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切安好 迟来的道歉毫无用处。……


    朗倾意还未顾上说什么, 便见薛宛麟先黑了脸色,低声问道:“方大人这是何意?”


    人来人往,他不想引起太多注意,因此压抑着怒气。


    “薛大人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方景升无奈道:“人家好歹夫妻一场, 连见一面都不允了?”


    “什么夫妻一场。”薛宛麟冷笑:“如今她是我的夫人。”


    交谈间, 苏佩已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 毕竟不敢直接上来拉朗倾意的手, 便在她背后沉默站着。


    薛宛麟察觉到苏佩已到身后, 又想将朗倾意拉到另一面来, 可随即又想到前头还站着方景升。


    真是一刻都不得安宁。


    最后还是朗倾意先开了口, 她转头面对着苏佩, 低声问道:“苏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苏佩眼波流转,想要开口,却最终把目光定在她与薛宛麟牵着的手上, 没有说出口。


    他想道歉, 想忏悔自己的罪过,想要挽回, 想痛诉自己在牢狱中的艰难辛苦。


    可如今一切言语都失去了意义, 她已经义无反顾地与他断绝了联系,甚至投身他人的怀抱了。


    难捱的沉默充斥四周。


    见苏佩不说话, 朗倾意也有些踌躇,她试探着开口道:“苏大人, 当日苏母身故,没有……留下什么言语。”


    这在她心头一直留有芥蒂,身为她的婆母,她连丧事都未好好操持。


    她这一句话犹如巨石入江,惊起滔天巨浪来。


    苏佩低下头去, 仿佛浑身无力承担这样的话语,片刻之后,他弓着脊背,右手掩了面,低低痛哭起来。


    朗倾意也红了眼圈——再是下定决心要离开的人,但此时触景生情,难免想起以往许多忘不掉的事来。


    薛宛麟眼见着不是话头,不免出言提醒道:“苏大人,此时尚在宫里。”


    旁边许多眼睛盯着,眼下不是失态的时候。


    苏佩硬生生将情绪吞咽回去,抬起头来,脸上泪痕遍布,他顾不上擦去,只缓缓开口道:“倾意,是我对不起你。”


    眼瞧着身后还有方景升在,他不能把话说的太明白,可还是说道:“若是我早些听了你的,也不至于……”


    “此时说这话未免太晚了些。”薛宛麟话语间毫不留情面:“迟来的道歉毫无用处。”


    苏佩骤然被打断,再好的脾气也有些控制不住,他不禁冷语道:“薛大人,有没有用处不是您说了算的。”


    他调转目光看向朗倾意,心中留有一丝希望。


    朗倾意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却瞥见不远处一挺宫中的小轿疾奔而来,外头一边擦汗一边跟着轿子跑的,正是宫女温儿。


    她眼中的惊喜溢于言表——霍怜香好歹还是来了。


    今日宴席霍怜香没来,她生怕她是生病了。


    轿子到了跟前,霍怜香也不避人,掀开帘子走出来,温儿忙上前去扶了她的手臂。


    “娘娘当心脚下。”温儿提醒。


    众人纷纷行礼,霍怜香看也不看,敷衍着叫众人起来,绕过其他人,独独站在朗倾意面前,伸手将她拉起来。


    “你还好么?”


    朗倾意忍住眼眶中想要奔涌而出的热泪,低声说道:“承娘娘的情,一切都好。”


    霍怜香对她毕恭毕敬的态度有一瞬间的讶异,随后才回过神来——旁边还有别人在。


    斜着眼瞥了下方景升,霍怜香率先发难道:“方大人好兴致在这里瞧热闹,想是锦衣卫事务不多罢?”


    方景升拱手笑道:“贵妃娘娘冤枉微臣了,微臣肩负着保护苏大人安危的重任,哪里是瞧热闹呢。”


    锦衣卫负责护送苏佩,这事人人皆知,霍怜香也挑不出错来,便回头瞟了一眼苏佩。


    见苏佩弯着腰,低了头,霍怜香想起前些时日朗倾意诉苦时说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到底忍不住阴阳了几句。


    “苏大人此时在这里拦着作甚,若是不开心,不妨到春风苑去寻开心。”


    这句话出来,颇有些不合她贵妃的身份,众人神色各异。


    苏佩仍垂着头,看不清面目。薛宛麟讶异,朗倾意为难,方景升却是含笑低了头。


    朗倾意悄悄扯了扯霍怜香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


    方景升见势头差不多了,便行礼道:“时候不早了,微臣便先带苏大人告辞了。”


    霍怜香才点点头,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疑问:“今日倒聚得这样齐?”


    霍怜香微微变了脸色,不远处,身着黑色镶金龙服饰的男子走上前来,身后跟着太监总管周富德。


    不是皇帝又是哪个?


    霍怜香忙屈身行礼,心里暗暗疑惑:皇帝明明醉酒去了寝殿休息,怎么出来了?


    几步走上前去,霍怜香讶异问道:“皇上怎么来这儿了?”


    刘隆旺也不避人,悄声说道:“这不是想瞧瞧何事这样吸引爱妃吗?”


    见霍怜香别过脸去,刘隆旺含着笑,扬声叫众人起来。


    “诸位爱卿缘何相聚在此啊?”他声音轻快,满含好奇。


    方景升先答道:“回皇上的话,这不是在恭贺薛大人嘛。”


    朗倾意察觉到皇帝的视线瞥过来,忙低了头,有些局促不安。


    从刘隆旺的视线看过去,这位薛家妾室面目秀丽,气质不俗,根本不像是通房丫鬟,倒像是名正言顺的薛宛麟正妻。


    一阵带着桂花香气的风拂过,吹动了她脸颊旁边的一缕发丝,愈发显得眉眼细腻、肤白胜雪。


    刘隆旺不免向自己身边的霍怜香看去,这两人一个柔一个媚,说是绝色双姝也不为过。


    见霍怜香眼含幽怨,他忙收了眼神,笑道:“是该贺喜。”又吩咐周富德将贺礼备好,送到薛府上去。


    薛宛麟叩谢完毕,刘隆旺带了霍怜香离去后,众人才恢复神态自若。


    霍怜香一路上只噘着嘴不语,刘隆旺有些心虚,哪敢再招惹她,因此一路陪着小心。


    及至到了乾祥宫门前,霍怜香才推了推刘隆旺的左臂,带着娇嗔问道:“皇上今日可开心了?”


    刘隆旺笑道:“只要有爱妃在,怎么会不开心。”


    左手在霍怜香小腹处轻抚了一瞬,又扶着她下轿。


    霍怜香一边走,一边不经意地问道:“皇上看那薛大人刚纳的侍妾,是不是比臣妾还好看?”


    刘隆旺头也不抬,十分自然地答道:“哪里,不及你十中之一。”


    霍怜香又气又笑,不禁答道:“皇上倒也不必这样刻薄,她样貌好看是出了名的。”


    刘隆旺心生疑惑:“你为何又破天荒的夸起别人来?”


    霍怜香“啧”了一声,不满道:“臣妾心思纯良,经常夸人的,怎么到了皇上嘴里,就成了破天荒了。”


    随即,她又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来,解释道:“她就是臣妾之前同皇上讲过的朗倾意,是臣妾未入宫之前的好姐妹。”


    “哦?”刘隆旺倒颇为意外:“原来就是她?”


    “是。”霍怜香迈进殿内,霜剑奉上茶点来,她在椅子上坐了,这才说道:“与苏大人和离了,才同薛大人结亲。”


    刘隆旺也坐下来,沉思半晌,方才点头道:“生得的确不俗,难怪能叫薛宛麟对她倾心。”


    霍怜香想着再说几句,到底不知道如何开口,眼瞧着刘隆旺半点都没往方景升身上疑心,她也不好一语点破。


    正犹豫着,太监周富德进来,说外头有大臣求见,刘隆旺便出去了。


    且说外头昆玉宫几人离去后,虽说没再吵嚷,但到底也是个个阴沉着脸,偏又同路,一路上只顾着行走,丝毫没有半点开心。


    到了宫门外,眼见着薛家的轿子,朗倾意忽然松懈下来,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将脚放上去。


    另一只脚才要跨进来,马儿却无端受了惊,带着马车晃动起来。


    朗倾意想将跨上去的腿撤回来,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站立不稳,仰面向后倒去。


    薛宛麟见状,忙上前要扶她,谁知斜刺里闪出方景升来,不动声色地撞了一下他,顺手将朗倾意揽在怀里,轻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朗倾意发觉是方景升,想要立刻抽身离开,就连薛宛麟也冷着脸上前来,拉她的手,试图将她拉开。


    方景升本来松了手,见薛宛麟上前来,眉目中染了森森怒意,又将手放在朗倾意肩头,不轻不重,却叫她脱身不得。


    “薛大人似乎忘了答应方某的事。”他轻声提醒。


    见薛宛麟骤然变了脸色,他继续提醒道:“第一件事既已发生,那便这样罢了。”


    “可第二件,薛大人不会也忘得一干二净吧?”


    薛宛麟咬着牙不应,方景升便低下头,在朗倾意耳畔轻声说道:“薛大人已经答应我,将你迁居别处,眼下看来,竟是要食言了。”


    朗倾意忍着不适,勉强回应道:“方大人别生气,我们好好商量。”


    “商量什么?”薛宛麟忽然发出一声怒喝,手上一使劲,将朗倾意硬生生夺过来。


    “今日我们已经在皇帝面前定下了,谁人敢驳了圣意?”他这话表面上是说给朗倾意听,其实却明里暗里对着方景升。


    “好。”方景升此次就连威胁人的话都没有说,只转过身去,对着不远处目瞪口呆的苏佩,轻声说道:“苏大人,请吧。”


    第42章 培养感情 在我方某人这里,培养感情便……


    惴惴不安地睡了一晚, 朗倾意做了一宿的噩梦,眼皮下青肿一片。


    她也劝过薛宛麟,可他一口认定已在皇帝面前承认过关系,便是皇帝同意了的婚事, 任何人都没胆子搅局。


    他虽清冷, 有时候又固执到不像话。


    朗倾意知道方景升的手段绝不仅限于此, 得罪了他, 往后怕是没有好日子过。


    可劝了几句, 薛宛麟已经打定了主意, 看样子也无需她多说了, 她只好住了口。


    才洗漱完毕, 香禾送上早膳来,朗倾意还未及用,便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 不知发生了何事。


    香禾说出去瞧瞧, 岂料片刻之后就闪身进来,惊慌失措。


    朗倾意还以为又是锦衣卫的人杀上门来, 不免站起身来, 岂料香禾却悄声说道:“夫人快躲躲,薛府太太来了。”


    话音未落, 吵嚷之声便到了外头屋门前,朗倾意分明已经听到了太太怒极喘气的声音, 还有贾渠苦苦哀求的声音。


    罢了,总是要来上这一遭的。


    若今日不肯面对,只怕来日还有。


    想到这里,朗倾意坦然面对被推开的门,香禾想要拦, 又被太太身边的紫芸推了一把。


    紫芸虽稚嫩,但因为太太动了怒,所以下手又快又狠。


    “太太。”朗倾意面不改色地屈身行礼,余光看到香禾被推倒在地,不免说道:“有什么错,冲我来便是,与她无关。”


    薛母冷笑一声,并未动粗,只是扬起脸来,上下打量了朗倾意,口中愤恨道:“即刻收拾她的铺盖卷,从这里扔出去。”


    贾渠猫着身子缩在后头,此时一声都不敢吭。


    薛母冲后头冷笑道:“我看今日谁敢去叫麟儿回来,小心他的皮!”


    朗倾意不知她为何这样生气,按理说,昨日中秋佳宴,皇帝都首肯之事,为何薛母却一直揪着不放。


    论家世,她朗倾意没有差到哪里去,论品貌,她也自信不输薛宛麟。若是嫌弃她是嫁过人的女子,那么,薛宛麟便没娶过人么?


    她唯一的错处,便是不该在不坦白自己身份的情况下进了薛府。


    想到这里,她无视贾渠一脸为难的神色,面对着薛母,淡然发问:“太太因何这样生气?”


    薛母头上的银发在阳光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她冷哼一声,只说道:“你做了什么事,心里应当有数。”


    说完,她对着忙碌的小丫头催促道:“快些,外头还有人等着呢。”


    等着?朗倾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难不成,这是直接寻了人牙子来把她卖了?


    “太太。”她不欲为自己分辨,但此时到底有了几分委屈。


    “太太何苦如此相逼?”她问。


    薛母此时似乎也有些尴尬起来,轻轻别过头去,虽还含着气,到底语气没那么难听了。


    “不这样做,难道由着你害了硕儿?”


    听到这句话,朗倾意才察觉到不对劲。


    这些事和薛宛硕有何关系?他不是一向独自住在西府吗?朗倾意甚至从未见过他。


    紫芸面露难色,但很快便下定决心,她帮着小丫头拿了一个包裹,对朗倾意半推半搡地说道:“快去吧,别多话了。”


    贾渠也凑上来,冲着朗倾意比手势使眼色,叫她别再问了。


    一行人走到别院门口,薛宛麟方才气喘吁吁赶回来,见到一群人拉扯着朗倾意向外走,身后不远处是面色阴沉的薛母,他不禁大喊一声:“母亲!”


    薛母冷着脸说道:“这次别怪你母亲,我也是没有办法。”


    她用手指着墙外头,声音忽然带上了哽咽:“外头什么样子你也见到了,我要是不这样做,他们不知道还会怎样对硕儿……”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又用手指着薛宛麟,既伤心又怨恨:“你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他是你亲兄弟,即便是天生的残废,好歹你也顾着他些儿……”


    朗倾意只听见了这几句,薛宛麟也沉默下来,背对着众人,不再讲话。


    她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跟随着众人的脚步迈到院门外,才发觉外头已备好了一辆马车。


    门外老槐树的树荫下,那马儿也在悠闲地吃着野草。


    坐在马车上,翘着一条腿悠然看戏的,是方景升。


    他满面和煦,就连眼中都带了些笑意,撇了一眼朗倾意,将手中摆弄着玩的草茎丢了,拍拍手站起身来。


    贾渠赶着上去行礼,方景升淡然笑道:“劳烦替方某与薛府太太赔个不是。”


    见小丫头们将行李纷纷堆放到马车上,方景升略微点了点头,好似又有话说。


    贾渠欠身听着,方景升又笑道:“人已经送回薛府了。”


    贾渠一听,忙同小丫头们赶回去报信儿。四下里便只剩了方景升和朗倾意两人。


    方景升向前走一步,朗倾意心中有了警觉,便向后退一步。


    及至将要退到别院门前,方景升出言提醒,声音慵懒:“你还想退回去?”


    “要想清楚,薛家如今护不住你。”


    朗倾意回头瞧了瞧,站稳了身子,再回过头来,见方景升已经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前一世见惯了这种场面,眼下倒也不慌,只是有些无力。


    “方大人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她充满戒备地问。


    方景升露出极其无辜的神情:“薛宛硕一介小吏,竟敢在春风苑吃醉了酒,宿在街头。”


    他娓娓道来:“按照当朝律法,有品阶的官员这般荒唐行事,须杖责四十,闭门思过五日。”


    他又看向朗倾意柔白的面孔,轻声说道:“本官只是秉公执法,谈何手段?”


    话音刚落,便见薛母急匆匆地迈出门来,见朗倾意与方景升在外头靠得这样近说话,又是嫌弃,又是觉得丢脸。


    薛宛麟跟着出来,见状不免吸了口凉气,他压下怒火吩咐贾渠:“将太太好生送回府去。”


    眼见着贾渠带着小丫头们送薛母离去,薛宛麟这才走上前来,意欲去拉朗倾意的手。


    “诶,薛大人。”方景升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出言阻止道:“她如今已是方某的人了。”


    薛宛麟看着他充满挑衅的表情,恨不得一拳挥上去,可他毕竟是忍住了,咬牙说道:“用家人威胁人,算什么本事!”


    “什么威胁,令兄自己行事不检点在先,锦衣卫只是秉公执法罢了。”方景升寸步不让:“薛大人有功夫在这里撒气,倒不如回府去,看好令兄,免得再惹出别的祸事来。”


    眼瞧着两人又呛起来,朗倾意忽然觉得分外疲累。


    她一时半刻也不想在此处继续待下去了。


    “方大人。”她忽然看向方景升:“能否容许我与薛大人说几句话?”


    “就几句。”她神情疲累:“马上就回来。”


    方景升没有阻拦,朗倾意拽着薛宛麟的衣袖进到院中,关上了门。


    才关好门,薛宛麟便迫不及待地冲上前来抱她,压低了声音,带了些许后悔:“对不起,是我太草率了,没想到他会用这种卑鄙的法子……”


    朗倾意在他怀里,打断他的话语:“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大人可知道一句话?”她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畔,轻声说道:“来日方长。”


    她看向薛宛麟闪烁的眼神,轻声解释道:“眼下占尽上风,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才讲完这句,外面便传来清脆的叩门声,一声声之间留有间隔,外面的人像是极有耐心,却又没什么耐心。


    “就几句话的功夫。”方景升的声音传来:“现在十句话都有了。”


    里面又沉寂了片刻,方景升又伸出左手食指来,叩了两下。


    下一瞬,朗倾意猛地拉开门走出来,瞥了他一眼。


    方景升看着她走到轿中去,又回头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薛宛麟,忍不住嘴角泛起一抹轻笑。


    懒得再与他搭话,他也跟着上了轿子,紧贴着朗倾意坐下。


    朗倾意向侧边躲了躲,同时有些诧异地盯了他一眼。


    “大人不去驾车?”她似乎没见到有车夫。


    下一瞬,马车就动了起来,朗倾意倒吓了一跳,听到方景升低低的笑声,才回过神来,猜到他在暗处安排好了车夫,不禁瞪了他一眼。


    “方大人要带我去何处?”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他。


    方景升神色自如:“自然是方府。”


    “方府?”她转过来看向他:“大人不是说另寻宅邸?”


    “那薛宛麟想着赖账时,你怎么不如此义愤填膺?”方景升盯着她的眼睛看,想看她能说出什么借口来。


    “总之,我不同意无缘无故去方府住。”朗倾意又别过脸去,像是在赌气。


    “那你当初为何肯没名没分的跟着薛宛麟?”


    见朗倾意不语,方景升直问到她脸上去:“你不会想说,当日是急于逃生,所以没有办法吧?”


    “那如今你也是没有办法,跟着我又能如何呢?”


    朗倾意被他胡搅蛮缠的话语气到没办法,索性闭了眼睛靠在马车侧壁上不理他。


    哪知方景升虽不动声色,却已经暗中将手臂从她颈子后头伸过去,搂住了她的肩颈。


    “你?”朗倾意又急又气,不禁睁开眼睛怒视着他,同时用力向后缩着身子,不叫他得逞。


    “作什么动手动脚?”她气得面色发红:“不是说好了?”


    “说好了什么?”方景升像逗小猫一样地看着她:“是你说过要培养感情的。”


    “在我方某人这里,培养感情便是这样培养的。”


    说完,他手臂一发力,将她头颈捞过来,轻而易举地吻了上去。


    第43章 厚颜无耻 瞧瞧您未来的孙媳妇儿。……


    朗倾意瞪大了眼睛, 她丝毫没料到方景升会这般……厚颜无耻。


    上一世,他有时候虽勤快,但平日里都是有分寸的。


    不晓得这一世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涨红了脸,心跳得很快, 两只手下意识地挡在面前, 想把他推开。


    但他只是专心地吻着, 这些力道对他丝毫不受影响。


    她急了, 两只手又捏又掐, 恨不得弄疼了他, 她好脱身。


    许是她情绪过于激烈, 他骤然停了下来, 低头皱眉看着她那双胡作非为的手,沉思片刻才问道:“原来,你喜欢这样?”


    “什么?”她还未回过神来, 便觉他松了她脖颈间的桎梏, 转而伸向了他自己的前襟。


    “你干什么!”朗倾意又惊又怒,忍不住大喝一声。


    “那么大声作什么。”方景升不满地瞥了她一眼:“隔着衣裳有什么好的。”


    拽着她的手, 他声音沙哑:“这样岂不是更好。”


    “你!”朗倾意实在无法忍受他这般, 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起来。


    方景升却牢牢抓着她的手腕不放,直到她痛呼一声, 他才怔了怔,缓缓松了手。


    朗倾意气急了, 顾不上看自己手腕如何,便扬手一巴掌,正好打在方景升脸上。


    “啪”的一声,极为清脆。


    也不知道外头车夫听到了没有。


    这一巴掌过后,就连朗倾意自己都怔住了, 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这才是相处的第一日,自己就打了他,他一定会动怒。


    脚下发力,她弓着身子,暗中向后蹭了几步,却忽然又被他抓住了手腕。


    她任命般的叹息一声,索性闭了眼睛,等着他发作。


    虽闭着眼睛,可情绪还是在内心翻涌,她忽然有些受不了这等耻辱——她到底还是落在他的手里,即便是带了上一世的记忆又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心去。


    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命运的底色没有改变。


    她还是任他宰割。


    这样想着,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恍然觉得身如浮萍,鼻子一酸,眼角也湿了。


    察觉到方景升久久没有反应,她也觉得有些奇怪,这才睁开眼看去。


    方景升正抓着她的手腕,认真地看着。


    他左脸上有清晰的手掌印浮现出来,他恍若未觉,仍然仔细查看着她的手腕。


    见她睁开眼睛,眼角有一滴泪水滑落,他愈发困惑,不禁问道:“方才弄伤了你么?”


    她还当他在生气,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神情未改,还是问道:“那,你哭什么?”


    “大人何必这样明知故问。”她言辞激烈:“一上马车就动手动脚,完全是登徒子行为。”


    “原来是为了这个。”他瞬间放开双手,松开了她的手腕:“我还当你喜欢呢。”


    朗倾意向一旁缩了缩,口中嘟囔道:“谁会喜欢。”


    “既然不喜欢,为何用手掐我……?”方景升毫不留情地问道:“我还以为是……”


    朗倾意回想起方才她不管不顾地一通乱掐,似乎真的掐到了不得了的地方。


    她撑不住身子的重量,缓缓低下头去,直到后来,上半身趴伏在自己腿上,脸朝向另一边,半晌不出声。


    即便是前一世有过亲密举动,如今还是觉得羞愧难当。


    马车骤然停止了晃动,方景升见她还趴着,不禁忍着笑,伸手去拉她。


    “到方府了。”他说。


    “我不去。”她才回了一声,便已经被他拉起来,半个身子探到轿外。


    方景升在下头展开双臂接着她,半拉半扯,由着她滚进他的怀里。


    “我不去!”她不禁大声问道:“到底还要我说几遍!”


    方景升只是“嘘”了一声,便将她放下来,示意她看门口有谁。


    朗倾意茫然望过去,第一眼便看到熟悉的方府大门,前一世她到这里来的时候满怀希冀,盼望着能早日与苏佩团聚。


    眼下再见到阳光下璀璨夺目的两个字,她却有些眩晕了。


    方府门匾遮住了光,下头立着一个人影,见到她似乎有些雀跃,却随即又收了喜意,想来是察觉到她眼下的处境不堪,不敢笑。


    “书青?”她喃喃叫了一声,便伸出手来,眼瞧着书青扑进她怀里。


    “夫人。”书青眼角泛红:“可算是找着您了。”


    “你还好么?”朗倾意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不禁摸着她顺滑的头发,发尾似乎还存着桂花油的味道。


    只这一眼,朗倾意就察觉到书青这段时日养尊处优,几乎没受过什么苦。


    方景升走上前来,对书青看了一眼,她便讪讪地退了一步,由着方景升接替了她的位置。


    方景升拉了朗倾意的手,向方府内走去。


    挣扎是徒劳的,朗倾意半梦半醒之间,恍然在内院门前见到许久未见的方府老太太,正拄着拐杖一脸期盼地看着。


    想来是方景升已经提前同她讲过了。


    “祖母。”方景升站在日光下,面上虽带了些红痕,可他仿佛完全不知,仍面带得意的神色,抬高了声音说道:“你瞧瞧。”


    他右手使了些力气,将朗倾意拽得身体前倾,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疾走几步,直到她完全站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虽高兴,但到底心存疑惑,见外头许多小厮吓得不敢抬起头来,却纷纷支棱着耳朵听着,她犹豫道:“先进去吧。”


    先进了待客堂,老太太在里头站定了,转身吩咐丫鬟上茶。在这当口儿,方景升从朗倾意背后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掐了掐她的腰。


    她浑身一激灵,忍不住回头去怒视他。


    他冲着老太太的背影怒了努嘴,她不为所动。


    “行礼。”他在她耳畔低声说道。


    她虽瞪了他一眼,但出于礼节,还是弯下身去:“见过老太太。”


    “祖母。”方景升笑着补充道:“瞧瞧您未来的孙媳妇儿。”


    朗倾意顿时黑了脸,忍不住想要开口骂他,又生生住了口,压下情绪,勉强笑道:“大人说笑了,还未到那一步呢。”


    “既然未到那一步,你又为何随我来方府?”方景升理直气壮地反问,仿佛薛家之事丝毫不存在一样。


    朗倾意才要辩解,面前的老太太忽然咳了一声。


    两人瞬间都住了口。


    老太太拄着拐走上前来,朗倾意以为要细细打量一下自己,谁知老太太只是捻起她的手,带着她缓缓坐到客位去。


    “坐。”


    小秋端了热茶来,不敢抬头,但还是悄摸在朗倾意脸上溜了一下,随后垂下眸子便离去了。


    “老太太。”朗倾意勉强笑着,又想站起身来——她哪能就这样先坐下了。


    “你坐,不必拘礼。”老太太忽然笑了笑,又带了些歉意,伸手朝身边雀儿要了西洋镜来,缓缓架在耳朵上,颤颤巍巍的。


    “祖母,你又来。”方景升一边坐在朗倾意身边的椅子上,一边笑道:“还得拿了那个才能看得清楚?”


    老太太仍然笑着,轻声解释道:“这位姑娘看上去有些眼熟,我岂不是要看得仔细些。”


    说着,她留神在朗倾意面上细细打量了,犹豫了半晌,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


    方景升捕捉到了她的表情变化,笑道:“祖母,如何?”


    老太太沉吟半晌,方才疑惑道:“这样好的姑娘,如何愿意跟着你?”


    方景升上扬的眉眼顿时撇下来,听到雀儿经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他无奈地向后一靠,眼神向朗倾意瞥过去。


    她低着头盯着自己足尖,想来也是窘迫不安,听到他们几人在一旁插科打诨,竟没有露出半分笑意。


    浅蓝色衣裙下,他看不到她的身形,但她一定浑身是紧绷的,她在害怕。


    方景升敛了笑意,忽然严肃地转向祖母:“老太太,先不看了。”


    如此看来看去,倒像是挑妾室,一点尊重的意思都没有。


    老太太顿悟,忙摘了眼镜,叫她用些东西。


    她这才抬起头来,轻声谢过了。双手捧着茶杯,却只是看着,并未掀开盖子喝一口。


    茶杯上的图案她无比熟悉。


    前一世,方府中一共有几套茶杯茶盘,分别是什么图案,她记得一清二楚。


    方景升偏爱竹子,这一整套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的装饰,她此时手上拿着的,正是“竹”的那一套。


    方府中也有大片竹林,她最是熟悉不过。


    奉茶的恰是小夏和小秋,都是熟识的面孔。


    冥冥中,一切还是回到了上一世的起点,仿佛从未变过,她究竟脱不开他的手掌心去。


    “怎么了?”方景升在祖母面前到底收敛许多,声音中充满了柔情,他见朗倾意神情不太对,便轻声问着。


    朗倾意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无事,想来是有些累着了。”


    既如此,老太太忙不迭地吩咐小夏和小秋预备好客房,叫朗倾意去歇息。


    谁知,方景升站起身来,干脆地说道:“祖母,不用忙了。”


    “我带她去别院住。”


    话一出口,别说是老太太,就连朗倾意都忍不住产生了惊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为何不在府上住了?”老太太疑惑道。


    方景升却毫不在意,只说道:“府上多有不便。”


    第44章 迁居别院 大人不必剥了,吃不下了。……


    映着夕阳余晖, 朗倾意注意到方景升的面颊镀上了一层金边。


    与方才表现出的厚颜无耻截然相反,他上轿之后持续沉默着,像是在回想什么事。


    她也猜不透他的意图,想来是方府周围人多眼杂, 怕走漏了风声吧。


    她闭上眼睛, 将头靠在侧壁上, 平顺了呼吸。


    方景升此时才肆无忌惮地将目光甩过来, 看着闭目养神的她, 从心底里发出攫取的欲望。


    不叫她住在方府, 是因为他那些支离破碎的梦。


    梦里, 她死在他怀里, 是在方府发生的。


    他再不信命运轮回、风水布置,到底也心存芥蒂。


    或许,换个地方开始会好些。


    马车只走了一瞬就到了地方, 原来此处距离方府很近, 只隔了两条街。


    还是一处簇新的小院,从门外看去, 比贾渠的别院大了些, 也更四方规整些。


    朗倾意才跟着方景升走到门口,便忽然顿住了脚, 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


    她没有看错,门边站着的侍卫, 分明就是柳延青。


    她瞬间联想到,也许这处宅院是方景升和薛宛麟一同找的,他们二人或许还是达成了些许微妙的平衡。


    方景升见她脚步迟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忽然笑了一声。


    朗倾意怔怔地抬起头, 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仿佛早就看穿了她的心事,他凑过来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柳延青,低声说道:“你以为他是薛宛麟派来的?”


    见她困惑,他也不预备再逗她,只解释道:“他如今是我手下人了。”


    “薛宛麟自以为的忠仆,原来只是因为你才去的薛府。”方景升忍不住又笑:“不知道他得知后,会不会生气。”


    朗倾意见柳延青适时低下头,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随着方景升走进门去,这才轻声回怼道:“那你与他有何不同?”


    他正色道:“我从不把他当作我的忠仆,他武功高强,愿意豁出命去护你,我是看在这个份上,才叫他做我手下人的。”


    “堂堂指挥使大人,手下竟无武功高强之人?”她忍不住问,声音里不带丝毫嘲讽,是真的好奇。


    “笑话。”他挺直了脊背:“武功高强之人多了,只是没有放心的人罢了。”


    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就此终止,朗倾意心中到底存了些困惑,但因着方景升在,也不好一一细问柳延青,便只能先压下不提。


    主屋内都布置好了,一应物什都是崭新的,样式齐备。


    朗倾意迈进门中,发现书青和香禾竟然都在这里。


    书青在这里倒不奇怪,香禾怎么也?


    她悄悄打量着香禾,见她只是神情有些激动,像是重逢之后的喜悦,并无半分不愿,这才略微放心。


    方景升亲自去西南角膳房看了一眼,见了做菜的范嬷嬷、田嬷嬷和小丫头百灵。


    这几人背景都是干净的,外表也是憨厚老实,他略微放下心来。


    方景升问了朗倾意,看出她今日倒有些胃口,便按照她的意思安排了酸汤清油面,又配了竹笋煨火腿、油焖虾和几样时蔬小菜。


    两人虽说是胡乱用了晚膳,但吃完后,还是觉得手艺不错。


    但用膳期间略有些尴尬。


    方景升剥了虾,送到她的碗中,她只是左右躲闪,并不肯接。


    这情形太过熟悉,就像是她上一世压根没有身死,无缝衔接到现在一样。


    前一世,他也是这样替她剥虾,再放到她碗中。


    若不是他们之间隔着薛宛麟等人的记忆,她都不敢相信此时的自己是重生后的。


    一边恍惚,一边又在心里怪自己蠢笨——只拖了几个月,又落到他的手里了。


    可细想想,又觉得她并无什么好的办法,他位高权重,她避无可避。


    他忽然不满地“啧”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夹着虾仁的筷子举在半空,只好凑过去,由着他放在她碗里。


    “大人不必剥了。”她轻声说道:“吃不下了。”


    “只吃了几口菜,就饱了?”他竟不用丫鬟动手,自己将空碗拿了来,替她盛了一碗面。


    “把面吃了。”他说。


    朗倾意趁机将盛满虾仁的碗放下,抱着面碗吃了起来。


    面汤还算开胃,她吃完面,瞥了一眼方景升,见他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那一碗虾仁,面色似乎有些不快。


    她不愿惹了他,便象征性地夹了两个,吃完之后,见他神色好了许多,方才放下心来。


    随后,她面露难色,捂着肚子轻轻拍了拍——真的有点吃多了。


    待方景升吃完,她才缓缓站起身来,心里打着鼓。


    看他神情,似乎像是要住下不走了,她满心里抗拒,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犹豫了一瞬,旁边书青已经开口道:“夫人,可是要休息?”


    朗倾意点了点头,书青自然扶了她的手臂,预备回卧房中去。


    她刻意没看他的神色,也没挽留他,直到后来她洗漱完毕换了衣服,也没再见到他。


    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应当是走了。


    与书青久别重逢,自然是要叙旧的。朗倾意将自己近日发生之事讲完,听书青讲完她那边的,方才叹了口气。


    果然,那日苏府抄家后,方景升寻不到人,便将书青抓到方府去了。


    “他仿佛早就知道夫人去了何处,并未盘问奴婢。”书青说道:“只是整日叫小夏和小秋套话,想让奴婢亲口承认。”


    “他有无苛待你?”朗倾意问。


    书青果断摇了摇头,但仍说道:“他确实对夫人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她欲言又止,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那日苏府抄家,他亲自到后院去,见锦衣卫手下人抓了团子,正要丢出去,他竟然拦住了。”


    朗倾意抬起头来,面上惊疑不定,听着书青继续说道:“他问了奴婢,得知团子是夫人养的,竟然也带到方府去了。”


    书青说完了,担心朗倾意害怕,便凑上前来,替她揉捏着肩颈,轻声说道:“夫人别怕,好歹夫人如今有了薛大人……”


    朗倾意摇了摇头。


    她只是没料到他这般不避着人,竟然在抄家之时就有了苗头了。


    还好书青替她做了决定,否则她只会比现在更早,更早落到糟糕的地步。


    说这话儿,困意上涌,书青替她铺好了被褥,她虽有些不惯陌生的环境,但还是睡下了。


    梦中的底色是灰白的,她的世界仿佛失去了彩色,变得晦暗不明。


    方府还是前一世的方府,只是半分晚夏时节的苍翠都没有了,她盯着窗外的几杆翠竹,缄默不言。


    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未曾开口讲话,她再难过的时候也不会哭出声音,她觉得自己不配。


    毕竟在父母兄长出事时,她都没有陪在身边,更没有送终的机会,只能由着方景升替他们操办完成。


    她还活着,可在心底里已经死了。


    她迟早要死的,她恨不得那一日早点来,可小夏小秋将她看得很严,没有丝毫机会。


    此时她盯着窗外,身边就站着昏昏欲睡的小秋,她们二人已经有许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小夏悄摸进来,看了一眼小秋,两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说错了话。


    小夏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轻声对小秋说道:“小秋,方才外头好生热闹。”


    她们二人似乎习惯了这种对话,一来一回地讲完了,其实有时候是对着朗倾意说的。


    捡一些热闹有趣的事说出来,就当是给朗倾意调整心情了。


    “什么热闹?”小秋忙配合着问道。


    “老太太请了算命先生来,在府上测算呢,听说准得很,把雀儿的家世和经历说得丝毫不差。”小夏说。


    小秋撇了撇嘴:“她倒是有闲钱,我可不信那个。”


    “我信。”小夏揉了揉自己的手,轻声回忆道:“我才生下来,我娘就找人看过我的生辰八字和手相。”


    “如何?”小秋倒有些好奇。


    “嗐。”小夏轻叹一声:“算命的说,我比家里人都富贵。”


    小秋又是想笑,又不敢笑,不多时才轻声回道:“这不是没说错么?”


    自然是没说错,可到头来还是伺候人的丫头命,改不得。小夏这样想了,到底不敢说出口,便悄悄捏了小秋一把。


    “所以我说我信。”她说。


    “他有没有给你算姻缘?你往后会嫁什么人?”小秋又问。


    小夏悄悄观察着朗倾意的反应,见她虽然背对着她们,面上却带了几分好奇,也并未阻止她们继续说,想来是有几分感兴趣的。


    她愈发有了兴致,便继续说道:“女子的命数多半与夫君有关,算命的既然说我比家人富贵,那便是能嫁个好人家了,自然不用再测算姻缘了。”


    小秋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又尽快闭上嘴巴,轻声说道:“想来你是看准了吧?”


    “小秋,你!”小夏气得面色发红,又极力忍耐下去:“不要胡说!”


    风忽然大了些,吹动着外头的竹林沙沙作响,窗户也震颤起来,朗倾意只觉得这股劲风狠狠搅动着她伸出窗外的衣袖,袖边打在小臂上,竟然有几分热辣辣的疼。


    她心里也动了一动,便将小臂收回来,回身看着小夏。


    小夏和小秋忙停下插科打诨,走上前来等吩咐。


    “小夏。”她久未开口,声音沙哑难听,自己都愣了一瞬。


    “夫人有何吩咐?”小夏忙上前去。


    “我想算一算。”她轻声说道。


    第45章 命途多舛 若是能引得他全心向她…………


    她没力气出门去, 便守在窗边等着。小夏去了许久,才把人带过来。


    来人满面笑着,但步履蹒跚,不光是因为眼睛看不见, 还有腿也是瘸的。


    原来是个女算命先生, 怪不得老太太准许小夏将她带来。


    已临近傍晚, 不那么热了。老太太特意叮嘱了不叫先生进屋。


    “恐外头的人手脚不干净, 别叫她进去。”


    小夏只好答应着, 招手示意小秋扶了朗倾意到院中去迎接。


    见先生背后跟着老太太和雀儿, 朗倾意顿住脚步, 才要回去, 便见小夏端了竹藤板凳出来,扶着她坐下了。


    “夫人想问什么,只管开口罢。”先生笑着, 紧闭着眼睛, 想是怕浑浊的眼珠吓着了她。


    她只是不作声,直到雀儿先发现了不对, 扯了扯老太太的袖子, 低声说了什么。


    老太太这才顿悟,忙转身离去了。


    朗倾意这才低声报了自己的八字, 等着先生说生平,看看是不是准。


    先生伸出手来, 口中说了句得罪。小夏在一旁轻声提醒道:“夫人把手给她,先生须得结合手相看,方才更准。”


    先生拉了朗倾意的手,抚摸着手上纹路,又在嘴里小声念叨着几句什么, 直到一炷香的时辰过去,方才清了清嗓子,朗声念起来。


    “算得夫人出名门,幼时父母兄弟存。天然生得好颜色,花颜玉质动皇城。”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似乎是在等反馈。


    朗倾意不言,小夏便惊奇地拍起手来,口中直说准。


    先生得到反馈,点点头继续说下去,语气抑扬顿挫:“才出闺门嫁玉郎,夫妻恩爱世无双。”


    小夏这次不敢再出声,举着手干站在那里,脸上的笑意也带了尴尬。


    朗倾意淡然开口道:“准。”


    先生这才掐着手指算了算,忽然面上带了苦色,话锋一转:“怎料世事变无常,遭遇祸事愁断肠。”


    她没再等反馈,而是一口气讲了下去,想来是讲到了比较难以接受的那部分,生怕自己会被打断:“从来一婚不到冬,无子无女难送终。二婚孩儿难将养,夫妻反目终成空。”


    “父母故去难报恩,心忧无解空余恨。病多身弱难长命,独留冤孽苦心人。”


    “不必说了。”朗倾意听得心头不是滋味,手也抖起来,她平复了呼吸,这才缓缓站起身来,示意小夏扶她进去。


    小夏虽未听太懂,但见她面色突变,知道想必有些话不好听,又恐她伤心,便一手扶了她,腾出一只手来扯了扯算命先生的衣袖。


    “先生,您别只说不好的,说说好的。”小夏提醒。


    先生叹了口气,抬起袖子来擦擦湿润的眼角,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竟带了些哀叹:“没有好的了,哎呀呀,你说这,哎……”


    “胡说八道。”小夏又急又气:“你说了这么些,不是在诅咒我们家夫人吗?”


    朗倾意用全身剩余的力气冲小夏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了。


    “拿银子,送先生出去吧。”她轻声说。


    算命先生忽然也站起身来,缓缓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膝盖,瘸着脚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


    “夫人不必太过挂怀。”说这些话想必是为了宽慰——万一把主家说生气了,打赏少了,倒是得不偿失。


    朗倾意知道她的意图,也没想理她。


    哪知道她忽然继续说道:“一世苦来一世甜,一世孽来一世缘。苍天不忍众生难,善恶难辨天自鉴。”


    “什么有的没的?”小秋忍不住在一旁插嘴:“越说越神神叨叨了,这一世还没说好,倒说起下一世了。”


    朗倾意走在前头,只听到算命先生嘴里嘟囔了几句“一世”,并未听得清楚,反而是小秋一抱怨,她听得真切。


    “什么这一世,下一世的?”她喃喃问。


    小秋被小夏瞥了一眼,顿时不敢吱声。


    朗倾意七魂六魄丢了一半,她面上更失了颜色:这一世还不够苦,还要有下一世?


    下一世还是有什么孽缘?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孽,要生生世世受这样的苦?


    她如何遭得住这样的话语,禁不住又想回去问那算命先生。


    谁知那算命先生紧闭了口,虽是瘸了腿,却走得飞快,一溜烟的功夫就不见了。


    自那之后,不知是那算命先生一语成谶,还是存心诅咒,“病多身弱难长命”怕是真的成了事实——朗倾意的咳嗽又开始了。


    病情变本加厉,她整个人也控制不住地瘦下去,到后来,几乎无法自己站起身来。一站起来,便觉头晕目眩,浑身摇摆。


    太医说,若是能捱到明年春末,她的病或许会有起色。


    方景升愁容满面,他在她面前低声细语了一整个秋天,直到冬日,她还是没有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他每日从外头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看她。她不行礼,也不说话,二人就这样诡异相处,直至天明。


    这一日,方景升离去后,朗倾意觉得胸腔内又痛又痒,恰巧小夏小秋不在身边,她便用自己的手帕捂了嘴,咳了许久,最后吐出一口黑血来。


    见了这血,她倒是莫名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反而开心了些,处理了痕迹,便仰倒在榻上,竟沉沉睡了过去。


    翻了个身,她无意间触到了一个温软的身躯,正在她身边躺着,想来是方景升回来了。


    心中正在纳闷,怎么白日又回来,她艰难睁开眼,却见四周漆黑,连半点光都不见。


    愣怔了一瞬,才回过神来——此时已在第二世,如今她就在方景升找的别院里住。


    那方才身边的温软之物是谁?她满心里盼着是书青,谁知一转身,便对上了黑夜中那双熟悉的眸子,幽幽泛着光,倒像是饿狼。


    她猛地爬起来,去寻书青的身影,只隐约见得侧榻上并无一人,想来早就被方景升遣走了。


    “不睡了?”方景升见她这样紧张,丝毫不觉得尴尬,主动开口问。


    她心里含着气,也没想答复,只站起身来去拿外衣,披在身上。


    “离天亮还远着呢。”方景升打了个哈欠:“急着穿衣作甚?”


    她仍不答,将衣衫穿戴整齐,这才缓缓到侧榻上去坐了,见他还侧躺在主榻上不走,索性在侧榻上躺下了。


    到底是困得难受,她一不留神又睡了过去。


    听到她呼吸均匀,想必又睡得熟了。方景升悄声从主榻上爬起来,缓步向侧榻摸过去。


    她向来不喜那安神香,可卧房内自有一股幽香,不知是何物发出的香味,许是她本身就很香。


    方景升盯着她熟睡的面容,总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缓缓漫出来,他最初没察觉到,直到方才他忍不住悄摸进得房中,盯着她的面容,才反应过来。


    他自从哄得她上了方府的轿子,便一直在暗中欣喜。


    他竟然愚钝到现在才发现。


    白天在轿中,他满心欢喜间,忍不住想要逗她,看她气得满面通红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要搂在怀里。


    如今到了晚上,他却又失去了肌肤相贴的渴望,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这样俨然就已经是一重享受了。


    目光从她的发丝看到眉眼,逐渐向下,及至看到光滑如初的脖颈,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梦中的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脖颈上有疤痕的——当日苏佩自戕,她用那枚定情金簪戳了自己脖颈和手腕。


    忍不住将她左手手腕翻过来,见仍是完好无损,他愈加添了愉悦。


    梦中之事并未一一发生,那代表他做的都是对的。


    绵软的左手忽然有了些力气,试图挣脱出去。方景升下意识看向她的脸,她果然睁着眼睛,露出警惕的神色,右手也攥紧了拳头,想要反抗,到底没敢出手。


    他沉默中放下她的手腕,语气轻缓:“吵醒你了?”


    她没再忍着:“是,还请大人出去。”


    本以为他会死皮赖脸地再混一会子,哪知道他半刻都没犹豫,站起身来便走了出去。


    屋内一时间陷入安静,她唯恐有诈,又静静等了许久。


    他终究是没再回来。


    松了口气,她想要继续睡去,岂料错过了困意,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只见,脑海中的画面和想法也是层出不穷,无数种想法在心里翻滚,颠来倒去炒了一盘菜出来。


    她猛然间坐起来,像是想通了什么事。


    方才她惊醒后,眯着眼,无意间看到他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虔诚小心。


    执着她的手腕细细看着,神情满足,又带了些许欣喜,他的表现,一看就是爱意已深。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吸引他,之前她将这件事实为孽缘,避之不及。


    方才灵光乍现,她反倒觉得,若是她利用得当,也不一定是坏事。


    若是能引得他全心向她,他变成她手心里的傀儡木偶人……


    她晃了晃头,将自己的胡思乱想止住,又躺下去,强迫自己入眠。


    可惜到底没能再睡着。


    顶着昏昏的头洗漱完毕,香禾从外头端了食盒进来,面上笑意盈盈的:“夫人,膳房做了桂花蜜糖糕来,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朗倾意随意用了些,她一个人吃不了,便交给书青香禾去吃,她们两人只吃了一盘子,还剩了一盘。


    “这糖糕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夫人再用些罢。”香禾劝道。


    朗倾意摇摇头,她实在是吃不下了。


    “这小院人也不多,除了我们几个就没别人了,当真是没人吃了。”香禾只觉可惜了,嘴里嘟囔道。


    “不如给膳房的人吃。”书青出主意。


    香禾笑了笑:“方才膳房里都用过了,她们就是担心不好吃,才先尝了的。”


    朗倾意忽然有了主意,她吩咐道:“端去门外,给站岗的侍卫们吃。”


    第46章 和颜悦色 她须得慢慢收服了,才能放心……


    又过了会子, 香禾端着空盘进来,忍不住一通夸赞。


    “夫人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这侍卫们哪个不说夫人的好?”她才讲完,见朗倾意将手中的茶杯放下, 正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便讪讪地住了口。


    “香禾。”朗倾意轻声叫了她来, 见四周并无旁人, 这才拉了她的手, 笑道:“你虽不是打小跟着我的, 但你性子纯真, 我打心眼里喜欢你。”


    香禾没料到朗倾意会同自己说这些,一时间忍不住欣喜到睁大双眼,抿着嘴角, 想笑又不敢笑。


    “书青是从小跟着我, 可在我这里,你们二人并无分别。”朗倾意低声说道:“你无需刻意说奉承话来讨好我, 只需同之前一样就好了。”


    香禾又羞又感动, 没想到夫人一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近些时日担心的话被一语道破,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才张口唤了一声:“夫人”, 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好了。”朗倾意忍不住拍拍她的手臂,轻声说道:“叫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苛待你呢。”


    “夫人,您是怎么看出来的?”香禾一边将泪意忍下去,一边忍不住问。


    朗倾意笑着端起茶杯饮茶, 过后才说道:“从未夸过人的人,夸人的时候有多生疏,你自己是看不出来的。”


    香禾忍不住噗嗤笑了,她别过脸去,又回过头来,口中说道:“奴婢这就去给夫人续茶。”


    香禾出去了,朗倾意的笑意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始至终都未曾相信过香禾。


    书青她信得过,但对于香禾,她不得不拿出几分防备之心来。


    但毕竟是贴身伺候的人,她须得慢慢收服了,才能放心为用。


    香禾续了茶水,朗倾意又对她低声耳语了两句,她虽面露困惑,但还是去了。


    没过一会儿,外头有人敲门,声音轻柔:“夫人。”


    “进来。”朗倾意话音刚落,便见香禾推开门,阳光霎时倾泻而入。


    两个年轻的侍卫迈步进来,扬起的衣角带了些灰尘。两人都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夫人当面叫他们所为何事。


    朗倾意在他们二人脸上溜了一圈,左边那个她认识,正是柳延青,右边那个却不识得。


    看着他们行礼后,她又亲切叫他们起来。


    “叫你们来不为别的。”她和颜悦色地说道:“整日里在外头站岗到底辛苦,注意不要熬坏了身子,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两人齐齐说了声“是”。便又沉默下来,气氛中带了些尴尬。


    柳延青碍着别人在场,到底没有半分出格的举动,连眼皮都不曾抬起来过,行礼、起身都十分规矩,没半点异常。


    朗倾意不着痕迹地往右边那人脸上看了一眼,记下了他的样貌。


    她刻意叫香禾去喊柳延青,却没料到这个人也跟进来,想必他就是方景升安排的耳目了。


    以方景升多疑的性子,即便叫柳延青守门,也不会放任他胡来,所以一定有锦衣卫手下安插在侍卫中。


    她本来也没想今日就能问出个所以然来,便淡淡挥手叫他们回去了,只作出一副关心侍从的样子。


    他们走后,香禾方才好奇地问道:“怎么一上午都没见书青姐姐?”


    朗倾意淡淡地笑道:“到外头买猫食儿去了。”


    香禾不由得“哦”了一声,猜到方景升要送猫来,她又是欣喜又是期盼,又忍不住笑道:“大人对夫人真好。”


    说完这句话,她自觉失言——她本是薛宛麟手下人,如今眼见着朗倾意被方景升夺来,倒整日兴高采烈的,岂不是不妥。


    她忙岔开话题道:“夫人,晌午要吃什么?奴婢去膳房讲。”


    ……


    晚膳之前,书青方才回来,她洗去满手的鱼腥味,又叫着香禾一同去院外一趟。


    再回来时,手上提了个笼子,笼内隐约见到软垫和一团白毛,书青待香禾关上院门,这才将猫提到内院来,打开了笼子。


    团子正在里头不耐烦地抓挠着身下软垫,见笼子开了,飞一样地窜出来,猫在院中蝴蝶兰花丛里,鬼鬼祟祟地蹲着身子,不知道在观察什么。


    朗倾意正坐在院中石桌旁,本来带了些唏嘘,可见到团子窜出来,又不免笑起来,禁不住拍拍手,口中啧啧唤着它。


    “不知道可还认得我不?”朗倾意冲书青笑了笑。


    书青满怀信心:“放心吧夫人,它可聪明了。”


    话音未落,犹豫不决的团子便缓缓走了过来,即走即停,用了不少功夫才绕到朗倾意脚下,试探性地嗅了嗅她的裙摆。


    随后,它放松了警惕,绕着朗倾意的裙摆蹭来蹭去,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朗倾意随手将桌上的小零食拿来喂它,见它兴致缺缺的样子,不禁略有些失望。


    书青见了,一拍手道:“奴婢买回来的新鲜的鲫鱼放在膳房,去看看杀好了没有。”


    书青一溜烟跑走了,香禾蹲下身子,看着团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团子毛茸茸的头。


    “养得真好,夫人。”她由衷赞许道:“方才听书青姐姐说,这猫要从方府里送出来,那边的丫鬟都哭了呢。”


    朗倾意笑了笑,低声回道:“确实养得很好。”


    她也弯下腰去摸团子的头,感受到熟人的气息,团子歪着头上前几步,被她轻轻的揉捏和抓挠彻底收服了。


    团子索性不再到处跑,只围着朗倾意转。


    书青来得飞快,她端着一碟子处理得干干净净的鱼肉飞奔而来,口中气喘吁吁:“膳房里百灵的手真巧,这么快就处理好了。”


    她把碟子拿给朗倾意,示意她来喂。


    朗倾意才端过碟子,团子便迫不及待地爬到她腿上来,一边喵呜叫起来。


    “才吃过没多久。”书青忍不住无奈:“饭量也忒大了。”


    朗倾意将碟子放到地上,团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鱼肉都被规整切成了长条,团子显然十分习惯,从一头开始吃起,不多时就吞进去了一根。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团子吃饭,没料到方景升已经在身后看了许久。


    黄昏下,是一副昏黄的画卷,朗倾意穿着嫩柳绿的襦裙,上身是黄豆色短褂,她略微弯着腰,身体前倾,带着笑意看着团子吃鱼,耳畔的白玉珠子被夕阳染了一抹柔色。


    方景升猛然间想起梦中他们第一次相遇,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她弯腰笑着看着猫,耳边是翡翠耳坠子,也如今日的白玉耳坠一样,一晃一晃的。


    不知是谁先低低喊了一声:“大人回来了。”除了猫,所有人都意外地抬起头来。


    方景升含着笑走上前来,自己也蹲下身来,轻轻摸了摸猫头。


    团子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呼噜声,但仍在慢慢吃着,没有抬头。


    朗倾意站起身来,笑着招呼道:“大人。”


    两位丫鬟不约而同地怔了下,随即又互相看了一眼。


    今日她的态度似乎同昨日不太一样,就连方景升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一瞬。


    他站起身来,面上看不出喜忧,只是点点头,又转头问书青,今日膳房预备的什么晚膳。


    书青早已看穿了他的意图,缓缓向后退了几步,说自己要去膳房问问,便走开了。


    书青一走,香禾也脚底抹油溜了,院中只剩下方景升和朗倾意。


    除了晚风徐徐,四周只剩下了团子狼吞虎咽的声音。


    方景升听着,忽然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


    “天也快黑了。”他轻声说着:“进屋去吧?”说着,伸出手来。


    朗倾意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只是点头道:“回去吧。”


    她态度柔和了许多,想来是因为猫的缘故,方景升不免心中暗自得意,还好他顾念梦中细节,将这只猫救了下来。


    晚膳送来的是红烧鱼、清蒸蛋、盐水虾和各色时蔬,外加一份藕粉骨汤。朗倾意每个菜都用了些,方才点头道:“大人,膳房中人手艺的确不错。”


    她仿佛无心,直接说道:“今儿晨起做的那份桂花蜜糖糕也香甜,院里人都说好吃。”


    她往常势必不会同他说这些,无论是今生也好前世也罢。


    他果然眯了眼睛,神情中带了些醉酒后的微醺——可是这里并未一人饮酒。


    “喜欢就好。”他笑了笑:“多吃点。”


    “那薛府的厨子想必不怎么样。”方景升看了看她,说道:“把你饿得这样瘦。”


    朗倾意无奈垂了头不理他,方景升压下笑意,夹了一筷子红烧鱼放进她的碗里。


    她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他愈发觉得今日有些不对,可又不好直白地问,只留神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究竟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之处。


    但今日看管此处的人并无异常反馈。


    成了一碗汤喝下去,方景升拿过帕子擦擦嘴,又端过茶盏来漱了口,方才轻声说道:“明日我要出趟远门。”


    朗倾意还未顾上高兴,便听到他又问:“你可要随着一同去?”


    她放下碗,沉思了半晌,便听到他用命令式的语气说道:“不急,先吃饭。”


    她又端起碗来,不禁问道:“大人要出公差?”


    出公差,一般不太方便带家里人,规矩她还是懂的。


    方景升没有回答,只说道:“只在皇城附近走一遭,那边山水风景还不错,想着带你去瞧瞧。”


    朗倾意缓缓吃着饭,许久没有再回应,虽面色淡淡的,但心里已经想了无数个可能性。


    若是不随他去,也完全没有逃脱的可能性,他外头人手充足,一定不会放松对她的看管。


    若是随他去,到底也失去了暗中盘问和操作的机会。


    用完膳,她才缓缓问道:“大人有公事办,我随着去岂不是耽误了正事。”


    方景升不作解释,只低声道:“不耽误。”


    她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好,那我随大人一同去。”


    第47章 伶牙俐齿 自然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朗倾意站起身来, 吩咐书青去预备明日出行要用的东西和衣裳。


    香禾上前来收了桌子,又打了水进来,要给她洗澡。


    朗倾意眼瞧着方景升还在,心中到底有些不自在。


    一边想着能用手段收服了他为自己所用, 一边又担心手段用过了, 引得他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来。


    因此真是处处纠结在意, 不得安宁。


    想了想, 还是等着书青回来后, 吩咐她在外头守着, 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洗完了澡, 香禾用手巾将她的长发包了, 伺候她穿好衣裳,又开窗去那热气。


    朗倾意歪在窗边躺椅上,由着清凉的风吹进来, 渐渐把头上的手巾吹掉了, 她的发逐渐散开来,担心掉到地上, 她将发丝甩到前头来吹风。


    方景升进来的时候, 她正躺着闭目养神,头发只是半干, 夜风吹得屋内都是桂花香气。


    不知道是外头带进来的桂花香,还是她头上的香。


    总之都香。


    他只当她睡熟了, 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看了她片刻。谁知她眯着眼睛翻了个身,察觉到面前有人,便睁开眼,恰与他四目相对。


    心中有一瞬间的惊惶,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来:“大人, 你还没走?”


    方景升没有回答。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捏了一把她垂在腰腹处的发尾,轻声说道:“头发还未干,别这样躺着了。”


    “免得湿寒进了体内,到时候要吵着腰疼背疼。”


    她听到这种话颇为不习惯,但还是马上站了起来,将头发依旧甩到后背上去,这才发觉从肩颈到后腰,确实有一道被头发濡湿的痕迹。


    “知道了,多谢大人提醒。”她将躺椅上的手巾拿起来,依旧包住发尾,两只手搓了搓。


    方景升就站在她面前,无比自然地伸出手去,试图替她接过发包来。


    她不露痕迹地避开,口中轻声嘟囔道:“书青呢?香禾呢?”一边向外头走去。


    一个人都没有。


    她愣了半晌,又扭过头来,擦着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大人还不回去?老太太不担心么?”


    方景升只是不答,他仍站在窗前没有过来,窗影恰好遮住了他的面颊,看不清表情。可朗倾意到底还是嗅到了危险的讯号。


    “大人怎么不说话?”她又补充道。


    方景升向前走了一步,被窗影遮盖的面容显露出来,他是平静的。


    可他说出口的话却一点都不平静。


    “何故催着我走?”他观察着她的神色,轻轻说道:“薛宛麟为何能与你同吃同住,我却不行?”


    朗倾意放开了双手,由着头发掉下来,甩在腰部,发出轻微的声响。桂花香气也摔出来一些,愈加浓郁,她自己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必扯谎。”他虽未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可话语中的盘问却愈加急迫:“无论是在薛府还是别院,他都日日与你同睡,你当我不知道?”


    果然还是来了,朗倾意一边叹着他还是忍不住要秋后算账,一边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回答。


    “你不会要告诉我,你们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同在一室罢了?”他观察着她的反应,几乎是下一瞬就将她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朗倾意有些气恼,论理,她也只是今日给了他几分好脸色,他就这样迫不及待地以男主人的身份自居,开始在她这里讨要说法,还说出这么些不避人的话来。


    “我与薛大人有无什么,是否同在一室,似乎与大人并无干系。”她冷冷地说道:“大人何必在这里苦苦相逼,若是嫌弃我与薛大人不清白,何不将我轰出去?”


    方景升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口中轻声说道:“伶牙俐齿。”


    他应当还未真的生气,又开口道:“好,我不问之前事,你也不必催我回去,我就在此处宿了,明日一同出去。”


    “大人随意挑。”朗倾意用手指了指屋内:“主榻、侧榻,还有躺椅。”


    “自然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十分笃定地说道。


    “大人,过犹不及。”她皱着眉,直白地说道:“你这样会叫我厌恶你。”


    屋内一时间没了动静,朗倾意悄悄把手背到后头,抹了一把发尾,已经差不多干了。


    风更凉了,从窗外带进来的凉风使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但她还是站在原地僵持着,准备随时转身逃离。


    有些事是会逐步沦陷的,这一次同他一处宿了,下一次就不知道要在什么地方妥协,她赌不起。


    还是忍不住想到薛宛麟,那才是君子行径,从不逼迫她。


    方景升走到窗边,将窗子关上了,又走上前来,轻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歇了吧。”


    她向后退了几步,不作声。


    他猛然发力,将她打横抱起来,向主榻走去。


    他身上很热,她身体僵直,一些不堪的回忆又涌上心头,忍不住惊叫一声,奋力挣扎起来。


    “别动。”他轻声说道:“我不碰你。”


    将她送到主榻上,又去拿被子,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够,口中解释道:“我自己来就好。”


    方景升替她盖了被子,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床新的,默不作声地到侧榻上躺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朗倾意担心他会杀个回马枪,一直有些心慌,也不敢睡。可毕竟也不敢频繁翻身,恐吵醒了他。


    最终还是困意袭来,沉沉睡了过去,倒比以往睡得沉些,早上方景升来戳她的脸时,她只是皱着眉,不乐意起。


    然后她就被直接拦腰抱起来,连续几次。


    不得不揉着惺忪睡眼站起身来,她打开门叫书青赶紧进来,这才放心洗漱收拾。


    因着今日要出行,书青预备的衣服都是短款衣裙,方便行动,鞋子也备的是轻便软和的。头饰一概没用,只用了几根金簪束发,人显得干净利落。


    戴上面纱,朗倾意见书青也背了包裹,预备一同去,谁知她上了轿子,书青却迟迟没有进来,及至她实在等不及,掀开帘子探头去瞧,才发现书青竟不在外头。


    方景升将包裹丢进来,只说道:“拿好了。”


    说完,他骑上马,随着马车缓缓前行。


    朗倾意又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马背上的他身着常服,后头穿着黑色披风,腰背挺得笔直,身体随着马儿晃动。他的侧脸在晨光下显得愈发白净,光影变换间,偶有一会儿,他高耸的鼻峰挡住了光,侧面就看上去阴影重重。


    方景升忽然转过头来,朗倾意瞬间将帘子放下了。


    听到方景升轻笑一声,她心里有些不服气,顾不上车夫还在,便又掀开帘子问道:“还有多久能到?”


    “约莫得有两个时辰。”方景升看了她一眼:“若有什么缺的,尽管和我说。”


    她又放下了帘子。


    她从未出过这么久的院门,起先也有些兴奋,可到底被颠簸的马车搞到兴致全无,索性闭目休息。


    马车时快时慢,似乎并没有赶时间。朗倾意逐渐发现,在平坦路上行进时,马车便会加快,若是到了崎岖山路,马车自然就慢下来了。


    好在已过了城区,外头人烟稀少,她便肆无忌惮地掀开帘子看外头风景。


    此时轿子在一条小路上,周围都是参天的云柏,一眼望不到头,侧耳倾听时,能听到不远处似乎有山涧潺潺流动,这地方离山不远。


    她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趁着景色宜人,又将书青备好的糖果拿出来,放到嘴里一颗。


    酸甜的糖浆在嘴里爆开,她抿了抿嘴,心情好了几分。


    余光撇到方景升正对着她看,她笑意收敛了几分,沉着脸刚想放下帘子,却见方景升把手伸了过来。


    “什么?”她不解。


    “给我一颗。”他说。


    她皱了眉:书青给她预备的糖,他也要抢?


    方景升仍伸着手,她只好从袋子里拿了一颗,极不情愿地丢出去,方景升稳稳接住,看了看,便放进嘴里。


    下一瞬,他皱了皱眉,忍不住说道:“好酸。”


    朗倾意得了意,放下帘子,在里头偷偷笑了一下。


    她本就爱吃酸的,这酸梅糖是寻了好久才寻到的,符合她的口味,他自己上赶着要吃,怪不得旁人。


    马车停了,方景升掀开帘子问她:“休息一会儿,你也下来吧。”


    眼见着到了晌午,外头日头高悬,却不怎么热,正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马车正停在峡谷入口处外,有一条浅浅的山涧从路边流过。


    车夫识趣地避了很远,方景升从怀中掏出备好的干粮来,啃了一口。又转过头去看朗倾意。


    她站在山涧边,只静静地看着,将书青备好的糕点放进口中嚼着。


    一块蜜枣糕下肚,她蹲下身,用山涧流动的水洗了洗手,又站起身来,预备回到轿中去。


    “喂。”方景升在不远处喊她,见她回过头来,这才问道:“想不想骑马?”


    朗倾意撇了一眼那匹马,黑棕色,又高又大,毛色顺滑,四肢健硕,想必是锦衣卫专用的好马。


    可是太高了,她不想骑。


    印象中,大约是十二岁时,朗府给她过生辰,买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她骑上去,只在朗府上下转悠。


    兄长在一旁哄着马,又看顾她,一时间忙得团团转。


    她就那样挺着胸膛,在全府人的赞叹声中,骑了一圈又一圈。


    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骑马不是那样的,但她感受到的炙热的爱意,确是持久在心里泛着暖的。


    忍不住蹭到方景升不远处,她犹犹豫豫地问道:“大人,能托你给我父母送封信吗?”


    第48章 先知卓见 狡兔三窟,记得注意隐蔽。……


    “哦?”方景升颇有些意外, 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扬眉问道:“往日里薛宛麟没帮你送过?”


    朗倾意不答,只是没好气地说道:“大人是要我如今也去求薛大人?可以啊,待会儿我就去寻薛大人。”


    方景升自讨没趣, 手里的干粮也没了滋味, 他瞅了一眼她, 点点头说道:“送封信有何难的, 我派锦衣卫去。”


    朗倾意手上还有些湿, 她悄悄在衣摆处按了按, 不太情愿地说道:“多谢。”随即, 又回到轿中去了。


    峡谷的路并不好走, 阳光被挡在外头,天色阴沉下来,两侧的山壁上还有些湿漉漉的, 像是在下雨一样。


    朗倾意掀开帘子向外瞧去, 见头顶的山壁挨得很近,但仍有些缝隙在, 部分光亮透过来, 一下刺眼,一下又晦暗, 她只好又低了头。


    马车顶上有些轻微的声音,朗倾意只当是路途颠簸, 并未在意。


    谁知下一瞬,方景升便出现在马车外头,叫她下来。


    她一脸意外——马车还在动!


    被方景升拖着手腕从马车里拽出来,他的手搂住她的腰,轻巧地腾空而起。


    二人落在马背上, 马匹在峡谷内毫不显眼,又贴着侧壁跑,顷刻间便与马车拉开了距离。


    随后,头顶的山壁传来一阵声响,像在打雷,又像是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听得人心中及其不安。


    朗倾意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方景升不动声色间也向前靠了靠,两个人贴得更紧了。


    朗倾意并未察觉,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山壁上掉下来几块碎石,正好砸在面积稍大一些的马车上。


    有一块石头有半人高,顷刻间便将马车厢砸出一个大洞来,马匹受了惊仍往前跑着,车厢瞬间就破烂不堪,像一堆散架的木头。


    若是方才她还在里头,后果简直不用想。


    震惊过后,她这才察觉到后背处滚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经过一段时间的疾奔,后背已经沁出汗来,贴在一起有些不舒服。


    她向前挪了几分,此时经过破碎的马车附近,朗倾意才注意到里头竟然连那个车夫都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扭头看向方景升:“山崖崩塌了么?”


    若是崩塌,为什么偏僻只有巨石掉落在马车上,如此精准?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可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看前面。”方景升冷静开口:“别分心。”


    峡谷这段距离并不短,马蹄踏着浅水,飞快向前奔去。


    两侧黑色的崖壁在眼前一闪而过,晃动的出口就在眼前,此时方景升却腾出右手来搂住朗倾意的腰,同时奋力拉紧了缰绳。


    马儿嘶吼一声,几乎刹不住,前蹄翘起来,高举半空,随后又重重落下。


    朗倾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去,又被方景升托住了,稳稳落回原地。


    再看时,前方出口隐约有几个人影晃动,看架势,像是拿了弓箭,就等他们靠近。


    “你没事吧?”方景升探头问了一句,见她摇摇头,这才拽着缰绳,向崖壁中间的坑洞处靠了靠,遮蔽了视线。


    “是什么人?”她惊魂未定,转头问。


    “还能是什么人。”方景升笑了笑,低声说道:“回去再同你解释。”


    他们并未下马,方景升用黑色披风将她裹紧了,留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只是一瞬间,外头便响起几声惨叫,有兵器敲击的声音传来,但不多,很快便停止了。


    待这几声消失后,方景升这才纵马出来,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出口。


    阳光瞬间变得刺眼起来,方景升勒马停下来,将朗倾意从马上抱下来,口中问道:“可有活口?”


    打头的正是武尽知,他并不敢抬眼看,只回答道:“回大人,有一个活口。”


    “带上来。”方景升才说完这句话,又瞥到朗倾意,便改口道:“我自去瞧瞧。”


    朗倾意抱着双臂在原地站了会儿,看到方景升向不远处的山涧处走去,对着地上瘫坐的男子问了几句什么。


    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动作,便听到那男子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又像是被什么掐断了声带,惨叫声戛然而止。


    方景升一脸不耐烦地回头走过来,右手揉了揉左手手心被缰绳勒出的痕迹,又对武尽知问道:“城里如何?”


    “如大人先知卓见。”武尽知难得露出佩服的表情:“确实有人试图对别院出手,已经被属下派的人抓住了。”


    “这么快。”方景升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回头看向山涧不远处瘫软在地上的男子,轻声吩咐道:“带回去审吧。”


    “白崖山里的异常,处理如何了?”


    武尽知点头道:“晌午之前,属下已亲自带人去端了老巢。”他凑上前来,低声说道:“只是有几个人进了深山逃了,到如今还未寻见。”


    “既然离此处不远,那带我去看看。”方景升说完,又跨上马去,伸手来拉朗倾意。


    她正听得焦心,一边伸出手去被拉上了马,一边恍惚问道:“大人,别院被人袭击了?”


    方景升瞅了她一眼,低声安慰道:“无妨,他们的目标是你我而已,不会伤到别人的。”


    心中充斥了太多疑问,来不及细问。方景升骑马载着朗倾意,随着武尽知一干人骑马飞速前行,过了眼前的山涧浅溪,穿过一片树林,便到了白崖山下。


    划开山脚下溪流旁的芦苇丛,武尽知等人从里头拖出几张小船来,方景升带着朗倾意上了其中一张。


    小船顺着水流向里滑了几步,忽然过了一段湍急的水势,过后又变缓了,船逐渐出现往下的趋势,方景升担心朗倾意站不稳,便伸手扶了她一把。


    顺着水流,船缓缓滑到一个洞口,武尽知等人将洞口处的栋梁木挪开,船顺势而下,到了洞内又卡住了,前方应当已经到了尽头,没有水了。


    武尽知等人开始招呼众人下船,方景升低声道:“当心湿了鞋子。”


    武尽知点燃火把,带着方景升向里走去,洞内嶙峋怪石遍布,潮湿阴暗,空气稀薄,武尽知对这里略熟悉些,七拐八拐间,终于找到发出亮光的洞口。


    进去后,才发现那亮光并非阳光,而是山壁上油灯发出的光。


    “这里是他们窝藏火药的据点。”武尽知用手指着空地说道:“这里硫磺的味道还很浓郁,只不过近几日下了些雨,被冲刷了不少。”


    “此处在雨季来临后会及其潮湿,不适合储存火药,因此判断这批火药怕是在雨季之前便被转移走了。”武尽知说道。


    又沿着洞穴走了几步,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溶洞,空气也变得清新了不少。


    “前方有多人同时居住的痕迹,还有些残留的衣物。”武尽知说道:“这里的人已经接到消息,先行逃走了,属下来的时候扑了个空。”


    “再前头就是出路。”武尽知说道:“此处连接山的另一侧,有通气孔,住的时日再久也不会被发现。”


    “从山壁上残留的一些痕迹看,这些人配有刀剑和弓箭。”武尽知说:“怕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组织。”


    “约莫有不到一百人。”


    “我们到这里时,还有大概十几个人未曾离开,他们顺着水路分散逃脱,我们只撵上了几个人。”


    “在峡谷设伏的,是不是这一批人?”方景升问。


    武尽知如实答道:“尚不清楚,属下还在查。”


    方景升点点头,又摇摇头,轻声说道:“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了,竟然还有漏网之鱼,将联络点搬到这么隐蔽的地方来。”


    “真不知道是锦衣卫已经将他们逼到一定份上了,还是他们向来就如此谨慎。”


    说完后,他吩咐道:“留几人在此处细细查探,其余人便回去吧。”


    他又吩咐道:“狡兔三窟,记得注意隐蔽,不要被他们发现了。”


    武尽知答应了。


    眼瞧着天逐渐晚了,夜间赶路不甚方便,武尽知吩咐人在一处平坦的草地上安排了帐篷,见方景升从帐篷中走出来,便上前汇报道:“大人,已经连夜增派了附近一队人手。”


    “好。”方景升擦了擦手,又问道:“摄政王那边有何动静?”


    “倒没什么动静,他前些时日对外称病,在府上蜗居几日,近两天难得出来,说是要举办养子的大婚典礼了。”


    “他那边不要放松警惕,继续盯着。”方景升说完,看了一眼武尽知,发觉他面有疲色,便轻声说道:“你近些时日辛苦了,今夜你去歇息吧。”


    武尽知并未推辞,眼神中闪过一丝感动,点头说是。


    过了一会儿,他亲自用干荷叶包了一份烤鸡来:“大人,这是属下方才同他们一起烤的,大人尝尝。”


    没等方景升回答,他便将烤鸡放在旁边草地上,径直离去了。


    方景升倒真有些饿了,他端起烤鸡,见是才烤出来的,想着朗倾意尚未用过,便拿了,进得帐篷中。


    朗倾意正坐在帐篷里临时放置的蒲团上出神,今日发生了许多事,她细细想着来龙去脉,许多地方似乎衔接不上。


    她不知道方景升为何要带她来,隐隐猜出是因为有人袭击别院的原因。


    大费周章到了白崖山内,找到摄政王手下的联络点,但人都跑了。


    可他为何好像已经提前得知峡谷处有人埋伏?还预判了巨石滚落?


    正沉思间,一股香气从旁边传过来,她的肚子瞬间便“咕咕”叫了起来。


    “哇。”她忍不住两眼放光:“哪来的烤鸡?”


    “武尽知他们烤的。”方景升面上疲惫,却带了些许笑意:“尝尝?”


    朗倾意却不急着动手,从身后又拿了一个蒲团过来,放在方景升身后,示意他先坐下。


    随后,又扯着荷叶两边,将烤鸡缓缓拎起来,对准底部吹了吹。


    “怎么了 ?”方景升坐下来,见她这个样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烫。”朗倾意抬头冲他笑了笑。


    第49章 引火焚身 夫妻一场,如何有一人下葬的……


    “还好。”方景升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掌心看了看:“这点烫算不得什么。”


    朗倾意半信半疑, 改用单手拎着荷叶,另一只手在荷叶底部摸了一下,顿时烫得缩回手来,直甩右手。


    方景升忙一手替她拿了烤鸡, 一手去拽她的右手腕, 想看看烫得是否严重。


    她躲开了他, 口中埋怨道:“这还不烫?”


    她改为对着右手吹凉气, 眼见着右手便浅浅红了一块。


    方景升从旁边拿了张矮凳过来, 将烧鸡放在上头, 又伸出自己的手来给她看。


    也是红的。


    “你不疼吗?”朗倾意忍不住困惑。


    这在方景升眼里倒像是关心了, 他翘着嘴角摇摇头, 将手缩了回去。


    “许是你的手太娇嫩了。”他说完这句话,又将烤鸡拿来,几下便拆解开了, 递了一根鸡腿给她。


    她小心翼翼地握着鸡腿骨, 又轻轻吹了许久,方才咬了一口。


    从小到大, 她还未在外头吃过这种烤鸡, 自然觉得新奇。


    两人分着吃完了烤鸡,方景升又去外头打了水来, 两人草草洗漱完了。他见朗倾意已困得睁不开眼睛,便叫她先去睡。


    他又到外头来, 看了今夜的巡查安排和执勤安排,觉得没什么差错后,方才将身上的武器拆卸下来,放在自己那边。


    随后,他心中想着, 后半夜也要起来巡查,担心吵到了朗倾意,到底还是在帐中另外一处软榻上躺下了。


    一眠入梦,恍然还是身在方府,方景升抬起颤抖的右手,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喷出的气息是苍白色的,破碎不堪。


    屋内没有生火,他此时正面对着床榻坐着,察觉到自己一条腿冻得僵直,便站起身来抖了抖。


    随着他站起身来,榻上本来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忽然垂了一条胳膊下来。


    按常理来说,这场景足够吓人了,他却从心中漾起一阵狂喜,他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轻声唤道:“倾意,你……”


    被子下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只有唇色带了些血红——还是她临死前吐出的血沾上了些。


    他又用自己的手抓了她垂下来的手——僵硬冰冷。


    他无数次确认,她确实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又缓缓坐下来,外头似乎传来许多人的呼喊声,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可他都懒怠去分辨了。


    她活着时,总是不耐烦听他说话。


    如今人既已离去,他终于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慢慢诉说他想说的话了。


    可惜,他如今竟已失了说话的力气,几次张开口,又默然了。


    说得再多,她毕竟也不会醒来了。


    若是再将她生前反复对她说的话再说一遍,她怕是要生气了吧。


    他只想说,这一世他害了她,他知道错了。


    可是,他只承认自己不该对她欺瞒诓骗。


    其余的罪孽,包括苏佩之死、胎儿夭亡、朗家被抄,通通不是他做的。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便再无根除的可能,它在她心底里不断向下钻,吸足了她的血和肉,又叫她心痛难忍,吐血而亡。


    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


    他忽然从骨髓深处感受到了恐惧,开始不自觉地幻想今后一个人的生活要怎么走下去。


    起初,他试图化悲伤为复仇的信念,想要尽力去查究竟是何人从中作梗,闹出这么些误会。


    可随即又放弃了——他完全没有任何精力,巨大的无力感包裹了他,像冬日的严寒侵袭,完全不给人生还的可能。


    他彻底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外头似乎有人带着哭腔捶门,他侧耳听着,俨然是那几个丫鬟,她们纷纷哭求着,左不过就是那几句话,求他快出来,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还有一句,求他同意将夫人安葬。


    安葬?


    笑话,夫妻一场,如何有一人下葬的道理?


    他觉得外头的人无理取闹,忍不住喊了一声:“安静。”


    许是几日没开口说话的原因,声音暗哑难听。


    他顾不上旁的,只想叫她们别烦他,便说道:“再过半日,我就出去了,你们离远些。”


    待外头声歇了,他唯恐她们还会回来阻止他,半刻也没有犹豫,便从屋内摸出点灯的火折子来,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又骤然停下了。


    冬日湿寒,连日来又是下雪,他担心烧不彻底。


    索性将油灯打开,灯芯扯出来扔在一旁不要,里头的油均匀泼洒在自己身上,留了一点在棉被上。


    随后,他掀开被子,从硬邦邦的尸体旁挤进去,好不容易捞到了尸身的脖颈,他搂过去,勉强将尸身抬起来,另一只手搂了她的腰身。


    火苗先是在被子面上翻滚起来,随即骤然加大了,吞噬一切的热浪迎面袭来,叫嚣着,将数不尽的爱恨席卷一空。


    灼人的热浪袭来时,他下意识地挡在她面前,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用头抵在她冰凉的额上,闭上了眼睛。


    火苗舔舐肌肤的痛感传来,他意识逐渐涣散,直到最后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有些自私。


    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便这样毅然决然地随她而去,不知道这种轰轰烈烈的死法会不会导致两人魂灵仍在下一世纠缠不清。


    他忽然猛地睁开眼睛,从睡梦中惊醒,双腿抖动着,仿佛还受不住那热浪。好在此时周围的风是凉爽的,他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不远处,朗倾意显然还在睡梦中,他平复了片刻,穿了鞋子,禁不住又愣了一会儿,这才悄声走到她身边去,沉默地看了半晌。


    见到她鲜活的睡颜,被子上的起伏表明她仍是活着的,他从心底里舒了口气。


    好在梦中之事没有发生。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思忖着,许是今日第一次带她涉身险境,心中担心她的安危,这才做这样的梦吧。


    他轻轻掀开帘子走出去,外头除了巡逻的手下,并无一人在外头,营地上还有些未燃尽的篝火,在暗夜中发出细微的光。


    他走上前去,对着其中一簇篝火默默地看了许久。


    看到最后,他蹲下身来,一瞬间对梦中的触觉产生了疑问,竟轻轻将手覆了上去。


    “大人。”朗倾意披着衣服站在他身后,见到他这奇怪的举动,禁不住快步走上前来,疑惑道:“大人在做什么?”


    他瞬间缩回了手,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朗倾意没说是他吵醒的她,只摇头道:“睡不着。”


    方景升右手在袖中揉搓片刻,又答道:“是不是在外头不习惯?”


    朗倾意越过他的话语,抢先一步将他的右手袖子拉了起来,试图看他的手如何了。


    方景升夺手不肯给她看,口中问道:“作什么?”


    朗倾意只是想知道他发现了什么,方才他对着篝火出神,不知是不是她看岔了,他的表情竟然有一种视死如归之感。


    “大人为何要将手伸到火堆里去?”她直言问。


    “哪里的事。”方景升轻笑一声:“怕是你看岔了罢。”


    朗倾意也不再勉强他,目光转向别处,轻声说道:“也罢,想必大人是真金,不怕火炼的。”


    方景升又笑一声,看着远处似乎泛起半点朝霞的前韵,便说道:“既睡不着,就不睡了吧。”


    朗倾意点点头,她见不远处已有些人陆续打水回来,不久便有人送了一桶来,她就用这水洗漱完毕,草草抓了一把凌乱的发。


    风凉,再从帐篷里出来时,她披了斗篷,将帽子也戴上,踢踢踏踏地从帐篷里走出来,在他身边站了,久久不作声。


    他仍蹲坐在篝火边,不知道沉思什么,过了半晌,仰着脸去看她,问道:“饿了吗?”


    她摇了摇头,又忽然觉得戴帽子不舒服,既遮盖视野,又行动不便,因此又将帽子掀开来,露出葱白的脸和脖颈,明晃晃地亮在那里。


    他忽然站起身来,猛然间高出她一头,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太阳要出来了。”她面向东方,喃喃说了这一句,又忽然住了口,似乎是意识到不该对着他说。


    他“嗯”了一声,点头道:“要出发了。”


    此时,偌大的摄政王府,早有几个侍卫悄悄儿站在庭院外,想来是一早就有什么消息要禀报。


    又等了一会儿,眼见着摄政王还是未起来,几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并未作声。


    直到外头天大亮了,摄政王养子刘凤楠才大摇大摆地走进院中来,张口便大声问道:“父亲还没起来?”


    他自小养尊处优,仗着摄政王宠爱,说话也是习惯了毫不遮掩,他不过二十出头,人长得并不难看,只不过疏于节制,看上去略有些肥头大耳。


    其中一个侍卫回过头来看着他,抬起手来摆了摆。


    刘凤楠无奈地哼了一声,低声说道:“老爷子怕不是年纪大了,早起都不行了。”说罢,上前几步,敲了敲门,扬声问道:“父亲?”


    连敲了几声无人应,他极其自然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才张开口想要继续喊,冷不丁被坐在堂屋内看书的摄政王吓了一跳。


    “父亲,您没在睡觉?”刘凤楠瞬间收了动作,几步走到摄政王跟前来。


    摄政王刘瑜韫,年纪将有五十朝上,他眼皮都没抬,依旧盯着书看,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是同一个底色,他身上穿着灰色常服,丝毫看不出是当年手眼通天的摄政王。


    刘凤楠上前来拉他手上的书,口中抱怨道:“外头侍卫们等着请安呢,父亲你自个儿起来了,也不说一声。”


    刘瑜韫这才抬起眼来,斜睨了他一眼。


    “他们要禀报的事,我早已知道了。”刘瑜韫冷眼瞧着他问道:“倒是你,你说说他们要禀报什么?”


    刘凤楠被问得愣了愣,转身挠了挠头。


    刘瑜韫又垂下眸子,轻声叹了口气。


    要怪就怪他,把刘凤楠宠坏了。


    第50章 苍天可鉴 夫人极好,奴才愿一生追随。……


    “站住。”刘瑜韫忍不住叫他回来。


    刘凤楠只以为自己又要挨骂, 硬着头皮回过身来,不管不顾地乱说道:“父亲,您才是摄政王,这府中上下之事都由您做主才对。”


    随即, 他又小声嘟囔道:“我只是养子, 名不正言不顺的。”


    “胡说。”刘瑜韫合上书, 皱着眉, 牵扯到眼尾的皱纹都跟着震了震:“你是我自小一手养大的, 谁敢说你名不正言不顺?”


    “这府上大小事, 你都要学着接起来才对。”刘瑜韫说到这里, 又忍不住暗自叹气, 不欲再说下去,便强忍了,直接说道:“你倒是说说。”


    刘凤楠绞尽脑汁想了想, 方才说道:“莫不是您那些火药有了用处了?”


    刘瑜韫气不打一处来, 只在心里暗道他脑子愚笨。


    一不留神,话到嘴边, 忍不住说了出来:“你到现在还是一问三不知, 只仗着摄政王的名号四处招摇。本指望着给你娶个亲你就能收了心性,我看到底是难。”


    刘凤楠被说得低了头, 过了一会儿才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父亲又不如实告知哪里说错了,孩儿哪里晓得。”


    刘瑜韫忍不住将手中的书扔到桌上去, 这才站起身来,逐字逐句地告诉刘凤楠:“不要再把那些火药放在心上。”


    忍不住又问他:“近几日我告诉你的消息,你可有什么见解没有?”


    果不其然,刘凤楠又是一阵沉默,刘瑜韫叹道:“我讲过许多次, 你便是背也该把它背下来了。”


    见刘凤楠鼓着嘴,刘瑜韫停止了无意义的教导。


    最终只留下一句话:“少把心思放在男女之事上,后日成亲之后,便将心思放在自己府上就罢了。”


    刘凤楠答应着去了,刘瑜韫看着他的背影,又莫名想起了他的母亲。


    当年他母亲也是这样的神情,懵懂无知,但对一切事物都有好奇心。


    因着这份好奇心,她在山间采茶之时,救了受伤昏迷的刘瑜韫,将他带回自己的小屋里养了数日。


    刘瑜韫临走前,曾拉着她的手叫她不要嫁人,等他回来接她。


    可前后不过一个月,她父亲采药回来,无意间得知她跟了外头的野男人,一怒之下仓促将她嫁了人。


    刘瑜韫再找到她时,她已为人妇,并且怀了身孕。


    不到一年时间,她因生产而死,留下嗷嗷待哺的小婴儿无人看顾,她嫁的男人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刘瑜韫只犹豫了一瞬,便将那小婴儿接了过来。


    思绪翻飞,眨眼又回到现如今四面楚歌的境地,刘瑜韫摇了摇头。


    即便一年之前,他都不会这样丧失斗志,可世事无常。


    先皇未曾去世之前,他曾存了心的想要争一争,因此花招百出,也与先皇闹得下不来台。


    可如今先皇的儿子——刘瑜韫的侄子已经登基,他看着新皇年轻气盛,方才发觉自己已经老了。


    若从安慰人的话术来说,老当益壮也并非不可。但经过几次莫名其妙的挫败,他有些怕了。


    哪怕是上天都未曾站在他这边过。


    先皇去世之前,他就差一点便可以动兵马,预备起势造反了,谁知天降大雨,所有火药都未能好好存贮。


    后来,他自己在军中力量逐一被消耗,他逐渐感到了孤立无援。


    不是没想过寻个帮手,只是一眼看过去,朝臣们个个都有八百个心眼子,几乎都是见风使舵的主,见他势头下去,很快便有一半倒戈了。


    也是,他刘瑜韫无儿无女,临到老了只有这一个不成器的养子。


    而新皇却是年轻有为。


    两厢对峙之下,愈发显出颓势来。


    可夺权这条路,不是说退出便能全须全尾退出的,他懂,皇帝也懂。


    因此,他只能一边显出半隐退的样子,一边暗中筹谋些许事情。


    他垂着眼眸,左手在扣起的书上敲了敲,心中默默计算着,这个点,他们一行人估计已经回到皇城了。


    方景升一到皇城,未及回府,便到宫里复命去了。


    朗倾意依旧进了别院,书青香禾忙着赶上来相迎,见朗倾意披着外袍,散着头发,略显狼狈,自然有无限担心,也不消细说。


    香禾去膳房取了午膳来,书青预备了热水,待朗倾意用完午膳后,伺候她洗完了澡,又叫她好好睡了一觉,这才缓过些来。


    换上秋香色齐胸襦裙,披上乳白色的袍子,朗倾意只用一根碧玉长簪将头发挽起来,站在院中看了一会儿。


    晚风萧瑟,气温适宜,她心中也畅快了许多。


    书青悄悄儿走上前来,将她的袖子一拉,口中悄声说道:“夫人到里头去吧,小心着了凉。”


    朗倾意不明所以,跟着她进屋来,见香禾并不在,书青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快速递给朗倾意。


    “夫人看看罢。”书青极快地说道:“方大人今日不回来住,这信是外头柳延青送的。”


    朗倾意将信拿在手里,借着屋内昏黄的油灯,迅速瞥了一眼。


    信封上未写什么,她拆开信封来一瞧,眼神不自觉地亮了一瞬,嘴角也扬起来。


    她含着笑,看着信纸上短短的一句情诗:“郎在山门无人问,妾于苦海情自知。”


    薄薄的一层纸,托在手心里,倒觉得暖暖的,她未曾将诗念出来,只是轻声嘟囔了一句抱怨的话,声音很轻,没叫书青听见。


    “夫人。”书青继续说道:“柳延青方才悄悄儿同我说,想见夫人一面。”


    “见一面?”朗倾意顿觉为难:“这别院上下不知道有多少是他的人,若无什么要紧的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罢?”


    书青凑上前来,悄声说道:“没关系的,香禾叫我派出去买东西了,今日门外站岗的倒只有柳延青。”


    已近黄昏,朗倾意跟着书青蜿蜒行至大门口,却不开门,书青只轻轻在门上叩了几下,极有规律。


    外头也依照同样的方式叩了几声,随即才有一道少年的声音传来:“夫人?”


    朗倾意四下看了看,确信无人出来,这才快速问道:“你是柳延青?”


    外头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中带了些难以置信的惊喜:“夫人……竟然知道奴才名讳。”


    时间短话又急,朗倾意只好言归正传:“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柳延青“哦”了一声,仿佛这才忆起谈话的目的,他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薛大人托奴才给夫人递消息,他说叫您稍安勿躁,他那厢已经在想办法了。”


    顿了顿,又说道:“薛大人还说,一切以您自身安危为重,莫要考虑许多世俗的看法。”


    朗倾意还未来得及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便听柳延青又说道:“还有,朗家那边,薛大人也已经排了镖行的人乔装过去,一探究竟,想必这个月底之前就有信儿了,还望夫人放宽心。”


    书青见朗倾意盯着大门上深木色的纹路,眼睛都不眨一下,可眼中已有了些许湿意,忙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提醒道:“夫人?”


    朗倾意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外头说道:“多谢。”


    既是谢薛宛麟这样苦心孤诣,又谢柳延青费尽心思传消息过来。


    她低低唤了书青一声,书青会意,从怀中掏了个荷包出来,拿了一锭银子,从门缝下塞出去。


    “柳侍卫,一点子心意,还望笑纳。”朗倾意说道:“几次三番劳烦你。”


    话音未落,银子便被推了回来,柳延青拒绝得干脆利落:“夫人不必客气,早些时日在苏府时,夫人赏的银钱还没用完呢。”


    提起那件事来,朗倾意顿觉愧悔,那次若不是她忆起前世之事,平白送了他银子,可能也不会连累他被打板子丢出苏府。


    外头见她沉默起来,便急急解释道:“夫人莫要觉得奴才不识抬举,奴才小门小院,本就没什么花销,之前做的都是分内之事,配不上夫人给的这些赏赐。”


    “既是小门小院,更要攒些银子娶亲过活。”书青听了,忍不住替朗倾意说了一句,又将银子推了出去。


    外头一听这句话,倒愈加忙乱了起来,声音都乱了:“奴才不娶亲,用不着银钱。奴才只晓得跟着夫人这样的好主子,便能一世无忧了。”


    书青无奈地与朗倾意对视了一眼,方才笑道:“你比我还机灵呢。”


    朗倾意听柳延青话中的意思,倒觉出些许别的滋味来,她试探地问道:“柳侍卫帮着薛大人,想来应当是以他为主子,才对得上。”


    外头又沉默起来,天渐渐黑下来,许是觉得黑暗能遮盖平日里说不出口的心思,柳延青咬了咬下唇,方才快速答道:“奴才……向来是以夫人为尊,夫人才是奴才心中的第一主子。”


    朗倾意看了一眼书青,两人都面露惊诧。


    只听柳延青继续说道:“在苏府时,夫人待下人们就极好,奴才从未见过这样好的主子,自然愿意一生追随。”


    言毕,他轻轻喘了口气,脸瞬间红了起来——好在隔着厚厚的门板,无人瞧见。


    书青抿嘴笑了笑,忍不住打趣道:“得了得了,给你个机会就迫不及待地表忠心,把我都比下去了,我可不敢叫夫人再与你搭话了。”


    外头又慌了神,他慌忙解释道:“奴才并非刻意表忠心,方才奴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苍天可鉴……”


    朗倾意无奈地看了一眼书青:“书青,你别逗他了。”


    又对着外头说道:“无论如何,今日都多谢你了。这银子还望收下,权当是一片心意罢了。”


    柳延青看着那锭银子,面色犹豫,又带了些失望神色。


    他想要的,不是这冷冰冰的一锭银子。


    想来想去,还是将银子拿起来收入怀中,低声说道:“多谢夫人。”


    “日后夫人若有旁的吩咐,尽管告知奴才就是。”


    朗倾意蹲久了,有些腿酸,便扶着书青站起身来,想到了些什么,她不经意地问道:“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当值?其他人呢?”


    柳延青略显尴尬的声音传来:“今日为了给薛大人送信,奴才给他们饭中下了泻药,今日他们都在歇息。”


    朗倾意听了这话,不免扶额叹息,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提醒道:“以后不可这般莽撞了,若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柳延青低声说了个“好”字,只觉整张脸一直烧到耳垂上,双手在袖内搓了又搓,沁出汗来。


    朗倾意又回到屋内,翻来覆去想了半宿,才琢磨出薛宛麟第二句话的意思。


    是叫她不要与方景升对着干,免得惹怒了方景升,伤了她自己。


    “不要顾及世俗看法”,便是叫她别想太多,抛却那些世俗的贞操观念。


    对着晃动的烛影,她只觉心中感慨万千,一时间难以表达。忍不住又将那封信拿出来看了看,捧在手心。


    及至天亮,饶是舍不得,还是缓缓将信放在火上烧了——绝不能叫方景升回来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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