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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傻子


    叶青霄越想越心酸, 委屈地道:“是,从前你我公事往来,时有口角,多是你占上风……”


    温澜也不知他为何开始追忆往昔, 下意识打断了:“一直都是。”


    “……”叶青霄看她一眼,“……一直是你占上风,我确是含怨在心,即便如今, 我对皇城司的行事作风,也并不欣赏。可你不同, 我都说得这般清楚了, 你为何还骂我。从前也都是在耍着我玩的, 是么?”


    温澜沉默了一会儿:“……”


    温澜难以理解地看了叶青霄一眼,说道:“自然是耍着你玩儿……”


    叶青霄霎时间心碎作了万千瓣, 凉得极为透彻。


    温澜接着不懂地道:“可我若是不喜欢你, 玩儿你做什么。”


    叶青霄哽住了:“…………”


    他眼睛圆睁,温澜几乎能从里头看到自己的倒影, 红色从脸上瞬间蔓延到了耳朵根、脖子上。


    叶青霄自己都只敢含蓄道出来, 温澜的直言令他在惊喜中又多了羞赧, 却又不舍得低头,直勾勾地盯着温澜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温澜摇了摇头, “不过你太傻了, 实在太傻了。”


    此时青雩站在门口脆声大喊:“扬波姐姐, 来呀。”


    温澜对小青雩挥了挥手,迈步往前走。


    “……什么意思?”叶青霄亦步亦趋追了上去,脸上的红色好歹褪去了些,扫了一眼前头的距离,小声道,“太傻了是什么意思!”


    温澜漫不经心地道:“就是有些嫌弃你。”


    “……”叶青霄跟着她道,“我兴许没你多智,但不傻啊!我方才是太过紧张了,我中了进士的我怎么傻了?我爹还说我机灵!”


    温澜沉吟道:“什么时候,你猜到了我为何到叶家,才算不傻了。”


    她都把标准放得这样低了。


    叶青霄听了却仍未明白过来,只是脚步慢了下来。


    温澜为何到叶家?为何啊,她不是因公务暂住叶家么,那到底为何?


    ……


    待得宴罢,各房回去。


    叶青雯还要在家中小住几日,莫铮原本来时极为松快,现在心带忧愁,想着该如何讨好岳丈一家,让他们早点饶了自己。


    初见那日还只小聚,宴后叶谦便与青雯也长谈一番。


    他知道青雯性子内向软和,脸皮也比较薄,并未指出自己知道的事情,只是同青雯说了说这几年的遭遇,意味深长地道:“这两年,人人都说阿爹官运好。可是,运气是一时的,说不定哪一日,这官运又下去了,我便成了白衣。我自己这几十年,什么没有经历过,怕的是女儿们因为我被牵连。”


    青雯惊讶地抬头,呐呐道:“阿爹怎会如此想……”


    “别怕。”叶谦安慰道,“阿爹只是感慨罢了。运势总是变幻无常的,唯有持身自正,方能屹立不倒。为了家里,我也会立住,只是偶有担忧罢了。”


    青雯眼中闪了闪。虽说莫老夫人时而磋磨儿媳妇,到底没敢太过分,不也是对远在京城的叶家还存有忌惮。倘若叶家倒了,才不止如此。


    “好了,方才吃了酒,我要躺一躺,你去同扬波说说话吧。”叶谦自己不便说得太清楚,叫她们女孩儿间去说。


    青雯出去时,徐菁正给她带两个孩子,扬波也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些玩具,知道他们来,早便在房里准备好了小孩用的。


    “阿峥呢?”叶青雯坐了下来,抱过女儿,随口问了一句。


    “你不会以为只有父亲要同他聊聊吧,祖父,大伯父,不都得过问一下近况。”温澜说道,“早被叫走了。”


    “哦。”叶青雯心不在焉,仍在想父亲说的那番话。


    “青雯现在若是不累,就陪我再坐一坐吧,我正要打理家务。”徐菁说道。


    叶青雯下意识应了一句:“好的。”


    徐菁把婆子管事们叫来,经过这些日子的调理,一个个都乖巧得不得了,徐菁问了一阵事后,就道:“我有些乏了,青雯你来替我听听。”


    “这个,我……”叶青雯有些慌,她在莫家也是长媳,但是老夫人那里不用说,院里的婆子都能在她面前辩驳几句,弟妹们更是自有分寸,这一家子可都是商户出身,小算盘多得很,她自己理家时常感觉力不从心,难以如臂使指,只感慨自己没有经理之能。


    徐菁按着眉心,一副疲惫的样子。


    叶青雯又看向温澜,却见她把外甥接了过去,专心逗孩子,而那些管事,已然正经向她报起事来,“大小姐,祠堂的壁画日久粉黑,您看,是不是该请匠人来用石灰汤去去黑,我已问过,三日能办好,这几日恰好天晴。”


    叶青雯下意识道:“哎,祖宗之事无小事,需得先焚香,以免惊扰祖先。”


    那管事立即诚惶诚恐,腰弯得几乎整个背露出来,“是,是,小人愚笨!”


    叶青雯在家里何尝有这种指出一点小错,下人便这般样子的遭遇,从她当姑娘的时候,就习惯了自己说话,仆婢做起来总是比旁人慢几分。毕竟亲娘没了,亲爹不在,祖母年老,他人照料起来怎么会那样上心。


    想也知道这都是继母调理得当,叶青雯心里的不安压下去了一些,继续听下人报事。她自己当过家,又在叶家长大,跟着祖母学习如何理家,眼前人各个乖顺得很,纵然她说的与如今现状有什么不同,也是毕恭毕敬,言语圆滑地告诉,不叫她有半点不舒服。这一番下来,顺顺当当,全然不像在莫家时费心费力。


    按理说,叶家身在京师,家里都是官员,无论家常琐事,人情往来,都比莫家复杂多了。可她在叶家顺风顺水,在莫家却时常感慨自己没能力。


    如此,叶青雯深深感到了其中的区别。


    莫家人对她没有畏惧之心,叶家的仆婢却因她与继母相处得当,不敢有丝毫不敬,这其实是她为人的缘故。


    纵然叶青雯早知道这一点,此时也不由得怅然若失。


    徐菁挥退了人,看她神情,这才慢慢道:“还是青雯聪慧,自小耳濡目染,对这些礼节知道得清楚,我还时常要问家里的老人。我家境寻常,初来叶家常有不顺遂的地方。”


    叶青雯心里一动,看着她道:“可是母亲如今已十分顺当了。”


    “这是自然,我起初连脾气也不好意思发,后来狠狠发落了两人,才慢慢好起来。”徐菁笑了笑,“你爹虽然不通庶务,有一点好,就是什么都听我的。”


    叶青雯不禁叹了口气。


    “青雯这是怎么了?”徐菁故作惊讶地问道。


    叶青雯咬着下唇半晌,她是面人儿脾气,但何尝没有点火气,只是积年累月下来,知道丈夫是什么样。


    “哎呀,这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徐菁手扶着她道,“你爹如今是大名府通判,在陛下面前也有脸面的,怎么还叫你受了委屈?”


    “母亲……”叶青雯听到这话,才鼓起勇气道,“倒不是旁人给我委屈,我听你的话想了想,实在是我自己给自己委屈。”


    徐菁总算引得她萌生此心,松了口气,看温澜一眼。


    “我带着外甥和外甥女去玩玩。”温澜把外甥女也接了过来,牵着她们往外走,留出地方给徐菁和叶青雯说话。


    温澜虽然要把移玉放到叶青雯身旁,那移玉做得再好,是移玉的本事,总归不是个办法,就如叶谦官儿做得再大,也敌不过世事难料。徐菁在身边,温澜都要教她自己理家,何况青雯嫁到别人家里,到底要她自己当得起来。


    ……


    温澜一出去便将外甥和外甥女交给了院里的婆子,移玉同虹玉都没照顾孩子的经验。


    叶青霄偷摸着翻墙进来,他实在等不了先找移玉了。


    温澜看到叶青霄鬼鬼祟祟地出现,挑了挑眉,“你猜到了?”


    叶青霄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温澜从笔架上取了只笔,蘸墨写条子,口中道:“那过来做什么。”


    “姑娘,酥油泡螺做好了,可以给小娘子和小少爷用吗?”虹玉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叶青霄正站在窗边,立时蹲了下来。


    “别吃多了,一人喂一个。”温澜扬声道。


    虹玉应了一声,声音渐无了。


    温澜瞥过去,叶青霄还蹲在桌边与墙之间,显得可怜兮兮,鹌鹑一般。


    叶青霄堪称楚楚可怜地问:“猜不到……”


    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若是皇城司之间的争斗,他又何从得知。


    面对温澜冷淡的眼神,叶青霄丧气地道:“我就是傻了,怎么办!”


    温澜把笔一搁,仰脸笑出声来。


    那她还能怎么办?


    第42章 恋慕


    移玉走到姑娘房门外时, 看到窗台上摆了一盆海棠花, 立刻道:“虹玉, 虹玉, 海棠花是你移过来的么,仔细砸了,摆在这里做什么。”


    万一里头一支窗,岂不摔下来。


    虹玉纳闷地探出半边身子,她正陪两个小少爷、小姑娘耍, “不是我呀,问问是哪个小丫头洒扫时端起来的。”


    “没事,我摆的。”却是温澜说了一声。


    “打扰姑娘了么?”移玉连忙压低了声音,对虹玉摆摆手,虹玉忙也缩了回去。


    移玉叩了叩门,闪身进了房,却发现房中不止姑娘一人。


    温澜坐在书桌左边, 看着小条子,中间放一张小桌屏, 右边竟是四少爷, 他身体微微前倾, 提着笔在窗纸上描画。


    移玉仔细一看,这才发现, 外头的海棠枝叶映在窗纸上, 正巧在里头照出影子, 四少爷便顺着海棠影描了一角, 书画都是自小学的,看着还挺有韵致。不愧是世家子弟,消遣起来也这般风雅。


    不对,四少爷怎么在这里。移玉后知后觉地想到不对劲之处,而且四少爷哪次来不是压着嗓子咋咋呼呼,每每游走在被旁人发现的边缘,这次却安安静静描起窗影。


    对,消遣怎么还有跑到我们姑娘房里来消遣的?


    叶青霄发现移玉在古怪地盯着自己看了,有些不自然地描完最后一笔,干咳一声,“画好了。”


    “嗯,那你回去吧。”温澜头也不抬。


    叶青霄:“……”


    先前他蹲这儿快哭了,温澜一笑,他便灵光乍现,知道这一笑代表什么了。


    虽然温澜还是没有告诉他来叶府的真正原因,而是叫他继续想,什么时候想到了,便送他份大礼。


    叶青霄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他更多是淹没在欣喜之中。


    欣喜归欣喜,温澜还要办公,他不舍得走也不晓得该做什么,这才提笔要给温澜屋子里装饰一下。


    谁知道画完后……


    温澜没听见叶青霄的回答,一抬头,看到叶青霄恐怖的眼神,失笑道:“那你坐这里吃点东西。移玉,你去拿些酥油泡螺来。”


    虽说无论是温澜还是叶青霄都没有向移玉解释些什么,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并暗暗震惊,多看了叶青霄两眼。


    叶青霄被看得沉默,想想这是温澜的手下,又一抻脖子,昂首回视。


    “……”移玉转身出去,到小厨房端了酥油泡螺与茶来,先伺候温澜,“您先吃些茶,这些我拣起来。”她麻利地将条子清了,温澜左手端着茶吃,她便伸手给温澜揉着手腕,同时招呼道,“四公子,这有放了桑葚的,和没放桑葚的,您若爱吃甜,就拿没放的,不然,就拿加了桑葚的,酸甜解腻。姑娘今日必去夫人房中一到用餐的,时辰我来提醒二位。”


    叶青霄:“……”


    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来。


    “咳,谁说我要待到哺食了,待会儿我便走了。”叶青霄拿起一个酥油泡螺吃起来。


    移玉也没说什么,摆出一个正经的笑容,甚至有几分恭敬地道:“是。”


    叶青霄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心,移玉忽然对自己这么尊重。


    他想着不该沉溺美色,也显得自己极不矜持,方才描窗影时已隔着桌屏的缝偷觑温澜许多次了,吃了点心便悠然起身,“我回了,那个,你……”


    温澜:“嗯?”


    叶青霄不知怎么讲,到底脸皮也没那样厚,“算了,走了。”


    温澜总算起身来,送他到门口,伸手拍了拍手臂,“叫移玉把看门的婆子引开,你溜出去,别翻墙了,仔细再摔着。”


    叶青霄只觉被拍过的地方都热热的,一颗心又轻飘飘的,或者说从温澜“喜欢”那两个字出口后,就没落下来过,他极快地点了点头。


    移玉把叶青霄送走后,温澜也忙完了,将手擦了一遍,也捻了只酥油泡螺吃,打量那窗上的墨色海棠。


    移玉恭维道:“四少爷画得真是有海棠韵致,有心了。”


    温澜瞥她一眼,也只微微一笑认了,“嗯。”


    ……


    徐菁细细给叶青雯说了自己如何在叶家立足,从章丘来京师,又是如何习惯同那些贵妇人结交。叶青雯虽在官宦家庭出身,但她的心情有时与徐菁是极像的,听进去许多。


    最后,徐菁才隐隐透露了,其实她爹去打听过,知道她才婆家的遭遇。


    叶青雯这才知道亲爹为何说那番话,捂着脸哭了一场,因与父亲久别,她对父亲极有孺慕之情,也有一点怨,如今只觉得,世上唯有父母对自己最上心。


    “你不要因为不想让你爹担心,才改了性子。”徐菁意味深长地道。


    “我知道。”叶青雯擦了擦眼泪。她是莫家的长媳,更是叶府嫁过去的千金,倘若她自己不愿做个面人儿了,那谁也化不去.


    莫金珠在叶家也没旁的相熟之人,无处打听叶家四公子到底是什么性子,但她可以确信,这个四公子对扬波姐姐必然也有意,对她笑的那一下太坏了。


    她和扬波姐姐同是女子没错,那四公子和扬波姐姐还是继兄妹呢,到底得意在何处了?


    虽说扬波姐姐也隐有推拒之意,但她们认识不久,哪个能完全放下防心。莫金珠并未气馁,她又去找大嫂,说想去茶坊中吃茶,看看京师的市井风光,买下胡商带来的香料。


    叶青雯已答应了徐菁,这几日都随她一同理家,也好扳一扳自己的性子。莫铮被岳丈警告过,自然也不敢丢下妻子,自己陪妹妹出去耍。这反而正和了莫金珠的心思,她原是想说请扬波姐姐与他们一道出去,这时便顺理成章地提出,能否让扬波姐姐陪自己逛逛。


    叶青雯和莫铮还未说什么,徐菁已大大方方地道:“这有何不可,你同扬波出去我们也放心,这初来乍到京师的,有她照应着,你径去耍。”


    莫金珠忙甜甜道了谢。


    徐菁哪能不喜欢嘴甜的小姑娘,让人去把温澜叫来,嘱咐她陪着亲家妹妹在京中热闹的茶坊与街市转一转,买些玩、用的。


    温澜向来不大拒绝徐菁的要求,这不过些许小事,她应声带莫金珠出去。


    “扬波姐姐,我们先去哪儿呀,我听说,京师的瓦舍大得能装下几千人。”莫金珠今日特意妆扮过了,穿着一条鲜红的石榴裙,头上是雕花的插梳,长长的落在发边。


    “我们先去找四哥。”温澜对她一笑。


    莫金珠:“……”


    莫金珠不自居透出点幽怨,“为什么呀……”


    温澜恍若未察,“咱们若去瓦舍那样地方,还要找胡商买东西,有四哥在旁自然方便一些,叫他带着咱们,他还会看胡商的货。”


    莫金珠闷闷不乐起来,“……哦。”


    其实她也会看呀,莫家是经商之家,也与胡商做买卖,无论西域、南洋,她都见过许多,也知道里头的行市。可惜方才为了在扬波姐姐面前扮柔弱,已自称不懂了。


    叶青霄听见说温澜找自己,原本是兴高采烈出得门来,再看到莫金珠站在一旁,脸便垮了下来,一眼一眼瞪温澜。


    带着莫金珠来找他,是什么意思?


    直到移玉脆声解释了一道,叶青霄这才知道,原来是莫金珠叫温澜陪她出去,温澜死也不从,即便有三婶相逼,还是坚持来找他……


    叶青霄感动了。


    虽然昨天他没有说出口,叫温澜离莫家那个小丫头远一点,但她还是领会了!


    温澜看到叶青霄神色变幻,最后对自己笑了笑,心里松了口气。她也是犹豫了一下,想到若是单独带着莫金珠出去,叶青霄不得又找她狂吠一番。


    出门之时,莫金珠踉跄一下,正要往温澜身上靠,移玉已经一个健步冲过去,扛住莫金珠半边身子,“莫姑娘没事吧?”


    “……没什么,脚下没注意。”莫金珠看了一眼温澜。


    “移玉扶着些,莫姑娘身娇体弱。”温澜道。


    莫金珠思来想去,这也算是一句怜惜罢。


    叶青霄看温澜吩咐后,移玉紧随左右,隔在二人之间,也很是满意,趾高气扬地走在前头,说道:“你们各乘一顶轿子,我骑马便是。先去李家桥瓦舍吧,那里最出名的便是董大捏的面人儿……”


    原是可以架牛车,但他不想叫莫金珠和温澜坐在一块儿,看这小丫头心术不正的模样,这是觊觎着温澜啊。


    听得叶青霄的话,莫金珠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她对京师什么出名哪有认识。


    温澜听罢却是挑了挑眉,抬眼看了看叶青霄,恰好叶青霄也回过头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


    “……”


    在温澜戏谑的眼神下,叶青霄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


    就连移玉也不露痕迹地翻了个白眼,李家桥瓦舍最出名的什么时候是面人儿了啊……


    第43章 变化


    京师人口之众, 往来川流不息, 令棉城而来的莫金珠叹为观止。到了李家桥瓦舍内, 更是大开眼界。


    国朝各地艺人, 无论杂耍、戏曲、幻术等等,倘若手艺精妙,是必会上京的。唯有在此处,能将他们的手艺传扬。


    因此,在京师一处处瓦舍中,有着最顶尖的艺人。便是宫廷之中, 也曾传召民间艺人入宫表演, 这是瓦舍艺人的无上殊荣。


    当莫金珠看到顺着高杆往上爬的小孩儿人影不见, 只抛下一颗头颅时,又惊又怕, 想去拉温澜的手,可惜隔着一个移玉拉不着,只能探头问:“扬波姐姐, 那孩子的头掉了,这可怎么办啊!”


    “对呀,这可怎么办。”温澜睁大眼,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难道真像他说的那样,小孩是爬到天上去, 被天兵天将砍掉了脑袋?”


    叶青霄:“……”


    莫金珠半信半疑, 虽然理智告诉她应该是障眼法, 但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做出来的,不会真有个孩子在上头出了意外吧?


    这时杂耍艺人讨起钱来,说孩子见了赏钱,就能起死回生。莫金珠大方地拿了赏钱,无论是不是真的,她在棉城难以见到这样的把戏,这钱给得心甘情愿。


    看罢了戏法,当然要去叶四哥所说,李家桥瓦舍最出名的面人儿摊上看看。


    这京里的面人儿,捏得好像也比棉城的要活灵活现,莫金珠看了好一会儿,想叫人捏个自己,再照着温澜捏一个。


    温澜头戴着深紫色垂布的帷帽,听得莫金珠的话,却是淡淡道:“我就不必了,妹妹只叫他照着你捏吧。”


    莫金珠将头上簪花细线帘的帷帽解开了,“为什么呀,扬波姐姐,就捏一个吧,我过两日要回家了,又不能时常见到你,咱们交换一个面人儿,也算……也算有个念想。”


    叶青霄在心底呸了一声,这小丫头太不要脸了,想出这么一个法子。可惜,她打错主意了。以温澜的为人,这小丫头若要别的,哀求几声,温澜兴许会看在是女孩儿的份上满足。但要捏面塑,岂不是叫她生生在鱼龙混杂的瓦舍给人盯上许久。只有皇城卒暗中探看他人的道理,哪有他们光明正大给人看。


    果然,温澜冷淡地道:“随缘即可,何必如此。”


    莫金珠心里一凉,想去打量温澜的脸色,可她总是用深色的垂布,面容影影绰绰,神情一丝不露。莫金珠又觉得扬波姐姐这话意有所指,又不太愿意相信。


    她哀求地看了一会儿温澜,只得沉默以对,无可奈何应了,“……好吧。”


    莫金珠再没心情看什么把戏了,叫人给自己做了只小猪后,便黯然神伤地坐在一旁等待。


    叶青霄则偷摸着小声让董大捏只豹子给温澜。


    “给那位姑娘捏只豹子?”董大讶异地看了叶青霄一眼,脸色有点古怪,姑娘家来这里,捏的什么花啊小兔子,他不禁问道,“确定是豹子,不要兔子?”


    “不要不要。”叶青霄忙道,骂谁兔子呢,送温澜兔子还不被捶一顿。


    叶青霄为了掩饰,还拿了几个面塑的磨喝乐,也好回去送给外甥、外甥女。


    待董大做好了面塑,温澜拿过那只黄色、活灵活现,仿佛正在捕猎的豹子端详半晌,抬手将垂布挑起一角,对叶青霄唇角微翘,眨了眨左眼。


    叶青霄慌忙左右看看,路人几乎不会在意,便有看到的,可能也以为是年轻小夫妻。莫金珠更是在把玩自己的小猪面塑,倒是移玉看到了,但很快默默低下头。


    “……”叶青霄脸色微红,心想,哎呀,哎呀,怎么感觉甜滋滋的。


    ……


    待回了叶府,莫金珠仍是闷闷不乐的,她到底是女孩儿家,被温澜那么冷漠地拒绝后,深受打击,一时之间也不好意思再黏着温澜了。但她内心怀疑,这都是叶青霄在搞鬼。说什么李家桥瓦舍面人儿最出名的就是他,可到了董大面人儿那里,扬波姐姐却忽然不开心了。


    叶四哥实在是……太狡猾了。莫金珠暗想,不就是仗着对扬波姐姐了解一些。


    “四哥不用送了,我同金珠回去。”温澜说道。莫金珠自然和青雯夫妇一起住在三房。


    叶青霄不舍地看了一眼,倒再没什么不放心了,他现在很有信心,温澜肯定不会看上那种黄毛丫头。


    莫金珠听温澜这么说,心中微喜,又打点起来精神。


    可她刚要说话,温澜已道:“金珠妹妹,你可知道青雯姐姐同我娘提了一下,你家想将你嫁到官宦之家?”


    莫金珠如被冷水浇头,“什么?我大哥……我大哥没有同我说过。”


    “回去大约就会同你说了,总要先问问情形。”温澜说道,莫家老爷子去了,现在多是莫铮做主,包括妹妹的婚事,莫老夫人也叫他上心一些。


    原本因为莫铮的作为,即便是由青雯来提,温澜也是想叫徐菁拖拖的。但她察觉金珠那点心思后,索性说出来断了她的念头。


    莫金珠差不离也明白了扬波姐姐说这话的意思,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唉,我知道了,谢谢扬波姐姐。”


    她自头上拿下一只精巧的琉璃簪,“这个是我喜爱的琉璃簪,倘若姐姐不嫌弃,就收下吧,也算谢谢那日姐姐搭救。”


    温澜怜她年幼,想想还是收下了,“些许小事,毕竟是亲家。”


    莫金珠也知道温澜救他们是因为亲戚,可听到还是有些难受,没想到扬波姐姐这样坚决,明白她的心意后,一点余地也不留。


    莫金珠想想又有些不痛快,说道:“说起来四哥也是正当年,不曾有婚配么?以他的家世,怕也会娶个官家姑娘。”


    不知情的人听到这女孩儿打听人家男子的婚事,可能以为她对男子有意。但在场两人都清楚,莫金珠这是在上眼药,扬波姐姐不愿意接受女子,那四哥也不是良配啊。


    温澜只避道:“呵呵,这个要看大伯父与大伯母的意思了。”


    “对对,我想着大伯父乃是……那个,盐铁副使,怎么也不会订寻常人家吧。”莫金珠又补了一句,这才痛快许多.


    回了房内,看到徐菁正在亲自收拾行囊,里头都是叶谦的东西,叶青雯也在旁帮忙。


    看到温澜回来,叶青雯还道:“唉,好不容易见面,阿爹又要出公差了。”


    温澜故作不知,“这是怎么了?”


    “黄河秋汛,汛情有些紧张。”徐菁抹了抹鬓发,说道,“你父亲要亲去显州察看。”


    黄河纵贯大名府,治理黄河也是每任大名府长官的要务。


    虽说黄河多有决溢,但在温澜的梦中,这次秋汛有惊无险,故此她也只当寻常,“那要多带些寒衣,凉得很。”


    “我也是这样说。”徐菁把行囊压压实,“还要带些吃食,路上必吃不好的。”


    一家子女人给叶谦把东西都检点好了,公务紧急,第二日便送出城了。


    叶谦一走,原本想待上半月的叶青雯夫妇也提前了几日带着莫金珠回去。


    临别前,莫金珠怅然若失地看着温澜,只觉得过去的半月就像一场梦一般,只留下几丝残痕。


    与莫金珠的少女心事不同,叶青雯在娘家“重整旗鼓”,心下忐忑地回了莫家。


    这莫老夫人许久不见儿子儿媳,乍一见到,又别扭起来。她极为矛盾,既怕叶青雯同娘家告状,又心有不甘,毕竟这几年已经拿捏惯了。她想到自己从前如何,就很不想低头,甚至因此更加有气了,忍不住阴阳怪气刺几句。


    “回了啊。”莫老夫人不冷不热地道,“岳家位高权重,也难怪你们这么些日子不着家,我想孙子孙女了也见不着。我反正糟老婆子一个,媳妇儿的爹娘重要些,不必理会我,往后孙子孙女也尽住在叶府里头……”


    叶青雯鼓起勇气,正要说话,就听莫铮不开心地道:“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让别人听到,还以为咱们对亲家有什么意见。岳丈岳母也是我长辈,传出去像什么。”


    莫老夫人一噎,“你说什么?”


    她鲜少被儿子顶撞,一时竟然愣住了。


    “娘,这里是京师,不比咱们棉城老家,您知道什么叫耳目吗?这里到处都是探子,不止探听官宦人家,也探听富户、平民。”莫铮恐吓道,“但凡探到了什么事,往上头一报,咱们在官府心里,就不算什么良善人家了!”


    莫老夫人惊了,“这……还有这等事!”


    这还真没错,叶青雯也连忙说道:“夫君说的乃是皇城司卒子,自太宗立皇城司,便在京中伺察,事无巨细,尽皆报在案前。若有失言,按律惩戒。”


    莫老夫人张了张嘴,很不服输,又有点怕,“我不过说自家人,这有什么……”


    “娘……”叶青雯原本狂跳的心忽然平静下来,尤其是在看到丈夫也出言阻止之后,她敛衽施了一礼,说道,“您说说是没什么,可若是在夫君面前抱怨,夫君不阻止就是默认,不敬尊长。可我祖父以刑部侍郎致仕,大伯父是盐铁副使,二伯父枢密院副承旨,家父也是大名府通判,但无论哪一个,多年来,对咱们家的事都未插过手。我多年未回京,在家里尽孝半月不到,您这么说,会让人误会,也确实不妥。”


    听到长媳意有所指的话,周遭还有那么多下人,莫老夫人脸上大为挂不住,胸口一闷说不出话来,尤其是看到儿子的神色后。


    第44章 爱重


    要不了半日, 大少夫人顶撞——倒也说不上顶撞, 大少夫人毕竟是世家出身, 更像是劝诫——莫老夫人一事已传遍了莫家。


    上下惊叹之余, 也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大少夫人家又不是没人撑腰,老夫人那般行事也是迟早的。


    像莫二媳妇和莫三媳妇知道的就细一些,连同莫老夫人当时表情有多难看也知道,感慨这大嫂平时看起来闷得很,谁知道她不是不会说, 只是不想说, 要么啊, 就是回娘家被教了,到底不是普通人家。


    还有莫大的态度也很值得玩味, 平日总是装糊涂,这会儿眼看着来京了,就装不下去了。


    她们此时还是持着玩味的态度, 甚至想看出好戏,平日里婆婆也没少想折腾她们。


    叶青雯那边,首战告捷, 心中痛快极了,好似这辈子头一次这样扬眉吐气。原来,说出自己心内所想也没那样难, 也不会有什么难以承受的后果。


    往日里, 都是她自己没想通, 把日子过得委屈了。


    移玉则帮着叶青雯,将人事梳理了一遍,凡有其他院子的钉子,都□□,找个由头整治一顿,或有偷拿主人家财物的,直接送到府衙去。进了南衙,坐监不坐监的,先被杀顿威风,哪还有半点硬气可言。


    这可吓到莫老夫人和另外两位妯娌了,难道叶青雯这是要把从前几年受的气都加倍出了吗?原本以为叶青雯的脾气好,不可能这样做。可人现在做了,他们也无可奈何。


    去找莫铮吧,这家伙哪敢松口,只说青雯都是道理,他也辩不得。


    莫府上下,俱是噤若寒蝉。


    ……


    到了一日,府上有客到,乃是他们在京师的新邻居陶公。


    可怜天下父母心,因莫二夫人与莫三夫人的孩子都在读书,来京城应当换位新先生了,打听过京师有位周先生极会教学生,乃是当代大儒的弟子,收束脩好做学问著书。她们思量着机会难得,无论束脩多少,请他坐馆。


    陶公恰与周先生相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再说如今就一门亲戚叶府在京师,她们看叶青雯近日的做派,哪里敢叫她帮忙,只请陶公襄助。


    陶公上了门来,与先前乐呵呵的模样不同,有些歉疚,只说周先生那里已收了别的弟子。


    莫二夫人讶异地道:“先前不是说,周先生那里没有新学生,正想着找几个聪慧的孩子,敢问他收了哪家的子弟?”


    陶公为难不语。


    莫三夫人愁道:“可是觉得我儿资质不够?或是咱们不够有诚意,改日我叫夫君亲上门去……”


    “唉。”陶公想想莫家既然关心,日后打听一番也会知道,只得道,“还请两位先息怒,周先生看过两位小郎君的功课,也较为欣赏,不过,不过……”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道,“我也没想到,周先生说,不愿收商贾子弟。”


    莫二夫人和莫三夫人立刻脸色一变,倍感羞辱。


    这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属商户最低。即使本朝宽待商人,也免不了有这样的看法,令她们在愤怒之余又有一丝无可奈何。


    难道她们还能冲上门去,和那位周先生辩驳一番?可想而知,一定是她们落个没脸。放到外头,人家也顶多觉得周先生守旧。


    “周先生,可是新学名家王铭公的弟子周召风周先生?”正是此时,叶青雯迈步进来,也不知她何时到了,听了多少去。


    陶公见了她,拱手一礼道,“正是这位。”


    莫二夫人和莫三夫人是瞒着叶青雯去找的陶公,见她听到了被拒绝,俱是羞耻,低头不语。


    叶青雯却柳眉微蹙,说道:“王公博学渊源,为人亲善,我曾于闺中在娘家有一面之缘,没想到周召风如此陈腐,毫无乃师之风。”


    两位弟妹愣住了,也不知大嫂何意,干巴巴地道:“大嫂出身名门,你若求师,与我们大不相同。自然不知,便是在棉城老家,也有不愿意教商户的儒生。”


    叶青雯听出他们言外之意,摇头说道:“学问愈是高,愈是该明白四民异业而同道的道理。王公言语之中,就并无对商户的看轻。”


    “弟妹,人必先自重而后人重之。”叶青雯说这句话时深有体会,她平时虽寡言,但叶家女子俱要饱读诗书,此时不急不缓道来,声音虽轻虽慢,却言之有物,掷地有声,“家父曾说过,商贾何鄙?历市贸之险阻,停辛贮苦,常年离家弃室。正是终日作买卖,不害其为圣贤!”


    “世人所用,笔墨纸砚,衣食住行,无一不是东西买卖而来。收其利而远其害,这难道是君子所为?”叶青雯摇头道,“这样的先生,不请也罢。二位弟妹,我叶家族中自有饱学之士,你们若是不嫌弃,我便同家长商议,教两位侄儿去上课。反正,我叶家是绝无轻鄙商户之辈。”


    叶青雯自己就嫁到了商家,这是最大的佐证。


    在场之人俱是百感交集。


    原本叶青雯带来的丫头把家里上下清了一遍,叫她们有些怨有些怕,现在叶青雯这番做派,却令二人头一次对这个大嫂真正心悦诚服了。


    陶公也感慨地道:“夫人此言有理,我必要说与周先生听。”


    说不说叶青雯也不在意,她真正是有感而发,也真叫人传信给大伯父,附上两位侄子的功课,要把他们送到族中去上课。


    叶青雯的话家里上下知道,别说两位妯娌,就是莫老夫人并莫家三兄弟,也不由慨然。说得不错啊,人必先自重而后人重之,他们为了一家老小奔波,四民异业而同道,何鄙之有。


    莫铮听了感触最深,不错,当年岳丈与先父相交,将女儿嫁到他家,难道是贪图他家有钱吗?叶家的嫁妆可给的也不少,岳丈就是真正觉得四民同等。可叹他这几年糊涂,倒让岳丈失望,甚至对他说,若是和离,要将青雯嫁给官宦之家。


    当时听闻只觉得惧怕、羞耻,到此时,才从岳丈的官威之下,感受到了另一层深意,叫他极为羞愧,也对妻子更为爱重。


    此言传到周先生耳中,他大为惭愧,备礼登门致歉,自称愿收下莫家二、三房的孩子做弟子。


    二房、三房不卑不亢地拒绝了,已准备将孩子送到叶家族学。


    经此一事,非但叶家上下对叶青雯打心底尊重,连外人听说了,也赞赏叶家家风.


    叶府这头,徐菁母女听说了叶青雯大有长进,也极为安慰。


    叶谦自去了显州,知道徐菁担忧,匆忙间也寄了两封信来,自称他为了宽百姓之心,自己也住在了河堤边,果然安抚住了百姓。虽然吃住粗陋,但为官为民,也是应当,苦中作乐,吃着干粮泡野菜汤当做是家里的羊肉汤。


    叶谦语气轻松,但其中的危险与艰苦不言而喻。


    温澜劝慰道:“前两年的伏秋大汛皆是平安度过,今年伏汛也只有小段决堤,很快补救齐全,秋汛也当无忧。父亲身旁还有那么多府兵,当是无碍。”


    徐菁听到她的话,这才放下些心,对女儿极为信任。


    温澜安慰过了徐菁方回房,移玉又送了消息来。


    温澜看罢将纸条烧了,手指按在桌面久久没说话。今日,提举皇城司、广陵郡王赵理上了折子,称司中兵冗,请将部分亲从、亲事官差借往秘书省、国信所等处充办。


    皇城司卒的确冗多,尤其在本朝人数多到有些没必要,毕竟下头还有线人。先前皇城卒察事疯狂,也与人太多有关,完不成察事任务要挨罚,人人抢着察事。


    若是差借到其他衙门,既可以堵住大臣的口,又减少了部分亲从、亲事官的负担,但又光明正大在其他衙门安插了人,可谓一举数得。


    赵理对皇城司没有掌控力,他这一建议,完全是为他人做嫁衣,替皇帝分忧。


    如此一来,想必皇帝对赵理也会重新放心许多。


    温澜却从其中觉出一丝讯息,轻轻一笑。看来,赵理这是被盯得坐不住了。她可以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移玉看到姑娘的笑容,莫名连呼吸都屏住了,不敢大声出气。


    “砰砰砰!”


    “温澜——”细细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快快快开门,我看到青霁要进来了!”


    叶青霄慌慌张张的声音把一室凝重给打破。


    “……”温澜目光微动,移玉蹭蹭跑去开门,就见叶青霄一下蹿了进来。


    “找,找个地方给我躲躲!”叶青霄紧张地道,“早知道我就不翻墙了!”


    温澜幽幽叹了口气,唉……


    第45章 险情


    叶青霄想躲在床底下, 移玉把床裙一掀, 可这床有围板不说, 床足、腰衬装饰厚重, 云纹雕花,叶青霄这个头哪里钻得进去。


    “那就在桌子下头吧,有桌裙,我再站在外头挡一挡。”移玉也不由得为难地道。


    温澜听得外头,青霁已经在叫她了,将大立柜一打开, “进去。”


    “这……”叶青霄稍有迟疑, 在外头声音的催促下, 还是猫腰一下钻了进去。


    温澜将门关上的同时,移玉也去开了门。


    青霁手里端着一瓶花进来, 笑吟吟地道:“扬波姐姐,我今日采了花,给你送来呢。”


    她把花放在温澜桌上, 觑着移玉道:“移玉怎么回来了?”


    府上都知道,移玉让扬波送到叶青雯身边去了。


    “我给大姑娘送个信。”移玉一面给青霁拿茶来一面道。


    温澜也顺口将叶青雯的情形说与她听,青霁听罢, 大为解气,拍手道:“大姐姐说得真好,若是商人粗鄙, 咱们哪家没有几个铺子进息, 难道我们用的也是粗鄙之钱?”


    青霁这个年纪, 正是对男女之事有了些念头,说道:“我娘说了,到时挑人家,给我挑个能镇得住的,她舍不得我嫁到高门去。”


    俗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门户低一些的人家能压住——像青雯这样情况,到底还是少数。


    不过白氏心疼女儿,不愿意把她嫁到高门去,私下还老念叨,像大房议亲,把青霂订给了御史中丞家,那门第高,家里规矩严,青霂这个新妇过得必是小心得很。


    “你看着像是已有了眉目。”温澜看她大方地说出此事,不禁笑着调侃。


    青霁红了红脸,“还有得几年呢,我不过说说,我倒想多留一留。”她小心地看了温澜一眼,怕温澜多想,又道,“扬波姐姐想高嫁还是低嫁?”


    家里面慢慢也知道先前陈家相媳妇没相成,后来甚至有人想“捡便宜”,趁机上府来,被白氏赶了出去。青霁怕刻意避开,反而让温澜不悦,因此有这一问。


    “无所谓。”温澜说道。


    “扬波姐姐这样厉害,嫁到哪里也过得好。”青霁忙道,“只是不要远嫁了,我舍不得姐姐。”


    温澜瞥了衣柜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我娘在府上,我自然也不想远嫁的。”


    她陪着小姑娘闲聊了两刻钟,觉得叶青霄也该憋得差不多了,便暗示了几句。


    “扬波姐姐,我就先回去啦。”青霁也觉得自己待得挺久,起身要走。


    温澜送到门外,青霁便让她留步。


    目送青霁出了院子,温澜又对移玉道:“你也去吧。”


    “是。”移玉悄悄看了立柜一眼,想想没说什么,出去了。


    温澜才一关门,立柜那里还没动静,大概叶青霄还不确定,她说道:“怎么,睡着了?”


    柜门一下打开,叶青霄踉跄着出来,整张脸通红,连脖子和耳朵也红透了。


    “这么闷吗?”温澜扶着柜门问。


    叶青霄眼神飘忽,温澜衣裳自然多放在衣箱中,但这柜子里,除却一些银钱、书之外,还放了几件轻薄的常服,便于穿拿。他钻在里头,整个人贴上去,嗅到的都是温澜的气息,难免心猿意马。


    温澜扫了一眼立柜里头,也明白了,伸手捏叶青霄的脸颊,“我看看,脸怎么红了。”


    叶青霄:“……”


    叶青霄羞赧难当,“是不通气!不通气!”


    “我也没说是其他啊。”温澜挑眉,“小傻子,你这是急什么?”


    叶青霄真急了,“你再叫我小傻子,我不客气了。”


    “你急什么?”温澜重复了一遍,“你急了我就不追究你在我柜子里乱搞的事情了吗?”


    叶青霄顿时泄了气,“……没乱搞。”


    他顶多,也就是闻了一会儿,那衣柜就这么大,他也没有办法呀,绝对没有陶醉的。


    温澜;“我不信。”


    叶青霄:“……”


    温澜捏着他的脸晃了两下,松开后留下两道红印子,“心境还要再修炼修炼,省得被人一说便跳脚了。”


    叶青霄目瞪口呆,嘀咕道:“我入宦场以来,只有你们皇城司的人能气我了。”


    更准确的说,基本都是温澜造的。


    “日后还会有更多的。”温澜淡定地道,又从衣柜里摸了个平日常用的香囊出来,丢给叶青霄,“拿去吧。”


    叶青霄手忙脚乱,接过香囊捧住,“?”


    温澜:“总不能叫你白钻了,送你留念。”


    叶青霄:“…………”


    这明明是温澜叫他进去的,怎么倒像他非要钻人衣柜,那也太下流了……


    “好了,你来做什么的?还特意翻墙来,怕是有什么急事。”温澜问道。


    “……因要离京几日,同你说说。”叶青霄扭捏地道,“秋汛水患,我自请运些粮去显州,我爹说同着三叔多学学,经点事。”法寺官员本就多有兼职,前不久法寺才报了狱空,无甚大事,叶青霄就找点事做。


    “你也要去显州了。”温澜点头,“我知道了。”


    叶青霄:“……”


    温澜看叶青霄那别扭的模样,又咳嗽一声,说道:“到了显州要好生保重,别被水冲走了。”


    叶青霄的神情先是扭曲了一下,又意识到温澜是故意在逗自己,不屑地哼了一声。


    “好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继父在任上也治过水,是有经验的,你们相互照应。”温澜说道,“府里的姐妹有我照顾……”


    后半句说到一半,叶青霄就冒火地掐着她脖子,“闭嘴!”


    “如今胆子大了,连我的脖子也敢掐。”温澜玩笑着把他的手扯开,按在手背上头,“好了。多带些衣裳。”


    “……嗯,不、不必担心。”叶青霄挠了挠脸颊.


    这谈不上依依惜别的道别后,叶青霄很快启程离京,虽然显州就在大名府境内,离京路途不远,但那头正值秋汛,家里已去了一个叶谦,一家老小都千叮咛万嘱咐叶青霄小心些。


    唯独温澜因知晓后事,并无太多挂念——


    直到四日之后。


    信报,显州有决堤之兆,叶谦正率府兵、堤吏固堤。


    阖府上下知道消息后,皆是求神拜佛,希望不要决堤了。


    唯独温澜听罢,脸色一变。


    决堤之兆?


    何来决堤之兆?


    上一次显州决堤是几年前,这几年太平年里也有固堤,以防后患,按她梦中所见,此次伏秋大汛最大的惊险也不过是民心浮动。


    旁人不知,只道大河也有几年未有灾情,今年闹灾也不出人意料。


    “……扬波,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徐菁吓了一跳。


    温澜这才知道,自己竟没能控制住神情,她低着头道:“没什么。”


    温澜在房中坐了半晌,霍然一起身,写了封信,把虹玉叫来,“你亲自把此信送到醉仙茶坊,交给他们的掌柜,一定是亲手。”


    她把信一塞,回身便翻找衣物,拿了身急行装出来。


    虹玉见姑娘把男装拿出来,茫然地道:“姑娘,你这是去哪儿呀?”


    “我出去一趟,还有……”温澜将帷帽也拿出来,在手里转了一圈夹住,顿了顿道,“算了,我自己去。”


    温澜自去徐菁房中,同她说:“阿娘,青雯姐姐写信邀我去小住,看看姐夫行事,若是还行,也饶了他一遭。”


    徐菁不疑有他,“好。”只是出于为人母的直觉,徐菁忽然又叫住她,“我总觉得这心中七上八下,可能是因为你继父在显州护堤,唉,青霄也过去了……你出门也多加小心吧。”


    温澜心中一跳,徐菁虽然不知内情,却无意间好似说中她的去处,她低声道:“知道的,娘。”


    她手指暗暗握成拳,指尖紧压着手心。


    ……


    温澜换上急行装,牵了两匹健马赶往显州,夜里也休息在马背上,如此昼夜不停,两匹马轮换,也几乎累得它们口吐白沫。


    两日后,抵达显州之时,温澜身上都已被晨露打湿,黑色的垂布随着马匹奔驰在身后空中如浪涛般起伏。


    堤边有军帐座座,往来军士、壮丁不绝,正在固堤。


    堤吏见有生人骑马来,拦住喝问:“来者何人?前头大堤有决堤之险,百姓皆退于二十里外!”


    温澜勒马停住,将帷帽摘下来,深吸一口气说道:“还请通报,我是……大理寺丞叶青霄的同僚。”


    叶青霄押粮一到,便听闻大堤有险情,现也住在账中,不敢返回城内,带来运粮的士兵也尽是充以护堤。


    他正奇怪,有什么同僚会来找自己,人一带来,却见到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庞。


    温澜一脸疲惫,眼中带着血丝,一身急行装更是几乎湿透了,也不知是露水多还是汗水多。


    “……你。”叶青霄口舌都要打结了,顾及有外人在,将人挥退,这才抓着温澜潮湿的衣袖,“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不必担心!”


    温澜心底一迟疑,忽然倒不好同叶青霄说,不是担心他了,只得含糊地道:“河堤有险情……”


    叶青霄一把将温澜抱住,埋头在她肩上,鼻子都红了。


    温澜:“……”


    她无奈地一伸手,摸了摸叶青霄的脑袋。


    第46章 护堤


    “你身上都湿透了……”叶青霄抱了一会儿, 才闷声道。也不知温澜这是熬了多久赶过来的, 叫他心里百感交集, 见温澜什么也没带, 赶紧找了自己的衣裳给她。


    温澜将毯子悬起来换了衣裳,叶青霄在外只以为温澜因身体短处不便赤诚相见,老实待着,大气也不敢出,听到里头衣料摩擦的声音,又忍不住想起先时撞见温澜光着腿那一幕。


    叶青霄正心猿意马之际, 温澜已边系着腰带便转出来, 她穿叶青霄的衣裳要大上一些, 没那么服帖,衣袖挽起来, 倒更显得清瘦了。


    叶青霄连忙站起来,拿了块布给她擦头发。


    温澜随意一坐,问道:“此处情形如何。”


    叶青霄那点心思迅速收了起来, 说道:“此堤长达十数里,高一丈三,下阔六十六尺, 我们现在所处的,是其中最险的一段。前几日有决堤之兆,还有小口决溢, 幸而连夜堵住, 雨也停了, 现在还不敢大意,唯恐再有险情。”


    温澜又问:“人够么?”


    叶青霄答道:“原有各处调的三百名黄河夫,六十三名刺配的犯人,又有八百余名兵卒,加上我从常平仓带来的护卫,凑一凑也有千二百人,还算充足,其他段还有数百民夫、堤吏看守。轮番日夜不歇地担土固堤。”


    他顿了顿又道,“三叔急得唇上都起泡了。你也知道,沿河城池逢水灾,城中居民怀龟鱼之忧,思想迁徙。这雨水太多还坏了民田,我在城中放粮,三叔又不待在城中,亲自坐镇堤边,这才安定了民心。”


    温澜听罢默默点头,“那沿河其他州县的情况,你可知道?”


    叶青霄迟疑道:“此次水患,不是显州最重么?我来此后便不知了,难道其他处也……”


    “我只是问问。”温澜眉头微锁。大名府不止显州临河,她只是一问,但心中确实忧虑,这与她梦中不同的情形,使她不再笃定他处是否也有水患。


    叶青霄期期艾艾地道:“我每隔一个时辰,还要和三叔去巡堤,你在这里怎么办,总不能告诉三叔你来了吧。”


    “我在账中等你便是,我拿个信物给我,我若出门看汛情,遇着河卒堤吏了,便给他们看。”温澜道。


    叶青霄应了,又问她怎么同府里说的,肚子饿不饿等琐碎,目光都不愿离开,半晌才反应过来,叫脸色发白的温澜赶紧睡一睡。


    这帐中简陋,好在温澜也过了苦日子,合衣躺下,不多时便睡沉了。叶青霄看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出去巡堤了.


    与此同时,京师之内。


    叶府。


    阖家都在叶老爷子房内,听叶诞说话:“这两日府内多处大雨,除显州外,又有几处报水患,京中又传起了民谣。”


    “民谣?什么民谣?”


    “就是那一首。”叶诞皱眉道,“你们还记得三弟如何进京的么,开封府原来那位掌书记。”


    这件事莫说在叶府,就是在整个京城,也算得上“脍炙人口”了。


    原本大有希望升任推官的掌书记谢壬荣,被查出来他妻弟炮制了民谣。编排运河上漂浮的大木,说是“木拦江,龙巢翻,三秋水浩洋”,当时便被皇城司拿住,还连累他姐夫被罢官。


    那民谣说的是龙君巢翻了要发怒,必要发大水。


    原本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歌谣,经叶诞这么一提,忽然在众人脑中再次清晰,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难道那句三秋水浩洋,要开始应验了?


    叶诞叹了口气,“现如今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民谣,连皇城司也防不住悠悠众口,若是水患还不治住,怕是又要出现一大批流民了。不过我要同你们说的,是管好上下的嘴,不可议论此事,陛下恼得很。”


    徐菁一面和众人一齐点头,一面满怀忧虑。


    灾情竟有恶化之嫌,叶谦在显州会不会有什么事,已经忙得几日没有信送来了……


    “对了,怎么不见扬波?”叶诞说完了之后,才不经意般问了一句,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先前只以为温澜晚到,现在还不见人。


    “啊,扬波去青雯那里小住了。”徐菁心不在焉地道,又忽而想起来,“是不是要派人去莫府也提点一下此事,他们才来京师。”


    叶诞颔首,“应该的。”


    徐菁谴人去莫府,将此事私下说与叶青雯听,让她约束莫家上下,否则叫皇城司的人揪住也就不好了。


    “还有,夫人说天凉了,多带些厚衣裳给姑娘。”来传话的丫鬟说道。


    叶青雯莫名其妙地道:“什么?”


    丫鬟:“姑娘不是同您小住么?”


    叶青雯讶异地道:“并无此事……”她刚说完,就见移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眼中流露出一丝慌张。


    叶青雯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莫不是扬波同家里扯谎,来她这里了。看移玉这样子,必然是知情的。


    移玉不及阻拦,只好给叶青雯行礼,说道:“还请大姑娘不要将此事告诉夫人。”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叶青雯先吩咐了阖府上下,又亲自把移玉带回了叶府。


    “什么,扬波不在你那里?”徐菁如遭雷击,想到扬波临去前还一派自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她抓着移玉厉声道,“姑娘在哪里?”


    “奴婢不知道!”移玉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姑娘走得匆忙,叫虹玉去给同僚送的信,然后她才辗转得知姑娘人不在京了,以她的身份,并不清楚到底去的何方,又是所为何事。


    这次没防备好,让徐菁发现姑娘不在了,也不知她回来后会不会生气。


    移玉心乱如麻,低着头任徐菁责问也不吭声。


    徐菁问了半晌也问不出个结果,也问不出扬波到底何时会回来,几乎落泪。想到平素扬波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越来越害怕,“你,你只告诉我,她有没有事?”


    移玉听徐菁没有要报官的意思,迅速道:“没事的。”


    她虽然不知道姑娘去哪儿了,却有十足的信心,无论什么样的境况,也难不住姑娘的。


    徐菁瘫坐在椅子上,扶着额良久,才慢慢道:“你出去告诉大姑娘,就说扬波是同我拌嘴,躲到她好友家去了。”


    移玉道:“是。”.


    温澜睡醒之时,已是夜里了,帐里放了一碗干干的馍,想必是叶青霄给她留下的,叶青霄本人却不知去哪儿了。


    温澜毫无饥意,只喝了点水,打帘出帐。


    那些州县之中招来的黄河夫正在挖土,虽是秋日了,却打着赤膊,担子上缠着衣服垫肩,挖满了一担土,便挑去固堤。


    这些都只是农夫而已,每年征调来防、治黄河水患。


    见到温澜穿着叶青霄的衣衫出来,这些黄河夫都不敢多看她。


    再往河堤那边,还有穿着一致的兵卒,隐隐约约能看到叶谦的身影,他被围在中间,正要往堤上走。


    温澜遮住脸,借着夜色遮挡往那头走,近些了就可以看到叶谦的脸色很难看,他想要上堤,却被其他人劝诫。河水汹涌澎湃,仿佛随时都要吞噬一切。叶谦举着手怒斥:“难道我在帐中,决堤就冲不走了?河水会淌平州城,蔓到整个大名府!”


    众吏沉默不语。


    叶谦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要看一次,每次他们心头都狂跳,生怕忽然决溢,毕竟先前已诀了两个小口子,死伤数人。


    叶谦又不是普通官吏,他是大名府的通判。这都夜里了,他们实在不放心叶谦还上堤,劝他回去休息。


    叶谦道:“你我不熬这一时,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即使不能平了水患,至少可以及时知晓险情,回转去城外再筑堤,保住城中百姓的家园。”


    说罢,叶谦一拂袖,顶风上堤了。


    她没有看错人,叶府上下,叶谦有一点小畏缩,好名,但遇事反而不退,若不是他,梦中母亲也难以保全。就连叶训那人,小心眼得很,赵理谋反时,也是宁死不从的。


    还有叶青霄那小傻子,正亦步亦趋跟在他三叔后头,两人巡查过后回来,头发都吹得凌乱了。


    温澜先一步折返,回了帐中。


    待叶青霄回来时,就看到温澜已醒了,正席地而坐吃馍馍。


    “你睡醒了?”叶青霄欣喜地道,“才睡了三个时辰,怎么就醒了。”


    “过来。”温澜对他招招手,“你去巡堤了么,如何?”


    “还好的。”叶青霄舒了口气,“先前又下了雨,但是方才看了一遍,河堤差不离固住了,只是水势还未减,看来还要守过汛期。”


    温澜皱眉,“可有专人督查固堤者?”


    “有的。”叶青霄愣了一下,说道,“三叔下了命令,修河官一定要守着,堤在人在,怎么了?”


    朝廷每年拨给修河的银钱那么多,哪个修河官不是从中赚得盆满钵满,这个险,是他们必须担的。


    “没什么,我只是想,应当多叫人监守。”


    叶青霄想想道:“你是怕有人在这个关头偷懒么?我去说说吧。”


    温澜默默点头,将灯又挑亮一些。她是不信旁人的,即便修河官守着,她也难以入睡。她只希望,不会出现最坏的结果。


    叶青霄见了感动地道:“你还是继续休息吧,才歇了三个时辰而已,别陪我一道熬夜了。”


    温澜:“……没事。”


    叶青霄心中一阵暖流涌过,不禁握住了温澜的手,即便阿爹日后不会理解又如何,他甘之如饴。


    温澜:“……”


    第47章 决溢


    “青霄?”


    叶青霄正在感动之际, 忽听到三叔的声音,慌忙看向温澜。


    温澜倒是反应快,一滚便藏身在被中, 叶青霄也赶紧钻进去,屈膝掩饰好。刚刚做完, 叶谦便进了账中。


    叶谦这连日来也消瘦不少, 面颊晒得发红,他说道:“我思及现在情形虽然稳住了,但也不知之后如何, 这堤埽还是要继续做。再者,要继续广积土石,以御冲波。”


    叶谦在地方上为官时也有治水的经验,因此一来显州, 就命人加紧用树枝、石头等扎捆成堤埽。若非如此, 后来诀小口时就危险了。那时现去负土是很费力耗时的, 将堤埽放下去,却可以分析水势,这才缓了一时之急。


    叶青霄知道叔父是有意在教自己,连连点头。


    “你累了吧?”叶谦看叶青霄坐在被子里,语气放缓了一些,说道, “要是太累了, 就休息休息。”


    “没事, 我小憩一会儿罢了, 还顶得住。”叶青霄说道,“倒是三叔应该紧着休息会儿。”


    “唉……”叶谦点了点头,“我回去写封信就睡了,前几日都没顾得上写信,家里不知急了没。”


    叶谦一走,叶青霄就把被子往下卷了一点,温澜的头便露了出来,她正紧靠着叶青霄。


    叶青霄看得脸一红,“咳……”


    他眼神游离,忽然想到一事,就算熬夜,也要偶尔小憩,他这里就这么大,那岂不是……


    温澜从被中爬出来,“拿纸笔来!”


    叶青霄愣了,“啊?”


    温澜推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把笔墨纸砚翻了出来,给温澜磨墨。


    温澜端坐着,闭着眼睛回想,口中道:“我当年守库之时,曾看过一本旧册,前朝年间,安隆军决堤,当时的治水官曾营造木龙护堤导水,便如巨埽,卓见成效。”


    “哦?”叶青霄立刻明白意思,眼睛一亮,没想到还有这样方法,只是传得不远,没有广为利用。


    温澜过目不忘,回忆起来便提笔画图。


    木龙需以圆木扎成九层的木排,再垂竖木,用竹绳扎好,置于岸边挑水刷沙,比之堤埽,更为有效。木排形长,又命名为龙,也是为了镇河。温澜虽然不信鬼神,但她知道此名传出去,百姓倒是会安心一些。


    温澜把河堤与木龙的位置、样式都画清楚,并不复杂,工匠看过只要伐木来,很快便能扎好。她沉吟一会儿,又道:“水势有些急,若是木龙下不去,恐怕还要去城中取铁锚。”


    “晓得了。”叶青霄将图纸拿去给叶谦,因不便透露温澜在此,只能含糊道忽然想起来的。


    叶谦纵有怀疑,此时也不会深究,命人彻夜点火去做木龙。


    上下俱听闻通判老爷要做“木龙”镇河,心中振奋,颇觉玄妙,只盼着快些做好灵验,镇住这水患.


    京师之中。


    “大哥,这几日谣言四起,屡禁不止,难道会真如小澜所言……”马园园脸色不大好看。


    他们都自小在皇城司长大,本就隐隐奇怪,一见了书信,更觉温澜所说的“猜测”不无道理,只是心惊罢了。


    王隐看他一眼,“谨言。”


    他们看到温澜的信时也都吓了一跳,虽然是用暗语写的,但字字句句叫人心惊。


    马园园叹了口气,“要请陛下回宫中住么。”


    “陛下不会肯的,这些日子不断有人进献民间奇人给陛下观赏,陛下正是兴浓之时。”王隐道,此事太过惊人,不敢与他人说,但凡有半点差池,就是灭顶之灾。还有的话他不便说出来,那就这两年陛下清明的时候已经渐少了。


    马园园道:“司内卒子被调走一些,不过即便城内禁军有鬼,也还有宿卫、府内别处的禁军,兴许不至于……”


    京内各军、朝中诸臣,一一在心头闪过。


    王隐思想良久,方作出决定,“去东宫。”


    马园园讶然道:“小澜也说,此事切勿让他人知晓。”


    王隐摇头道:“小澜,你我,都不可将储君当做孩童了,此事他人不可知,东宫却是能知道的,也是若有万一,唯一能保住咱们的人。”


    马园园低头细想许久,“是。”.


    显州。


    军士连夜扎好木龙,放在一旁等白日再入水,黄河夫与河卒都各束竹片、麦秸,扎在木龙的横木上,为其加鳞。


    待到朝阳升起时,便抬着座座木龙置于河中。


    眼看木龙深入水中,水势被龙身与其上的龙鳞刷开,肉眼可见的减缓,他们不知水下情形,其中原理,只知道木龙真的镇住了水势,发出欢呼声。


    叶谦面露欣慰之意,这木龙果然比一般堤埽要见效。


    “好了,命人多做几架,送到其他沿河村子,这边还要继续负土固堤。”叶谦吩咐下去。


    原本十分愁苦,担忧今年会决堤的人,这时都生出干劲来,有木龙相护,哪里还惧怕。


    叶青霄回了帐中,也欣喜地告诉温澜此事。


    “见效就好。”温澜低头想了想,不大好对叶青霄直言。她思想这里若是彻底稳住了,就去其他州县看看。


    可看叶青霄那高兴的模样,还是晚些再同他说吧。


    ……


    午间,叶青霄拿了干粮来和温澜一起吃。


    温澜就着水大口吞咽,“这里没什么大事,我就……回去了。”


    叶青霄愣了愣,随即回神,“也是应该的,你老不在家,府里人会多想。”


    他虽然难掩失望,但知道不可能叫温澜一直在这里陪着。


    温澜还要再说什么,忽听外头有人狂呼:“决堤了——决堤了——!”


    两人皆是霍然站起身,不顾其他冲了出去,温澜顺手将帷帽提上戴好。


    眼见有人策马而来疾呼,“陆和村与上茅村决堤了——塌了大口——”


    叶谦冲出来,怒声道:“陆和村与上茅村怎会决堤!”他抓住修河官的领子,骂道,“木龙不是送过去了,两村每时所报也未有险情,怎会决堤!”


    修河官眼神闪烁,“下,下官也不知道啊!”


    叶谦断案许久,看出他神色不对,只是此时也无暇细判,只喝道:“来人,将他给我押了!”


    修河官还待说话,却被一堵嘴绑了起来。


    下边有人急问:“现在可要赶去护堤?”


    “你们先去两村,若有漂民便救起来,”叶谦大声道,“牵马来,我要去借兵!”


    若是多处决口,这里千二百人就不够用了,虽然这大决口来得实在莫名。


    温澜在旁脸色阴沉,皇城司到底只盘踞京中,对他处鞭长莫及,她盯得住这里,却盯不住所有村落——乃至所有州县,虽不知别处水患如何,可大抵是不妙的。


    在听到叶谦说要借兵之时,温澜就知道决堤绝非天灾,而是人祸了,难怪梦中并未出现。在京中时她就隐隐觉得不对,临走前还给王隐送了封信。


    叶谦已上了马,温澜一拉叶青霄,“我们也去!”


    叶青霄本要去陆和村,他对温澜是十足信任,这时紧急,也不多问便牵来两匹马。


    两人跟在叶谦之后,策马往驻守显州的禁军军营去。


    到了军中,叶谦翻身下马,求见此处将领,军中来往的军士都侧目看着这几个一身狼狈的人。显州驻守的禁军,应当有近万之众。


    “本官大名府通判,巡视汛情到此处,现在陆和村、上茅村决堤,河卒人丁不足,还请将军调兵施以援手。”叶谦有所求,态度十分之诚恳。


    禁军将领却慢悠悠地道:“我军中儿郎还要操练,通判可命乡兵增援。”


    此事的确与禁军无干,比起让自己的人冒着危险去护堤,他更乐意让叶谦去找乡兵。


    叶谦气极,说道:“操练?现在百姓危在旦夕,倘若不及时将决口堵上,大堤毁于一旦,城中百姓危矣!到时,将军真以为自己脱得了干系么?!”


    那禁军将领神色一动,嘴上还道:“禁军只属枢密院调遣,无令怎可妄动……”


    叶谦就是没有时间正常请调援兵,才亲自来请人的,他现在想痛打此人,让他知道什么叫权宜之计。但无论参告如何,都是往后的事了,眼下,他也只能卑躬屈膝——


    一身深蓝色急行装的温澜几步上前,站在了两人之间。


    将领与叶谦都愣了愣。


    叶谦只以为这戴着帷帽的人是叶青霄的随从,他心急之时,哪里顾得了那么多,连叶青霄都没过问了。这时候见此人突然站出来,有些奇怪。


    帷帽之下,温澜面如寒霜。


    ——赵理这是被迫得等不及,要提前起事了。但除却京中有禁军驻守,大名府各州县也都有禁军,距离京师路途不远。若说有什么外力能影响京中格局,必然是府内驻军。


    他欲牵制住地方的禁军,使其无法立即驰援京中,这才有此动作。故此,显州河堤,必然都是他谴人毁坏,多半也不止显州,还有其他州县。


    曾经在梦中,赵理策反了京中驻守禁军,如今却被温澜提前剔除了,即便还有未清除干净的棋子——显然,是有的——却也无太多人手。


    赵理是笃定了,各州县禁军,要么会被水患困住,要么不敢置百姓性命于不顾,纵然赶到京师也是残兵。


    不错,温澜现在可以拦住叶谦,令这些禁军入京拱卫皇室,显州驻军人数还算是多,足有近万人,通常州县驻军不会超过一万,普遍还在八千以下。而拱卫皇室,也是皇城卒最大的职责。


    但是,她非但不能那样做,现时还要助叶谦尽快调遣禁军。


    温澜将帷帽摘了下来——


    “扬波?!”叶谦看到温澜的面容,惊诧之下,声音几乎变调。


    温澜却并未理会,她动作迅疾如电,夺下将领的佩剑,另一手拿出一枚铜牌,上刻了皇城司的番号与职位,“认识这个么?”


    只能以黥字辨认身份的,是普通士卒,温澜早已不是寻常亲事官。因她与王隐的关系,也得以留下铜牌。


    将领口舌打结,“你,你是……”


    温澜示意他看自己手中之剑,语气虽轻却宛如含着霜雪:“河患危急,尔若坐视不理,立死。”


    第48章 救灾


    皇城司势力虽然只布于京师,但本朝官员谁人不知, 谁人不惧, 否则皇城司多次欲权涉各府,也不会遭到剧烈反抗。反抗, 是源于畏惧。


    人人知晓,皇城司是天子耳目。当一个皇城司指挥使对你说,敢不听命立斩之, 绝非空口威胁。即使不提枉顾百姓性命有何下场,一个禁军将领, 杀了后, 皇城司有无数种法子令这种行为顺理成章。


    他们罗织的罪名,炮制的冤狱难道还少了么?


    眼看温澜手中的剑刃泛着寒光,禁军将领竟是两股战战, 面色青白地道:“还请指挥使、叶通判息怒, 我这便调人,随你们一同去救人护堤。”


    温澜偏了偏头, 此人便避着她出去,命人传令下去, 即刻点齐人马去救灾。


    而到此时, 叶谦还是呆愣的。


    ……扬波, 是皇城司指挥使?


    他没有看到那铜牌上的文字, 不知道扬波是上指挥使还是下指挥使——上下分别对应亲从官与亲事官。


    这一时, 许多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从莫名得到回京的机会, 顺遂的官途, 对他态度极好的马园园……还有扬波平日的表现。他自己都常说,扬波不输男儿。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继女会是皇城司的人啊!


    而且,扬波又为何在此处,什么时候来的,和青霄一起出现,青霄知道此事么?


    叶谦心中有太多疑问甚至后怕。比起叶青霄,他唯一清醒的地方大概就是,由于先入为主,他现在仍认为扬波是女子。


    温澜看到了叶谦的神情,低声道:“父亲,河患要紧,此间之事回京再说吧。”


    叶谦猛然清醒过来,不错,现在最紧要的是州城百姓的安危啊。这么多日的相处,他连马园园都改观了,何况是扬波,总之扬波对他没有恶意,回去再说也无妨。


    叶青霄也松了口气,他现在还没法和三叔解释,他同温澜的关系。


    ……


    三人上了马,领禁军驰往河堤,分作几路,在河堤的不同段护堤、固堤。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雨助水势,形势更为紧急。


    “将军!现在,来不及担土了,吩咐所有人马,伐大木拦水!”叶谦在雨中大声喊道。


    禁军将领应了一声,传与军士知晓。


    陆河段的河堤诀了大口,河水汹涌奔波,两旁也岌岌可危。


    民居已被淹了一半,幸而是白日,多数民众爬到了地势高处,也有少数飘在水里,好在叶谦下过令,若见漂民必救,河卒们将门板拆下来救人。


    除却老弱妇孺,凡有点力气的民夫也都下水护堤了。


    几百名河卒、黄河夫正淌着水往河中沉木龙、土包等物,可人数不足,杯水车薪。


    “通判老爷回来了,援兵来了!!”禁军的到来令上下大为振奋。


    方才慌乱之中,有些人甚至以为通判老爷已经自己逃命去了,他们这些人拼死最后可能也就是填河,现在看到这么多军士赶来,几近狂喜。


    禁军兵卒选健壮者充,许多更是世代从军,体格比之寻常河卒、黄河夫要强壮得多,他们三五成组,伐大木定水。


    禁军将领劝叶谦三人也到地势高处去,叶谦却不愿去,“我就在这里同大家一起护堤!”


    他甚至动起手来,顶着一下一下冲着河堤的水浪拖圆木,雨水、河水将人打得湿透。


    温澜拿了条竹绳,一头系在叶谦腰上,又在自己和叶青霄也栓在一起,她佩服叶谦这个死心眼,但还真怕叶谦被冲走了。


    见叶谦身先士卒,众人高呼一声,迎着风雨固堤.


    京师。


    烛火摇曳,同知枢密院事杨文颤抖着手,展开空白的调令。


    他看了看黑暗中的人影,两腿发软,蘸墨书写,眼泪也流了下来,眼中带着羞愧。


    ……


    禁军环卫下的别苑。


    皇城司,宿卫往来交错,将此处守得水泄不通。


    因王隐特意吩咐过,皇城卒不敢有丝毫懈怠,凡有入内者,便是朝中高官也要限制随从人数。连宿卫都在打听,王隐怎么又折腾人了。


    ……


    王府。


    十数名侍卫簇拥着广陵郡王妃与恭王,赵理面色如常地说道:“小单,这几日你侍奉好父亲,禅院我已清空,只有自家人,你安心礼佛。”


    郡王妃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恭王摸了摸脑袋,“我儿,我又不记得了,新妇入门一年,可有孕了?”


    郡王妃低下头,她哪里是入门一年,已□□年了。


    赵理淡淡道:“不过一年罢了,父亲莫急。”


    恭王笑呵呵地道:“也是,也是。”


    赵理垂下眼,他已被迫到悬崖边,兵行险着,成败在此一举。


    ……


    叶府。


    徐菁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外间的婢女听到动静,煮了热茶捧给徐菁,“夫人又失眠了么?可要煎药吃?”


    “不必。”徐菁歪坐在床头,这两日京中也小雨连绵,听说大名府各处也雨水不断,她心中慌得睡不着,好像隐隐有个声音在提点她。


    婢女困得揉了揉眼睛,“您还是睡会儿吧,明日掌柜们还要来的……”


    徐菁痴坐一会儿,说道:“去给我拿佛经来,我抄两卷经。”


    “夫人不睡了?”婢女劝道,“大夫说了您要宽心,多休息。”


    “睡不着,去拿来。”徐菁扶着额道。


    婢女无可奈何,只好拿来经卷。


    徐菁抄着经,却一个字也抄不到心里.


    大雨还未停,温澜背靠着门板与土包,大口喘气,旁边的叶谦与叶青霄也是一般,这个姿势,还能感觉到身后隔着阻拦涌动的水势,在蠢蠢欲动地要再度冲破河堤。


    数前军士齐忙,伐木定水,险险将决口堵住,然而还只是一层,需要不断加固,否则大雨不断,随时可能再决口。


    但好在,他们可以暂时休息一会儿了。


    温澜闭着眼道:“父亲现在应当速速审问修河官,把细作找出来,立斩于此,以免再生事端。”


    “……知道。”叶谦应了一句。这河堤是人祸,令他狂怒,然而方才哪有功夫细究,只能先护河堤。他看了温澜两眼,总觉得温澜应该知道一点内情。


    水深至温澜胸口,她疲惫地从泥水里站直,一拽绳子,三人往一旁的堤岸上走。


    双腿像绑了铁块一般沉重,温澜几乎力竭,坐在地上。


    叶青霄连忙扶着她,把绳子解开了,方才有几次叶谦险些被冲走,都是被温澜和他一起拽回来。


    “你二人休息一会儿。”叶谦架着一名小吏的手臂,现在就去审问修河官。


    温澜和叶青霄就席地而坐,靠着石头相互依靠着休息一会儿,岸头也多得是这样的人,力竭后就趴在泥地里歇息一会儿,再回去固堤。


    温澜本不想睡,可不知不觉就昏睡了,实在太过劳累。


    叶青霄小憩一会儿后,因深眠不住,被水声惊醒。方才正是温澜靠着他的肩膀,他抵着温澜的头,他看了看温澜沾着泥灰的脸,忍不住摸了一下。


    温澜身上也都是泥水的颜色,挂着一些水草,叶青霄伸手将水草捻开,竟然看到温澜胸口还挂着一条死鱼。


    “……”叶青霄在这样的情形,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把温澜的衣襟拨开,果然不止一条。


    不过碰着碰着,叶青霄就觉得不大对。


    他一直觉得,温澜用了些什么特殊的装扮掩饰身份,但是温澜这几日不是都穿着男装么,而且方才大水冲过一遭,到底什么东西还能纹丝不动地停在温澜胸口……


    叶青霄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


    但他一时仍然有些混沌,只觉得脑子里都是刚才灌进去的淤泥,这和他一直以来的认知大相径庭,相当无法接受。


    温澜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被叶青霄的动静惊醒了,目光落在叶青霄的手上。


    叶青霄仿佛被烫了一般,手弹开,又抬头看了看四周,茫茫夜色中,没有人在注意他们。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温澜的声音因为缺水有些喑哑。


    叶青霄茫然地道:“大概是……子时了吧……”


    温澜一撑地,站了起来,又对叶青霄一伸手。


    叶青霄拉着她的手站起来,感觉到手中的温腻,整个人都是呆的。


    温澜伸手摸了摸叶青霄的脸颊,“我说过,你若是什么时候想到我为何到叶家了,就送你份礼物。”


    叶青霄张了张嘴,还未说出什么话来,温澜已一倾身,在他唇上吻了吻。柔软的唇瓣间还有着水腥味,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实在说不上太美好,却叫两人都心头一悸。


    她拍了拍木头一般的叶青霄,一吹口哨,坐骑便循声飞踏而来,在她面前低下头颅。


    温澜抚了抚鬃毛,拉着马缰翻身上马,深深看他一眼,俯身道:“我还有要事。京中再见。”


    在河患面前,温澜的“要事”得有多么重要,叶青霄总算觉察到一丝险意。


    “等等!”叶青霄回过神来,看出温澜去意已决,他拉着缰绳,手一按温澜的脖颈,抬头又亲了亲她,“……京,京中再见。”


    温澜微愕,旋即一笑,打马北去。


    第49章 劫掠


    禁军捧日军营。


    枢密院同知亲往军中, 执调令命禁军开拔, “昨夜大河决堤,水淹了显州州城, 将蔓及大名府各处,乃至京师。尔等前往州县之中,在城外筑堤, 以保一方平安。”


    众将领皆是惶恐,近来京中谣言四起, 本就人心惶惶,没想到竟然如此严重, 到了要京中驻军驰援的地步。如此大的洪水, 开国以来也没两次,难道真的是龙君生气了?


    枢密院亲送调令,捧日军连夜拔营。


    捧日军即走, 同知再赴天武军,又是一道调令。


    他对其中数人低声道:“到了城外三十里再动手。”


    大半禁军被调往他处,剩余之人,则披甲挎刀, 部分往京西别苑去, 部分往城内行。


    ……


    水殿之中。


    皇帝正在酣睡,忽被滚滚马蹄声惊醒, 别苑尖叫四起, 窗外火光晃动。


    内侍领着侍卫冲进殿中将皇帝搀起来, 满面慌张地道:“陛下, 禁中生变,有数千禁军反了,将别苑围住。”


    皇帝一生经历过许多事,惊讶却不惊慌,“是谁人调动?别苑内的军士何在?”


    内侍道:“听不大清,这……约莫……有个恭字。现在侍卫亲军、皇城卒与宿卫正守着。”


    皇帝非常疲惫,他白日才看过整场戏,揉了揉眉心道:“传令诸班军士坚守,不可使反贼进来,事后必有重赏。燃起信烟,待禁军大军救驾。”


    内侍点头,这时外头隐隐传来齐声呼喊:“龙巢翻大木!五更铡昏君!”


    他脸色发白,去看皇帝的神色。


    皇帝淡淡道:“现在是五更天?”


    内侍声音发抖地道:“是……”


    本朝并非头次发生皇族篡位之事,当年武帝便是在五更天之时,刺杀了兄长成帝。宫中遂有了“只怕五更天”的说法。


    而武宗一脉虽然得以正位,却颇有忌惮,惧怕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故此,大内打更,从不打五更,到了五更时,便乱敲一会儿,称作“虾蟆更”。


    现又有人五更起事,固然有意为之,只为动摇人心,却也令皇帝极为不悦。


    此时,诸臣工也衣衫不整地冲到殿内来,这几日皇帝招重臣来议事,又共赏水戏,夜里也歇在别苑中。知晓外头发生的事,他们也是脸色惨白。


    皇帝在侍卫的簇拥下,站在窗边望了望,隔着水岸隐隐还能看到旌旗。


    “恭王子……赵理……”皇帝呢喃道,“难道,朕待他不够优容么?”


    没有人能回答皇帝这个问题。


    皇帝心中也清楚,他待赵理再好,倘若赵理认为这天下原该是他父亲的,那所有的一切都是委屈。


    就在此时,又有内侍来报,声音比起方才还要惶恐:“陛、陛下,有宿卫反了!内外接应,大门、大门快被攻破了!”


    方才听到恭王子起事也未大变颜色的皇帝,终是脸色一青,“宿、卫?”


    宿卫中包含了侍卫亲军、诸班直、皇城卒等,择其优者充入,是皇帝最亲近的扈从之一,他们中若有反者,怎能令皇帝不颜色骤变.


    青霂是被喧闹与尖叫声惊醒的,她匆匆起身穿戴好,系着衣裙出门,对丫鬟道:“快去看看这是怎么了!”


    才片刻又道,“等等,别去!”


    她听着这声音不太正常,就像遭了强盗一般,有很多男子的声音。


    丫鬟已吓得如鹌鹑一般,“姑娘,怎、怎么办……”


    这京师之中,官员宅院,竟然有强盗敢进来?青霂觉得不可思议,然而此时,她细思之下,竟不知找谁主持。祖父母年迈不提,父亲、二伯都去别苑了,三叔和四哥在显州治水,二房的小孩儿不提,青雪又上外头混迹去了,她大哥外出访友……


    “去找二哥。”青霂立刻道,她领着人去二哥房内。


    只见二哥正瘫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看到青霂来便道:“霂姐儿,咱,咱们快些躲起来吧,我听到外头的军号了,破咱们家门的是禁军!”


    青霂脸色大变,“禁军?”


    二哥低头道:“难道是父亲或者叔叔们犯了什么事,要祸及家眷……”


    这是他们的第一反应。


    “二哥,你醒醒,躲也躲不了的!你带着母亲和院里的人,先去祖父母房中,我去寻两位婶婶和弟妹!”青霂摇了摇二哥,她总觉得不大对,父亲为官谨慎,能犯什么事,而且偏要在这五更天的时节上门。


    青霂打发了二哥,自己又在仆婢家丁的簇拥下,要去找二婶和三婶。


    可才走到半路,就被已闯到后院来的军士抓住了,长矛相向,将他们往前院赶。


    青霂心里一凉,她家里也有护院,本以为可以抵挡一时,没想到连半点喘息的时间也没有。到底是夜半突袭,所有人都毫无防备,尤其是对方还穿着禁军军服。


    被带到前院后,青霂一看,祖父母竟然也在了,两位老人身子都不特别硬朗了,尤其是祖父常年卧床休养,上山都要乘腰舆,此时狼狈地坐在小凳上,被人用刀尖指着。而青霁姐弟几个则靠着白氏,缩在一旁。


    青霂尖叫一声,扑了过去,抱着祖母的膝盖,用背心朝着刀锋。


    不多时,二哥、母亲、三婶,府中一切人等,也都被押来了,徐菁因熬夜抄经,心力交瘁,还病倒了,整个人昏昏沉沉,被仆婢搀扶着。


    那些禁军一些看守着他们,另一些则在府中大肆搜拿起来,将金银珠宝,玉器字画,全都装起来——包括青霂的嫁妆。


    蓝氏见了心焦,“咳……诸位都头,我家老爷到底犯了什么事?他人在何处?”


    几人对视一眼,并不说话。


    叶老爷子佝偻着身体,说道:“怕就怕,咱们家中并无人犯事。”


    叶致铭怎么也为官数十载,从未听说官员被贬黜,抄没家中有这么个抄没法,这些人就像盗匪一般,强闯开家宅,急着翻找金银,也没有什么手令。


    他们听罢都有点异样,其中一人嘿嘿笑了笑,“老头有点意思,那也不妨告诉你们,很快,就要改换日月了!”


    他们奉命将朝中诸臣的家眷都控制住,虽然上头并未下令抄了家产,但这已是默认的了,两国交战,攻下敌国一城时,一切财物军士们也要自留下几成。


    何况他们冒着杀头的风险跟着起事,岂能不从中捞点好处。即便事后,这家官员仍在原位,也不可能叫他们把东西吐出来。


    小辈们听懂其中意思,都惊恐不已。这些人可是禁军,连禁军都反了。


    不知是谁,喃喃着低声说了一句,“五更天了……”


    众人浑身一颤,是啊,五更天了,难道近日来的大水,真的是什么征兆……


    ……


    禁军上下把叶府搜刮一空,箱笼装得满满,为首的统领翘脚坐在一只木箱上,打量着叶府的人,目光在女眷身上流连。


    青霂只觉得一阵恶心,避开他黏腻的目光。


    那统领看来看去,只遗憾地留在了丫鬟身上,尚未尘埃落定,官家夫人和小姐,他还是有些忌惮的。


    青霂看出不对,可是眼下,竟无一人能够出头,老人家病歪歪的,母亲和三婶都病了,二婶抱着儿女不敢作声……就连二哥,都眼神闪躲,避开她的视线。


    青霂心中火起,站起来恨恨道:“今日你想碰我叶府任何一人,就先杀了我!”


    统领脸色沉了下去。


    青霂冷冷道:“但是来日平乱后,你也别想好死。”


    嘴角抽动几下,那统领眼神变得阴森起来。


    二哥终于没忍住,站了起来,“府内财物你们都搜拿走,我也无话可说,但若是想动一人,难道我们上下数百人,不能同你们以死相博么?士可杀,不可辱!”


    那些仆婢听了青霂的话,原就十分感动,再听二哥所言,也都撑地起来,“对,大不了就拼了,死也拉个垫背的。”


    让他们看着朝夕相处的同伴被侮辱,实在做不到,稍有血性的人,也忍不下去。在兵戈包围下,这些人鼓噪起来,蠢蠢欲动。


    统领怎敢血洗叶府,眼看他们这副架势,一面让手下把好兵刃一面道:“找死啊你们。”


    他口中虽然骂着,脚下却是后退了两步,叶府众人看出退意,也稍微平静下来。


    叶老夫人抬手摸了摸青霂的手,半晌才缓缓道:“好孩子。”


    “哼,把东西都搬走,人都锁进屋子里。”统领嫌恶地看他们一眼,冷声下令,决心把那些搬不走的也都捣毁了。


    军士们应了一声,弯腰开始搬箱笼。


    哒。哒。哒。


    正是时,忽有脚步声传来,不紧不慢,从堂屋后头渐近。


    统领耳尖听见,一抬手命众人都停下,那脚步声便更为明显了。


    大家面面相觑,叶府的人都在此处,他们的人也尽在院内,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统领皱眉喝问:“谁?”


    随着他的问询,一只玉白纤长的手,拨开了侧门的门帘,旋即,一道身影现出来,是个戴着帷帽的黑衣人,身形挺拔略微纤瘦,一手背在身后。


    此人的步履太过沉稳,与整个叶府的氛围格格不入。


    在无数道目光下,此人走到一张交椅前坐下,跷着腿。


    “什么人?”统领心中有一丝莫名的慌乱,手扶着腰间的佩刀。


    此人手搭着帽檐,手腕一翻便将垂布摘了下来,屋内灯光暗淡,交椅又在角落,帷帽撤去后,那张如玉的面庞在阴影内露出一个微笑。


    只是一个淡淡的微笑,禁军中有七八成人,却齐齐向后退了一大步——包括统领。


    他们心中俱是骇然,这分明是已消失在京的温祸害,她怎么会在此地!她和叶府有什么干系?


    叶府上下也都陷入惊愕,扬波姑娘这几日不是在大姑娘处住着,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还是从后头转出来,她是什么时候回府的?


    更让大家有些不安的是,今日的扬波姑娘与往常不太一样,她坐在交椅上的姿势,面上的笑意,都让人几乎不敢相认。


    青霂那一句“扬波”也堵在了喉咙间,一时唤不出来,只愣愣盯着温澜看。


    温澜两手交握,抵在下巴,“怎么,还要我请你们出去吗?”


    统领的脸色非常难看,心中想了许多。按理说,他们已然起事,根本无需顾忌温澜,何况温澜还是卸任之人。


    可是,可是这是温澜……常年积威令他不敢妄动,就连手底下数百军士,竟也被独身一人的温澜吓住,军心不稳,叫他有苦说不出。他极为怀疑,此时若是他下令攻击温澜,这些人也不敢向前。实在是,被温澜整怕了。


    再者说,叶府被他们的人围住,温澜是怎么进来的,她敢如此嚣张,背后有什么依仗?温澜这么狡猾,会不会是空城计?


    正是各种念头交杂之际,温澜往前倾了倾身,统领下意识往后又退了三步,险些摔倒。


    可温澜不过是动了动身子罢了,她抬抬下巴看着统领。


    统领眼神闪动,不行,一定有蹊跷。他慢慢说道:“……今日卖你一个面子,出府!”


    叶府上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禁军们便将箱笼都抬了起来,准备搬走。


    统领忙道:“慢着,都放下!我卖她面子,东西都不必拿了!”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统领,随即怀着不甘,老老实实将财物都放下。


    “走!”


    然而还未踏出去五步,温澜又淡淡道:“等等。”


    统领顿住脚步,回头看温澜。


    温澜手指轻点着扶手,歪头道:“禁军这么不懂规矩的么,闯了我的地头,单单这样就行?”


    她平静地道:“身上的钱,全都给我掏出来。”


    叶府上下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嚣张无比的禁军,在放下叶家的财物后,又含着耻辱,把身上所有财物,都放在了地上。


    第50章 增援


    一个怎样的人, 才能以单枪匹马,令禁军忌惮,甚至被洗劫一空?


    在此之前, 叶府所有人都难以想象。


    更难以想象, 这个一笑吓得禁军脚软的人,是温扬波,是叶府的姑娘。


    禁军出去后,唯有徐菁回过神来,胆敢上前,“扬波……”


    也许是早便有所怀疑,现在看到这一幕, 她竟比其他人平静许多。


    “阿娘。”温澜把食指竖起来,在唇间比了比。


    徐菁只是一愣, 外头便出现了兵刃交接之声。


    禁军小心翼翼,方一出去, 身后就有弓箭手、长刀手攻击,统领忍不住破口大骂,温澜这个骗子, 王八蛋,祸害,故意虚虚实实地玩儿他们。


    他又怕温澜是空城计,又怕温澜安排了人, 还想不拿财物也好, 两手空出来。结果没等他出去看看情况, 以伺伏击,皇城卒已从后头冒出来!


    皇城卒只二百人不到,将这些平日只知逃训、逛瓦舍的禁军射杀半数,剩下的收缴了兵刃押解起来。


    他们统一地都穿着窄袖皂袍,腰间束着皮质腰带,步履轻快矫健,上得堂内,对温澜一抱拳,“指挥使,反贼已拿下。另已察到剩余人马所在。”


    温澜将帷帽一抛,立即有人接住,她说道:“留一队人驻守叶府,其余人等随我走。”她看了一眼那些禁军,又道,“对了,把他们的衣服都给我换了。”


    “是。”皇城卒有条不紊地分出人来,又给那些被俘的禁军换衣裳,竟是都换成了与他们一般的装束,只想想,这些禁军就浑身发冷。


    太阴毒了,他们奉命去制住重臣家眷,分头行事,这些皇城卒把他们的衣服换了,到时两边交锋,他们岂不是成了肉盾。


    ——这下也不消叶府的人再问了,皇城卒谁不认得,都听到他们管温澜叫“指挥使”了。


    除却徐菁,即便叶老爷子,也有点呆滞。


    如若是皇城司指挥使,那么能够将禁军吓退就有道理了。


    只是,一想到这位指挥使曾在叶府住了数月,还是以女子身份日日与大家相处,他们心中就翻江倒海,尤其是再思及温澜种种行事。


    “诸位暂时不要回院子了,就在这里歇息吧。”温澜扫了他们一眼,淡淡说道,“去拿些被褥来,老人家别冻着了。”


    温澜也无暇与他们说太多,只对徐菁道:“阿娘,我走了,你也好生歇息,无需担忧。”


    徐菁手绞着帕子,眼中泪盈盈,她很想叫温澜留下来,但是,但是她终于明白了,她的扬波不是闺阁柔弱女子,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哽咽着道:“去吧,小心些。”


    “……扬波。”青霂迟疑地叫住温澜,又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她既害羞,又不知如何面对换了一个身份的扬波。


    温澜本已转身,默想一会儿,说道:“御史中丞府早便谴人去了。”


    青霂低着头,面颊微红,“嗯。”


    温澜领着人离开叶府,这样多人的靴子踏在地上,声音轻软,又齐得如同只有一人。


    温澜方离开,一声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响起。众人看去,原来是白氏歪坐在地上,面白如纸,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她眼睛圆睁,里头满满的都是后怕.


    大军已行至城外数十里,已到了枢密院同知所说,动手的最好时机。


    恭王当年在军中极有威望,提拔了许多将领,赵理又在暗处深耘,即便当初与皇城司两相攻击落掉些子,也仍把握了部分。否则,赵理也不会急于动手,他已察觉不对,倘若再等,剩下的卒子怕也不保。


    将禁军分散开来偷袭,既能托住,也好等城内事毕,再行招安。


    先头军队停步,只说遇着了泥潭,叫捧日军从旁先行。


    捧日军绕开他们往前,才分散开,他们便举刀相向。


    谁知捧日军的人竟似早有准备,凡前排者持盾列阵,后头军士刺出长矛,再往后弓箭手准备,俨然是两军对阵的架势。


    反军首领一惊,却见捧日军中一骑排众而出,身着官服,面容清秀漂亮,肤色白皙,带着阴柔之气,腰间的刀好似装饰——不过看清楚他的身份后,谁也不会这么认为。


    “马、马园园?!”


    反军骇然,不由说出声,“你怎会在此……”


    “禁军出行,皇城吏督军,这不是很正常么?”马园园嘻嘻笑了起来。


    皇城司势力虽只布于京师,但若有前往外国的使团、军队出征,许多也会命皇城司官员随行,是为监督。


    然而,他们自己心里明白,这份调令根本就是伪造的,又何来督军。


    霎时间浑身一震,知晓怕是中计了,叫人反将一军。


    ——此时别苑又不知是何样子,然而,若是皇城司无有准备,怎会任由禁军出城,这何尝不是抱着与他们相同的念头,要困住他们?


    再看过去,马园园脸上的笑容愈发令人如临深渊.


    别苑火光冲天,宿卫一反,里外呼应,剩下的人便力有不逮,渐见颓势。


    然而别苑内池塘交错,宛如座座孤岛,无处可藏,别苑外更是被反军围得水泄不通,无法逃生。殿内之人心跳愈来愈快,不知能否平安度过今日。


    反军在外呼喊,“百官若弃暗投明,非但保有原职,必有赏赐!如若不然,诸位的家眷已在我军之首——”


    诸臣哗然。


    什么,赵理的人还闯到了他们府上?


    谁人无高堂,谁人无妻儿,这话实在诛心。


    而殿内的侍卫,也都如鹰、狼一般,环顾起了官员们,只怕他们也要反了。


    皇帝知道,此一言,动摇军心,然而此时火光烛影,刀兵之声不绝于耳,难道,五更真要应验了么?


    正是此时,别苑之内忽然响起军号声,那不停喊话让人“弃暗投明”的声音一时中断。


    皇帝一愣,从窗户看出去。


    这京西别苑原是水军演练之处,还有艘艘老旧战船,此时战船竟行于水面,上头载满士兵。


    东宫太子立于船头,身侧是手持弓箭的王隐,方才正是王隐一箭射杀喊话之人。


    赵琚遥遥对皇帝行礼,“父皇,儿臣救驾来迟!”


    皇帝面上微微一怔,战船就在别苑内,赵琚并非救驾来迟,而是埋伏到现在出现。仔细思之,应是为了引出那些谋反的宿卫。


    然而再深思,赵琚早便知道可能出事,才提前做了安排,只是未曾透露给任何人。


    倘若换了一个人做此事,皇帝即便获救了,即便再信任此人,心里也难免不痛快。可若是赵琚,他便是想到这一点,也不会深究。皇帝多年只得一子,父子间亲厚如寻常人家,他可以最善意地去理解赵琚的行为。


    赵琚率着数千皇城卒与东宫侍卫军,与侍卫亲军、部分皇城卒等组成的宿卫共同御敌,局面霎时间又势均力敌起来。


    ……


    赵理亲赴阵前,隔水遥遥相望。


    “伯父,其余禁军已被我调出城外,若不归顺,便会被扑杀,大名府各处的禁军也被水患困住。此处,无有增援,尔等不过空耗罢了。”赵理每说一句话,便有人替他传声。


    “您年纪已大了,何不禅位,我会善待琚弟,就像您善待我们父子一般。”


    声音顺着水波到了水殿之内,皇帝面色阴沉。


    太子却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话,皇帝面色松下来,一点头淡淡道:“同他说吧。”


    太子立刻道:“乱臣贼子与其妖言惑众,何不忧心自身?”


    内侍将太子的话也传了出去。


    赵理听罢,眉头微皱,正要说话,便见到水殿顶上不知何时有了几道影子,随即火光亮起来。


    王隐一脚踩在屋顶的瑞兽上,刀架着恭王与广陵郡王妃的脖子,似笑非笑地道:“反贼若弃暗投明,或可苟活,否则,你家眷尽在我手中——”


    赵理脸色微变。


    温澜筹划许久,原本思及如有万一,暗杀了赵理一了百了,只是赵理手下也有武艺高强之辈,自己更是小心翼翼。


    她暗中使人埋伏、紧盯,虽然未能杀了赵理,此时却有意外之喜,将赵理的父亲妻子给劫来了。


    是选择继续起事,还是保全父亲、妻子的性命?


    此时,水殿内,太子也将诸臣家眷的信物一一拿出来,说道:“请各位放心,家中眷属都安然无恙。”


    ……


    风声呼啸,赵理久久未有言语。


    郡王妃眉目间含着一丝愁苦,轻声道:“他不会的。”


    王隐没说话。赵理与郡王妃感情如何他不知道,可赵理还是打着父亲的名头起事,如若他放弃恭王的性命,此事岂不显得可笑。


    那个记不住事的恭王,却冷不丁说道:“儿媳,为父唯对你不住。”


    郡王妃愕然看向恭王。


    恭王带着解脱地说道:“你与理儿无有儿女,是我下了药。倘若理儿一直不起事,那么你们要儿女也无用,不过徒遭人忌惮,一生被看管。幸好,我的孩儿不是懦夫……”


    王隐死死盯着恭王,未及反应,就见这昔日骁勇善战的恭王往前一扑,脖子碰在刀刃上,血溅了他与郡王妃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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