地挨在一起, 而他的掌心,正托住一团圆弧,五指深陷其中。那柔嫩的触感,险些要将他的指腹吸附进肉里。


    洛淮塔想起曾经还在第二星任职的日子, 要说大罪,他其实早在十年前便已失去了坚定的信念,无法再做到帝国所要求的如玄铁般不受诱惑的军人了。


    他会被走路摇摇晃晃的臀部所吸引,会被衬衣里莹白的腰肢蛊惑,也会因为不甘和嫉妒,幻想被那个人关心的人是自己,和他住在一起的也是自己,会幻想和他牵手的触感,也会幻想更不耻的。


    如今亲手触碰到这里,猝不及防圆了那一年的幻梦,洛淮塔呼吸都有些微的紧致。


    但他很快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将舌尖咬出星点的血沫,无情地在心中向自己揭露,眼前的冒牌货不可能是十年前的那个人……


    那他现在为什么还不住手?


    将悯希放下,又给他戴上口罩的洛淮塔,一时没能弄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直到舰门关闭,星舰起飞——


    他最后能回头的机会也彻底断绝。


    ……


    要将“悯希”带离主星,洛淮塔不可能用自己的星舰,他的星舰上有直接连通皇室的通讯频道,也有奉命守在上面的亲兵。


    他们要想在天罗地网中逃走,最好坐上不得台面的私人星舰。


    洛淮塔紧急找到的这艘星舰就是私人所属,专门用来偷渡的,因为见不得光,所以与他们想掩人耳目的目标,不谋而合,甚至这艘星舰会更专业、对怎么逃避星际检查更熟练。


    这艘星舰拥有“空中巨鲸”的美称,它的外表有一尾美轮美奂的鳍部,似在星云中穿梭的白鲸,让人无法想象它内里容纳的,竟全是些要去做不法勾当的黑户。


    鉴于他们不是在正经渠道购买的票,而是洛淮塔利用购票库的漏洞,强行塞进两人的数据,从而通过的识别,他们没有坐票,只有从站区一路站到落地的资格。


    站区的人开始变多了。


    不过这里分着严明的一条线,女人小孩都站在左侧,男人则都站在另一侧。


    这些男的显然都没太多道德廉耻,想抽烟就抽烟,想吐痰就吐痰,一圈圈的烟雾从他们身上飘出来,让从来没碰过尼古丁的悯希闻得胃里和肚子都特别难受。


    他止不住地蹙起眉,但目光一触到那些男人褴褛衣衫后面,膨胀弹动的胸肌,又不敢用表情做出抗议了。


    如果他和对方产生纠纷,这里没有人能帮他,洛淮塔也是。


    悯希想,洛淮塔应当是反应过来自己上了怎样一艘贼船了,上星舰那会,他率先走上舰内,然后转过身对洛淮塔伸出手,想扶洛淮塔一把。


    洛淮塔却漠然以待,但笑不语地表示出“不用”两个字。似乎连碰他多一下,都不愿意。


    肯定是后悔了。


    不管在港口时,驱动洛淮塔带他离开的念头是什么,现在恐怕都已被巨大的后悔淹没,毕竟带他一个身份敏感的人离开主星,就是站在帝国的对立面,他的坦途,他的荣衔,都将化为泡沫。


    以后说不准还会变成跟他一样无法出现在公共场合的重犯,倘若是悯希自己,他都不能确保自己能心无芥蒂地接受这一事实。


    悯希不敢再在洛淮塔这里找存在感,但他不知道这艘星舰的落地点在哪,也很害怕和洛淮塔走散。


    所以他始终贴在洛淮塔的旁边,与他寸步不离地相黏在一起。


    人潮起伏,悯希被挤得脸都苦起来,一时跌跌撞撞被挤到洛淮塔的前面,一时被挤到洛淮塔的侧边,一时又被挤到洛淮塔的后背,但全程都没离开过洛淮塔,而是以他为圆心,转啊转,像只用脑袋蹭饲养员撒娇要罐头的猫咪。


    洛淮塔甚至能感觉到那滑韧的凉团弹到自己身上,再围着自己腿边绕圈磨的动静。


    洛淮塔垂落目光,不时能看见一个在自己胸前慌慌张张走过去的脑袋。


    他闻着那飘渺的香气,恍惚地,恍若从遥远时空看到一道与自己平齐的身影,与此时此刻苦不堪言的身影,缓慢重叠。


    但实在要小太多,洛淮塔偶尔向前走动一下,给人让路,都要下意识低头看一眼,免得踩到腿边的人。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依赖的姿态。


    如若是在他情窦初开的那一年,那个人会对他这样做,不用对方走出半步,他都会毫不犹豫给出对方想要的回应,满足对方想要的一切。


    但他知道不是。


    这个人不可能是。


    洛淮塔竭力滚动喉结,让自己冷眼看着悯希在身边忙得团团转,不断用“十年容貌不可能不见老”等端倪,来浇灭心中的烈火。


    人群乱糟糟蠕动起来,是机械餐车开始发早餐了。


    悯希发现身边的人忽然挤得更加激烈,不断有人面目狰狞地往前窜,伸手来回在餐车上捞着。


    偷渡星舰不比其他正规民用星舰,这上面的机械餐车基本算是人工智障,不会识别人脸按需分配,机械手只会匀速推动餐车,再匀速拿起餐盒递出去。


    这意味着,人们可以拿两份、甚至拿多份餐食独占,也不会有人惩治他们。


    悯希被挤得眼睛都眯起来,里面转起了迷迷糊糊的蚊香圈。


    他艰难地透过缝隙望向餐车,马上惊愕发现,车上在众人残暴的争夺下,只剩下了一份孤零零的餐盒。


    偷渡星舰无法走跃迁通道,到达目的地要两小时,这虽不算一个天文数字,但受着满车食物芬芳的垂涎,胃部不可能会好受。


    悯希微抿唇,偷偷揪住洛淮塔后背的衣服,踮起脚,努力伸手去碰那份装着土豆泥牛肉面的餐盒。


    ……碰到了!


    悯希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滚烫,目光欣喜,在他在洛淮塔后面探头探脑,准备勾手将那份餐盒拿过来时。


    一只手横空截胡,将餐盒直接拿了起来。


    悯希一愣,抬起头。


    拿餐盒的人,是个如牦牛一般的糙汉,他居高临下望向悯希,短暂评估过悯希的体格后,有恃无恐道:“看我干嘛,我先碰到的餐盒,谁叫你慢一步!”


    “?”悯希怔然睁大眼睛,明明是他的手先碰到的餐盒。


    显然没想到,对方会倒打一耙地指责上他,悯希脸色空白,还一动不动望着那糙汉。


    那糙汉似是也知道心虚,又见悯希穷追不舍地盯着他,忍不住攥起拳头:“还看?难不成想抢?找揍?”


    这种情况在偷渡星舰上屡见不鲜,周边的人都在往过看,包括洛淮塔。


    他垂眸望着贴在他身边的悯希,对方漂亮的眉眼都在往中央稍稍蹙着,已经被糙汉的恐吓弄得眸中水雾四溢,盈于睫毛。


    令人无法忽视的是,这人在哀哀地望着自己。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么望着。


    洛淮塔并不准备为这个冒牌货出头,甚至,他会希望这个人做出更多举动,以便他基于此做出一个公平公正的审判,审判他与悯希的不同之处。


    悯希望了他一会,眨眼,重新望回那名糙汉。


    这时后方有人要去上厕所,几个人让道,挤得人群一个后推浪,整体往前蛄蛹了半步。


    悯希一头栽进洛淮塔的怀里,与此同时一滴不堪重负的水珠直接从睫毛滴落,在洛淮塔的眼中,洇在他的衣摆上,化作了一个圆点。


    那糙汉见状,伸来一只手就要推他一下,让他长个教训。


    “适可而止。先生。”


    忽然一股阻力压在手背上。


    那是一只修长的手,似是嫌恶糙汉身上的汗渍,只用指腹的前半段关节压在他的拳头上,不容拒绝、强势地往下压去。


    糙汉骇然抬头,望向手的主人。


    外人或许看不出门道,只有他自己知晓,他全身肌肉都运作到了极限,偏偏他的手就是在那几根指节下,纹丝不动!


    洛淮塔恍若没看见糙汉眼中的错愕,仍笑眯眯道:“我刚刚看见,这份餐盒是他先拿到的?有缘搭乘同一星舰不容易,不如别伤和气,还给他,怎么样?”


    糙汉粗喘两口气,悍然抽回手——


    一上星舰他就注意到洛淮塔了,男人的站姿、气质明显是军伍出身,虽唇角扬着友善的弧度,那若有若无的逼人寒意,却只想让人敬而远之。


    但他明明看见,男人刚刚全程是一副不愿意与那个白团子牵扯上关系的样子,白团子期期艾艾去勾他尾指,他也如若没看见地收回手,他是算准了这样的姿态,才敢上手抢那份餐盒的,怎么男人突然找他麻烦了?


    糙汉酸恨地咬紧牙关,用力看了一眼洛淮塔,轻轻“啐”一声,转身就钻进后面的人群逃之夭夭。


    那份还热着的餐食重新回到悯希手里。


    悯希还有点发愣,下垂的眼眸还能看出些红润,他其实觉得有些丢脸,他是不擅长和人争吵的类型,对方一旦声音大一点,他就会头脑发蒙、眼睛酸涩。


    要是只有他一个人还好,偏偏在小豆丁前面……


    不,已经不是小豆丁了。


    悯希抬眼,看向旁边的洛淮塔,对方刚掩下一丝戾气,蓦地对上悯希的目光,顿了一下。


    悯希眼睛还红红的,手里抠着餐盒,一言不发与他对视。


    洛淮塔微攥住手指,这几近克隆的一张脸直勾勾望着他,让他一晃神,就再次违背了刚才的决定。他朝悯希伸出手。


    这一伸,悯希立刻睁大眼睛,那绮丽得无法言喻的眼尾也快活地扬起来,将这当作是洛淮塔破冰的讯号,连忙也伸出手,很开心地握住了洛淮塔的掌心。


    霎时,软绵绵的肉全挤上来。让只是想给悯希弄开餐盒的洛淮塔,瞳孔微微地缩紧。


    最后,洛淮塔什么都没说,也没解释这一误会,只默默偏过了头。


    星舰在上午抵达琼非星。


    琼非星是脱离莎里斯蒂帝国统治的公共星域,有大把没身份的黑户会跑到这里来打黑工,因此,这里有相对成熟的租房系统。


    洛淮塔用的现钞,他拿给一名叼烟的大汉两千星币,让对方给他们选一套他手里目前最好的房子,他会按天付款。


    大汉没见过出手这么慷慨的,立刻喜滋滋为他们引路,最后他们看见的,是一间相对整洁的平层海景房。光子微波炉和冰箱都齐全。


    洛淮塔将大汉给的钥匙递给悯希,自己留了一把备用的,然后垂眸:“我要出去一趟。我手上现金不多,需要去找能将星币卡消磁,还能取出钱的店面。”


    悯希噢一声,又在洛淮塔离开前舔了下唇:“你还会回来吗?”


    洛淮塔脚步停住。


    “会。”他回头,语气算不上多热络,“会的。尽管这不是我的初衷,但很遗憾我已经在帝国的黑名单上了,某些程度上说,我也无处可去,所以我会回来的。”


    洛淮塔眼睁睁见着悯希的眉眼又弯起来,他沉默片刻:“希望我回来后,你会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答复。”


    悯希一愣:“你是指?”


    “你说过的,你会解释你的身份,我想知道的,你也都会一并告诉我。”


    ……


    琼非星的人形形色色,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少,大部分都是从不同星系飞来的外乡人,因此这里的店开得五花八门,基本是不同文明和传统的互相碰撞。


    洛淮塔将身上剩余的钱,递给当地的地头蛇,从地头蛇那里打听到能消磁的店面。


    他正准备绕到小巷里,往地头蛇说的地方走,眼尾一扫,看到旁边是一间香水店。


    洛淮塔会注意到那里,是因为上方用来搞噱头的悬浮挂牌上,大咧咧写着“救世主的&香,只在本店有”。


    这些年来,有相当多当年遇到过悯希的人会在网上讨论悯希身上的香味,尤其是些宫廷贵妇或是优雅绅士,他们会用尽门道,打听有没有卖类似悯希身上的香味的香水店。


    甚至有些有钱人,会专门建立科研队,不断研究如何做出近似悯希香味的香水。当年有伙科研团队研究途中将工厂弄爆炸了的事,闹得满城皆知,连远在军区的洛淮塔也有所耳闻。


    后来,他还听说了,市面上会用“&”的代名词指代悯希身上绝无仅有的幽香。


    洛淮塔一晃神,脚步已经向那家店走去。


    店家头也没抬就道:“是的是的,童叟无欺,本店的&香提取过上千植物,调配过上万次,才做出的香,绝对一模一样。试香片在那,自己拿。”


    洛淮塔垂眼,在盘子里拿出一条试香片,又从柜子上取下标注着热门香的鎏金鹤制式香水瓶,轻轻按压,让液体喷到试香片上。


    纯白的试香片立刻洇出暗块,洛淮塔刚一低头,便闻到了扩散开来的气味。


    两分钟后,洛淮塔微微冷着脸从店里走出去。


    他只是想试试,如今市面上的香水,是否已经进化到了完美模拟那个人体香的地步。但事实上,他闻到的是比香精还要劣质的,相差万里的臭味——


    而这味道在店家嘴里,却是信誓旦旦的一句:“我拿我肩膀上的这颗人头保证,我这家店的香是全星际最像的,你可以说不像,但不会有比我们店更像的了。”


    不知何故,洛淮塔神情有些沉下,他再没有浪费时间的心情,快速办好消磁,又取出一笔现金,返回到租房点。


    洛淮塔可以确认,那瓶香水的泵头很不灵敏,每次只能喷出一丁点的香,而他下手极轻,基本没按多少出来。


    但他一开门,目光寻到沙发上坐的悯希时,还是引来悯希的蹙眉。


    “你……是去见什么人了?你身上的味道。”


    悯希抿唇,看唇形,似乎是将“很刺鼻”换成了:“有点呛。”


    他忍不住往后仰了仰,像是想和洛淮塔拉开距离:“抱歉,我不是在质问你。你的事情办好了?”


    洛淮塔唇角一滞。


    即便心里清楚没必要解释,他也没做任何不清白的事,但好似“冒牌货”误会他与别人见面这件事,让身体本能地感到了排斥。


    他微舒出一口气,下意识道:“我没去见别人,或许是路过某些地方,不慎沾染上的。”


    悯希貌似精神没怎么集中:“啊……嗯嗯,原来如此。”


    洛淮塔终于注意到不对。他抬起头看,发现沙发上的悯希正蜷缩在一起,满脸通红,脸侧也微微泌出了一点汗。


    他拧眉走过去,出声问:“你怎么了?”


    “我?”悯希反应迟钝,他抬起混沌的目光,“我没怎么,不过你走后,我好像有点发低烧,心脏也跳得很快。不过没关系,只是低烧而已,我忍一忍第二天就能好,不会麻烦你的。”


    洛淮塔没对悯希发低烧这一结论做出反应,他目光一定,抬起悯希的手臂,在悯希手肘一侧微微一点:“这是什么。”


    指尖落定的地方,是一块已经干涸的、紫红色水渍,米粒大小,肉眼很难发现。


    悯希努力去辨认了一会,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可能也是碰到哪里弄上的脏东西?我擦一擦就好……啊,我想起来了,可能是那些怪东西留下的。”


    “怪东西?”


    “……一块史莱姆,会分化成很多‘爪子’的液体。很恶心的像鼻涕虫一样的东西。讨厌。”


    悯希的语序已经有点颠三倒四,洛淮塔却在他很多的比喻里面,骤然捕捉到、并且联系起什么:


    “那天在纪念花园,陛下发动第二异能,共生体,去找了你?而你被共生体碰到了,对吗。”


    纪念花园封锁的事,一些近臣都大概了解内情。


    悯希歪头思索了会,目光蓦地微亮,抬手去摸洛淮塔的脸:“你好,好聪明。”


    洛淮塔一把抓住悯希的手,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夸赞的欣喜,也没有以往假面一样戴在脸上的笑意。


    他用冰冻过似的语气,一字一句道:“陛下的共生体具有剧毒素,作为用来搜索的物件,他们的确不是称心的帮手。但作为捆绑重犯、让重犯离不开自己的物件,这些共生体的体.液无疑是首选。”


    悯希懵懵的:“体.液?”


    “对,能让你发烧、心跳加快、手脚发软……”


    “三天内喝不到陛下的血解毒,就会变成植物人的东西。”


    第74章 帝王逝世的白月光(32)


    莎里斯蒂皇宫在午时饭后, 飘起了微渺的雨夹雪,天色可见度逐渐变差,直至十四点左右, 骤然演变成有一定危险度的冰雹。


    宫内遍布的巡逻骑士,受召到廊道下面避雨。


    而另一边在雨雪中沉寂的医学院, 也宣布今天闭门不开了。


    医学院直属于那位金发帝王, 宫内没有其他子嗣和嫔妃,以至于里面浩荡的医疗团队和最先进的医疗设备, 都处在长期空置的状态,只要斐西诺不需要, 就可以自行休息。


    其他骑士和侍官若不幸,在这时身体出现不适,只能自己到宫外去解决。


    医学院大门在不到十五点便已锁上,将近一个多小时后,医学院的首席医官维科斯,发现有一样今晚要剖析的重要植物,落在了院里。


    不得不在饱餐后,撑伞迈进萧条的宫里,直奔医学院而去。


    维科斯是院里资历最深的老医官, 也是公认的研究狂魔, 老医官锐意进取、才高行洁,满心都是他的医学, 他为琢磨透一个课题, 能不吃不喝待院里研究到天亮。


    以至维科斯去往医学院的路上,心情不仅不苦闷,反之非常快乐。


    今天这冰雹下这么大,砸棚子上都有回响, 院里的人都回去歇着了,正好能让他肆意地独占设备,这怎么不算件好事?他可以尽情地采取细胞样本,尽情做各种千奇百怪的实验,没人会跟他争,也没人会跟他抢——


    正这样想着,维科斯一抬头,就惊愕地望见,堪称夜晚的昏暗天色里,医学院的大门前,隐有一道站立不动的身影。


    他踩踏在水面的脚步声骤停,不敢相信地搓揉自己的眼睛,再望过去,那道孤零零的身影仍站在那里。


    活见鬼!


    谁想不开在这种天气下,连伞都不撑就在外面站着。


    维科斯被吓得心脏砰砰跳,他低骂出声,用力地抹了把脸,把不慎沾的雨水甩到地上。


    这一动静显然是太大声了。


    前方背对他的身影在这时回过头。


    然后,露出了一副维科斯只在御前见过的,淡漠面容。


    男人穿着一件黑色斗篷,身型颀长,模样英俊,维科斯这种醉心医学、对八卦嗤之以鼻的人,都曾经看过星网上娱乐性质的排行榜,眼前这人,赫然是排在“莎里斯蒂帝国最帅相貌前三”的情报局科长。


    对方微垂睫毛上覆着的冰霜,肩膀上落着的细碎薄冰,都昭示着他在这里站了很久。


    维科斯怔愣片刻,大步走上前:“乌科长!您怎么在这里?今天院里不开门,您没听说呀!”


    乌庚行微抿发白唇角,淡淡摇头:“我以为你们今天只是晚开门。”


    维科斯把伞撑到他头上,拉着他往院里走:“再晚开也不能晚到这会啊!唉哟,快快快快进来,您等到这会也不觉得奇怪吗?再不济给我们打个通讯都好过傻等啊!”


    维科斯在大门前扫完眼膜,立刻走进去拉起电箱,又跑去饮水机前接好一杯热水拿给乌庚行。


    乌庚行接过,连一口都没抿,便道:“我想要一管能延缓剧毒素发作的针剂。”


    不知听到哪几个字,维科斯一个起跳:“剧毒素?”


    莎里斯蒂皇宫内,能和剧毒素沾边的,只有斐西诺。


    而维科斯今天刚从陛下的寝宫出来,还在心有余悸的阶段,实在是今天的陛下情绪过于暴戾,同时也变得愈发不可捉摸,他想替陛下检查身体,却屡次被陛下喝止。


    当时的陛下……正在看光屏上的监控,说起来,他监控的对象……正是面前的情报局科长,还有那位在圣维尔军校的学生首席。


    照这两位的言行,他们恐怕是不知道陛下在监视他们的。


    科维尔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窥破了什么机密,他额角发汗,哆嗦地问道:“您要这个做什么呢?”


    乌庚行扫了他一眼,平静开口:“私人用途。”


    科维尔汗颜:“好,好的,不过,有关剧毒素的针剂都要留档案,我会记下您今天来了医学院,并取走了一支针剂,届时这份记录会上交给陛下过目。您介意吗?”


    “不介意。”


    五分钟后,乌庚行拿着一个长方形的小型机械盒,快步走出医学院,迈进寒冷的雨水中。


    狂烈的冰块往他雨衣上噼里啪啦砸着,乌庚行面色不改,只一双眸如笼了一层阴影。


    这层阴影,在他回到宫外的住所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浓郁。


    他的家门口,一个男人如蛰伏在那里的猎豹,单手插兜挡在门的正中央,朝他扫来一道冷冰冰的目光:“你去要针剂了?”


    乌庚行放在机械盒上的指节曲了一下,“和你无关。”


    慕仑点点头,任由刺骨的雨水融进眼里,他似笑非笑道:“的确不关我的事,你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不过好歹认识了十年,问一嘴也不过分吧?”


    他朝乌庚行的手里看去,“勇气可嘉。这段时间碰过剧毒素的只有一个人,你去医学院要针剂,岂不是在明晃晃地挑衅斐西诺,说你要去找那个人?”


    慕仑话锋一转,眉眼戏谑弯起:“当然我说了,这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来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要去找那个,假的……”


    “冒牌货?”


    慕仑耸肩道:“如果是的话,我会做好‘另一个遗孤去世’的准备的。”


    乌庚行所有因为在雨中疾步行走,而变快的声息突然全部停下来。


    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慕仑,静静的。


    不知道过去多久,乌庚行才启唇,在慕仑不耐烦的眼神中出声道:“有一件事我从十年前就想问你——你的小脑是否损伤过?抱歉,虽然听起来像,但请相信我不是在人身攻击,我是的确非常苦恼和好奇。”


    慕仑眼神骤然变阴:“乌庚行……你找死?”


    “冒牌货,这一点,你是怎么得出的?”


    不知何时,乌庚行的目光变得和四周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冰冷,这些年慕仑诸如此类的挑衅不在少数,但乌庚行是第一回,像现在这样失态。


    他嗓音不稳,咄咄逼人地问道:“当年,我们落在雪翠星上当场肺管爆炸、死亡,转眼就回到事变之前。这样的时空逆流我们都亲身经历过,那么区区模样不见老,又有什么可出奇的?——你的结论,究竟是怎么得出的。”


    慕仑顿住。


    “我从那天驻守纪念花园的亲兵记录仪中看到过影像……那个人,一定,一定就是他。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只是不敢承认。”


    乌庚行用力闭了一下眼,快步从慕仑身边经过。


    刚打开门的一刹那,身后慕仑异样的嗓音传来:“你这一走,就是和斐西诺作对,你想好了?”


    乌庚行沉默片刻,似乎是已经厌倦了和乌庚行争辩,恹恹道:“我留在这里,并不是和斐西诺同一战线,我从来没有归顺过他的意思。我只是恰好在这里工作、生活,所以,无所谓作不作对,你懂吗?”


    “……我知道悯希在哪。”


    乌庚行一顿,转过头。


    慕仑迎上目光,低啧一声,抬手将湿透的头发向后捋去。


    他的嗓音染上了一些暴躁和愤怒,却硬生生压着出声道:“我没有去那里的通行证。你是情报局的,有去任何地方的权利,我会告诉你他在哪,但作为交换,我要上你的星舰。”


    “不掩饰了吗,或许这才是你真正来的目的?”


    “乌庚行,我耐心有限。”


    “五分钟,我要收拾一下。”


    乌庚行走进卧室,将慕仑拍在门外。


    五分钟时间有限,但他清楚自己要收拾什么,他往悬浮行李箱里塞了很多东西。


    十盒只有三天保质期的虾肉砂锅粥。


    悯希有一阵睡眠不好,身体免疫力严重下降,在医官建议下需要食用几天医学院专属出品的铝盒砂锅粥,补足身体所需的矿物质和维生素。铝盒砂锅粥有三种口味,牛肉、虾肉、猪肉,悯希嘴挑,他只对虾肉情有独钟,牛肉就一般,猪肉更是一口不碰。


    那时乌庚行每早都会去医学院排队,七点左右刚出锅的铝盒粥最新鲜、温度也最暖胃,他通常都是排第一个,领到就跑去悯希的寝宫拿给他吃。风雨无阻。


    几件丝绸质地的短袖和长袖。


    悯希喜净,不喜欢穿太花哨太张扬的,除非当天要会见重臣,他通常都在寝宫里穿薄得像一片纸的白色丝绸衬衣,除去丝绸,天冷的时候他喜欢穿鹅绒的。


    其他零零碎碎的:蓝莓果盒,夹心巧克力,耳仪器……细至品牌,形状,乌庚行都会挑好,再放进箱子里。


    做这些时,乌庚行原以为他都忘记了,但真当上手,每一样悯希喜欢的事物都从骨髓缝里浮出来,如此清晰、深刻。


    乌庚行按捺住发抖的指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眼药水,往发红的,好似撕裂了一般的眼睛里滴了两滴水。


    十六点左右,他踏进前往琼非星的星舰内。


    ……


    琼非星,出租屋。


    悯希感觉到,洛淮塔所说的那一串荒谬的副作用里,是有所保留的,真正让人难堪的还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清晰地感知到,他身上除了燥热,正在有另一种难耐的感觉攀升,这种感觉来势汹汹,并且让他手足无措。


    不到五分钟,悯希的脸侧就全部汗湿了,蓬松的黑发贴在脸侧,像流淌的黑色湖水,又湿又光泽,他呵出两口气,艰难扭动腰肢,让自己蜷缩成一颗虾米。


    “那怎么办……我不可能再去见斐西诺。”


    悯希费力地出声道。


    这一声发出来,将悯希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自己原来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嘶哑又虚弱,尾音压也压不住,最后一个字控制不住地挑起来,听起来十分……难以言喻。


    洛淮塔眸色微暗,复杂地望着他。


    悯希攥住一边的靠枕,放到自己半张脸下面,似是不想面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但很快,他就感到烫得无法忍受,后仰抵住沙发靠背,将枕头也扔到了另一侧。


    洛淮塔微蹙眉,沉吟道:“下一班能去主星的星舰,在一天半后,我会在那时返程,想办法获取到陛下的血。你只要待在这里,等我回来就好,这里鱼龙混杂,记住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最后……你的通讯器给我,我给你换一张卡,记住我的号——”


    声音蓦地停住。


    洛淮塔用指腹轻轻穿进悯希的发间,让他抬起脸来:“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吗?”


    掌心下的一张脸,通红迷蒙,烫得能融化指腹,随着脑袋的抬起,悯希糜红的嘴唇也稍稍分开了些,露出里面湿热的口腔和齿列。


    洛淮塔确认,现在的悯希已经听不进去话了。


    “洛……淮塔……”


    悯希趁着一丝神智在,想要叫洛淮塔去给他弄一杯冷水过来。


    但他身子一动,蓦地发现,并拢的膝盖上竟然搭上来了一只手,或许早早就放上来了,只不过他体温太烫,没察觉到。


    “洛淮塔……?”


    悯希不喜欢这个怪异的姿势。


    他的腿垂在地毯上,洛淮塔则在他的双腿中间半蹲着,扶着他膝盖的手修长有力,几度将他的膝盖往两边撑开一点。


    然后,他就在腿的缝隙里,看见了洛淮塔的脸。


    这相当怪异。


    悯希止不住地颤了下。


    悯希烧到短路的大脑还没完全痴傻,潜意识里,他知道这是不怎么礼貌的动作,于是想往中间并。


    洛淮塔的掌心却牢牢握住他的膝盖,不让他乱动,甚至,在下一秒,他让男人握着,像开门一样,缓慢地往两边分去。


    有凉风在往里灌。


    悯希皱起眉,想出声制止时,却蓦地对上一双暗沉的眼睛。


    那双眼里已经完全没了笑意,是一种反复自我阻止,却屡屡失败最后只能随本能而行动的眼神。


    悯希不太能理解,但当他试图去理解的时候,他就见洛淮塔缓缓地朝他覆了过来。


    ……


    冰雹逐渐减弱,外面的白丝变成了单纯的雨。


    当屋内的哭声拔到最高的时候。


    一艘星舰悄无声息落在空旷的地面上,舱门开启时,洛淮塔刚好半眯起眼睛,眼睑一沉;舱门的人一前一后下来时,洛淮塔偏头脸颊发红地呛咳起来。


    慕仑从口袋里拿出定位器,调出有绿点的页面,“走这边。他在一个地方连续不动半个多小时了,应该是在居民区。”


    乌庚行跟在他身后,随同他一起往林里穿去。


    悯希是个水分很多的人,这一点不光指他的眼泪。


    洛淮塔咳一次,抬头看一次,悯希的脸要是还那么红润,他就会继续低头埋进去。


    这样的折磨,数不清具体的次数,反正很多,多到悯希透支过分,哭着求洛淮塔不要再来,可惜他的脸颊色泽仍没达标,即便已经稀薄了,还在持续承受突如其来的酷刑。


    在悯希瞳孔逐渐失焦,连低低的骚叫也都接近于无的刹那,他猛然往下一坐,呜咽地吃进去。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发现洛淮塔两只手仍在两边,只不过一根指节却不知被淹没去了哪里。


    悯希的嗓音再一次升高,他的眼尾像断线水珠一样,疯狂往下掉眼泪,抽抽噎噎地道:“洛淮塔,我是、我是悯希,你不能对我这么做。”


    他全然已经忘记剧毒素和斐西诺的事,脑子稀里糊涂的,只觉得是洛淮塔认错了人,还试图叫醒洛淮塔。


    但洛淮塔不放。


    悯希实在承受不住,一把攥紧洛淮塔后脑的头发。


    一只手及时捂住他的嘴。


    “不要吵……屋子里已经有好像在游泳的声音了。再叫的话,你是想把邻居引来吗?”


    悯希用力呼吸了两下,喘息间,他的舌尖在洛淮塔的指缝里舔舐了一下。


    洛淮塔一顿,下意识松了松掌心,这片刻的松懈,让悯希又仰起头叫起来——他真的很会喘,这好像濒死一般的喘息,简直是奔着让邻居听见、再破门而入加入进来一起的目的一样,又软又大声。


    悯希咬着洛淮塔的指尖:“……啊!”


    正好与外面的一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就在这里。”


    洛淮塔将手指搅进口腔,试图给悯希一个警告的时候,正在外面调整方向的乌庚行,似有所感,倏然扭头,透过海景房的窗户,直直望了进来。


    ……


    一条腿未着寸缕,小腿嘟起的地方,搭在男人结实的肩膀上,往后背上垂。


    那截脚尖不知何故,不时往前绷直,然后又微微勾翘。


    ……


    那抖颤的圆润脚趾,像在时钟上疯狂逆拨起了指针,朦朦胧胧地将乌庚行带回到了那年炙热的夏天——


    “小庚行,怎么不高兴呢?”


    “这次考试的分数不合预期,所以伤心了?”


    乌庚行垂落的眼睛微红,双手攥紧。


    悯希微微淡笑,不再言语。


    他坐在葡萄架下面,旁边就是喷涌玫瑰水的雕塑池,侧边站立的,则是两名从严苛炼狱里挑选出来的顶尖骑士,两男人肃然挺立,手里握着光子枪。


    悯希却丝毫不在意有人注视,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乌庚行的手腕,将乌庚行拉在自己旁边坐下。


    乌庚行睁大眼睛,顾不上再为成绩伤神,连忙踉踉跄跄地坐好。


    随之,悯希的掌心便覆盖在他的侧脸上,将他往腿上压去。


    为了让乌庚行躺得平坦一些,悯希刚才交叠的修长双腿放了下来,朝中并拢。


    然而由于他的小腿高挑,大腿面并不平齐,角度呈倾斜状,乌庚行滑到最柔嫩的底部,触感就像躺在棉花的芯里一样。


    悯希见乌庚行躺好了,便从长椅上拿起一本书,翻开扉页道:“我在看‘红色羊齿草的故乡’,小庚行愿意陪我一起看吗?我念给你听。”


    他捂住乌庚行的唇,“我好无聊,别急着拒绝,就当陪陪我好不好?”


    乌庚行抬起一只手放在鼻子前,闷闷应声:“好。”


    悯希很满意,洁美脸颊微微垂下,从第一个字开始念起来。


    一个个轻柔的字音,从齿列中溢出,传到乌庚行的耳朵里。


    “最后……他们的坟前长出了红色的羊齿草。”


    悯希合上书本,弯着一双温柔到不讲道理的黑眸,像在询问乌庚行他的听后感。


    乌庚行躲闪地移开目光。


    乌庚行对这些故事书其实并不感冒,他的大脑里全是机械组装、曲速引擎、超光速推进系统,装不下其他的,他刚刚虽然在听,但听的单单只是悯希的声音而已。


    面对那样期冀的眼神,乌庚行慢慢张开唇,却连一个字都编不出来。他舔了下干涩的唇,良久后,发出一句:“我有一个问题……”


    悯希语气鼓励:“乐意至极。你问。”


    乌庚行道:“我和慕仑,你更喜欢哪个?”


    悯希:“……”


    像是没想到听后感会是毫不相关的争宠询问,悯希结结实实愣了一下,但马上他就回过神,莞尔笑道:“我们小庚行是贴心的小棉袄,谁会不喜欢?”


    完全是在答非所问。


    乌庚行微咬唇角,鼓起勇气问出的、充满攀比意味的幼稚问题没能得到解答,这让他很难过。


    模样稚嫩的脸上难掩失望,但很快,他就被一只放在太阳穴上的冰凉指尖,吸引了注意力。那细腻的指腹,顺着他的额角轻轻地,往脑袋上方揉去。


    “这是真的,我很喜欢你。但不存在‘更’这种说法,非要说的话,我更喜欢你的性格,你会听我的话,小慕仑就经常无视,气得我胸口疼。可你不会。如果是这种‘更’,我可以举例出很多个……你更听话、更用功、成绩更好……”


    上方传来压下去,略显认真的嗓音。


    乌庚行眼瞳重重一扩。


    随声音一起侵袭他的,还有圈在悯希纤细脖颈上的丝绸领巾,那冰滑的布料,层层叠叠、弯弯折折地流淌在他的脸颊上,让他的皮肤变得瘙痒难耐。


    乌庚行不敢抬头,也不敢动,他只敢让自己的目光直直垂落,盯住地面。


    但他看到的,却是一双勾翘起来的脚尖。


    没有任何其他意味,只是单纯因为心情雀跃、轻松,从而做出来的小动作。


    而不是像十年后的今天一样,以一种色.情、难耐——又骚的幅度,微微地在男人的后背上勾蹭。让人看一眼,就骤然神色崩裂。


    乌庚行盯着那一扇窗户,双手握起,发疯一般抖起来。


    与此同时,一艘刻着莎里斯蒂帝国国徽的星舰,也落停在不远处。


    第75章 帝王逝世的白月光(33)


    悯希不会再想回想起这一刻——


    他从沙发上脱滑到绵软的地毯上, 以一种丑陋的,上半身塌陷埋在毯子里,后腰又高高翘起的姿势, 跌坐在洛淮塔的掌心中。


    不能否认,洛淮塔的冒犯的确让悯希缓过来一点, 混沌的神志, 也有片刻的清醒。


    以至于跌上去的一瞬,悯希在脑袋宛如烟花炸开的窒息中, 挤出一丝反抗的力气,一把推开洛淮塔的胸膛, 站起来。


    似有物体“啵”的一声从紧窄空间释出的声音,悯希不敢细想,也不敢回头去看那根沾着水渍的修长手指。


    平层海景房有前后两扇出口,悯希慌不择路下,跑向的是离他更近的右门。


    他尚不太够用的脑子,让他现在想不到太多,只想尽可能离开让他难堪到冒气的源头……洛淮塔。


    悯希想,即便他真的陷入那种境地,他也从来没想过让这些他曾经照看过的人, 触碰他的身体, 那样算什么。


    他们青涩发嫩的脸,都恍如还在昨日, 洛淮塔刚刚做的事, 甚至让悯希有股立刻去自首的冲动。


    他要冷静一下。


    也必须冷静冷静。


    后门一走出去,炸耳的乡村音乐传来,悯希抬起头,看见一家有些年头的汽车旅馆。


    站在柜台后面的中年老板, 正毫无顾忌地扬着手里的东西,向来往路人,售卖成年人心照不宣的玩意儿。


    以他所站的位置,能清晰看见像落跑甜心一样跑出来,脸颊沁着水渍的悯希。


    老板挑起眉骨,略深邃的五官,霎时绽出一个惊艳到的神情。


    他几乎是以轻佻的姿势,一下伸出一条长胳膊出去,拦住慌张跑路的悯希的。


    悯希没看路,整片胸口都直直撞上男人的手骨,他牙齿轻碰,哼出一声闷闷的痛哼,还没抬头,就听见老板暧昧的气音:“宝贝,是来见你的金主的?”


    略有些无厘头的突然问话,放在映着昏暗灯光的旅馆里面,如此的合理。


    “不……”


    悯希睁大眼睛,他现在见不得任何有关那些事的东西,冷不丁看见老板贴在他手腕上的指腹中间,夹着的玩意,他浑身血液一热,猛甩开男人的手。


    男人看似被甩走的手,下一刻,又灵活贴回悯希的皮肤上。


    在没路人经过的瞬息,老板用巧劲将悯希一拉进门,拉到外面视角看不到的柜台内部。


    悯希头脑昏得不行,也不知道怎么刚一出来,就碰上这种事,睫毛乱跳地凝声道:“你要做什么……我有事,我不住旅馆。”


    他这假装正经的样子,可真叫让人心痒的。


    老板将他半挟抱在桌角上,毫无收敛的意思:“宝贝儿,来这条街的,都是来干事的。你听……听见了吗?”


    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是各处此起彼伏的木材嘎吱声,悯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有落下来的灰掉在脸上,弄得他很痒。


    后面才发现,是老板故意在他耳垂边上说话,急促的呼吸呼着他侧脸上的绒毛:“我看你一个人在街上乱跑,是约好的人放你鸽子了?”


    老板发出一声很重、很刻意的惋惜叹息:“真是……不要难过,宝贝,没关系,没关系的,我很习惯接盘。”


    “我保证,我能让你——”


    老板是个个子极高的男人。


    如同从小就在打成长激素的怪胎一样,他四肢粗壮,高得几乎能顶到天花板,他捧着悯希的脸蛋,往上抬,滚烫的呼吸,下一瞬就要配合着暗示意味极强的话语,往悯希的唇角蹭去。


    这个开放的,看惯形形色色人的旅馆老板,连样子都不做,就猴急地想要在光天化日下的柜台后面吃抢来的美食。


    然而。


    “咔!”


    突然响起的脆骨声。


    截断了老板后面的动作。


    男人庞大的躯体以缓慢的速度往上被抬起,而那只紧攥悯希下巴的手,则被高折到脑袋上方,以扭曲得将近反方向掰折的角度,慢速挪动。


    悯希听见软骨挫断的声音。


    面前的男人眼睛暴凸,喉咙充血,想要说点什么,却连声都发不出来,唯有后齿咯嘣嘣地错位。


    悯希用余光望见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握着男人的胳膊,上面交错纵横的青管,在暴怒地抽动。


    “这把剪刀,不如剪了你的手指怎么样?”


    愣神间,悯希听见了极其熟悉的声音——


    他眼睛睁得更大,还在以小幅度的频次震动起来,因为这是他完全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声音,也是他想拔腿就跑的声音。


    悯希惊慌失措地,连恶心感都没完全咽下,便转身,慌乱地往门边跑去。


    身后,老板被生生痛晕的身体被人扔到一边。


    那仍处疯态的男人,抬起湛蓝眼眸,望向丁零当啷被推开的木门。


    他迈开腿。


    男人腿长,惊人的敏捷度和行驶速度,让他甚至都不用上演一场紧张刺激的追逐战,几步走过去,便追上了晕乎乎的悯希。


    “总是这样。”


    悯希一口紧张到晕厥的气堵在喉咙,睫毛一抬,看见有人将脑袋向下一搭,颤抖地贴在他的颈部。


    斐西诺拢住怀里的人,散乱的额发下,是急促乱颤的睫毛和呼吸,以及一双阴沉的蓝眸:“可怜地向别人求救,求他带你走。”


    “可以向洛淮塔求,可以向慕仑求。”


    “为什么只对我一个人这么狠心。”


    “为什么只想逃离我。”


    ……


    在悯希的预设里,他有想过,自己可能会被斐西诺抓到。


    但他从来没想过,会这么快,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斐西诺没有和他寒暄,仅是拥着他说了几句不知所谓的话,便抓着他的手腕,大步走到一个星舰内部。


    【自动航线已开启。】


    【我们现在将前往主星莎里斯蒂皇宫的港口,用时预计一个半小时。】


    悯希听着那毫不给心理准备的话,惊愕眨眼。


    而在操作盘调好了设定的斐西诺,此刻在悯希身边落座,悯希注意到他眼睛一直在紧闭,喉咙也在不停吞咽润滑,好像在用力让自己遗忘某些看见的画面……不仅仅是旅馆老板的。


    悯希也吞咽了下,没敢说话。


    他不知道斐西诺会如何处置他。


    这一路上的冷风吹得他脑子清凉,但一阵一阵的痛仍然存在,他的体温还是直飙三十九的高温。


    不过,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觉得自己有在好转,这种好转是巨量级的,而不是洛淮塔那样让他辛苦了半天,才舒服一点的量级。


    完全不可比。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斐西诺开口提要血的事,想了几秒措辞,悯希干脆闭嘴了,他觉得斐西诺不会给他血,反而会给他一颗能融化世界上最坚硬钢铁的热能弹。


    悯希紧贴住窗边,让自己努力思考,洛淮塔知不知道斐西诺来了的事,以及,洛淮塔会来营救他的可能性。


    “别想。洛淮塔现在,估计已经在被亲兵押送进牢狱的路上了。”


    悯希霎时转过头,惊悚地望向仿佛能看穿他心声的斐西诺:“你。”


    咽了下口水,悯希说:“不要这样,是我逼迫他带我……”


    “闭嘴。”


    斐西诺厌倦又忍怒地打断他:“不要再让我听到你替别的男人说话。”


    在斐西诺罕见的烦躁又冷漠的神情中,悯希微微饱满的唇,立刻抿成一条线,不敢再出声说话。


    他看向一边映出星云的窗户,努力冷静过快的心跳,忽的,就在窗户上面,看见那颗金灿灿的脑袋,微微一偏,发出喑哑的声音:“求你。”


    “你尤其……不该对我这么残忍。”


    最后一句话洇散在空中,悯希没能听到。


    星舰在一个半小时后准时到达目的地。


    斐西诺走得极快,他的衣服恍若在空中猎猎出声,悯希腿没他长,让他拉着,只能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


    斐西诺没将他带去牢狱,也没带去任何施刑场所,悯希最后被带到的地方是斐西诺的寝宫。


    他刚走过一条地毯,踉跄地走进门内后,迎面就直撞上一个男人。


    悯希和对方第一时间各自后退半步。


    悯希抬起手,就想遮住自己的脸,莎里斯蒂皇宫里认识他的人的几率远比街上高,万一把人吓出个好歹,悯希承担不起。


    然而,就在悯希将手搭在脸上的一瞬。


    对面男人面色夸张地转晴道。


    “天呐,莎里斯蒂数万帝王在上——这简直是我今年得到过最不可置信、最震撼的消息,原来阁下真的还活着!”


    “不久前,陛下给我发来通讯,我还不敢信……”


    悯希一怔,没反应过来,茫然听男人继续道:“真是太好了,您回来了陛下就不用……陛下每年都因为找你,而积劳成疾,被抬进过几次医学院的秘密诊疗间。”


    悯希愣了愣,下意识抬头看向一边的斐西诺。


    斐西诺正在脱外套,他的动作看上去有点急躁,瞥过来一眼:“维科斯,别说多余的话。”


    “多余的话?陛下,我只是在向悯希阁下阐述事实——”


    话音没落,寝宫外面,突然走进来两个身穿盔甲的亲兵,他们上前大力按住斐西诺的肩膀,其中一人按向柜子的某一处。


    哗啦,柜子缓缓向一边打开,与此同时,那深黑的缝隙里,大量冲天的腥水味扑来。


    直到柜门彻底打开,露出里面别有洞天的情景。


    一潭黑漆漆,看不出深浅的水。


    两名亲兵以押送犯人的姿态,直接将斐西诺押送进湖水里。


    训练有素的亲兵,没有被因浸水而变重的盔甲干扰,他们依旧灵活,一人潜进水底,片刻后,拽出来四根铁链,咔咔锁住斐西诺的四肢。


    悯希被这变故惊呆了。


    刚还处在感动的维科斯,在两名亲兵趟水游回来,纷纷走出门外时,脸色回肃。


    他转过头,对完全处在状况外的悯希道:“是这样的,阁下,听说你不慎沾染到了陛下共生体身上的剧毒素。”


    “外界都说,只要陛下的血就可以解毒,其实不是的,这个剧毒素要持续不断地喝血,才能完好无事,否则还是会高烧、还有那个发、发q、最后变成植物人。”


    “为了免去让你复发这些症状,陛下直接将当初碰过你的共生体斩断了。斩断了,离开了陛下的身体,这些就是死物,那些液体也会失去活性,阁下没发现,身上的难受感已经全然消退了吗?”


    从回来路上后半程就已经转好的悯希,茫然、迟疑地点点头。


    从维科斯的话语中,他听到了未尽的但是。


    果然,维科斯下一刻就道:“共生体是陛下觉醒的第二精神体,那些小手是和陛下共生共死的,陛下硬生生斩断了几根,这对身体的损害不可估量。损害自己的精神体,幻想种会遭到反噬,接下来陛下会进入狂暴期——这称作兽期。”


    “他会极度地暴躁、易怒,想搞破坏,会持续整整三个月。所以,不得已之下,我们只能将陛下暂安置在潭水里面。”


    悯希低声:“三个月。”


    维科斯叹气:“是的,三个月,阁下也觉得作为一国之主,时间有点太久了是吗?这样肯定是不行的,我们作为陛下的近臣,会竭尽全力缩短陛下的兽期。”


    悯希怕惊扰什么似的,飞快看了眼那边潭水里死气沉沉垂着头的斐西诺:“那……有办法吗?”


    “当然,我们需要你的……”


    维科斯顿了顿,继续道:“血。阁下是那几根触手被断的起因,也是陛下进入兽期的起因,为安抚被断的触手,陛下需要摄入你5000cc的血。同时,在陛下兽期结束之前,阁下需要每天在陛下这里待六小时,让陛下闻到你的气味。”


    悯希头一晕。


    他飞快抬起手,抵住眩晕的额角。


    维科斯小心翼翼看着他,“阁下,是否不能接受?”


    悯希抿唇摇头:“可以……接受,是要现在抽血吗?”


    维科斯点头:“是的,阁下,因为人体需要隔期才能抽血,最好是越快开始越好。如果阁下没有异议的话,我现在就去准备了。”


    见悯希在停顿过后,点头,维科斯躬身说道,感谢阁下的配合,便走出门外。


    维科斯手脚很快,转瞬便穿戴好白大褂走进来,将手里的金属托盘放到桌面。


    泛着冷光的针管和镊子,在悯希的眼中,晃了晃。


    今天维科斯有个杂交.配种的试验想做。


    但醉心于研究的维科斯,没再表露出在其他医患面前的急态,当着斐西诺的面,他连抽血这种琐碎的小事,都表现得严阵以待。


    他微微鞠躬,朝向对比起整个皇宫内、无论侍官还是骑士都身形高大的那些人来说,堪称“娇小”的悯希出声道:“阁下,有件事需要征求你的意见。”


    “陛下现在的状态,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一次性往身体内输入足足5000cc的血量,一滴都不能少。但哪怕是从小教育荒废的星盗幼儿,都知道,没有人类的细胞可以在毫秒内造出如此巨量的血,所以毫无疑问,陛下想摄够血,将会是一个漫长的周期。”


    “人体每次能抽取的血量在100cc-400cc左右,分一月多次的话,每次按最大量来抽,周期能控制在一个月内。倘若按最小量,那么至少也要一个多月。”


    “当前的两个选择差不多就是如上述所言,可以缓慢稳健地进行,也可以在不伤害身体的情况下尽可能加快进程。就看阁下怎么想。”


    “或许,可以先一次300cc?”悯希犹豫着道,他偶尔会有些贫血,一次抽太多身体会吃不消。


    可他也不想,有人因为急需他的东西,而焦灼难耐一个多月。


    而且这份罪本来是他该受的……虽然是斐西诺过分在先,结果也是斐西诺造成的。


    “100cc。”


    维科斯点头,正想拿起橡皮管往悯希手腕上绑,水潭里面一直一言不发的斐西诺,突然出声,完全了颠覆悯希的选择。


    悯希睫毛颤晃,用余光看向那边的斐西诺,最后又转回来,将细伶伶的一截手腕,主动放进那条橡皮管上面。


    “这……”维科斯拿着碘伏和棉签,进退两难。他应该遵嘱悯希的意愿,但斐西诺的话他又不可能忽视,即便斐西诺被困在水潭里,也是能直接下令将他拖去断头台的。


    另一方面,他也不能理解斐西诺的选择。


    黑发,纤细,完美的古地球亚裔长相的男生提出的300cc,明明才是对于他最好的选择。


    能最快让他摆脱困兽状态的选择。


    全然利他,没有利己。


    维科斯用迟疑的目光,隔着一面分开的书柜,与潮湿洞穴里面的斐西诺对视了一瞬。


    面前的手腕忽然自顾自绑好橡皮管,放到他面前晃了下:“医官,抽吧。”


    维科斯无法,只好将那截看上去一掰就折的手腕,轻轻放在托枕上面,再拿起沾过碘伏的棉签在悯希腕部附近的皮肤仔细擦拭。


    直到那片白皙的肉,覆上浅浅一层棕色,维科斯拿过采血针,捅进悯希的血管中。


    悯希轻微蹙眉,别过头将目光挪开,不知是血流出体外而引发的作用,还是他天生有较轻的晕血症状,一旦被抽血,他就会腿软,不能直视。


    采血管有清晰的刻度,没多久,血红来到100cc左右的标识。


    维科斯手指一动,想拿托盘上的止血带,忽然视野中心晃过白光,是悯希略抬起了左边的那只手:“请继续。”


    那只手没有挡住他,也没妨碍他的采血,偏偏制止意味极浓。


    维科斯眸光狂闪:“这……可是……”


    针头里的血液持续在往外送,采血管里的血柱缓速上升,在维科斯不住求救地往洞穴里望时,刻度转眼便从100cc来到400cc。


    这回,那只稍微上抬的手臂放下去了。


    维科斯视线没有一直盯住刻度,以至于低下头慌张拔出针头的一刻,已经迟了,多往外抽了20cc。


    这对一名专业医官,是足以称作灾难级别的事故。


    毫不夸张说,维科斯是刹那间汗流满面,他抬头望向前面微舔唇缓解不适的悯希,脑中已经开始缓慢划过历代君主折磨重犯的三百种方式。


    车撵、夹指、针扎……


    在进行到第十种,悯希突然出声道:“医官,你走吧。我再在这里待够六小时。”


    “不用担心,他不会对你怎样的。”


    不是出于悯希对自己在斐西诺心目中地位的自信,恰恰相反,他是知道斐西诺的脾性的,在任何事上,斐西诺都有极病态的掌控欲,唯我独尊、古怪自我,不喜欢别人不听他的。


    而他现在侧目望去。


    水潭深幽,难以见底,斐西诺胸口以下都深埋在水里,两条手臂分别被困在用铁浇铸的长链中,是全然被束缚的姿态。


    但悯希总觉得,那发梢垂坠着水珠的男人,随时会挣脱、扑过来。


    悯希不知道他在不开心什么,在这几次短暂的见面中,长大后的斐西诺,不管是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多数时候都是那副看似笑着、底色却又冷漠烦躁的表情。


    得了便宜又卖凶。


    他知道也许斐西诺会秋后算账——


    但他现在不是不能动吗?


    维科斯自然也有看见斐西诺现在的样子,他目光来回在斐西诺和悯希身上梭巡,见悯希再三担保,斐西诺又没有出声阻挠。


    为了自己那颗可怜的项上人头,维科斯颤颤巍巍、飞快地转身,告退了。


    悯希贴好止血带,转头,走去拉上窗帘。


    他还需要陪斐西诺在这里待上六小时。


    现在已是晚上,所以,他只能在这里睡了。


    悯希全程没有去看斐西诺,他走去盥洗室,有一种悲哀的故地重游的熟稔感,洗完澡,他走出来,躺在床上。


    维科斯在临走前,嘱咐悯希最好多看着点斐西诺的状态。


    悯希盖好被子,轻轻拉过唇。


    大床正对面就是水潭,他完全一起身就能看见斐西诺。


    水潭里的斐西诺一直垂着头,被阴影包裹,看不清他的脸部状态。


    但见他很安静,悯希也就放心了点……


    虽然事态发展出乎悯希的预料,他至现在还没有实感,但好在,斐西诺的兽期不算恐怖。


    斐西诺的床是天鹅绒的枕套,被褥,枕头也是极贴合颈部曲度的柔软弧线,在这样的包裹中,悯希一个不留神,意识就恍惚了。


    ……


    悯希并不是在生物钟平常的七点钟左右醒的。


    而是被锁链频繁晃荡的怪响吵醒的,他缓缓抬起眼睑,迷蒙间,看见了一缕从没关紧窗帘中渗透进来的晨曦。


    显然,这一难熬的长夜还没过去。


    声音是从正对面的洞穴里传来的。


    悯希的角度,让他恰好一抬眼,就能看到水里的一举一动。


    当看到那潭漆黑的水后,悯希做出的第一个举动是,揪起手里的被子,往后面缩去。


    维科斯医官说,兽期的斐西诺不能说是一颗火球,而是火山里的岩浆、温度还要乘以十倍的沸水。


    悯希这才意识过来,维科斯的话没有在夸张。


    洞穴里有密密麻麻的,类似蜂巢孔洞的圆缝,非密闭空间的穴内,气体是流通的,而那一潭散发着腥气的死水,冰冷刺骨,连带飘过来的水汽都冰得能刺激人的鼻膜。


    里面是个十足的冰窟。


    但,水里的斐西诺脸色极红。


    被囚于铁链里的四肢无法动弹,在他的往前挣动下,链条不停发出彼此碰撞的声响,“铮”一声。


    他唯一能动的腰肢,也在向前晃,水面因此晃荡起无数波纹,悯希就是被这水浪拍打声打搅了睡眠。


    斐西诺在以古怪的姿态在水里挣动,与他紧密相贴的共生体在他身后化成无数根手,张牙舞爪,无声扭曲,像在烤架上逐渐卷曲焦黑的鱿鱼。


    悯希怀疑任斐西诺这样动下去,那铁链迟早会出现裂痕,甚至,悯希感觉,斐西诺皮肤周边的水都在咕噜噜冒气泡。


    有精神体的幻想种,比普通人类更强悍,感知到的痛感也更加剧烈。


    担心会出事,悯希从闷出汗的被窝里走出去,穿上拖鞋,犹豫要不要去看看斐西诺状况的时候——


    “悯希。”


    水潭里,风声托住一道干哑的声音,送进了悯希的耳朵里。


    悯希偏过头去,然后,瑟缩了一下。


    因为斐西诺完全是一副看到猎物醒了,不断压抑住兴奋和艰涩的目光。


    悯希下巴微微用力,迫使嘴唇张开,发出与平常无异的声音:“怎么了?”


    斐西诺盯着他。


    “我有一个……”金发湿透的男人以这四个字作为开场白。


    接着,悯希听见他像磨砂一样的嗓音,艰涩又怪异:“我有一个能让我们两个都快速解脱的方法,只用两三天我们就都能从这里离开,顺利的话,我是说,你能配合的话,或许一天都可以。”


    悯希没想到他半夜故意吵醒自己的目的就是这个。


    可有这么快就能让他度过兽期的办法,为什么一早不提出来?


    悯希不是过分敏感的人,可他控制不住抿住唇,狐疑地小声问道:“是,什么?如果是要杀人放火的……”


    “不。”


    斐西诺好似连多余一个字都难以听下去,飞快地打断他道。


    “怎么会,作为莎里斯蒂唯一的帝王,我是最遵守律法约束的那一个,我不会伤害我身边的无辜人。当然,也不会让你见血。”


    悯希试探性地问道:“那是什么……”


    仿佛不想对话声被干扰,水潭里的挣动声渐息,斐西诺没再动了。


    虽然他后面的共生体还在痛苦扭动,昭示着他此刻的难以忍受,生不如死。


    斐西诺缓缓地开口:“床头柜上的那瓶水,喝掉他。”


    非常不合时宜的要求,悯希眼睫诧异抬起:“现在?”


    斐西诺喉咙底部溢出一声嗯,又用那双幽深的金色眼眸看他:“喝完了在饮水器上接。”


    悯希在杯子里干净的水面看了片刻,不疑有他地仰头喝了一口。


    “再喝。”


    悯希又喝。


    “再喝。”


    悯希又喝,一杯已经见底。


    “再喝。”


    悯希不解蹙眉,但还是倒了一杯新的,又咚咚喝去一半。


    “再喝。”


    ……还要喝?


    悯希到这个时候已经有点不满,他很辛苦地咽下嘴中的那一口。


    还未等提出抗议,斐西诺的下一句催促已经紧锣密鼓地,追上他。


    “再喝。”


    斐西诺快速的语调,甚至带给了悯希压迫感,到后面,即便斐西诺不说,他也紧皱着眉,像喝苦药似的,努力仰头喝了下去。


    一滴水渍从唇角滑到下颌,再顺着弧度雪白的脖颈,往下流动。


    “再喝。”


    “再喝……”


    悯希的肚子格外平坦,没有丝毫的赘肉,只是薄薄的一片,就算躬身坐,他上面的肉也无法支持他隆起来。


    以至于他送什么东西进喉咙里,肚子都会撑起形状,吃水果会撑,吃饭会撑,吃零食会撑,哪怕是水这种没有棱角的东西,喝再多进去,也会隆起肉肉的一小点。


    这样丰软的,仿佛能吸人手指进肉里的小肚子,此刻因喝了过多的水,撑起细微的圆弧状,晃一晃,都能听见水声。


    悯希终于忍无可忍,虚软地抬起手背擦去唇角的湿痕,微恼道:“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不能直说吗,你的另一个方案?”


    斐西诺望着他看了许久:“现在可以了。”


    男人用力滚了下喉结,似乎在往下压什么情绪。


    他张了张唇,没发出声音,只发出一点沙哑的气音。


    他只好又咽了咽,洇着冷水的瞳孔一暗:“维科斯是文雅的医官,面对医患,它通常会选择文雅、中庸的办法。”


    斐西诺先是说了不咸不淡、听不出意味的一句话,然后又道:“如果我是宫里可有可不有的侍官,我当然愿意配合在这脏水里,待到能不给所有人添乱为止。但我不一样……我还有一整个莎里斯蒂皇宫,有数不清亟待我解决的政务,边防不能拖,航线建设不能拖,这些都不能拖,我不能在这关上一个月,对不对?”


    “所以,我们应该追求更便捷的方法……维科斯告诉过你,兽期的我需要摄取来自你身上5000cc的血,这个正经的医官,骗了你。”


    “因为,这是细致的说法,笼统来说我需要的是你身上的液体。”


    悯希面色茫然,他没听懂,“液体?”


    斐西诺这时,竟破天荒有耐心起来,他就像在课堂中与学生互动的老师,应道:“是的,液体。人一次只能抽血400cc的血,这实在是很小气的数字,不是吗?但人这么小的躯体里,却能一次尿出将近300-600cc的水。”


    悯希听到这里,眼皮一跳。


    无法想象这么粗鄙的字眼会从斐西诺这样一个,极致讲皇家礼节的人口中说出,正经讲究,让悯希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学术讲坛上。


    “医学院鼓励所有人六个月献血一次,你却要一个月抽数十次,这么折损身子的方法,为什么不能舍弃他呢……想想,你一天不停喝水,上够五趟厕所,就能排出至少2000cc的液体。”


    “照这种进度,你三天就能摆脱我,摆脱这个地方,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去,而我也能继续着手帝国的政务,悯希,这是双赢的办法。”


    “所以——”


    “你还在犹豫什么。”


    也许是全身的器官和血液都忙于去消化肚子里的水里了,悯希发现,他竟然有点听不懂斐西诺说的话。


    “尿给我。”


    “…………”


    悯希惊异中发出了一声:“呃。”


    斐西诺眼神愈发干涩,急迫,他控制不住语速的加快:“你可以拿你手里的杯子,去厕所收集。”


    “或者,你也可以直接,乘一艘小船过来,扶在上面,坐我脸上尿。”


    “我很难受,悯希,你要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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