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遗忘症小世子(8)


    视线循着翻飞的衣摆往上一看, 站在门口的人不就是白天在监牢里看见的江轼?


    得罪贵人进监牢的人,不死也得褪一层皮,他们会被要求钻狗洞, 学狗叫,怎么泯灭尊严怎么来, 江轼堂堂一代武痴, 在里面待过一趟后,竟也变得不再意气风发。


    但他竟然还活着, 没有断胳膊,也没有断脚, 活生生地从里面出来了,男人背后的天幕电闪雷鸣,光似笔,笔走龙蛇,全都衬得他像梦里的人似的。


    可江轼在凝视他许久之后,张开口,叫出了让他无比熟悉的那一声:“须策。”


    牧须策顿时一僵。


    悯希似乎是被江轼抱回来的,身上的锦服也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但他一点也不介怀, 还很亲昵地握着江轼的尾指, 努力包住男人厚如蚕的茧。


    悯希拖着江轼来到床边,使力想要江轼在他床上坐下。


    知道江轼受过鞭刑, 坐不得太硬的, 便把自己的被子也拖过来,团成一团让他坐。


    江轼垂头道:“小侯爷,万万不可。”


    “没有不可。轼轼老师你快坐下,我去和策策解释。”


    悯希硬要拉江轼坐, 江轼力气大,怕弄伤他,只能由着他来。


    甫一坐下,悯希便松开他,转身去到牧须策面前。


    悯希不知道怎么开场,只好蹙眉纠结片刻,又细细斟酌,才开口:“策策,我当初在爹爹那里允诺过,我既然带你们回来,就一定会对你们的衣食、心情负责。不管你们对我有何所求,我都会努力帮你们实现。”


    牧须策还有点恍恍惚惚,用了好些功夫,才理解悯希的一句话:“可我没有求你……”


    悯希却疑惑道:“可你在监牢里的眼神,不就是在求的眼神吗?”


    他没有理会牧须策的心口不一,而是愤慨地皱了皱鼻尖:“我看你当时在监牢一直看那里,后面我就回去了一趟,一问,才知道轼轼是你的老师,放心,娘亲已经解决了,你也不要误解江轼老师,他不是坏人,他是受诬陷才进的牢。”


    “桃苏小镇有一胭脂铺,里头售卖着一种叫‘幻锦’的胭脂,听大家说,这个颜色深受娇妻美妾的喜爱,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呢,不过应该就是卖得相当火爆的意思,当时只剩下一块,有位老奶奶想买下来送给儿媳,可却被一商贾截胡,那商贾蛮横无理,见老奶奶不想让给他,他还要动手打,轼轼老师当时在一旁,上手将商贾踹倒,老奶奶才留下一命。可谁知那商贾颇有些背景,他记恨上轼轼,竟要动用关系将他送进狱里……我从没见过这么不敬尊老,卖弄权势的坏人,我一定要叫娘亲去报官!策策,你不要难过,府上有很多名药材,轼轼身体强健,会很快养好的……以后这些事,你也不要憋在心里,你们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我定会鼎力帮你们的。”


    牧须策自从回府以来,一直都是摇摇摆摆的状态,灰狼似的眼睛里,破碎的,彷徨的情绪织成一片,此时听悯希絮絮叨叨一大串,里头才缓慢地灌进去一点神采。


    悯希正说着,就见牧须策向他走来一步。


    身后是三个贵妃榻并成的软床,没有路可以走,但牧须策的个子比起同龄人来说实在太高大,气势巍峨,让悯希心生畏惧,本能地往后退去,直到脚跟彻底靠住榻,动无可动。


    就听牧须策喃喃自语:“我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


    悯希困惑:“我刚刚还说了好多呢,你怎么就听最后一句。”


    牧须策没有回,而是直接扑抱了上来。


    悯希惊悚:“呀!”


    他没有一点防备,整具身体都被牧须策密密实实地抱住,向后方的床褥倒去时,就像是被一座泰山压倒了。


    牧须策的身体硬邦邦的,不讲道理地将他从头到脚压实,一身水光嫩滑的肉,都被压得扁扁的。


    悯希挣扎起来:“好难受,我喘不上气!”


    他气喘如风,整个人就像被砸飞出去的白猫,两只小手在牧须策的肩膀处拍打,嘴中快速说着什么,但因为牧须策压着他,他的气提不上来,话语也含糊,听起来就像“咪咪嗷嗷喵喵”地叫了好几声。


    就在悯希以为自己马上要岔气的时候,屋子中的下人们终于回过神来,跑到床边去拉牧须策:“小公子,你力气太大了,小侯爷吃不消的,他才一小点!”


    牧须策被七手八脚抬起来,愣愣地站在塌边,像一只大傻狗,他眼中的哀伤都已不在,剩下的只有对恩师安全出狱的狂喜,和对小猫的喜爱。


    悯希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他一被拉开,悯希就跪坐在床上,撩开袖口看。


    方才就感觉疼,一看果然有红痕。


    牧须策一双灼烈的眼睛,在看到那红痕时,错愕地一顿,竟慌乱地想要给悯希跪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抱抱你。”


    牧须策的确不是故意的。


    他这个人比较内敛,悯希其实也没怎么具体听过他说话,他平常说话都是和纪照英附耳说的,从来也没跟悯希主动聊过天,平常悯希在场,他要么挠后脑勺,要么耳根红肿地躲到一边去,今天是第一回这么出格。


    悯希也才发现他说话的声音不是像傻狗那样软,而是有点低沉、如闷雷似的,他又踉踉跄跄想要上前,安抚一般想抱住悯希。


    旁边却冲来一人,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我看你是想谋杀他吧!快从他身上滚下来,你个莽夫!”


    是一边被事态发展搞到脑袋都不转了的纪照英。


    他一直在旁边听,听到最后,才隐隐约约听听白,悯希居然是在给纪照英出头,不仅如此,悯希还专门为他在这大雨天跑了一趟。


    这傻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居然抱完一下,又要抱第二下。


    是活腻了不成?!


    他……他都没那样抱过!


    气急攻心的纪照英,将手中的后衣领当成抹布一样,死死收紧攥住往后拽。


    牧须策让他拽得面部发红,不用想样子都很丑,他眼一抬,见悯希望着自己,烦心下,忍不住向后顶撞:“松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纪照英怒道:“你在和谁说话?!”


    纪照英和牧须策都不是好脾气的人,牧须策比他能忍一些,但毕竟年龄小,没太把尊卑放眼里,一生气,就更不会再忍下去了。


    两人的火星一对撞,马上燃燃烧起。


    眼见两人就要对呛起来——


    悯希跳下床生气道:“你们不要吵啦!”


    ……


    屋子里的鸡飞狗跳,在范夫人端着药羹进门后,终于止歇。


    江轼被人带下去换了一套衣服,再次出现在卧房里时,他一身青衣,左悬长剑,朗朗之气掩也掩不住,飘逸且斯文,脸侧的鞭痕,则为他添了分不一样的霸气。


    他与牧须策叙了会儿旧,便一起上前去,抽剑举过眉心,对着范夫人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情,若不是您的救助,江某今日的结局只会是在行刑的前一刻,拖着血粼粼的伤口越狱,和那商贾最后一拼命。”


    他高举佩剑:“江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此剑,是江某身上唯一的值钱物件,我将它赠与夫人,此后愿为夫人当牛做马。”


    范夫人摆摆手,将热腾腾的药羹塞进他的手里:“别谢我,这事啊,我一开始都不知情,是希儿拖我去牢里,我才知道这冤情,桃苏小镇位处偏僻,的确是有许多可恶的蛮人,委屈江先生了。我没做什么,只是钱的事而已,江先生若真要谢,不如谢他们的感情深厚。”


    江轼踌躇着看向身边眨巴着大眼睛的悯希:“这……”


    范夫人笑道:“当牛做马不必,府上不缺打杂役的,剑啊,更不必,我只是一介妇道人家,要来有何用呢。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明日带希儿他们去附近那桃花林里玩一玩,也替我当一天家长。”


    江轼忙作揖:“请务必将此事交给我。”


    当天,江轼在府中住下了。


    第二早起来雨过天晴,他始终记得要带幼崽们出去玩的任务,天一亮便在外等,硬是等了一时辰,才等到悯希他们起床。


    范夫人说的桃花林也是桃苏小镇这一带的特色,这里桃林片片,泉水幽咽,景色宜人得很。


    江轼左边一个包袱,右边一个包袱,带着兴高采烈的像去野餐的幼崽们和范夫人一起来到桃林里,江轼的确是个陪玩的好家长,他耐心且老实,且有求必应。


    路遇一棵桃树,听说悯希想吃桃子,立刻身轻如燕地跳上树,为悯希摘下几颗饱满肥硕的桃子。


    悯希捧着桃子吃,正吃到一半,傅文斐忽然拉住他说:“我和悯希要去小解。”


    悯希拿着缺口的桃子愣住。


    啊?他也要上吗?


    傅文斐看向他。


    悯希抿抿嘴巴里的桃汁,很好脾气道:“娘亲,我们去前面小解,好了就回来。”


    范夫人同意了:“不要走太远哦。”


    悯希应完声,便跟在傅文斐身后跟他一起往前走去,走到几棵大树下,范夫人的身影变得影影绰绰了,傅文斐忽然盘腿坐下,解开手中的包袱。


    悯希以为傅文斐是有好东西要偷偷给他看,好奇地跟着坐下,只见包袱一开,露出几个小茶壶,还有一个大茶壶。


    傅文斐拿起其中一个来,又拧开大的茶壶。


    悯希愈发茫然:“为什么要带这么多茶壶呢,你很怕渴吗?可是再怕渴,只带一个大茶壶就够了呀。”


    傅文斐手中的小茶壶是铜器,两个的外形都是一模一样的,杯壁上的雕工却略有差别,一左一右都是鸳鸯,却是阴晴圆缺,只有两个茶壶贴合在一起,上面的两对鸳鸯才是完整的、圆满的。


    悯希疑惑地看着他,将两杯里面都倒满悯希爱喝的米汤。


    然后傅文斐伸过手将其中一杯,递给悯希。


    悯希下意识接过,却不解其意:“这是什么意思?”


    傅文斐用指腹摩挲着杯壁,沉吟开口:“那天我咬了你的脸蛋……后面回去,我发现这十分不妥。”


    悯希忍不住想低头去抿米汤,却被傅文斐抬手制止,只能像焦躁的猫咪一样用手蹭着茶壶,这时,傅文斐一番话将他震翻了:“我无意间看话本得知,那种行为叫肌肤之亲,我是要对你负责的。我们得马上成亲。”


    悯希讷讷地摸上早已没有痕迹的脸蛋,吓得小脸花白:“有了肌肤之亲,就得成亲吗?”


    傅文斐沉沉道:“是的。我不敢与我父亲说,你也不要说,因为还没成亲就有肌肤之亲是不对的,我们犯了大错。”


    他声线压抑,似是在讲大事一般,悯希让他这番语气吓得不轻,恍惚中感觉自己酿下了大错,还是爹爹娘亲听见会气晕过去的大错。


    悯希心惊胆颤,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快弥补,而傅文斐言语中透露出的意思,就是只有成亲才能弥补过错。


    傅文斐筹谋道:“我们先成亲,旁人问起,就骗他们说我们是先成的亲,再有的肌肤之亲,不然我们一定会被人说孟浪,小小年纪就如此轻浮不要脸皮,连带父亲母亲也会受到指责。”


    悯希吓都吓死了,只想赶紧和傅文斐成亲。


    可他连成亲的含义都不太明白,又如何知道怎么成亲,悯希攥紧茶壶急切地问道:“怎样才能成亲?”


    傅文斐拍拍他的手腕,安慰道:“不要着急,很简单,我们举办一个简陋的成亲仪式,就算成过亲了。”


    他举起手中的茶壶,又指了指悯希手中的:“喝下这一杯,你便是我钦定的王妃,唯一的妻子,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将你弃如敝履,我们既是夫妻,又是两小无猜,我们会一起长大,像小夫小妻那样一起长大。”


    悯希愣道:“只要喝下就行?”


    傅文斐点头:“如此便可。”


    悯希不知道小夫小妻是什么,也不向往,但他是知道两小无猜的,这意味着他会和傅文斐很好很好,无论何时都黏着,不会感到孤独。


    这样听起来,成亲以后,既能弥补他们犯下肌肤之亲的过错,也不会失去傅文斐这个好朋友。


    好像还挺好的呀……


    悯希见傅文斐已抬起手腕,准备将壶中的米酒一饮而下,睫毛一眨,也连忙不甘示弱地仰头饮下。


    因为饮得太急,悯希让那没溶的米粒卡在喉咙里,难受地咳嗽了几声,他马上又喝了一口米汤,将那米粒咽下去。


    喉咙的不适还没完全散去,忽地,旁边跳来两个人,悯希刚擦去眼皮的湿濡,就见纪照英放大版的脸出现在眼前,七皇子阁下不满道:“你们说小解,就是这么解的?这小壶也装不下啊。”


    悯希脸部瞬间涨红,可他又不会骂人,只能支支吾吾:“你……你粗俗!”


    纪照英叫他一骂,也垮起脸来:“那你说,你们在干嘛?”


    悯希挺挺胸脯,一字一顿道:“我们在成亲。”


    纪照英目光在他和傅文斐两人身上转了转,又在那米汤上面定了许久,一句怪里怪气的“成亲?”刚要说出口,牧须策这傻狗突然盘腿坐下来,一把夺过傅文斐的第三个茶壶,自己给自己斟满米汤。


    然后道:“我也要和你成。”


    悯希一愣,还没说话,纪照英就脸色一变,忙也盘腿坐下,夺过他手中的茶壶,厉声厉色道:“你一边去,要成也是我第一个,你们这些天越发没有先后顺序的观念,是不把我放眼里了吗?”


    纪照英一口饮下米汤,而后将空的茶壶往上一抬,向悯希展示自己已经喝得滴水不漏:“该你喝了。”


    见他还在发呆,纪照英拖住他的手腕,把茶壶怼到他的唇边,悯希下意识想把头躲开,可没还动,就已停住。


    他想起来他和纪照英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既然如此,他们也必须要成亲。


    悯希定了定神,表情坚定起来,就着纪照英的手,又饮下一口米汤,在米汤逐渐见底之时,牧须策及时拿起新的茶壶,斟满米汤,和悯希对饮。


    礼成。


    纪照英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他脸色略阴,对着纪照英和傅文斐冷嗤一声。


    罢了,谁说成亲只能一夫多妻?一妻多夫也可以。


    显然纪照英不像悯希对成亲一事全无所知,拜他爹的耳濡目染,他比谁都知道成亲这个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只是暂且忍耐,等以后,他肯定会找机会将悯希的其他两夫杀了。他无法忍受和其他人共享妻子。


    在纪照英脑子里酝酿着惊天大计时,远处,范夫人和江轼将他们彼此的对饮尽收眼底——


    范夫人表情有些复杂:“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江轼这大直男.根本不会往歪处想,他认真一思忖,回答道:“或许……是在结义。”


    ……


    人生总不会一直太圆满,既然有否极泰来,也会有福过灾生。


    当桃林一行结束,众人高高兴兴回到舅公府的那一刻,远在京城的消息传来。


    据说前两日傍晚,一行人伪装成画师潜入皇宫,被太监发现后图穷匕见,当即拿出匕首在宫中肆意横杀起来,他们手段狠辣,出手果决,一看便是练家子。


    杀了几个人后,一把火在宫中烧起——反叛逼宫的第一枪彻底打响。


    那一晚,愤怒嘶吼的火涛在宫中烈烈蹿腾,从高空俯瞰,如同一朵朵妖艳的罂粟花,艳却带毒,每开一朵都是以吞噬数十人的生命作为代价和养料。


    这火是惊人的,烧起来直直往前,整个皇宫都要叫他毁灭在火海中,通天的艳红里,有几个人在一间一间地推开屋子,如若碰头便会问:“找到没?”


    “没有。这狗皇帝躲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感觉不太对,我们的人怎么还没来……”


    几人最后终究没有等来他们的援军,他们等来的是火灭,擒拿,和砍首。


    与此同时,侯府的秘密暗屋里。


    范靳坐在太师椅上,嘴角噙着一丝疯态的笑容:“我就知道那兵部尚书不可信,可他是怎么说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放他的狗屁,用到最后我们的兵被告知错误路线图,连皇宫的门都没找到在哪进。”


    “我们蛰伏十年,就毁在这一步上面……此次不成,纪幽定会加强警惕,我们想再更新换代,可就难了!”


    壁龛烛火的映照下,范靳的谋士站在一旁沉声道:“侯爷冷静,您一直以来都藏得很好,那些先锋死士就算被逼供,也供不出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经过这回,丞相也会更信任您,我们只需再筹谋一回——”


    范靳嘴角的笑陡然消失:“不,我找人灭他口的时候,他说……”


    范靳双眼俱震,尤记得死士回来时带回的口信,那被刀架着脖子的兵部尚书说:“我已经将你们叛党的名单呈进了宫,那封信或许被你们劫了,也烧了,不过没关系,我还有另一份礼物送你们!”


    范靳忽而抬头阴沉问:“希儿最近在桃苏那边可还好?”


    那天,谋士的回答是:“很好,蹦蹦跳跳,每天和那几个小崽子到处一起玩。”


    谁知第二天就有一乞儿敲了舅公府的门,那乞儿声泪俱下地说范靳有性命之忧,悯希和范夫人一听,忧心至极,都来不及辨别真假,便要打道回府。


    悯希一回,牧须策纪照英和傅文斐自然也待不住,要和他一起走,而就在马车快马加鞭回府之际,行至一条小路的时候,一匹失控的烈马迎面撞上来,当场将马车撞得掀倒。


    范夫人当场重伤,纪照英和牧须策傅文斐习过武,没多大碍,悯希却陷入了昏迷。


    当天,悯希被送进医馆里救治,几名大夫从天亮忙到昏黑,终于将悯希救活。


    不过,也留下了后遗症。


    这就是幽靖二十三年发生的著名逼宫事件。


    十几年春去,十几年东来。


    无尽花凋谢,盛放,枯萎,绽开。


    晃眼及冠礼还有一月将至。


    【宿主已成年,任务即将启动——】


    第112章 遗忘症小世子(9)


    “恭贺王爷, 寿比南山不老松!”


    “祝王爷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这是在下从南疆带来的人参,祝君岁岁平安……”


    廷王府。


    因着廷王的寿辰, 整间王府张灯结彩,灯笼高挂, 宴请而来的宾客们进进出出, 鼓乐震天,一直到傍晚, 宾客们齐聚大厅吃饭听曲,街道才清静下来。


    府门前高挂的灯笼散着幽艳的光。


    某处暗房, 冷光一闪,喷涌出来的血流,也如此一般红。


    傅文斐背靠黑暗,眼里寒潭千尺,他看也不看面前被绑在椅子上的人,而是拿起手帕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他脚边,正垂落着一只刚断落的小拇指。


    男人擦拭的动作赏心悦目,手指也修长骨感, 高大的一具身体落在屋中, 如鹤如松——这就是长大版的傅文斐。


    仍是佛珠在手,面如棺材, 可比起还有点人情味儿的幼年时期, 现在的他,简直令人胆寒。


    他眼也不眨地把刀扔到前面人的怀中,面无表情道:“再有下次,让我看到你摸他, 被割的,便不只是一个小拇指了。”


    凳子上腰粗膀圆的大汉大叫道:“是是是,小的有眼无珠!”


    傅文斐看了眼地上的断指:“知道怎么说?”


    大汉冷汗直流:“是我不小心割掉的,是我自己鲁莽,是我,是我……”


    一旁的下属将其看在眼里,心情微妙。


    世人都传傅文斐与世无争,淡泊名利,谁能想到私下是这种做派?


    正走神,傅文斐忽然往外走去,下属忙道:“您不去大厅找王爷吗?”


    傅文斐神色淡漠:“父亲有的是人陪,不缺我一个。”


    下属又问:“那您现在是去……”


    刚一问,下属又闭上嘴。


    好像,也没必要问。


    ……


    范靳和廷王交好,这种大喜日子,自然有受邀。


    悯希早早回到了屋中,脱去履袜,躺在床上。


    床头点着一只烛,灯光在他脸上摇晃。


    灯下看美人,如城头观雪,舟中观霞,更添几分韵味,他纤密睫毛一晃,嘴角再勾一勾,搭配上比交领还白的细颈,只消一眼,便能让人醉魂酥骨。


    屋内没旁人,用不着坐有坐相,他懒懒倚在床上,手肘撑着玉枕,津津有味地看着手里的杂书。


    有人推开两扇门,又合上,再走过来,这全程他都没抬眼,似乎是对这堂而皇之的贼的身份了如指掌,光瞄一眼衣袍,就知道来者何人。


    悯希又翻过一页书:“不是说今日会很忙?”


    傅文斐把手中的食盒放到桌上,淡声道:“再忙也要顾家。”


    悯希原本一目十行的速度迟缓下来,蹙眉抬头,瞪了傅文斐一眼。


    缘由是家这个字,傅文斐总爱把“家不家”的挂在嘴边,可他和傅文斐连性别都一致,何来的家?他之前也喝斥过傅文斐几次,叫他休要再提,可傅文斐死性不改,他说来说去的也累了,只能由他满口胡言。


    反正天知地知,他和傅文斐只是自幼相识的玩伴,傅文斐失心疯,爱怎么说怎么说,只要听他的话,偶尔给他带吃食和礼物,他就随他去。


    傅文斐将掉到地上的一截被子捡起来,放回床上,掖进悯希的腿里,而后抬眸道:“起来吃一点东西。”


    他把食盒掀开,露出里面点缀着胭脂红的玉露团。


    没了遮挡物,糕点香气扑鼻,顷刻溢满整间帐幔,但悯希正看到兴起之处,不想动,也没有理傅文斐一句。


    傅文斐见状,也没和他多说,只在塌边坐下来,用手帕垫在两指中间,拿起其中一块玉露团,放到悯希的唇边:“趁热吃才好吃,别放凉。”


    论尊卑之分,傅文斐是廷王之子,悯希则是侯爷之子,王爷是皇帝的直系亲属,侯爷却只是异姓功臣,真算起来,悯希才应该是那一个跟脚献殷勤的人。


    谁想轮到傅文斐这里,却是傅文斐亲自喂食,还喂到他嘴边,不见任何怨言,这要叫外人瞧见,定要大呼夭折啊。


    更别提这一笼玉露团的来历。


    这玉露团,乃是在城中老字号铺所买,其滋味之美,从每月都有数十位宫廷娘娘派人购入送进宫中,由此可见一斑,可以说这间铺子占据着皇城甜点的半壁江山。


    而这老板更为阴险,竟采用限售之法,每日只往外售出两百份,此计一出,每天都可以看见一排长龙堵在街道中央的盛景,连傅文斐都要从府中拨出三名专门排队的小厮,清晨一早就去排,排个把时辰方能买到。


    三人轮值,轮流去排,轮流去买,只为购得一笼玉露团。


    面对如此大费周章买来的东西,又面对堂堂的廷王嫡长子,悯希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眼睛瞄着书,身子往前一俯,张口叼住玉露团的一角,咬进嘴中。


    酥皮哗啦啦往下掉,全掉到傅文斐遮在悯希下巴的手掌上。


    傅文斐也没抽手,直到举着玉露团,让悯希一口一口全吃完,才将掌心合起,往悯希的嘴角上一拂。


    悯希顿时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他同傅文斐讲过许多次,后面发现和傅文斐光动嘴不行,他就改用手脚了,例如现在,他屈起膝,裹着被子一下顶到傅文斐的小腹,顶开些许才抬起下颌,高贵冷艳道:“别离我太近。”


    讲道理,别人亲手喂他,又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和银钱,他就算再不喜,也可以用客气些的口吻。


    可他就是不,他就是脾气很坏,坏到完全看不出当年每天拖着三人去玩、围着他们咩咩叫的小绵羊的影子。


    就像这玉露团一看就不是寻常店铺做出的东西,可悯希却没想过要问傅文斐,他是从哪里买的,又花了多少银两,他只想享受,不想知道其中的艰辛与否。


    其实是问过的,只是他忘记了。而且他不止问过一次,傅文斐也不止答过一次,他却统统不记得,健忘得不像样子。这症状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追溯渊源,应该要从那年堕车事件之后——


    当年医馆里的各大医师联合起来一起救悯希,用尽所有可以想到的药材和手段,八双手拧作一团巨绳,去和鬼门关抢人,后来,悯希的命救是救了回来,却也留下了史无前例的罕见症状。


    医师们找不见符合的说法,后面就将悯希这孤例,称之为:遗忘症。


    悯希变得很健忘,最严重的时候,是前一秒刚说过一句话,后一秒马上就会忘记,这滋味并不好受,他忘得越是多,脾气越是变得阴晴不定、差劲冷漠。


    悯希也没想过要改,对待亲人尚且还能亲厚些,换作傅文斐这些人,他就忍无可忍了,通常自己没道理的时候都会乱发一通脾气。


    他其实一直在等傅文斐他们和他摊牌,当他们说出我再也不想忍你这烂脾气的那一刻,他就会把早就想好的一句“我脾气就这样坏而且会越来越坏你不能忍就趁早远离我”说出口,想想都畅快难言。


    可惜,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抖m附身,他都快骑到他们头上去了,他们也未曾说过一句他的不好。


    想到这里,悯希表情复杂难言,再一抬头看刚被自己怼开的傅文斐,又安然无恙地拿起一块玉露团准备喂他,顿时胃口全无。


    他抱着书撇开脸去,声音冷硬道:“我不想吃了。”


    傅文斐拿着那一块还在冒热气的点心,微微顿了一顿,静默片刻到底没说什么,竟像早已预知到似的,将玉露团放回食盒里。


    他站起身,盖好食盒,偏头问看书看得懒洋洋的悯希:“洗过漱了?”


    悯希神色倨傲,向他抬了抬干净的脸:“当然。”


    他微启唇瓣,又问:“傅文斐,我听说寿辰宴上的舞蹈和琴曲都是你选的?你的口味真差劲,我听到第二曲就已经昏昏欲睡了,找了个借口,才逃回房里,耳根子终于清静不少。”


    受到嘲讽,傅文斐表情也一如既往:“下次让你选。”


    他见悯希打了个哈欠,便走到桌前坐下,拿出几封密信,拆开上面的封印:“睡吧,我在你这里处理些事情,等你睡着再走。”


    悯希冷睨他一眼,不说话。


    他确实很困,但逆反心一上来,他就不听傅文斐的,继续盯着书看,还专门用傅文斐制止过他的、会坏眼睛的姿势近距离看。


    屋内桌旁传来一声叹息,悯希抬起耳朵尖,就等着傅文斐发怒失态,可惜等到快天荒地老,傅文斐也没再出声,悯希忽然变得兴味索然起来。


    他就讨厌傅文斐这样!


    明明想着膈应傅文斐,最后愠怒了的却是悯希自己,他又硬着头皮接着看书,暗自和傅文斐较劲。


    较劲较了半柱香,悯希先开始脑子打转了,书上的字也开始螺旋转动,忽大忽小,悯希轻咬唇,用刺痛唤醒自己,第一次用这个法子还用效,撑了一小会。


    第二次再用,他牙齿还没碰上唇瓣,脑袋就一晃,摔进了玉枕里,睡着了。


    天光渐暗,府中若有若无的琵琶声,和门口的宾主尽欢声,终于也不再响了……


    屋子里静得落根羽毛都能听见。


    在这种刻意营造的环境下,悯希迅速从浅眠滑入了深眠中,傅文斐也没有吵他,只在他摔进床的时候,过去帮他盖好被子,放好了书,又拉好了帘子。


    此后就一直坐在桌子前看他的密信,时不时在上面勾勾画画,做批注。


    他动作很轻,连袖口落到信纸上,会造成的沙沙声,都在尽力避免。


    一炷香。


    半时辰。


    一个时辰……


    白天热热闹闹的王府,在深夜时变成了寂静的死墓。


    忽然一道轻轻的凳子滑动声响起,如摆件一般坐在桌子前的傅文斐,终于将目光从密信上挪开,站起身来。


    他看向大门,看起来似乎是要履行诺言,要在悯希睡着之后离开屋子,但他从桌凳中间撤开后,脚步竟没朝那边走去,而是挥手甩灭烛火,大步走到床边。


    屋中的灯盏只剩下悯希床头点的这一盏,灯光有点不太够,很暗,傅文斐来到床边后,他的黑影在床中凸起的被褥上张牙舞爪地摇晃着,模样有些吓人。


    悯希却仍睡着,没半分知觉,露出的那半张脸恬静优美,因侧睡而在被子下显出的身段,极为端庄又曼妙。


    直到那份不敢亵渎的端庄,在亵裤慢慢褪去的时候,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银宕。


    对着这样的悯希,傅文斐轻车熟路地半跪上床,握住脚踝大开大合地凑头去舔,又攥住那青涩的两边又抓又握又啪地一拍!


    悯希慢慢从侧躺变成了伏趴,竟像在睡梦中也忍受不了了似的。


    好在傅文斐也没有折腾他太久,半时辰过去,他抬起头,将手中的长条并拢,挤进丰软的间隙中,舒舒服服地窝着,被体温暖着,一动不动。


    一窝就是第二天清晨,傅文斐粗声粗气地睁开眼,对准靶心,激溅而出。


    睡梦中的悯希红唇微张,骚骚地低吟了一声,又夹了夹腿根,便再无动静。


    傅文斐整理好衣着,把他的腿往上一抬,往里一淘,要将里面还原。


    可不知刺激到了悯希什么,他连眼皮都没睁,身子就急剧震动起来,盖着薄被的小腹抽搐痉挛,一条高抬的腿用力一蹬,竟是湿滑得让傅文斐没捉住。


    悯希的腿砸在傅文斐肩膀上,腰肢弓成拱桥,水液哗啦啦淌了他满胳膊、满床。


    半柱香后,傅文斐鬓发微湿地走出屋子,打开的大门后面,屋子的一切摆设都和昨晚一样,包括悯希的睡姿和被子是夹在一边胳膊底下的这种微小的细节。


    傅文斐起床起得很早,天还是灰的,府中只有零星的一些下人在走动。


    经过吩咐,下人们在午时之前,不会接近悯希所在的客房区,免得脚步声叨扰到贵宾,傅文斐也是掐准这个时候才走出门。


    不曾想,一出门便撞见了拎着药羹赶来的吴管家。


    吴管家是侯府中资历最老的下人,其忠心可鉴,尤被范靳看重,多年前悯希落下后遗症,心绪难平,需要每天都喝一副净心的药,而吴管家,就是负责每天督促服用药羹的这个人。


    他没想到会在悯希的房中看见傅文斐,还怀疑是自己走错,眼睛仓皇地左右看了看,确认就是眼前这一间。


    吴管家纳闷道:“小王爷,我来给希儿送药。”


    傅文斐颔首,又说:“他还未睡醒。”


    吴管家摆摆手:“我将药放下便走,这药可保温许久。”


    说完,吴管家憋了憋,仍是没憋住,脸色精彩地隐晦问道:“您昨晚一整晚都在希儿房中?”


    傅文斐坦荡道:“是。”


    吴管家又是噎了一下,想说什么又碍于贵贱之别,不敢说,傅文斐平静开口:“吴管家也算是我半个长辈,有话,但说无妨。”


    这话算是下了免罪符,可贵族无情,谁知道会不会下一刻就翻脸,这话并不能轻信。


    可吴管家思索良久,还是忍不住道:“小王爷,这些话本不该由我说,但我毕竟是看您和小侯爷一起长大的,您和希儿感情深厚,我们都看在眼里。可在卧房里待一夜不出,到底是……若是让有心人一宣扬,您知道他们会说成什么样吗?”


    “他们定会不分青红皂白,不分里面是男是女,说您受不了相思之苦,在王爷寿辰这么重大的日子里,也要去找那狐狸精,还在那女子闺房里缠绵了整整一夜,这,这对您的清誉着实危险呐。”


    傅文斐负手而立,目视前方,黑衣飘荡:“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吴管家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虚汗:“您心性坚定,不容易受外界的动摇,可希儿到底稚嫩一些,他要是听到别人这么说他,恐怕……恐怕会迁怒于去过他房中的您。”


    傅文斐竟是笑了。


    他嘴角噙笑,眼中却凉薄,望着管家,意味深长道:“放心,他不会记得的。府上还有事要等我去定夺,失陪。”


    留下这么意义不明的一句话,傅文斐直接拂袖而去。


    吴管家站在原地脸上好是绝,染房的五颜六色都浸染在了上面,他还没搞懂傅文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屋子里头就传来不耐烦的一句问话:“谁在外面嘀嘀咕咕,好吵!”


    声音有些飘荡,听起来距离有些远,吴管家连忙出声叫:“小侯爷,我来给您送药。”


    里面安静半晌,传来较温和的一句:“进来吧。”


    吴管家赶忙推门进去。


    闷过一晚没透风的屋子里有些热,吴管家连忙关上门,不让风往外跑,他提着药羹小碎步跑到床边,把药放在上面:“您晚些时候喝也行。”


    悯希撑着胳膊,蹙眉坐起来,回道:“嗯。”


    他声音有些低闷,腿也一直分着,不太想并拢,好像哪里不太舒服似的,不过有长辈在,他只能忍着。


    吴管家没瞧见他这份情状,只看见了桌子上的玉露团,他知道这东西多难买,必不可能是耐心差的小侯爷自己去买的,是谁买的,可想而知。


    原本送到东西,已经要告退了,吴管家却突然想到傅文斐刚刚的那一句话,他咽了咽喉咙,鬼使神差地问:“小侯爷,昨晚……有谁来过吗?”


    悯希去拿外袍的动作一停,诧异又疑惑地看向吴管家,好似不知道为何有这一问。


    不过他对从小对他宠爱的长辈,是很宽容的,于是他回想了一番,回答:“昨晚我很早就回了房,亥时就睡过去了,没有谁来过。”


    吴管家几乎是大震。


    他瞬间就恍悟了傅文斐的那句话,究竟是何意。


    明明有人来过,却不记得。


    这就是所谓的,遗忘症。


    第113章 遗忘症小世子(10)


    从廷王府出来, 悯希直奔宫中去上课。


    天子在宫中腾出了一块场地,专门给他的皇子皇孙以及宗亲子嗣们上课,那处竹堂建得雅致美观, 还附带休息的学舍,以供上完一整天课, 不想宫外宫内来回奔波的学子住宿。


    竹堂绿荫深浓, 风声阵阵。


    悯希坐在窗边听着太傅的声音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听到太傅合起书的声音, 他掀开眼皮,准备往外走, 却被一人拦下来。


    是坐在他右边的麻子脸。


    麻子脸脸色忸怩,望着悯希,面颊酡红道:“那个,昨天的课业我帮你做好了……”


    悯希一愣,随后才想起昨天因为要去王府给廷王祝寿,课业没空做,便拜托麻子脸帮他搞定了,他当时承诺,事后必定少不了麻子脸的好处。


    只是, 那时他只是随口一说, 根本没想过究竟要给麻子脸什么,此时被人找上门, 悯希脸色淡漠, 脑筋却快速急转着。


    良久,他眼梢一垂,低头从腰带上解下来一串挂饰。


    那是一颗和田玉玉坠,圆圆小小一颗, 不算太值钱,作摆饰用的,之前买下后便一直挂在腰带上,没取下来过。


    麻子脸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语无伦次道:“这……这真的可以给我吗?”


    悯希点头:“你收着就是,这是你应得的。”


    避免麻子脸再和他说东说西不肯收,悯希说完准备直接走,只是刚一转身,他就蓦地对上门口一双幽深冰冷的眼睛——七皇……


    不,现在不应该叫七皇子了,当年的逼宫事件,可怜的李幽圣上,所有膝下的皇子都被残忍腰斩,唯有纪照英躲过一劫,他现在是李幽最年长的儿子,是皇太子。


    皇太子殿下一身锦服气度非凡,气势迫人,眉目英挺,单手负在背后朝悯希走过来的时候,原本吵得能掀开房顶的闹腾学堂,忽然变得阒然无声,所有在纪照英附近的人,都避瘟神似的哗哗后退。


    实在是因为纪照英的脸色太恐怖。


    因为太恐怖,连悯希周边的几里地带,人影都瞬间蒸发得空荡荡的,毕竟会引起纪照英这种脸色的,只有悯希一个。


    纪照英和悯希是从小长大的,幼年时还颇有渊源,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看悯希对纪照英不怎么爱理睬,纪照英对悯希却是用心良苦。


    在纪照英潜移默化的威慑下,悯希从入宫以来便没受到过一次挑衅,他被惯养着,一双手只摸过金银玉露,却从没碰过抹布脏帕。


    纪照英允许他为非作歹,就算闯出滔天的祸,他也能给他兜着,他可以尽管去作,纪照英对他只有一个要求,非必要,不准和别人说话。


    这真是个奇怪的要求,悯希要是个女的,大家都要以为纪照英对他想入非非了。


    当然,悯希对于他的要求,没一次是听的,他爱和谁说话和谁说话,完全不看纪照英的脸色。


    这次也是一样。


    他当作没有看到纪照英,视为空气一般,直接偏过脸,朝竹堂外面走去。


    纪照英没有去拉他,也没有追上去,只是那道幽冷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悯希的后背不放,如影随形。


    ……


    后面竹堂里起的纷争,纪照英毫无风度地夺回玉坠的事,悯希都不知道了,他有点累,没力气再回侯府,便差了个小厮回府通报,他今夜则在学舍睡下了。


    进屋照常点烛。


    晃动的火光摇曳而起,悯希刚将手指放在衣领处,脸一偏,余光就蓦然捕捉到床上的光景。


    前日他离开时是什么样,现在那一床罗被仍然是皱皱巴巴的什么样,只是在床铺中央,多出了一张白色的绢布。


    绢布之上,是一摞不忍直视的东西,象征着喜结连理开枝散叶的喜帕红绸、婚服、朱红盖头以及一支秤杆。


    悯希怒火燃眉,大步走过去,一把挥退床上所有污糟糟的玩意儿。


    铜器坠地不绝于耳的声音响在耳侧,悯希仍没平息心火,几乎是瞪着地上的红盖头,咬牙切齿道:“纪照英,雷怎么还没劈死你……”


    是的,这些东西一定是纪照英放上去的,因为这人前几天就来过一次,被悯希全部打包扔到他屋门前了,后面还是他的暗卫兢兢业业捡回来的。


    原以为经过那一次的丢人现眼,对方会有所收敛,谁知纪照英压根不知道脸皮要爱惜这回事,这才没多久,又来招惹他,悯希真不知道纪照英这么执着于给他这些东西干什么。


    本该出现在大婚之夜的物品,出现在一个学子的屋子里,像什么样子?!


    悯希大为光火,手指甚至都在小幅度抖动,他闭了闭眼,又在心中大骂了纪照英几百句,随后便强行按捺住情绪,冷着脸继续宽衣解带。


    昨晚不知怎的,没太睡好,与其继续和纪照英怄气,早点睡才是重要事。


    悯希脱去外袍,又抬起一条腿,俯下上半身。


    青丝飘荡,亵衣层层叠叠委顿在地,水光润滑的两条修长胳膊露了出来,凉风吹过,悯希的一双细眉朱唇也随之蹙了蹙、抿了抿。


    脱亵裤的时候,悯希是背对着墙壁的,将裤腰从脚背上弄开时,蝴蝶骨高耸而起,中间一道凹痕一路下塌,这姿势,几乎是将臀部送到了床上面那一沙包大的洞里。


    那一个洞是谁凿的不用多说。


    起初分配学子们的房间的时候,纪照英就滥用了职权,逼得管事把悯希的房间安排在他的隔壁,两人的床铺都是并在一起的,只不过有一墙之隔罢了。


    纪照英却尤不满足,非说夜间寂寞时无法谈心,左哄右骗,骗得悯希点头应下了凿这个洞。


    坏处很快就显现了。


    悯希刚换好一条新亵裤,耳尖微动,便听到一声很细小的声音从后方划过,他立刻转身,大步走到床边:“纪、照、英!”


    他怒瞪向那口黑洞。随着叫声消散,那里出现了一双眼睛,悯希简直气得头昏脑胀:“果然是你,你就不会发出声音吗?装神弄鬼的,真讨厌。”


    刚才看见那洞里是黑的,悯希自然而然就以为纪照英睡下了,或者今天根本就没在这里留宿,谁想他是没开灯在那里偷看。


    被抓包,那边的纪照英也没多不好意思,他连灯也没开,只单手撑住后脑勺重新躺下:“我刚刚是在睡觉,只不过被你吵醒了而已,我可没做偷鸡摸狗的事。”


    悯希眉梢一扬,刚要骂,纪照英忽而声音低下去,竟有些叹息道:“我想和你谈谈心。”


    和纪照英认识这么久以来,悯希很少听到纪照英会这样说话,他不由静默下来,半晌后,也正面躺到床上,冷漠道:“谈什么?”


    下一秒,纪照英向悯希展示了什么叫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的第一次。”


    悯希:“……”


    沉默良久,悯希抓了一下被子,不尴不尬地硬声道:“你是指?”


    他没想到纪照英第一次这么语重心长找他聊心事,竟是这方面。所以并不是询问的意思,而是在表达不可置信。


    纪照英回他:“是。就在前几天发生的事,我没人可以说,所以能不能拜托你,听我说说。”


    悯希着实是纠结了许久,一方面,他并不想和人说这些东西,找他一个没经验的聊这些,岂不是对牛弹琴?可纪照英又是第一次表现出这么困扰的一面。


    头脑一烧,悯希就忘记了纪照英得罪他的事,合上眼皮,双手交叠放于小腹上面:“你说吧,不许说太久。”


    想了想,悯希觉得他应该先问一下:“她是我认识的人吗?”


    纪照英点点头:“你认识。”


    悯希兴趣缺缺:“你继续说。”


    纪照英娓娓道来:“我和他发生关系的契机很凑巧,并不是在心意相通的情况下发生的。”


    一墙之隔,悯希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他琢磨着,就算没有经验,起码听也要认真听一下。


    “那天在课上,先生夸他学有进步,他大喜过望,欣喜万分,一兴起,晚上约我在屋中饮酒对酌,我当然同意,子时准点找他赴约。看他口气那么大,还备了两坛子酒,我以为他要和我不醉不归。谁知,他根本不胜酒力,刚喝两小壶,就倒床不起,怎么叫都不理。”


    “我只能给他当牛做马,抱他上床,替他擦脸,他却如闹腾稚子一般,非要吵着继续喝,我不让,他直接要夺过去,这你推我阻的,酒洒了他一身。他简直一瞬间就湿得透透的。”


    “这回好了,他又吵着说不舒服,那能怎么办?我只能替他脱。我让他趴好,他知道我是服侍他的,倒也听话,他其实很瘦,只是一撑在床上,因喝过酒,小腹的垂坠感和饱胀感便很强,那软绵绵一块肉跟育儿袋似的,旁边都是平坦的,只那一处微微伏起。”


    “我一看也不知怎么火烧火燎,邪火一烧,我就骗他,他那有东西一直在往外流。他刚被洒,有水液流完全合情合理,他却被我恐吓得神志不清,以为那处异变,有妖魔鬼怪作祟。我装作作壁上观,说我也没办法,要不要叫太医过来诊治?他脸皮薄,当然不依,泪眼朦胧、梨花带雨地求我帮他想办法止水。”


    “心上人所求,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但我也要遵循他的意愿,我摆出手指,问他可不可以,他说可以,又摆出涅根,问他可不可以,他不耐烦,说快点堵。”


    悯希听得有些尴尬,想那女子以后还是别沾酒为好,这一喝,智力都成什么样了,连三岁小儿都比她强。


    说是纪照英强来吧,又是她亲口首肯的,可她心里,又根本没有做那档子事的概念,这样稀里糊涂的算什么情况?


    纪照英没有意识到悯希的不自在似的,突然道:“你肯定在想我不是光明正大的,很无耻,对吗?”


    悯希心思被戳穿,面上却如水般无痕,只微微侧过身去,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纪照英也不计较,继续讲:“我当时也这么想,所以我抽了出来,谁知道,他却哭得更厉害了,低着头透过两条腿中间往外看,看到还滴滴答答的,就哭着低低喊‘你快堵住,他又在往下流’……”


    隔着一道墙,纪照英的声音有点含糊,悯希甚至还能听到一些微妙的声音,像人在动作,与被子摩擦出来的窸窸窣窣声,细细辨别,还挺规律。


    悯希莫名额头蒙上了些热度,可能是纪照英故弄玄虚故意把声音掐得那么轻佻的缘故,他总觉得气氛怪怪的,莫名其妙在意起一件事:现在是晚上。大家都准备睡觉的时候。


    纪照英说这些话,他听着,总感觉是在……那样。


    Phone sex。


    纪照英的声音又一次从洞里传来:“这是他主动提的,可不是我趁人之危,我耐不过他磨,只好接着用我的堵,我都没怎么样,他那里就开始嘬亲我。刚塞进一颗骰,他居然就……你可能无法想象有多夸张,就这么说吧,他膝盖跪着的那一张绢布全湿了,用手一拧准能拧出一条河。”


    说到这里,纪照英脸颊又有燥意升起,呼吸也变得有些焦灼,悯希却没听出这些变化,他只觉得纪照英越说越过火。


    他咬紧牙,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怒道:“这些私密的闺房之事,你说与我听,对那女孩子多不尊重?!不准再说,滚!”


    如果没有那道墙,悯希都要把手下的枕头砸到纪照英身上了,他恼羞成怒,认为纪照英品性实在顽劣得堪忧,与他发生关系的女孩着实倒霉!他不想再听!


    正要将耳朵捂住,那边纪照英却又不紧不慢道:“其他人我当然不说,只是你,说给你听,不要紧。”


    悯希手掌已经放到了耳朵附近,这一声没太听清,只好没好气地问他:“什么?”


    那边,纪照英肩部以下全埋在被褥里,褥子以下,有一块部位时凸时凹,在悯希的声音传来之时,猛然急促耸动,漫长又短促的两息过后,纪照英声音湿漉地笑道:“我说——”


    “说给你听,没事。”


    毕竟,那个人本来就是你,说给健忘的本人听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114章 遗忘症小世子(11)


    悯希不知道他在打什么谜语。


    总之, 无论纪照英是想和他探讨哪一方面,他都不想再听了,皇后生出这么个口无遮拦的东西, 也算是贻害人间,真替他未来的太子妃感到倒霉。


    这之后, 不管纪照英再怎么犯贱, 悯希都装聋作哑不再理会。


    他转过身,刚把被褥往上一拉, 尾指忽地碰到一层柔软的布料。


    悯希脸一黑,这才想起纪照英放的绢布还在床上, 那是新婚夫妇鉴血迹用的,放在他身下,实在怪到浑身发麻,悯希立刻抬腰抽出来,卷成一团,冷着脸塞到那黑洞里。


    虽然并不能隔音,但能表达对纪照英的厌烦。


    绢布一塞,纪照英果然没再说话。


    困极的悯希起初还防备着,怕纪照英又搞幺蛾子, 还想了下门有没有锁好, 后面思绪一飘,便彻底跌进了梦中, 再无意识。


    翌日, 悯希被墙那边的笃笃声吵醒,纪照英气死人不偿命的声音从洞中飘来:“娘子,上课要迟到了,可别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来。”


    悯希哗地清醒过来, 将枕头扔到洞口,怒火攻心道:“滚!再乱叫我打烂你的嘴!”


    纪照英语气轻松:“求之不得。不过,得晚上再打,现在得出门练剑了。”


    “滚!”


    悯希起床穿衣,眉目中的怒气还没散,眼尾甚至还有红晕,他套好鞋履,走出门,对旁边一同出来的修长身影视作空气。


    他在脑中戳道:【我的及冠礼还有多少日?】


    【21.】


    【嗯。如果还剩下一天就好了,真受不了这讨人嫌的家伙。】


    古代的男子一般是二十岁到弱冠,而系统的标准是按照现代来算的,所以悯希的记忆,在十八岁那一年就已经回来了,这个世界他的任务很简单,没有层层递进的任务,只维持好人设,在及冠礼当天完成【被万箭穿心】的剧情,则可通关。


    即,他每天都可以无所事事,到关键日子,走个过场,就能杀青。


    ……


    校场。


    这种课悯希向来都是浑水摸鱼的,他拿剑拿久一点都会累,哪能指望真在这上面有什么建树?装装样子,蒙混过关,就是他唯一要做的。


    一场集体射箭过后,悯希累得气喘吁吁,坐在树前闭眼休憩。


    这一闭,他神思一松,便忽而睡着,忽而转醒,这间隙,不远处忽然传来混乱的声音,传至耳畔,似是有人起了口角,他睁眼看去,视线尽头是畏畏缩缩的麻子脸。


    麻子脸被一脚踹到地上,胸口登时冒出半个滑稽的漆黑脚印,而他的脸上,则映出无数团黑影。


    他的面前,有大约五六个人阵阵阴笑着逼近他,见他双腿抖成筛糠,彼此一望,哄堂大笑:“怎么吓成这样?我们又不会欺负你。”


    悯希记性不好,记不得他们分别谁是谁,也对不上姓名,但这样的场景上演过太多回,他多少也有点印象。


    麻子脸和这群人的群首是死对头,两人的父亲在朝中也是对立的党派,每次上朝都在朝堂之上唇枪舌战,闹得不可开交,连带他们的子嗣,也继承了这份争锋相对。


    而很显然,麻子脸要弱一点,他们的父亲能打个平手,他却是完全被压制。


    那群首用手帕捏着一块果皮,往麻子脸的面前晃着道:“我们只是给你送家乡特产而已。”


    那是块芒果皮,外皮上还有黑斑,又烂又软,好像被人踩过,而这群人中有一个人的脚下,鞋履边上的确有黄色果肉,看起来不知道踩过多少回。


    群首表情狰狞:“快吃,我们好心送你东西吃,你一口不吃怎么行啊,这不辜负我们的好意吗?做人不能做白眼狼啊,对不对……哦,兴许是练剑练累了,没力气张嘴——你们有没有眼色,还不快帮他把嘴掰开。”


    一声令下,立刻有人走上前,用手粗鲁地扣住麻子脸的下巴。


    与此同时,有人走到悯希的身边:“悯希,你的玉露团。傅文斐叫人送来的。”


    悯希懒懒地抬眸看去,太阳太大,他看不清,便开口:“坐下。”


    来人立刻听话地盘腿坐到悯希旁边,将食盒搁在悯希的腿侧。


    来人正是牧须策,他穿着清爽的白衣,蜜色的胳膊上山峦起伏,肩颈上则闪着粼粼的水光,他一路过来,直到坐下,全程眼中都没有旁人,也对那边正进行的霸凌漠不关心。


    周遭的人都在围观那一边的闹剧,看得那是聚精会神,岂料牧须策一坐下,就有几个人,硬是分神看了过来。


    毕竟这可是牧须策和悯希啊……


    若说悯希和纪照英的关系让人津津乐道,那么牧须策也是不遑多让,跟悯希一同长大的这三人里,纪照英招摇过市,傅文斐深不可测,牧须策呢。


    他则是悯希座下最称心、最忠诚、最省心的一条狗,指哪打哪、逮谁咬谁,连他老子的话都不怎么听,唯独对悯希言听计从。


    都让人怀疑悯希是不是救过他的命。


    悯希对牧须策的到来却没什么欣喜的,冷漠地哦了一声,接过食盒,放到腿上,又被牧须策捉住右手拿过去,一下下地揉捏。


    悯希低头捏起一块玉露团,刚吃了一口,好像突然烦了,出声道:“让他们冷静下来,好吵。”


    牧须策一听,立刻沉沉嗯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树那一边。


    当他的高大身形出现在一侧时,一群人立刻傻眼,那首领是在牧须策的眼皮底下欺负过麻子脸的,只不过那时,牧须策毫无反应,他们便也心大起来,认为牧须策懒得管这些。


    这次怎么突然发难?


    牧须策身形彪悍,个子逆天,即使以一对多,气势也完全不输。


    一群人愣愣与他对视半晌,忽地簌簌抖动地说饶命,牧须策恍若未闻,抬起手,蒲扇般的大掌一巴掌将人打趴下,先是首领,再是他后面的一帮小卒。


    一人接一个捂着小腹倒地后,一帮人彻底“冷静”下来了。


    在牧须策的眼神施压下,以首领打头,扬起手,啪啪地往自己的脸上扇,口中喊着。


    “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对不起,陈录,对不起,陈录!”


    牧须策没有对他们凄惨的叫声做出什么反应,收拾完人,便转身回到悯希身边坐下,这一次,男人有意无意间,大腿挨近了些悯希,似是讨赏。


    悯希没注意,他听着那些喊叫,总算露出有点愉悦的表情:“哼。”


    刚刚牧须策收拾人的时候,悯希已经吃去四个玉露团,这会他捏起第五个,往嘴里送去,他神态自若,全当那些喊叫是下饭的背景音,吃得怡然自得。


    然而,当他要拿起第六个时,他唇边的微笑消失了——


    因为,牧须策一手截住了他的胳膊。


    悯希抬眸望去,眼中露出警告:“干什么?松手。”


    牧须策迎上他的目光,不仅没松,反而一手抽过他腿上的食盒,啪地盖上了盖子,不让他再吃。


    悯希又惊又怒:“你这是要造反吗?”


    牧须策老实地摇摇头:“没有,只是你不能再吃了,你已经吃了太多个,这样不好。”


    悯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面前这一米九的巨人是在干嘛,当自己是婆婆妈妈的老妈子?他懒得多说,伸出手:“拿回来!”


    牧须策捏着食盒没有动。


    悯希哪有让他骑到头上的道理。


    萧瑟的夜风吹过,托起一根青丝,挤进他的唇中,他挑唇冷冷一笑,最后问道:“你给不给我?”


    牧须策像被一根带刺的铁鞭子狠狠抽过的狗,默默地垂着头,一副听候发落和教训的模样,手头却攥那盒子攥得死紧:“这种甜食多吃无益,你可是忘记,之前有一回,你吃多了半夜闹牙疼……”


    悯希根本不想听别人数落自己。


    啪的一声!


    他一巴掌拍上牧须策的胸膛。


    那一双柔软的手掌,连扇倒一头羊都够呛,牧须策却被他一推,便从善如流地躺下。


    悯希扑到他身上,双腿分开,跪在他的腰腹两侧,两瓣丰美的大腿呈三角形,将牧须策这个孽障困于中间。


    他撑着两边胳膊,双手放在牧须策的脑袋边上,忍着怒气道:“我再问你一遍,到底给不给?”


    牧须策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你今日已经吃了五块,实在想吃,不如明天再……”


    悯希瞪他:“牧须策!”


    牧须策仍然坚持自我:“范伯也曾嘱咐过我,要我管制你的吃食。”


    “轮不到你管,这是傅文斐给我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牧须策闭嘴了,却还是抓着食盒。


    牧须策此人,平常任何事都能依着悯希来,天大的锅也能替悯希任劳任怨地背下,甚至悯希要做杀人放火的事,他也不用进行心理疏导,直接就能助纣为虐。


    唯有一些芝麻蒜皮类的小事,他非要和悯希过不去。


    可悯希比他更倔,他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牧须策的下巴,声音又沉下去几分:“给、我。”


    牧须策不给。


    “你要死吗——”


    “没有。”


    “那给我。”


    “只有这个不行。”


    悯希瞪着牧须策,牧须策也回看着他,两人都不退让,大有这么对峙到天黑的意思。


    牧须策的腰被夹住、环住,鼻腔又被香风占据,悯希自认为在惩治于他,殊不知牧须策很享受如此,连腰部都要叫那两团肉夹到没有感知了。


    他有的是耐心和心情和悯希一直如此下去。


    然而,牧须策目光一瞥。


    望向悯希的膝盖。


    校场的场地多的是粗糙的沙砾,这跪久了,悯希那一身嫩肉,准会破皮。


    牧须策静默片刻,在悯希又要拍他下巴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动作。他屈起膝盖,了一下悯希。


    那一霎,一种惊人的电流感酥酥麻麻地从身上游窜而过,悯希瞳孔失焦、舌尖外探,腰肢形成惊心动魄的凹桥,上下重重地弹了一下,瞬间歪倒在牧须策的身上。


    悯希几乎在牧须策身上濒死了好一会。


    再次爬起来的时候,悯希的表情完全是惊呆了的不可置信。


    他、他怎么会……


    悯希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敏感,这……完全没有道理啊?


    竹堂的那帮人天天在课下聚众看图,他也被叫去看过几回,那些可怕的图,荒唐的模样,他看了不仅没感觉,还有点倒胃口。为什么现在会软得露出如斯丑态?跪都跪不稳。


    这太不应该了!


    悯希又惊又疑,疯狂地在脑中寻找着答案。


    可他就算想破头,也不会想到,他的这具身体,早在这几年间,就被他最信赖的三条狗,玷污了一遍。凡是能想到的东西,都进过三人的毆,他的一身软肉,更是将他们又加又峫过上千回。


    他以为自己还是稚子,其实早已变成熟妻。


    第115章 遗忘症小世子(12)


    贵人多忘事, 但忘到悯希这个地步,也不知道是唏嘘,还是可怜了。


    以身体饲养着三位竹马, 自己本人却不知情,通常是头天傍晚和他们见面, 翌日清晨就忘记, 连整整一日都不用,可怜他连脚趾头都熟透了, 还以为自己贞洁如初,甚至前几日还在与范靳商讨寻觅个千金, 择日娶亲呢。


    悯希想不通身体的蹊跷,但有点害怕了,惊疑不定地撑住牧须策的胸膛坐起来。


    谁知刚坐到牧须策坚硬的胸口之上,悯希又剧烈地上下弹了一弹,跟膝跳反应似的。


    牧须策最知道怎么对付他的靴,刚才用膝盖一撞,又环绕着圈子一磨,就能让悯希濆着投降,这要是在平常, 悯希还会尖叫不止, 可惜他脸皮薄,在大庭广众之下, 咬唇死死忍住了。


    再低头一看。


    底下的人还是那副油盐不进、严肃正直的模样, 抓住那食盒跟抓命根子似的,把他的手砍断掉都不会放,看得悯希真想狠狠抽他一巴掌。


    不过,手一扬, 悯希又吐息着慢慢放下。


    牧须策的这副模样,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回夜晚,那是暮冬的深夜,他上山为范靳和母亲在寺庙里祈福,傍晚雪大,马走不动下山的路,悯希一吹风受冷,发起了低烧,且那烧一冒头就来势汹汹。


    悯希烧得在庙里蜷缩着瑟瑟发抖,借了僧人的热水和热毯,裹成小球,准备就这样捱过一晚。


    但他的侍从不放心,侯府上下都知道他的身体薄弱,多年前更是在那一次逼宫事件后留下了祸根,这要是烧上整晚,第二天可得变成什么样?


    侍从忧心如斯,最后生生徒步跑下山,找到最近的将军府,将此事告知给了牧须策。


    牧须策一言不发,抽起狐裘就要冲出府。


    好死不死,那天还是老将军的寿辰,他当儿子的,这样一走了之还像话吗?可无论将军夫人怎么拦,牧须策都执意要上山。


    怕二老责怪于悯希“妖妃惑众”,他也不说自己要去找谁,就一直将一句“他身体差,我不去把他抱下来,他寸步难行”挂在嘴边。最后在众怒下,夺门而出。


    他冲上山,找到悯希,将悯希背在身上,狂跑一个多时辰的路,把悯希送到医馆。


    当夜坐镇的老师傅见牧须策眼睛通红地踹门进来,还以为他背上的小郎得了生死攸关的病,谁知一问,一量,才发现只是轻微的风寒低烧。


    最终悯希一点事没有,反倒是牧须策在去抓老师傅吩咐的药时,不小心在雪地上大跌一跤,摔折了右腿,不得已,硬是在府中休养生息了几天。


    那时牧须策在跟他父母二老争执时,也是这么副死犟的讨厌样子。


    悯希恨恨低喃:“脑子转不过弯来的臭驴……”


    他握紧手,把跨开的腿分回来,并着坐到牧须策的腿上,也不再提要回玉露团了,但脸色依旧不佳,语气也十分不善:“我要回侯府,爹和娘不会像你这样对我这么坏。”


    牧须策也坐起来,小心地扶住他的背,口中却认真道:“我会告给他们,你今日食用量已经达标了的。”


    悯希简直被牧须策这么认死理的模样,弄到心口都嗡嗡疼,他咬紧牙关道:“牧须策!接下来几天我都不会再见你了!你当我是稚童吗,用你这么管我,你是我谁啊?另一个老爹子?”


    不知听到哪句,牧须策八风不动的面容瞬间慌了,他仍然攥着食盒,可声音却变得恳求、委屈:“不要不见我,b……”


    他牙齿略分,发出含糊的音节,悯希没听清,狐疑地侧起耳朵,感觉听起来像“饱”的发音。


    其实也的确是,他们这三人都将悯希视为生生世世的妻子,每人都根据喜好,对悯希有独属的昵称。


    例如纪照英总会死皮赖脸地喊悯希娘子,牧须策在悯希熟睡之时也经常叼着他的萘喊他小宝宝。


    不过牧须策比纪照英警惕,从不会在悯希清醒的时候叫,纪照英是叫惯了,悯希知道他总犯贱,所以不当真,可若是从来不叫的牧须策,突然这么叫,悯希定会起疑。


    牧须策在千钧一发之间,双目一缩,猛阖牙关,终是没叫出来。


    悯希嫌他怪,又嘀咕着骂了他两句,然后揪住他的发根,往外扯了扯,说要罚他背自己回侯府。


    说是罚,其实只是悯希犯懒了。


    不过他冷着脸,说罚说得郑重其事。


    今日的武习正好结束,校场逐渐有人散去,牧须策也站起来,躬身向悯希伸来两只手,他从不在这种事上和悯希费口角,他是甘之如饴的。


    之前每一次下竹堂,悯希绞尽脑汁找出一个借口要让人背的时候,纪照英还在犯贱地调笑“娘子你怎么这么懒惰,以后生娃娃若也这么懒,我纪家岂不是后继无人?”时,牧须策已经汪汪吠着冲上去,将悯希一提,甩在背上了。


    他对怎么背悯希,用怎样的姿势,多大距离的步幅,都一清二楚。


    悯希让他背着上马车,出了宫,临到侯府,又让他背着下去。


    甫一进门,悯希拍了拍牧须策的背,出声道:“就到这里就行。”


    牧须策依言把他放下来,刚想跟他一起走进去,悯希忽然道:“出去。”


    牧须策愣了愣,抬起头,望着悯希略略抬高的眼睛,好半晌,才意识到,这是悯希不让他进门的意思。


    说什么背人是罚,这才是今天真正的——


    罚。


    悯希低头看着他已经迈进门槛的一条腿,厉声:“缩回去。”


    牧须策下意识缩回,又很快抬起头,向悯希露出祈求的神情。


    然而,悯希视而不见。


    “哼……”


    悯希在牧须策通红哀怨的视线中,啪地关上门:“叫你敢管到我头上。”


    ……


    赢回一局的悯希心情很好。


    吃过晚膳,与范靳和母亲照常寒暄了会,悯希回到卧房,拿出玉枕底下的杂书,准备续上一回接着看。


    捻住角落,刚翻到扉页,悯希想了想,又合上了。


    他一看杂书就没个停,回回都要看到子时末,起夜的吴管家敲门担忧地让他早些休息时,他才肯作罢……可明天,他是有约的。


    当年跟他一同回京的,还有执意要报恩的江轼。


    江轼武功高,能力强,京中世族大家想要望子成龙的很多,他名声一打出去,一大堆人趋之若鹜地跑来他开的武馆,他倒也水土很服,开着武馆攒了点钱,就这么住了下去,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个姑娘。


    对方是官宦之家,京城人,待嫁之龄,大家闺秀,与江轼认识是在一艘船上,江轼受邀去给人当打手,恰巧救下被无赖纠缠的她。


    她对江轼一见倾心,后面时常去找江轼谈古论今,慢慢地,情愫就积攒起来了,她有意和江轼成婚,可又担心家中人嫌他是武夫,家中还清贫无名。


    于是便假意与家里人说自己想嫁了,她家中人迷信,信天注定,便准备为她张罗一个绣球选亲,地点就在侯府附近的风华楼。


    到时江轼在楼下等着,以他的身手,定能抢到那颗绣球,倘若抢到了,他就是认定的天选之人,不会有人再阻挠他们的亲事。


    作为江轼认定的主子,悯希后面也见过一两回那姑娘,那姑娘热情风趣,和悯希聊得很好,后面还约悯希在当天一同上风华楼,作为助阵的亲朋挚友。


    悯希当然不会拒绝。


    明日是大喜之日,他得早些休息,这样想着,悯希洗完漱,便宽衣解带上了床。


    今天的体力消耗太多,他睡得很快,也很好,一晚都没有被魇住,清晨一亮就穿好衣服,赶往风华楼。


    听闻有绣球选亲,周遭的人都赶来围观了,人很多。


    风华楼下车马荟萃一堂,人摩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悯希险些挤不进去,侍从帮他左挤右挤,才挤出一条路上了楼。


    楼上,一身红色喜服的姑娘,正提着衣摆到处乱转,听见脚步声,她猛然转过头,眼睛大亮道:“希儿,你来得正好!”


    悯希被她喊得一个激灵,愣在台阶上,那姑娘又跑过来,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我吃坏肚子了,想去解决一下。”


    悯希无奈道:“这种小事怎急成这样?”


    姑娘悲痛:“坏肚子事小,误吉辰事大啊!还有一刻钟,我就要去栏杆外现身一回,看看楼下有多少人,有无中意之人,此为绣球选亲的第一环‘目选’。选亲的每一环都要按时辰进行,否则就不吉利了。可我真的憋不住了……你帮帮我好不好,好希儿。”


    悯希眼皮一跳,预感不好,可还是不忍看她为难:“你且说来听听……”


    姑娘向后一扬手,扯来一红盖头:“穿上衣服,盖上盖头,顶替我‘目选’!”


    悯希:“……”


    看到那熟悉的红盖头,悯希真的有些胸口疼,他当即就想拒绝。


    可那姑娘古灵精怪,在他开口之前就立刻装柔弱状:“你就帮帮我嘛,你忍心看你好朋友的选亲失败嘛,不忍心吧!忍心看江轼和他的心上人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嘛,不忍心吧!所以,我的好希儿——”


    悯希:“……”


    总之。


    这就是悯希在大早上的,穿一身窈窕红衣,头盖红纱,静默站在栏杆外,假装透过红纱,在看楼下人的原因。


    那姑娘比较高挑,和悯希相差无几,穿上衣服盖住脸,再隔几层楼高的距离再看,几乎能以假乱真,这也是那姑娘找他救场的原因。


    悯希看到楼下的江轼已经站在人群中央,面容庄重,暗自蓄力了。


    他刚要松一口气,不知看到什么,眼皮登时一跳,呼吸乱得全无节奏,几乎能马上背过气去。


    握住栏杆的手哗哗冒汗,悯希再无冷静,转身就想走,幸好时辰到了,那姑娘也如厕完回来了。


    姑娘对着悯希感激地眨了一下眼睛,而后和他暗暗交换,继续去进行第二个环节。


    悯希则赶紧拿起自己的衣袍和鞋履,走去挂起的布后面换衣服。


    他换得很快,眨眼就换好了今天出门前穿的那一身衣袍,扔烫手山芋似的把红服和盖头扔到凳子上后,悯希唰地掀开布,准备走出去。


    结果脚还没迈,眼睛就率先睁大,看到了刚踏上木阶的高大身影——


    悯希见鬼似的看着穿一身紧身黑金衣袍的纪照英,脱口问道:“你怎么上来了?”


    纪照英负着手走过来,对他笑了笑:“我再不上来,难道要看着我的娘子,把绣球抛给哪个奸夫吗?”


    悯希骂他:“滚!谁是你娘子,发癔症了吧你?别来我这里犯病。”


    刚才他就在楼下看见纪照英这讨人嫌的了,别人可能辨别不出来,可他那三个竹马却不一样,他们对他的身体掌控欲十分病态,几乎能顺畅无误地报出他的腰围、腿围、头围甚至颈围。


    所以悯希刚才才那么想跑,他倒不是怕,只是纪照英一直都变着法子想让他穿婚服,要是让他看到,指不定又要怎么嘴贱。


    谁想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过。


    纪照英抽出一把凳子坐下了。


    男人坐姿极有帝王之范,衣袍开至胯间,两条腿分得很开。


    他一手揽住悯希的腰,把人按到腿上,腿才并拢起来,可惜也没必要,悯希坐不满,只能堪堪坐满他一条大腿,再溢出一小边的肉。


    悯希猝不及防让他按到了腿上,只在最开始骂了他一句烦不烦,就静默下来没再动,他知道纪照英要是想抱他,他最好乖乖地让抱,否则只能脱一层皮才能推开纪照英。


    悯希懒得费力气。


    他冷漠地偏开头,看向栏杆外的女孩,也不理纪照英。


    纪照英也不用搭理,他死死地抱住悯希,回想着刚才与悯希身段完美契合的婚服,只觉口干舌又燥,指腹碰着悯希的肚子,真想立刻把他的妻子迷昏。


    啊。


    差点忘记了正事。


    雪秀膏和风怆膏都不太够了,回宫之前得多买一点备在学舍。


    没办法,用得实在太快。


    怕被小妻子发现,他对待这方面都很谨慎,要是把哪里摩擦破皮了,他会马上涂风怆膏,要是把哪里吸肿了,也会马上涂雪秀膏,再按摩揉捏疏通,直到它平下去。


    否则就是小妻子再健忘,也很容易发现端倪,到时,他也没好果子吃。


    纪照英正想着,突然听见悯希皱眉道:“说起来,我这几天都在府门外,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地趴在那里偷看,他们是想来看你吧。”


    京中人皆知他和三人关系好,时常会有些心思活络的,想来侯府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结识这几位。


    悯希虽然很讨厌纪照英的臭嘴巴,但他也不喜欢别人总来找他的竹马。


    纪照英眼睛眨了眨。


    这则对话其实在前几晚他偷跑去悯希府上时,就发生过一回,事实根本不是悯希说的那样,那人是来提亲的,贵族官宦中好男风的有许多,敢这么直接上门的,是少之又少。


    对方可能是憋疯了,实在想得到悯希,才出此下策。


    悯希第一次被他的来意吓到,随口敷衍人回去了,第二天就将此事忘记,那人却以为悯希是在考虑,时不时就跑来侯府附近找存在。


    纪照英牙痒。


    他还愁怎么处理那人,又怎会帮他说话,便若无其事地摸着悯希的指尖,笑眯眯道:“找又如何,我又不会见他,我心里可是只有你的,娘子。”


    悯希刚被前一句话抚顺毛,接着就又被他两个字惹火,正横眉冷对地想骂一句“滚!”。


    忽地,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纪照英的暗卫掠到身边,附耳准备在纪照英的耳旁说些什么,结果刚抬手,就陡然看到纪照英怀中有人,又停下来。


    瞧见是悯希,暗卫才对他颔首一礼,继续在纪照英耳边说话。


    纪照英是皇长子,本来就要关注许多事务,最近皇上又有油尽灯枯之势,他更要抓取更多砝码,悯希对这些一点都不感兴趣,可暗卫就在旁边,说的话也难免传到了他耳朵里。


    悯希依稀听见“传国玉玺”,“淮州”,几个字眼。


    本来百无聊赖的一张脸,瞬间露出些许兴奋的神采。


    当然,他不是想要那传国玉玺,也对那圣上之位,毫无兴趣,是一点的兴趣都没有——


    他在意的是传国玉玺的出现。


    玉玺一出,就意味着,他的及冠礼要到了,及冠礼上的剧情,也不再是遥遥无期。


    他马上就要杀青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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